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邦人道石檯面上隨意擺著皇家哥本哈根手工彩繪水晶杯,玻璃壁櫥裡的杯杯盤盤清一色都是德國麥森瓷器,懸吊式抽油煙機纖塵不染,雷家的廚房潔白明亮,卻是許久不曾飄出飯菜香。
娉娉婷婷立在流理台前,龔眉儀用過濾後的純水沖洗葡萄,空蕩蕩的廚房只聽見嘩啦嘩啦的水流聲。
病人忌生冷,葡萄是為衣不解帶照料病人的瓊月姨準備的,老爺子的補品,管家自然會張羅。
少了食物的香氣、火焰的溫度,四周的氛圍沉重窒悶得令人呼吸困難,彷彿籠罩在無形的低氣壓中。
龔眉儀卻怡然自得,絲毫不以為忤。
她根本不愛笑,上班時間陪笑臉陪到顏面神經都僵硬了,獨處的時候,她不想再遮掩冷漠難親的性情。
「你怎麼在這裡?老頭人呢?」
龔眉儀猛然回身,濕漉漉的手按住胸口,驚訝得忘了呼吸。
「學長!」
她朝思暮想的人,正站在她面前。
雷鴻遠濃眉微微皺著,目光中透著一絲詫異。「有必要這麼驚訝嗎?我又沒少只眼睛多張嘴。」
龔眉儀背轉身子,撿起一顆顆不慎滾落水槽的葡萄,頃刻之間,又戴上若無其事的面具。
「不能怪我,你太難得回家了。」
他若有心,應該能體會出這話蘊藏的深刻思念。
她愛他好久好久了!
從第一次在系學會見到他,她就一直對地戀慕在心。資管系多的是出類拔年的人中騏驥,讓她看在眼裡、放在心上的卻只有他一個。
為了要配得上他,她不斷努力充實自己,除了外貌,她希望自己也有本事能抓住他的心,成為事業上的得力助手。誰說精明幹練的王熙鳳,不能也是最甜蜜的小妻子?
她學烹飪,希望有朝一日,當他忙了一天下班回家時,能吃到她親手烹調的熱騰騰菜餚。
她學插花能望可以一手佈置出賞心悅目的居家環境,幫助他放鬆執掌家族企業的壓力。
她學調酒,只因為他喜歡微醺的感覺……她學習一切可以取悅他的事物,可是他從來不肯許她一個承諾。
嚴格地說,雷鴻遠並非對龔眉儀視若無睹。他欣賞她的能力、尊重她在這個家的地位,更不曾有過惡言相向的記錄。
但是.最重要的愛呢?
龔眉儀不是悲觀主義者,但她實在無法樂觀。
沒有女人會滿足於他們之間不冷不熱、不近不遠的關係,她是女人,雖然比一般女入聰明識大體,卻也不例外。
「真是的,你們女生就愛大驚小怪。」
不過.學妹還不算太嚴重。經常被藏在花心的蟲子嚇得尖叫的花店老闆,才是大驚小怪的代表性人物。
不知從何時開始,一抹嬌俏頑皮的身影,就經常踩在他的心尖上嬉戲,牽扯出無盡的寵愛與包容。
雖然和他一貫憤世嫉俗的形象不符,但他就是克制不了自己,克制不了那一波又一波自心頭湧現的愛意。
他甚至願意為她改變彆扭的個性,主動釋出善意,回家探望被他氣得差點進棺材的老爸。
龔眉儀仔仔細細地清洗葡萄,直到拿放大鏡也檢查不出任何勝東西,才盛進雕花水晶缽。
「你怎麼知道老爺子出院了?」他去過醫院嗎?
雷鴻遠扯著嘴角回答:「早知道就先打電話問你,就不用白跑一趟。老女入說你們中午就出院了。」
龔眉儀臉上出現三條黑線。哪個女人能夠忍受這種無禮的稱呼?難怪護理長很想撕爛學長的嘴,再將他亂刀砍死。
「老爺子的身體很虛弱,」 她用懇求的口吻說道:「不要刺激他,我不想再送他去醫院。」
雷鴻遠挑起一邊的眉毛,促狹地笑了。
「老女人再看到我 ,十之八九會鬧自殺,淡水河又沒加蓋,我看還是不要再去刺激她好了。」
嗯,這麼說學長答應不再激怒老爺子?
龔眉儀笑歎著說道:「你這張嘴,走到哪裡都得罪人,就不能少說兩句嗎?損人有這麼好玩嗎?」
雷鴻遠無甚悔改之心地繼續耍嘴皮子:」這叫職業病,既算有藥醫,健保也不給付,順其自然是唯一的方法。」
龔眉儀也不是真的要他改過自新,只是隨口說說罷了:「老爺子吃了藥,恐怕睡著了,瓊姨在陪他。
完全嗅不出興師問罪的火氣,學長還真有那麼一點擔心老爺子安危的味道,龔眉儀無法不驚訝。
從孽子變成孝子,也受經過一段時間醞釀吧?
他是被下降頭?還是不小心吃了符水?
撒旦與聖人,真的只隔那麼薄薄的一層紗嗎?
「如果是雷鴻達,他不來我才驚訝。」龔眉儀輕輕說著。
雷鴻遠兩眼向上翻,低哼道:「他現在正跟秘書小姐嘿咻嘿咻中,哪還記得老頭生病的事?」
沒被他露骨的言語嚇者龔眉儀心思換了個方向——
「寫完姊姊換哥哥,你有完沒完啊?按你這麼一鬧,雷鴻雁台灣也待不下去了,辭職出國避風頭。別再寫了,你這又是何苦啦?」
雷鴻遠指著鼻子,滿臉都被人瞧扁的不服氣:「我什麼時候寫過那隻豬傷害讀者的眼睛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老爺子著實花了一番氣力,才讓黃家不追究雷鴻雁的那篇報導。不然,據說殺手都聯絡好了,非要雷鴻遠的命不可。
不過,這中間的曲折,學長還是不知情比較好。
龔眉儀不打算說,學長跟黃家的關係已經用到不能再糟了,老爺子也禁不起折騰了。
「老爺子可能要好一會兒才會醒。」
龔眉儀看他的臉被自北市的空氣弄得灰撲撲的,跑完新聞又往返醫院、家裡,一定沒時間照顧自己的肚皮。」餓了吧?我先弄點吃的。」
經她一提醒.雷鴻遠才發現胃袋已經空很久了。
穆崇真的大學同學一個比一個會搶錢,住的不是陽明山豪宅、就是北投溫泉別墅,早上安排幾個採訪,他和摩托車都去了半條命。
瞄了眼手錶,雷鴻遠嘴角浮起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
有原則就有例外,穆崇它最不長進的大學同學現在大概在摘葉子清花刺,順便嘀咕他為什麼沒去幫忙。
「不必忙了,我等會還要出門。」
龔眉儀難掩失望。拉攏不了他的胃,又怎能直攻他的心?
級的不要嗎?炒麵很快的。」
雷鴻遠喉嚨渴得要命,懶得找水喝,就直接抓起一大把葡萄塞進嘴巴。
「真的不用,我吃這個就好。」
出社會也好幾年了,龔眉儀驚心動魄的場面見得不算少,膽量練得很夠,卻被雷鴻遠現在的舉動嚇呆了。
心,猛地一沉!
「你不是說吃水果太麻煩嗎?」
雷鴻遠若無其事地聳聳肩,說道:「如果有人每天在你耳朵邊叨念不吃水果會大便乾燥、囤積毒素,引發大腸癌、直腸癌,死得很難看,你也會用吃水果換耳根子清靜。」
龔眉儀三魂七魄全被震出體外,幾近絕望的心痛,如潮水般襲來。
誰勸得動脾氣又臭又硬的他?
抱著最後一絲微乎其微的希望,她試探地間道:「誰那麼大的本事說得動你?瓊姨嗎?」
雷鴻遠沒有回答.他不必回答寫滿臉上的柔情,比任何言語都清楚明白,龔眉儀一顆心碎成千萬片。
門外傳來溫柔的詢問聲:」誰在叫我?」
掀開捲簾,傅瓊月略顯樵掉的臉龐滿是驚訝與不信,「遠兒,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雷鴻遠很慶幸小姨在這個時候出現,不知怎地,他覺得龔眉儀怪怪的,好像晨曦的雪人,被日光一曬就融化了。
他親親熱熱地摟住傅瓊月,像在討糖吃的小朋友。
「我回來看阿爸。」
傅瓊月雙眼微潤,感動得無以復加。
「乖孩子,難得你有這分心。」
「小姨,我們去花園,我有話齦你說。」
學妹怎麼還是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泫然欲泣的眼神簡直就是電視劇被老公拋棄幾百次的可憐女主角嘛!
雷鴻遠抓了水晶缽,牽著不明所以的傅瓊月快步走出廚房。
他有強烈的預感,從今以後,離龔眉儀愈遠愈好。
* * *
想在寸土寸定的台北市賣個殼,銀行存款沒有一定數字是辦不到的。至於敦化南路新完工的鋼骨大樓,一坪五十萬新台幣的價碼,住得起的地對是社會金字塔頂端的有錢人。
雷家在一坪五十萬的家宅裡,蓋了近二十坪的空中花園,它屬於金字塔的哪一層,就不必多問了。
二十壞的空間不算小,足夠擺一套用參大古木的樹頭雕成的桌椅,桌上各種泡茶的道具一應俱全。
傅瓊月摘下幾片青綠的薄荷葉,放在兩個古意盎然的茶碗裡,澆上還冒著白煙的熱開水,合上碗蓋悶個幾分鐘。
雷鴻遠掀開閉蓋就聞到濃濃的香氣,看著硬古色的茶水,他的表情很絕,不甚確定地問道:「真的可以喝嗎?」
傅瓊月單手托腮,盯著他把薄荷茶統統喝完,一滴都不許剩。「熬夜趕稿容易上火,你要多喝不加糖的薄荷茶。」
雷鴻遠苦著臉嚥下稱不上好喝的茶水,連忙吞了兩粒葡萄補充糖分,壓下大吐特吐的衝動。
傅瓊月屏住呼吸,她有點明白小眉怪異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了。
「吃葡萄不賺太麻煩嗎?」 「這只不過是美國加州進口、不會酸、不會苦、不會咬人的葡萄,為什麼我吃它會惹起這麼大的騷動?」
一樣的行為,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
雷鴻遠不平地大聲抗議,每次他吃水果,小藍都會遞上甜笑以示鼓勵,才不會當他是地底冒出來的怪物。
「任何人改變維持了二十年的習慣,都會引起騷動。」
這孩子最近一定發生事情了。
傅瓊月啜了一口清香的薄荷茶,悠悠問道:「你有話要告訴阿姨嗎?」他不是用這個理田據她來花園的嗎?
雷鴻遠被這清澈明淨的眼神看得十分狼狽,隨便抓個理由據塞:「其實也沒特別的事,只是回來看著阿爸。」
「乖孩子,」傅瓊同笑開了臉,揉揉侄兒的頭髮:「以後別再惹你爸生氣了,知道了嗎?」
雷鴻遠頭一側,躲開搏瓊月的手,怫然不悅。
「小姨,我已經決三十丁,別把我當小狗亂摸。」
傅瓊月收回手,還是笑吟吟的。
「阿姨都忘了,你年紀大了,都快娶老婆生小孩了,不能再把你當小朋友。」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他永遠都是那個總是在她身邊轉來轉去,有時搖搖晃晃地追逐小狗,有時自得其樂地玩皮球,有時笑逐顏開地依眠在她懷中的娃兒,大姊托負給她的骨肉。
要是大姊也能看到遠兒結婚生子,那該有多好!
雷鴻遠眼睛眨了一下,緊張地嚥了口唾沫。
「小姨,女生都喜歡什麼東西?」
他要很小心很小心地問,才不會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花。」
傅瓊月投有多想,按得很順口。「沒有女生不愛花的……」
雷鴻遠聲音更緊張了……
「除了花以外,女生還喜歡什麼東西?」
店裡那麼多.送花她不稀罕吧?
「那就視個性而定了。」
不是她愛批評,鴻雁實在不是好姊姊,這孩子成長的過程中等於沒有姊妹,也難怪他不懂女生的喜好。傅瓊月只是心憐又是痛惜。
個性嗎?怎麼形容呢?
就是沒有心機、藏不住情緒,大聲哭大聲笑的晴天丫頭嘛!
雷鴻遠試著描述心頭那株嬌俏的影子:「有一點迷糊,不過,滿善良的,還很獨立,跟哥哥感情特好……」
好到讓他很不爽,從此不肯把阿尼機借她直撥荷蘭。
「很喜歡看書,對阿.她喜歡看英文書!我怎麼那麼笨!」
雷鴻遠晃了晃腦袋,想把智商晃回原來的位置。
小藍每次都跟穆崇真借書回來啃,她一直說想看打敗哈利波特、奪得英國童書大獎的《琥珀望遠鏡》。他只要在亞馬遜網路書店訂她最愛的益書、再用UPS寄回台灣就趕得上她的生日了!
傅瓊月眼睛瞪大了,將侄子種種異常的舉動和問題歸納起來,只會得到一個很簡單的結論……
他談戀愛了!
雷鴻遠迫不及待地想找部電腦上網訂書,正想拔腿開溜……
傅瓊月一伸手,硬生生抓住他的袖子。
「等等!」小姨有話問你。
雷鴻遠性子急,心裡有事擱著沒做比殺了他還難過。
「等我事情辦完了,你要向多久都行。」
傅瓊月不放手。
「我只同一句,小眉不好嗎?」
龔眉儀集美麗與於練於一縣,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娶到這種老婆,是男人前世修來的福氣。
雷鴻遠瞪著眼睛反問:「她好不好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個遲鈍的孩子,白白糟踏人家的心意。
「小眉喜歡你,你都沒感覺嗎?」
還要她老人家出面說明!傅瓊月覺得很無力。
雷鴻遠扯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容。
「亂點鴛鴦譜是喬大守才會做的蠢事,你不會有這種爛嗜好吧?」
傅帶月重重敲了他一記,扳著臉教訓道:「注意你的措辭!」
雷鴻遠被揍得非常不甘心,乾脆賭氣不說話。在傅瓊月面前,他永遠都是小孩子,擁有不必長大的特權。
「你自己想想,自從小眉十八歲認識你,同窗四年,出國二年,回來台灣又在雷楓集團工作,算算你們認識少說也七、八年了。」
傅瓊月平心靜氣分析道:「小眉不僅人長得美,家世好能力也強,追她的人從基隆排到鵝巒鼻,她都不接受,why?」
雷鴻遠悄悄將屁股往後的挪,免得又挨揍:「也許學妹喜歡女人也說不定。那是她家的事。」」你再亂說話.就別叫我阿姨!」
傅瓊月臉色一沉,擺出長輩的威風。
這種時候,雷鴻遠只能乖乖閉嘴。
「你可以不接受小眉,但她值得一個清楚的交代。」
「交代?」
雷鴻遠不服氣地嚷了起來:「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更沒有弄大她的肚子,有什麼好交代的?」
這麼大聲,讓小眉聽見還得了!
傅瓊月手心泛出冷汗!女人的報復心一旦發作,男人有什麼未結的心願就去了一了吧,時日無多呀!
雖然龔眉儀一向把心緒藏得很好,傅瓊月過的橋畢竟比她走的路還多,有些事情是瞞不了人的。
像是她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個性,就是一個例子。
溫馴的小綿羊,並不是她的本色。
「你要為這句話向她道歉!」
人家作牛作馬替雷家賣命,拿的新水跟付出的心力不成比例,寧公於私.他都不能這麼對她。
雷鴻遠痞子似地咧嘴一笑,說道:「要是這種小小玩笑都會生氣,學妹早就氣死了。小姨.你想太多了。」
該去花店了,遲到可是會被訓很久的。
「拜拜!」
雷鴻遠推開椅子,一溜煙地跑了。
「別走 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傅瓊月追到門口,只來得及目送雷鴻遠騎著機車絕塵而去。
踩著千斤重的腳步回到屋裡,四週一片死寂,空氣像壓了一塊重鉛,沉甸甸地令人喘不過氣來。
走到廚房,傅瓊月的心掉到又深又冷的水中……
龔眉儀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