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雲把錦輝的記憶從口中敘述出來並不容易。
這是一條紮在心頭兩年的刺,他已經漸漸習慣它的存在,幾乎與肉結合在一起,這個時候把它拔出,似乎有點殘忍。
經世的眼神,一直保持認真和誠懇。他專心的態度,令幾度打算退縮的出雲繼續歎息著說了下去。
關於錦輝,相遇和相識。
他們的故事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很少讓人興奮和感動的情節。
冗長而枯燥。
兩人在餐廳裡坐了整整一天,還沒有說到最後的分手情節,天色已暗了下來。
「哦,」出雲浸在回憶中,偶爾抬頭,才感覺時間的飛逝。他有點不好意思,對著窗外看看,歉道:「原來已經這麼晚了。對不起,經世,讓你浪費了一天時間。」
經世笑著搖頭:「我對你的信任只有感激,你又何必道歉。既然天已經晚了,不如就在這裡吃了晚飯?」
「聽你安排。」
經世招手,問侍者要了餐牌,看著上面扭扭曲曲的英文菜譜,隨口問:「錦輝喜歡吃什麼?」
「他不喜歡西餐,我們很少到西餐廳。」出雲沉默一下:「其實是我太少和他出門。」
經世抬眼望出雲一眼,輕輕說:「出雲,你很愛他。」不是疑問句。
「是嗎?」
你不知道,有一盆斷腸草,曾擺在窗前。
「不是嗎?」
出雲沒有回答這個有點刺心的問題。
晚餐吃得有點沉悶。
一天的回憶沉澱,出雲很難談笑風生起來。經世也十分體貼,沒有多話。
飯後,出雲提出回酒店休息,經世說:「休息一下也好。出雲,明天可否繼續?你的故事,我很想聽下去。」
「經世,這是個悲劇。」
「讓我分擔一點。」
瞬間,出雲的心被微微撞擊一下。
他點頭:「好,明天。」
「還是這裡見,一起吃早餐。」
「好的。」
和經世分手後,出雲沒有直接回酒店。
想看海。
沿著小路,未到海邊,已經感受到海風的腥味。每走一步,耳邊潮聲彷彿越清晰。轉過一棟新起的建築,加勒比海赫然出現在眼前。
加勒比海,你永遠美麗如斯。
「出雲,我們終有一天,可以擁抱於藍天白雲下。」
「不止,我們要在陽光明媚的清晨,把擁抱的影子投射在海裡。」
「海?」
「對啊,加勒比海。」他抱住錦輝,動情地說:「藍天白雲,加勒比海邊,一同聽潮起潮落。」
海風並不強勁,柔和得如同少女的發拂過臉龐。
出雲不耐,他希冀海風更大一點,最好呼呼而來,到達幾乎能把人吹到天涯海角的級數。
回憶持續倒著鏡頭。
「若是可以永遠這樣,那有多好?來去匆匆的出雲,你有時候讓我心碎。」
「錦輝,我們注定要受傷害,請你堅強。」
霓虹燈下,他們背負著不能解脫的道德壓抑。
「我是被你藏起來的一件無名物品?「
出雲抓住錦輝的手,按在自己胸膛,專注地說:「對,藏在我心裡。」
錦輝淡如煙霧的微笑掩蓋了憂色:「出雲,你愛我嗎?」
出雲說:「錦輝,我愛你。」
「對,你愛我。」
不是疑問句。
愛珍貴,所以相遇珍貴、相見珍貴、每一句說話每一個眼神都珍貴。
錦輝抿著唇:「縱使有一天被你拋棄,你也不會忘記對我的愛。」
「拋棄你?」當時出雲還沒有結識慧芬,他笑:「錦輝,我認為我會負心?」
「你的心不會負我,但你的人會。」
「好了,錦輝。」出雲把錦輝用力摟在懷裡,歎氣:「不要胡亂猜測,那不是我們的結局。」
事到如今,證明錦輝確實所言不虛。
出雲一直認為,自己隱瞞眾人與錦輝交往的種種預先功夫,不過是為了暫時拋開同性戀的負疚感,不至於對工作和人生造成太大的衝擊,絕對沒有到頭來拋棄錦輝另尋千金小姐的打算。
他曾經,的的確確打算一生與錦輝在黑暗中過下去。白天上班,夜晚在溫馨的小房子裡胡天胡地。
但錦輝卻似乎有預知能力。他明亮的眼睛,已經預見這悲劇下場。
難道我當初的隔絕佈置,已經潛意識裡有了拋棄錦輝的打算?出雲第一次把這個可怕的問題拿出來問自己,是在兩年前。與錦輝分手的過程順利之極,使他平白繃緊的神經和預先提防錦輝胡鬧的佈置完全無用武之地。
是嗎?在第一次見面,在第一次驚艷地沉溺到錦輝那個淡淡的微笑中的時候,已經下了這麼狠毒的心腸?
錦輝,竟比我還懂得我自己。當我茫然不覺的時候,他已經預想到我的未來。
從此,出雲不再信任自己。
他不敢再信任自己的愛,再也不敢。
在海邊呆站很久,出雲赫然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他驚惶舉手擦去臉上的濕漉,發誓自己並沒有自我折磨式地回想起錦輝和自己的不幸結局,他回想的,不過是兩人的歡樂和溫馨。
可為什麼,眼淚卻湧眶而出。
愚蠢!
回到酒店,電話恰好響了起來。
會打這個電話的,一般是生意上的幾個好搭檔和他的私人機要秘書珍妮。出雲深吸一口氣,把情緒調整過來,拿起電話。
「喂?」
話筒裡傳來的,是企業裡另一位董事的聲音。宋楚臨,出雲在生意上最有力的支持者。
「出雲,你還在度假?天,為何一天都找不到你?」
「今天情況特殊。」隨便一句當成解釋,出雲警惕起來:「怎麼?香港出了什麼事?」
「大事不好,你的泰山大人奇跡般醒了過來,真不知道現代科學居然發達到可以如此有效治療中風的地步。他過兩天就可以出院。」
出雲反而鬆了一口氣,輕笑道:「原來如此。這是好事,他畢竟是我岳丈,我也希望他快點好。」
「提醒你一下,公司內運作,已有人告訴他了。現在他人還在醫院,已經頻頻密令舊日心腹前去聽令。還不快點小心起來?」
出雲冷笑:「塵埃落定,前度董事長能有什麼作為?啟迪已經不是他可以控制,不如好好度晚年罷了。」
「老頭子手上還是有一點籌碼的,小心他忽然發威,將你踢出董事局。」
「他不可能有這麼多股份。」
「那你打算繼續度假?」
「當然不。」出雲抽出煙,點著了。「小心一點還是好的,我立即回來。」
宋楚臨高興道:「你行事一向謹慎,我也不多說了。這個通風報信的功勞,可不要忘記了。」
「絕對不會。」
一通電話掛後,出雲坐在窗台上,把手上的煙慢慢抽完。
雖然從這裡望出去,再也不如當日那般可以看見加勒比海,但是還能聽見潮水的聲音。當日,錦輝捧著那盆斷腸草,到底想了些什麼?
出雲懊喪地搖頭。
又是錦輝。
好不容易埋藏了整整兩年,為什麼定要提起。他覺得這個要怪罪經世,又隱隱覺得經世是上天派來懲罰自己的使者。
或,是加勒比海讓他失去理智。
出雲把燃到盡頭的香煙狠狠按在煙灰缸裡,決定把關於錦輝的記憶,從四散的空氣中統統捕捉回來,重新關在胸膛那個小小的空間,再不讓它們出來。
睡前,他按經世留下的酒店房間撥了電話。
「經世,我明天要回香港。早餐之約,只好取消,對不起。」
經世有點驚訝:「哦?工作上出了問題?」
「算是吧。」
「那好,留下聯絡電話,我們以後可以見面。」
出雲說了自己的辦公室號碼,又道:「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能認識你是這個假期的一大收穫。」
「我也是。一路順風。」
「謝謝。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