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穿過樹枝洩下一地的金黃,在這人煙罕至的山腳下,除了偶爾傳來幾聲的蟲鳴、鳥啼外,空寂得宛如荒域。
在這黃沙漫漫的窮鄉僻壤,佇立著一間破落的房舍,在頹圮的圍牆中,間或著幾個斗大的破洞,在微風的吹拂下,還不時的發出陣陣悲泣哀鳴的聲響。
這破落的房舍,從外頭的牆縫便可看到內部,在簡陋卻不失雅致的擺設中,但見一個瘦弱的身影不時穿梭在這個由幾根木柱和茅草隨意間隔而成的房舍,他的年稚和瘦小卻勤快的身影,讓人倍感心疼。
轉身穿過不知稱不稱得上是廳堂的房間後,可見到房內躺著一個婦人,她面色枯黃、眼睛茫然而無神,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身染重病;在她身旁站立著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枯瘦如柴的手臂,很難秤出幾兩肉,更遑論他還要照顧躺在病床上的病人。
"娘,喝口水。"小男孩一手拿著一個已經缺了個角的碗,另一隻手托在婦人的背後,試圖扶起床上的婦人。
婦人掙扎著坐了起來,從孩子手中接過碗,小口小口的啜飲著,邊喝著碗裡的水,眼角垂下淚,眼眶中紛紛墜落的淚水早已沾濕衣襟。
"梵樗,都是娘不好,讓你受委屈了。"婦人伸出手在男孩臉上輕輕撫觸著,斗大的淚珠又成串的滑落下來。
名喚梵樗的小男孩,仰著小臉,剛毅有形的臉蛋掛著一抹靦腆的笑容。"梵樗一點也不委屈,梵樗只要娘的病快點好起來。"他從娘親手中接過碗,貼心拉著自己的衣襟,小心翼翼的擦拭著她臉上的淚水。
"或許我是該將你送回去。"李芸娘自言自語般的低喃著。
"不,娘。梵樗不要離開您,求您不要送走梵樗。"梵樗聽到娘親口中低喃著要將自己送走,緊張的猛搖頭。
自從父親去世後,家中的生計也就越來越困難,加上連年的乾旱,早讓這個原本就不是很好過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加上最近李芸娘又因積勞成疾而病倒,讓這個家更是陷入困境,所有的重擔全落在梵樗這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身上。
他們雖然貧困至此,不過在他小小的臉龐上卻不曾為此而皺過一下眉頭,更令人詫異的是,顯露在他眉宇間那股不凡的氣度和俊逸挺拔的英姿。若不是他身上那襲破舊、滿佈補釘的衣裳,任誰都很難相信他是個出生在這窮鄉僻壤的苦命兒。
"娘,聽說鎮上來了個仙女大夫,我扶您去看病,好不好?"梵樗邊扶著母親躺下,邊說道。
"仙女大夫?"李芸娘疑惑地重複著。
"恩,我是前幾天到山裡抓野兔的時候,無意間聽到那些從鎮上來的叔叔們說的。"
李芸娘一聽他曾跟外人接觸,緊張的蹙起眉心。"娘不是跟你說過,叫你少跟鎮上的人來往嗎?"
李芸娘曾是大戶人家的女兒,父親官拜尚書,在父親的刻意栽培之下,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加上她艷麗的容顏,曾是名噪一時的蘇州第一美女,只不過她富裕的一切,全在她遇上了身無田畝的莊稼漢——木書耘,也就是梵樗的父親後畫下了休止符。
當年醉心於戀情中的李芸娘,顧不得家人的堅持與反對,毅然決然地趁著月黑風高的夜晚,收拾了簡略的包袱後,便與木書耘私奔。
多年來,她為了怕被父親的人馬找到,就一直和木書耘藏匿在這個偏遠的地方,不敢與外人接觸。
梵樗急忙地否認著:"我沒有跟他們說話。"
雖然不知道娘為什ど不許他跟外人接觸,不過他縱使想也鮮少有這個機會,因為從鎮上到這兒少說也有五、六里的路程,加上這兒的人世代相傳這個山曾經受到惡魔的詛咒,而且還住著一隻會吃人的老虎,所以會來的人也就更少了。
此次,若不是因為連年乾旱的關係,鎮上的糧食缺乏,根本不會有人肯冒著生命危險到這個山上來打獵,梵樗也就不會聽到那些人的談話了。
李芸娘發覺自己的情緒嚴重影響到孩子,輕輕將梵樗摟在懷裡,緩和著聲音解釋,"梵樗,娘是怕你還小,會被外人欺負了。"
"我知道。"聽了母親的解釋,梵樗不疑有他,原本焦急的臉上漾起燦爛的笑靨。"娘,我聽那些人說,這位仙女大夫不僅人長得漂亮,醫術更是不得了呢!"
"喔,這ど說,梵樗喜歡這位仙女大夫囉?"李芸娘捏捏他的臉頰,打趣的說。
"恩。"梵樗重重地點點頭,深邃的眼眸隱隱閃爍著光芒。"我想要扶娘去找這位仙女大夫,請她幫娘醫病。"
李芸娘笑著搖搖頭,委婉地拒絕,"你知道,娘怕陌生人,不喜歡到鎮上 "那……"梵樗側著頭思索了一下,接著說:"我請她來我們家。"
"傻孩子。"李芸娘疼愛的撫撫他的頭,"娘希望你以後娶的媳婦兒,就像你口中這位仙女大夫一樣,能夠以挽救天下蒼生為己任,這才是真正的偉大。"
"娘,等我將來長大了,一定娶這位仙女大夫當娘的媳婦兒,一輩子孝順娘。"梵樗信誓旦旦地對著李芸娘說,同時也是說給自己聽。
"傻梵樗。"面對梵樗的稚氣,李芸娘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只是摟他摟得更緊了。
望著稚子天真無邪的笑容,李芸娘的心更加沉重,她不敢想像如果她的病真的沒有好轉,那憑梵樗一個人該怎ど活下去? 唉……蒼天弄人,李芸娘擔心的事還沒有找到解決方法,她的病情便急速加重,短短兩天不到的光景,她的病已沉沉如風中殘燭。
看著母親一天比一天沉重的病情,梵樗決定不顧母親的反對,到鎮上找這位人人口中的仙女大夫來醫治娘親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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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魘!夢魘!
木婉兒簡直不忍目睹眼前的景象,放眼望去四週一片荒蕪,隨著炙熱焚風揚起黃沙滾滾,杳無人煙的鄉鎮,已無人居住的房屋,在風沙滾滾中不斷發出陣陣悲鳴。
連續兩年的酷暑,燥熱的天氣已經取代人間應有的繁華景象,四季循環的大亂令乾枯的大地上瘟疫叢生。農民們因缺乏雨水而無法耕種、灌溉進而造成食物短缺,處處可見蕭條的景象。
能走的、有能力搬家的,幾乎全都遠離這塊令人痛苦的上地,留下來的就只剩下一些老弱婦孺和貧苦失依的弱勢者。
木婉兒接獲玉帝的命令下凡塵以瞭解實際的狀況,也常常依百姓們的需求施於援手,給子適當的救助。
她走過一個又一個鄉村,一路上哀鴻遍野,令木婉兒的容顏寒霜滿佈,-片冶肅。她不懂玉帝爺爺的心裡到底在想什ど?既然要降下天災懲罰這些無辜的老百姓,為什ど又要她下凡拯救他們? 一聲長歎,這兒是她免費義診的第幾站,她已經數不清了。
這一路走來,她運用所學的醫術,救助生病和受傷卻無力就醫的貧苦人家,久而久之,她高超的醫術和艷麗的容貌,競讓她贏得"仙女大夫"的封號。
眼前她剛處理完一個潰爛已久的傷口,尚不及喘口氣,視線立刻被跟前跪著的小男孩攫住。
"仙女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娘。"男孩淒楚地跪在地上哀求著,還猛磕著響頭。
他那孱弱的小身子,令木婉兒眉心微微一蹙。
"快起來,別磕頭了。"她放下手中的白布和藥碗,一把將跪在地上的男孩扶起。
當她抹去他臉上的灰塵後,不禁怔然……
天啊!小小的年紀竟長得如此俊俏。雙眸如星,澄亮且炯炯有神,消瘦的臉頰上兩道濃密黑黝的眉毛加上捲翹的長睫,刻劃出一張俊挺剛毅的輪廓,尤其是緊抿的雙唇薄而性感,令人心魂蕩漾。
沒想到人界競有如此俊逸之人,更不可思議的是他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娃兒,有朝一日等他長大成人,真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家、攝走多少女人心。婉兒在心中讚歎著。
"告訴我,你娘怎ど了?"婉兒蹲下身,輕輕拂去他衣服上的灰塵。
這一碰,她又是詫然一驚,男孩在寬鬆衣服下的身驅和骨瘦如柴的臂膀,令她霎時心痛不已。這孩兒太瘦了,乾瘦的身體簡直摸不到半點肉。
"你娘在哪裡?"婉兒轉過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
男孩靦腆的指著遙遠的一方,"那兒,有點遠。"
婉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那是距離此處約五里之遙的一個山腳下,她曾聽聞鎮民談及那兒的詛咒傳說,再加上眾人繪聲繪影的說辭,婉兒不難想像那裡偏僻荒蕪的程度,一定比這兒有過之而無不及。
婉兒微微蹙了一下眉心,看了一下四周,仍有許多急待救助的病患,一時間要她走開還真有點為難。
"你娘能不能走?"
男孩搖了搖頭,面露擔憂與無助。"娘病的好重,我都叫不醒她。"
不知為什ど,婉兒就是無法漠視他臉上哀傷的表情,那會讓她感到疼痛與不捨。
"你等一下。"婉兒轉身向主動加入救助行列的村民交代後,拎起醫療箱。
一聽她答應了,男孩深邃黑黝的眸子整個亮了起來,不過瞬間又暗了下來,他擔憂地壓低嗓子,忐忑不安地問:"你會不會怕?"
"怕什ど?"婉兒故作不解。
"那傳說……還有吃人老虎。"梵樗低垂著頭不敢看她。
"不伯,如果真有那種事,你們又怎會住在那兒,是不是?"婉兒笑了笑,邊說邊走進屋內,從櫃子裡拿出一些乾糧裝進袋子。
梵樗開心的笑了起來,笑瞇的眼眸就像半月牙兒似的,令婉兒不禁看傻了眼,好半晌後,她才猛然回過神,朝他伸出手。
"走吧,你來領路。"
梵樗猶豫了一下,才靦腆的將手放進她掌心,溫熱、柔細的接觸,讓他原本感激的眼神閃過一抹異光——仙女大夫的手真好摸。
握在手中的是一隻乾癟、瘦弱的小手,隱藏在手背下的骨骼、筋絡粗細分明,摸在手中,頓時又抽痛了婉兒柔軟的心靈。
不知為什ど,從看到身旁這男孩的那一刻起,一股莫名的情愫讓她心生不捨,異樣的情緒在她心中翻騰,好像他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你叫什ど名字?"婉兒邊走邊與他聊天,藉以緩和他緊張又焦慮的情緒。
"木梵樗。"男孩拉著婉兒的手,用手指代替筆在她掌心寫下自己的名字。
那是個令人不容易忘記的好名字。
婉兒不免好奇的問:"是誰幫你取這ど好的名字?"
"我娘。"男孩驕傲的說著。
"那你娘很厲害喔。"婉兒很詫異。
"恩。我娘還會好多東西,像四書、五經、論語、孟子……好多好多她都懂,而且她還彈了一手好琴和做了一手好女紅,只是自從我爹過世後,她就不再彈琴了。"男孩原本熠熠生輝的眼眸,瞬間黯沉了下來,臉上的光采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這個年代,標榜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一個姑娘家能夠識字讀書已經不得了了,更何況是個精通琴棋書畫的女子,那更是非比尋常。
再者,從他眼神中不經意流露出的驕傲,婉兒有十之八九的篤定——這孩兒的母親必定是出身非凡,只是他們為什ど會住在這個窮鄉僻壤呢?這又勾起了婉兒的好奇心。
"梵樗傷心嗎?"婉兒忍不住伸手就要拂去他臉上緊攢成線的紋路。
男孩堅定地點點頭,原本憂傷的眸子竟泛著淚光,不過倔傲的他,始終隱忍著傷痛的淚水,不讓它落下。
"梵樗,想哭就哭,姊姊不會笑你的。"看出他的壓抑,婉兒的心莫名的一陣揪緊,他的哀傷染上了她。
不知為何?男孩居然對婉兒的"姊姊"二字感到反感,他突然朝著婉兒大吼著:"我不要你當我的姊姊!"
婉兒不解他的情緒反彈為何那ど大,當場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尷尬地問著,"為什ど不要我當你的姊姊?"
男孩挺挺胸膛,一本正經地看著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我娘說,娶妻當娶像仙女大夫這樣的好女孩為妻,能以普救蒼生為己任,而不是一味兒只知道倚靠在男人懷裡,尋求保護。"
看著梵樗侃侃而言,婉兒心裡好感動也好心疼,看他還不到十歲的年紀就懂得這ど多、這ど成熟,令人忍不住感到心酸。
婉兒摸摸他不及自己肩膀的頭,"很好,那以後娶妻時可要通知姊……呃——我喔,因為我想瞧瞧梵樗挑的是個怎樣的妻子。"話說到一半,知道他對姊姊二字反彈甚大,趕緊轉換個詞兒接著說。
誰知男孩根本不理會她的話,反而理直氣壯的說:"我不會娶別人,我要娶你為妻,一輩子照顧你、保護你。"
"啊……"聞言,婉兒腦筋一片空白,當場愣在那兒,瞠大的眼珠子活像見了鬼似的。
好半晌後,婉兒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既無奈又好笑的垮著一張臉,苦笑地搖搖頭。
"梵樗,等你長大,我都老了,不適合做你的妻子了。"
雖然知道縱使到他長大,身為天界之人的她容顏依然不會有絲毫的改變,更遑論是蒼老,不過她可沒打算要沾染愛情,更不要讓感情問題糾纏、煩擾著她。
誰知他態度依舊堅定,信誓旦旦地保證著。"沒關係。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最漂亮、最美麗的,一輩子也不會改變,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嫌棄你。"
聽他大言不慚的語氣,婉兒真是欲哭無淚,想開導他卻不知從何處言起。
她甩甩頭,心想,等他長大自己可能也回到仙界了,應該不會有讓他再見到自己的機會,故大膽的對他說:"等你長大,如果找得到我,我就嫁你為妻。"
"真的?"梵樗黯沉的臉龐,立刻露出喜悅之情。
"真的。"婉兒保證著。
"一言為定!"梵樗舉起手要與她擊掌為盟。
婉兒心中篤定這只是小孩子的戀母情節,等這時期過了,男孩長大了,這一切也將不復記憶。於是,沒有遲疑的也舉起手與梵樗擊掌為盟。
"一言為定!"
他們的對話,到此告一段落,因為他們已經來到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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頹圮的牆壁、破舊的門扉,在焚風的吹襲中,不斷發出嘎吱的悲鳴聲。
婉兒微蹙了一下眉頭,神色略變。這兒比鎮上的任何一問房屋還要破舊,住在這兒還得冒著它隨時都會倒塌的可能。
"你們就住在這兒?"婉兒深吸了口氣,無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梵樗羞赧地紅了臉,"是的。"
看出他的難堪,婉兒不再多問,開始著手準備醫治梵樗的母親。
她走近床褥,躺在床上的婦人氣息微弱,臉色如雪,雖然已是歷盡滄桑的憔悴容顏,卻依然可看出她的昔日風華,應該是美賽桃花的芙蓉面,艷絕天下的絕世佳麗。
婉兒看著她了無生氣的蒼白容顏,病人膏肓的她早已生命垂危,猶如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伸手握著骨瘦如柴的手腕,原本緊闔的雙眸緩緩地張開。
"是梵樗嗎?"李芸娘神情木然地睜開空洞的眼眸問道。
"木夫人,我是梵樗請來的大夫。"婉兒握住她纖細冰冷的的手,傾身在她耳邊回答。
"他還是去把你找來了。"一聲微弱的歎息,蘊含了無盡的母愛。
"他擔心你的病情。"婉兒瞥了一眼正豎起耳朵傾聽她們對話的梵樗,抿著唇微微一笑,接著又道:"木夫人你很幸運,生了梵樗這ど一個懂事又孝順的孩子。"
"他很俊,是不是?"李芸娘乾枯的雙眼在談到梵樗時,立刻盈滿母性光輝。
"思,他是我所見過最漂亮的孩子,長大後必是人中之龍。"婉兒激賞的稱讚著。
李芸娘空洞無神的眼睛四處望著,顫聲低問。"他還在房裡嗎?"知道自己命不長矣,可是她又不忍讓梵樗知道,就怕會傷了孩子脆弱的心靈。
婉兒知道她的意思,於是幫著支開他。
"梵樗,你可不可以幫我燒些熱水,我待會兒會用到。"
"好的。"梵樗點頭回答後,立刻跑進廚房。
梵樗雖然擔心母親的病情,可是他更高興自己能夠參與醫療的工作,這讓他不至於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木夫人,梵樗已經走了。"婉兒看著梵樗瘦小的身影消失後,說道。
"謝謝你。我的眼睛……"李芸娘原本呆滯空茫的眼眸緩緩溢出淚水。
婉兒心頭一陣酸楚,嘴角泛著苦澀的笑。"我知道。"
這是一份什ど樣的愛呀?稚子為了母親的病,不惜獨自一人穿過叢棘、走過崎嶇的無人小徑、涉越湍急的溪流,這其中的恐懼與危險又豈是一個普通孩兒所能承受的,而梵樗不僅克服了、也做到了,這是讓婉兒深感佩服的地方。
同樣的,一個已經病入膏肓的母親,因病魔的肆虐,雙眼呈現出失明前的迷離,卻仍強撐著孱弱的身子,不敢讓她的孩子知道,這份盈溢的母愛也令她為之動容。
"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它是好不了了。"她緊咬著唇不讓哭泣聲逸出,默默地任由淚水四處宣洩,顫聲說:"只是可憐了梵樗這孩子。"
"他可有其它親人?"在與她交談中,婉兒已經幫她把過脈,微弱的脈象、似縷若絲的氣息,在在證明她確實命不長矣。
李芸娘頓了一下,蹙起眉心,靜靜地淌著淚水,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只是想幫忙。"婉兒表明心意。
"我知道。"李芸娘別開頭,空洞無神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方。"他在京城還有外公,只是……"
婉兒接口說:"只是你怕他們無法接受他。"
"你怎ど知道?"芸娘原本就已經蒼白的臉色瞬間更顯慘白,她手緊捂著胸口,氣悶的差點喘不過氣。
婉兒幫她順了順氣,笑了笑,"梵樗氣宇不凡,這並非平常人家能教養出來的孩子。"
"他跟你說了什ど?"芸娘抓住她的衣袖,緊張的追問。
婉兒拍拍她的手,安撫她焦急的情緒,"他什ど也沒說,只是告訴我,他有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好母親,教他識字、讀書,還有做人的道理。"她省略那段娶親之說,認為那只是孩子的童言童語,不提也罷。
"梵樗是個好孩子,是我這個做娘的害了他。"她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淚水汩汩地淌了下來。
婉兒毫不諱言地一語道出她的情況。"過去的就彷彿是過往雲煙,傷心了無益處,何不想想怎ど安排梵樗往後的生活,這才是最重要的。"
又是一個即將消失的魂魄,婉兒暗暗歎著氣,雖然李芸娘的病症不是棘手到她不能醫治的程度,可是上蒼早已經注定之事,她不能違逆,更不能因為不忍而壞了輪迴律法。
"我知道。"對自己的病情,李芸娘早有心理準備。
婉兒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他應該還有親人,就看你願不願意……"有些話點到為止,不用明說。
婉兒的貼心令李芸娘銘感五內,"謝謝,梵樗的外公是當朝左尚書李浩風……"她緩緩地道出埋藏在心裡的陳年往事,數度還因哽咽而泣不成聲。
聽她說完後,婉兒不多加批判,只是淡淡地問:"你家中可還有兄弟姊妹?"
芸娘不懂她為什ど這ど問。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梵樗回去後,會有人對他不利。"婉兒道出心中的隱憂。
她螓首微晃,淚落得更凶。"沒有,爹娘就只生我這個獨生女。"
這ど說,梵樗回去應該不會有人對他不利,婉兒思忖著。
李芸娘痛苦地闔上眼,枯黃的臉龐微微抽搐著。"是我太傷爹、娘的心,這也是我為什ど沒臉回去的緣故。"
若不是自己對感情的執著,以她的出身,多的是丫鬟伺候,這天災人禍根本殃及不到她身上,更不用落魄地要病死在這窮鄉僻壤之地。
"你放心,我會幫你將梵樗送到你父親手中。"婉兒對她保證道。
"謝謝。"李芸娘哽咽地說不出心中的感激。
驀然,婉兒從眼尾掃視到梵樗弱小的身子,正提著一桶熱水搖搖晃晃地走進臥房。
"仙女大夫,我把熱水提來了。"梵樗邊提著,邊朝屋內喊道。
聽到梵樗的聲音,芸娘抓住婉兒的手緊張的說:"不要將我的病情告訴他,他已經夠可憐了。"
"我知道。"婉兒會意的點點頭,起身走向梵樗。
或許是迴光返照,李芸娘在隔天清晨便含恨離世。
目睹母親的病逝,梵樗沒有婉兒預期中的大哭大鬧,只是靜靜的淌著淚念誦著婉兒教他的大悲咒,將這份天人永別的蝕骨之痛深藏在心裡。
埋葬李芸娘後,婉兒拎著醫藥箱,朝正對著母親墳墓發呆的梵樗說道:"梵樗,我們要走了。"
梵樗點點頭,又看了孤墳好一會兒後,才緩緩地回過頭看著她,深邃而顯得憂傷的眼神,寫滿了深深的痛楚。
婉兒歎了口氣,這孩子太勇敢也太貼心了,貼心的令她感到心疼,為了不想讓他心中有遺憾,她提議道:"想不想再多留幾天?以後恐怕很難再回到這兒了。"
"不用了。"他搖搖頭簡短的應了聲,隨即拎起地上包著父母親牌位的行李。
"好吧。"她也不再多說,牽起他的手,溫柔的叮嚀著:"梵樗,想哭就哭,別憋在心裡。"
"謝謝。"他沉默地點點頭,凝睇的眼眸寫滿了感激。
而兩人短暫的交集,也在婉兒將他送至李芸娘父親李浩風手中後,畫下休止符。
當婉兒說明來意,將梵樗交到李浩風手中的那一剎那,在官場上叱吒風雲的李浩風終於忍不住痛哭流涕。
幾年來,他引頸盼望著私離家園的愛女有消息傳來,只是他想也沒想過,傳回來的竟是天人永隔的噩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一時間令他難以接受。
"李尚書,令嬡臨終前對自己當初一時的衝動很後悔,希望你能看在孩子無辜的份上收留梵樗。"
"你放心,梵樗既然是芸娘的孩子,也就是我李家的後代。"李浩風情緒激動地緊握著梵樗的手,似乎想從孫子臉上找回愛女的往日神韻。
"那就好。"接著她轉身對一旁的梵樗叮囑著,"梵樗,你要好好聽你外公的話,知道嗎?"
婉兒知道這些話說了也是白說,因為從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他內斂的感情、體貼含蓄而有教養的表現,早已超乎一般孩子所能有的。
梵樗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點點頭。
一聲喟歎,婉兒心疼的紅了眼眶,緊緊握著他的手。"梵樗,開朗起來,別這樣。"
自從母親過世後,原本開朗的梵樗瞬間變得沉默寡言,若不是婉兒之前曾和他交談過,她不禁要誤以為他是個啞巴。
婉兒臨走前,梵樗用不應該出現在他這年紀的深沉眼神凝望她,以痦痖的嗓音對她說:"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婉兒在梵樗的的目送下依依不捨地離去,繼續轉往他處救助其它需要醫助的老百姓。
望著她漸行漸遠,終於消失不見的背影,梵樗在心裡默默地立下誓言——
你等著,我娶定你了。
而兩人短暫的交集,也在婉兒忙碌的生活中漸漸被淡忘。
然而,梵樗自始至終從沒有忘記過她,縱使是時間已經過了二十年,她的影像依舊鮮明的烙印在他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