俠客留情 第九章
    一大片青綠的竹林環繞著獨棟、獨院的孤雲寺。孤雲寺中大多是帶髮修行的修道者。

    「娘。」厲戒宜帶著清綾,對一位背對著他們敲木魚卻還長髮飄逸的女子喊道。

    對於厲戒宜的叫喚,顏媚羽並沒有回過頭來。

    「我帶一個人來給您看。」厲成宜面無表情的說。

    木魚平穩的聲音還是不停。

    厲戒宜的神情中有難以言喻的痛。

    清綾看看厲戒宜,又看看前方的婦人,她越過厲戒宜,直接拿掉顏媚羽手中的東西。

    「清……綾。不可無禮。」厲戒宜驚訝的說,然後眼神轉為不悅。

    顏媚羽轉頭看著清綾,清綾笑著看她。顏媚羽不帶惡意,審視著清綾,像在確定什麼。

    過了一會兒,顏媚羽回頭看厲戒宜,「有事?」

    「清綾。我娘。」面對母親多年來第一次的回望,厲戒宜竟然像個孩子,手足無措的介紹。

    清綾訝異的看看厲戒宜,又看看顏媚羽,這對母子有說不出來的詭異,母親沒有慈母的溫柔,兒子竟然一反常態的彆扭。

    他們有問題,但關她什麼事。

    清綾看著他們又沉默下來,便跑回厲戒宜的面前,「我餓了。」聲音有如他受傷那晚被哄著睡覺那般甜美。

    厲戒宜點點頭,對她難得一見的溫柔他沒轍。

    顏媚羽不說話從軟墊上站起來,她領著他們往孤雲寺後方用飯的地點走去。

    等他們一一坐下來,端上菜的竟是方琪潔。

    「琪潔?」厲戒宜有點訝異。

    面對厲戒宜的訝然,方琪潔內心冷笑,她知道厲戒宜訝異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柔媚的臉上漾起盈盈的笑意,眼眸稍稍睜大而後歸於平靜,好像她也驚訝會在這裡看到他們。

    其實,她在這裡恭迎他們許久。

    「我來陪伯母,順便來看看這樣的環境適不適合我。」方琪潔淡淡的說,神色柔媚卻哀怨。她終究是一個負擔,但她絕對不會讓自己永遠是負擔。

    不理他們的寒暄,清綾嘴裡塞進食物,打算埋頭苦吃,但她咬了咬,嗅了嗅食物,放下筷子,把嘴裡的東西全吐出來。

    「清綾,你到底怎麼了?」厲戒宜看著清綾粗率的動作。

    「難吃。」清綾的表情閃過異樣。

    「你在說什麼?」厲戒宜放下筷子,一臉的不解和不悅。

    沒有多作解釋,清綾把桌上的菜拿了起來,走到外面倒掉。

    站在旁邊的方琪潔瞼色一陣青一陣白。

    顏媚羽一臉的平和,看著清綾率性到不禮貌的行為。

    清綾從外面走進來,空空的盤子上只剩油漬。她往廚房走去,不一會兒,端出自己煮的東西,坐了下來,又自己吃起來。

    清綾這樣旁若無人的行為,看得厲戒宜直冒火,但礙於還有兩個不相干的人在場,他勉強自己忍了下來。

    等兩人獨處時,他會搞清楚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

    孤雲寺的廂房裡,清綾躺在床上看著厲戒宜又繃著一張瞼,抱緊棉被當作保護自己,她知道他在壓抑怒氣,但還是隱藏不起來。

    他是不是又要對她生氣了?他們是不是又要吵架了?

    清綾的大眼染上一層她從未有過的愁。

    她不喜歡,真的不喜歡,如果他們又吵架或又打起來,她就不想待在他身邊。

    她不要吵架!

    「不認識的」為什麼從來不瞭解她的好意,她不是故意的,但她又不能說,說了他們也不相情。她不想多管閒事,一點都不想,但她總是會不自覺的去幫他。

    自從遇上他之後,她就變得好奇怪,變成了一個會去插手管別人死活的人。

    她在乎他,但「不認識的」卻不願去瞭解她。她不是他要的人,也沒有辦法去變成他想要的樣子。

    她自小生長在野外,可以應付每一隻動物的脾氣,知道何種植物用在哪裡,她可以用木頭刻出一個她想要的東西。她可以做這,可以做那,卻沒有辦法讓他瞭解她的好意,好像她怎麼做都只會惹他生氣。

    厲戒宜脫下外衣,隨手掛在屏風上,他很生氣,但他不想跟她吵架,尤其在母親的地方。

    他只穿單衣上床。清綾往後面縮,他的幽黑大眼直盯著她的動作,她當他是什麼,幹嘛一直往後退?

    「過來。」他瞇眼的說。

    清綾搖頭,她不要,他們會吵架。

    厲成宜蹙眉,他沒有要跟她吵,她為什麼這副模樣。

    厲戒宜沒想到自己的臉色有多糟。

    「過來!」他加重語氣,原本壓抑下的怒氣在清綾像逃避害蟲的表情中冒出來。

    清綾堅持的搖頭。

    厲戒宜不在乎會不會弄傷清綾,拉她進懷,「你要吵架嗎?」

    「不要。」清綾抬頭看著他嚴峻到森冷的五官,那種傷心更深。

    「那麼你為什麼那麼沒有禮貌?」他冷聲問。

    「我沒有。」她只是在做她認為對的事。

    「你有。」那樣的行為還說不是不禮貌麼?

    「我沒有。」是他不瞭解。

    「你……」厲戒宜生氣的看見清綾那混合著退縮跟倔強的奇特表情,發現她在害怕,可是她在怕什麼?

    怕他?拜託,他們是打過架,但都是她先出手的,他們即使從早打到晚,也沒有碰到對方一根汗毛,倒像在切磋武藝。

    他都沒先害怕她會先出手,反倒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精力充沛,無處發洩的找他出氣。

    待在他身邊的日子,她越來越畏懼,原本圓潤的臉頰凹陷下去,兩個酒窩也變小,她的表情充滿了疲憊和憔悴,是昨天晚上的惡夢影響到她嗎?

    厲戒宜摸著清綾不再紅潤的瞼,梭巡著她的黑眼眶,心疼她緩和了他臉上嚴酷的表情。

    她真的不想跟他吵架,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明,她不喜歡,可是他不瞭解她,她也沒有辦法像瞭解那些動物一樣讓他瞭解她,或讓他明白她的好意。

    「你到底是怎麼了?」他變了語氣,語氣中有著關心。

    「沒有。」清綾還是只有這句話。

    厲戒宜在心裡喟歎,他們到底是怎麼了?

    為什麼他們的相處不像別人一樣甜蜜的,總覺得他們無法再靠近對方,有一道牆阻隔在他們之間,靠不近卻又捨不得放棄。

    清綾發現再這樣下去不行,她不要再跟他吵架,她得讓他知道她的想法,「不認識的,我……」但話才出口就被厲戒宜的表情止住口。

    「你叫我什麼?」厲戒宜瞇起眼間,是他聽錯了嗎?

    「不認識的。」清綾遲疑的再說一遍,又怎麼了,她都是這樣叫他的。

    「我是不認識的嗎?」他抱著她,她卻還這麼叫他?「不認識的」?到底她把他當什麼了!

    厲戒宜的話讓清綾疑惑,他是「不認識的」啊!他又在氣什麼啊?

    厲戒宜粗厚的手臂加重力道的箍緊她,清綾不舒服的掙扎著。

    「好痛。」她不舒服的叫出聲。

    「痛?」厲戒宜瞪著她,「你知道什麼叫痛?」

    「我當然知道,我現在就很痛。」清綾不滿的想推開他。

    「你不知道什麼叫痛。」他的心現在才叫痛。

    「那你就知道,你還知道什麼?」清綾對他叫。

    「我知道的比你多。」

    「是我知道的比你多。」清綾怒道。

    厲戒宜放開她,「你想打架是吧?」

    「來啊!誰怕誰啊!」清綾大力的敲打厲戒宜厚實的胸,是他要打的。

    「如你所願。」厲戒宜起床穿上衣服,清綾也跟著做,他們走到空地瞪著彼此,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於焉展開。

    兩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同樣對自己信心滿滿。

    聽到異樣的聲響,顏媚羽從另一邊的房間過來,就看到他們互不相讓的打鬥著。「住手。」她怒斥。

    他們這兩個大人到底在做什麼,孤雲寺是清境地,豈容他們胡來,況且都幾歲的人了,竟然還像小孩子一樣不成熟。

    厲戒宜和清綾停了下來。

    清綾複雜的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孤雲寺。

    厲戒宜想開口卻欲言又止,最後他也只能看著她走掉。

    「跟我來。」顏媚羽一臉嚴肅,打斷厲戒宜夾雜著不捨和痛苦的凝望。

    「娘。」

    厲戒宜一臉尷尬的跟著走。

    顏媚羽在孤雲寺裡找到一個隱密的地方坐了下來,「為什麼打架?」她喜歡清綾,雖然她沒有明白的表示過,但清綾的率直正是她欣賞的地方,那也是他們厲家缺少的特質。

    不過戒宜這孩子竟然會跟他的女人打架,倒也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我們……」他該怎麼說,說他們都想發洩不知所以然的不滿?天啊,他們都已經那麼大了。

    「清綾很直,直得讓你不舒服是不是?」顏媚羽起了個頭,就她觀察的結果說。

    「我……」她的行為是讓他不滿,但從沒像今天這樣主動的向她挑釁。他竟然邀他的女人跟他打一場?

    「你嫌她不夠大家閨秀?」顏媚羽再問,今天要是沒有給她一個好理由,她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如果她變成那樣,她就不叫薛清綾。」他沒有辦法想像清綾能夠安安靜靜端坐在椅子上一、兩個時辰。

    「你嫌她不夠賢慧?」

    「她……沒有。」想起清綾在他受傷的那段時間對他細心的照顧,他不認為她是個粗心的人。

    「她不夠慍柔?」

    「不是!溫柔的女人多得是。」他幹嘛自找苦吃去愛上這個讓他不知該如何對待的女人。

    「她不會煮飯?」

    「她……會。」而且還是一流的,厲戒宜在心裡嘀咕。

    「她不會持家?」

    「我不知道。」茅屋被她從破舊修到完好,她不會持家嗎?他懷疑。

    「她不夠……」

    「娘,夠了。」厲戒宜第一次對母親大叫。

    顏媚羽的嘴角不可思議的勾了起來,兒子難得那麼暴躁,「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小到大,他冷得讓她以為他沒有喜怒哀樂。

    面對母親的疑問,厲戒宜真的不知道原因出在哪裡,他試著開口想去找到原因,「我們……」他穩住自己翻騰的情緒,他的表情瞬間比哭還難看。

    「也許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彼此才會吵架,也許我們沒有辦法接受對方的行為才會打架,也許我們根本不愛對方。」厲戒宜心痛的閉上眼睛,話才說出口,他就知道他在說謊,他愛她,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顏媚羽冷哼,「你們是沒事找事做,嫌日子過得太無聊。」

    「娘?」厲戒宜不懂。

    「清綾直,你悶。她率真,你嚴正。她的生長環境跟你完全不一樣,你一向是高高在上,指揮若定,掌控全局,而清綾那個小姑娘卻是遊遍人間,生活無牽無掛,無拘無束。她是穿牆而過的風,是手捧而洩的水,她有甜美的容顏,卻也掩不住眼中的野性。你該不會被她的容貌給欺騙,看不見她吧!」顏媚羽沒好氣的說。

    她這個兒子什麼都好,就是對自己珍視的東西常常視而不見,依舊關閉著心扉不讓任何人靠近。

    他會保護他最親的人,卻從不讓他們進駐他的心,不在意他們最真的感受,她的兒子無所懼,卻不知道該如何去愛。

    「我沒有。」厲戒宜低吼。

    他知道清綾是個怎樣的人,但卻無法去愛上一個他從來不打算愛上的人。清綾跟他沒有相似點,他們的一切相差十萬八千里,就因為這樣,他們即使彼此相吸,卻也走不進對方的心裡。

    「那麼就是不能去體貼對方,不能將對方的感受現為一件重要的事。」顏媚羽搖頭。

    「我……」

    「戒宜,愛一個人不單只是讓她衣食無缺,而是要去看見她,其實的看見她,不是把感受埋在心底她就知道,不是把她的喜怒哀樂當作芝麻小事,不是以不能體會當借口,不是沒有經歷過便不重要,也不是把對方對你的重視現為理所當然。」

    「好辛苦。」對於母親細膩的形容,厲戒宜脫口而出作出評論。

    「是啊!所以每個人都想輕鬆一點。你也是吧!」顏媚羽露出苦笑。

    「我們愛上彼此,卻又排斥將對方放進心中。」他們都習慣了無拘無束的感情態度,突然被人左右的恐慌,讓他們直覺的想逃吧!但他們卻沒有發現再也不能撤下對方。

    難怪他會在成親之前就無所顧忌的佔有清綾,因為他早知道他們不管有沒有成親,對清綾一點約束的力量都沒有,她依舊來去自如。

    他對清綾視而不見,清綾則沒有接納他,他們怎麼會走到這種地步。

    他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們明白對方,去接受對方,不會再生氣的讓他們感對疲憊不堪,厲戒宜第一次抓不到他到底該怎麼做。

    「娘,這是你修行的原因嗎?」他從不懂得母親的想法,也許他也從沒有「看見」母親吧!

    顏媚羽淺笑,「兒啊!你爹是個不懂得愛的人,而你娘太細膩,強求得不到的東西,是件很辛苦的事,這個地方能讓我獲得平靜。」也許那只是她自以為是的平靜,但卻已得不到更多。

    因為她的遺憾隨著丈夫入士而長存於心,再也磨滅不掉。

    「娘。」他沒察覺到母親的心裡有那麼苦。

    「戒宜,別讓自己後悔,如果你真的認為清綾值得,那麼要盡全力去做,即使得拉下自尊。」顏媚羽說完便離開厲戒宜。

    他得自己想通,如果他不能瞭解,那麼她說得再多,他也沒辦法去處理他和薛清綾之間的相處。

    厲戒宜沉思著他和清綾的關係,他該怎麼做呢?他改變不了自己,也改變不了她,那麼他可以做些什麼?

    他該怎麼做,他們才能做到最好,找到他們都滿意,也都接受對方的方法?

    有時候捉到了卻又失去,到底清綾在逃避什麼,或者他在逃避什麼?

    厲戒宜累得讓雙肩垂了下來,這比當年他倉猝間接下混亂的春籐堡還要傷神。

    但他不能置之不理,除非他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和清綾的一切在這樣疲憊不堪的關係中消耗殆盡。

    薛清綾對他而言再也不是能夠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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