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希知道自己此刻的吃相有多難看,又有多失禮,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尤其是在看見餐桌上那熱騰騰的濃湯跟鬆軟的餐包之時,更是無法自持。
剛才隨他來到餐廳的途中,她發現他家真的很大,而且陳列擺設及整個建築風格,就像是西洋電影裡貴族所居住的城堡般。
若非親眼所見,她絕不會相信日本竟然有這樣的地方。
她想,這麼大的地方一定很需要傭人吧?雖然他已經有了傭人,但應該多她一個也無妨吧?
看著眼前狼吞虎嚥的她,塞爾有幾分訝異。居然有女孩子是這麼吃東西的?她到底餓了多久?
巖田醫生說她有點營養不良的情況,在這之前,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她身上的衣服有點舊,也有點髒,還有些汗味,她究竟怎麼了?又發生了什麼讓她失去記憶的事?
她說她怕警察,難不成她是從什麼地方逃出來的?
「ㄜ!」突然,吃得太急的她有點噎著了。
見狀,他忍不住蹙起眉頭。「吃慢點,沒人跟妳搶。」
雖然她貌似「那個女人」,但「那個女人」是絕不可能像她這樣吃東西的。
那個女人總是優雅、溫柔,彷彿永遠需要別人保護般……
不,他不能讓這個女孩再多待一刻,他不想再一直想起「那個女人」。待她吃飽暍足後,他就將她交給警察,讓警察幫她找到回家的路。
「等一下吃飽了,我叫傭人帶妳去洗個澡,妳身上有點味道了。」他說。
「謝謝你,先生……」她紅著臉,有點難為情。
讓別人嫌她身上有味道,真的是一件丟臉的事。不過她是因為已經在街頭流浪了幾天,頂多只能到公廁去洗洗手和臉,實在也怪不了她。
「洗完澡,我帶妳去找警察。」
「啊?」她一震,驚愕地看著他。
他皺皺眉頭,「難道妳不想回家?也許妳的家人正在找妳。」
「不……不……」完了,她該怎麼辦?既然她已失憶,總不會記得家人的事吧?那麼她該如何自圓其說,讓他打消送她去警局的念頭?
見她一臉驚惶,他生疑,「妳好像不想回家?」
「我……」她放下手裡咬了一半的餐包,「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覺得好害怕……」繼續演戲,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害怕回家?」他眉心一攏。
她在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家裡又有哪些人、哪些事讓她如此害怕?
她是家暴受害者?還是……情況更糟?
他不是警察,這些事不歸他管。他大可以把她交由警察處理,讓警察幫她解決一切問題。但看見她那驚惶恐懼、不知所措的神情時,他的心頭不知怎地一揪--
濃眉一糾,他有點苦惱地睇著她。「那麼……我該拿妳怎麼辦呢?」
「先生……」看他對剛才的決定似乎有點遲疑,她連忙試著要求,「能讓我……讓我留下來嗎?」
他一怔,有些訝異地望著她。
「我什麼都會做,拜託你。」她低下頭,作求情狀。
看著她,塞爾沉默了。
他覺得她需要幫助、需要有人對她伸出援手,只是……那個人該是他嗎?他有何義務?再說,他如何將一個貌似「那個女人」的女孩留在家裡?
「先生,」見他沉默不語,未希哀求著:「求求你別把我送去警察局,我真的很怕,我……我會做飯、會洗衣,就連換燈泡、修水管都難不倒我,真的。」
這話倒是一點都不假,有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她很小就學會了凡事自己來。
聽見她這番話,塞爾微怔。
他挑挑眉,睇著她。一個失憶的人,卻還知道自己會哪些事?真是了不起。
不過這也沒什麼奇怪,很多失憶的人是選擇性失憶或是片段式失憶,他們記得他們想記的、無害的、快樂的,卻忘了他們不願想起的、痛苦的、逃避的事情。只是,一個年輕女孩竟然會燒飯洗衣,還能修水管?這倒真是少見。
「先生,拜託你……」未希以乞憐的眼神望著他。
迎上她如小狗般可憐的眼神,塞爾心頭一悸。
他現在就要她走的話,她會發生什麼事?當然,那其實不關他的事,但不知為何,他竟在意起來……
「先生……」
他想拒絕她,可是他說不出口。
她有著一張神似「那個女人」的臉,卻有一雙澄澈純真的眼睛。是的,她畢竟不是那個女人。留她下來會對他的人生及生活造成什麼影響嗎?應該不會吧,這世界上還有誰影響得了已經沒有「心」的他?
「先生,如果你懷疑我的能力的話,請讓我先工作一陣子。」她試著說服他讓她留下,即使只是短暫的幾天。
她真的需要一個棲身之處,這幾天在外面餐風露宿的流浪,她……真的怕了。
塞爾濃眉微叫,若有所思地想著。
這冬館是如此的大又如此的冷清,少她一個,他也不會節省多少開支;多她一個,對富裕的他也不痛不癢。但是……真的好嗎?
「先生……」
「行了。」皺皺眉,他打斷了她。
這件事,讓他覺得有點煩了,現在的他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切。
「先生?」沒得到他的允許,未希一臉憂心。
他睇了她一眼,起身。「既然妳沒地方去,我就留妳幾天,到時我再想想怎麼處理妳……」說罷,他轉身走出餐廳。
看著他離去時那冷漠又孤獨的背影,末希鬆了一口氣。
雖然他只答應讓她待幾天,但至少這幾天她是不必在外頭流浪的。
眼前的她管不了幾天以後的事,只求能安安穩穩的在這裡待上幾天……
嚴格說來,冬館是一處幅員遼闊的莊園,除了主人所居住的主建築外,還有傭人、司機、廚子及園丁所居住的別院。
未希在安排下住進單人且擁有一廳一衛的傭人房間,成為其他僕役們的暫時芳鄰。
她必須說,她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大的房子及這麼有錢的人。父親生意失敗前,她也曾過著人人稱羨的日子,但還遠不及這裡的萬分之一。
每問傭人的房間約有二十坪,不只家電齊全,甚至還有個小廚房及小客廳,設備也比一般的單身公寓還要完善高級。
她想,如果能在這裡工作,不用多久,她就能把媽媽接出來了。
當然,那得要那位猶如貴族般的主人肯僱用她。
為了給他一個勤勞的好印象,她一大早就起床,並央求其他女傭們,讓她加入她們的行列。
這裡的女傭幾乎都是四十五歲以上的婆婆媽媽,對她們來說,她就像她們的女兒般,所以她們也非常樂意幫助她留下來。
於是,她跟著她們開始了冬館忙碌的一天--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塞爾回到冬館時已經九點。
他一進門,看見未希跟在女傭阿彩的身邊,而且還穿著傭人的服裝。
「妳在做什麼?」他問。
未希怔了一下,木木地看著他,像是不知道他在問誰。
「我在問妳。」他將公事包及長大衣交到阿彩手中,轉身朝著餐廳的方向走去。
未希趕忙跟上他的腳步,「我在幫忙。」
「幫忙?」他回頭瞥了她一記,繼續往前走著,「妳不需要那麼做,我並沒付妳薪水。」
「可是你讓我待在這裡,給我吃給我住,所以……」
「妳應該沒忘記我說的是『幾天』。」他說。
她一頓,秀眉一蹙。「我知道,可是……我不想白吃白住。」
聽見她這麼說,他突然停下腳步。
他遇過許多只想佔他便宜、沾他名氣的女人,但從來沒有誰覺得白拿他好處是件罪過的事。
他睇著她,忍不住又想起「那個女人」,那個佔了伊瓦諾夫家便宜、沾了伊瓦諾夫家名氣,卻無情離去的女人。
美麗是最佳的保護色,美麗的東西總讓人忘了它的多刺及劇毒,女人也一樣,越是美麗的女人就越是危險冷酷。她是嗎?她是那種女人嗎?
其實她是或不是,對他又有何重要?他不會對她有任何的念頭,因為她是日本女人,而且有著一張與「那個女人」相似的臉。
回過神,他繼續往前走,卻再也不說話了。
未希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後,不時偷覷著他偶爾側轉的臉。
他活脫脫就像是故事裡才會出現的人物,她從來沒想過在日本看得到這樣的人。
他身上有著一種冷酷嚴峻的氣息,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感覺。但他的眼底、他的背影及他偶爾蹙起的眉心,卻又讓人感受到濃烈的寂寥及孤獨。
他就像頭會張牙舞爪面對世人,卻又會偷偷躲起來舔舐傷口的野獸般。
進到餐廳,廚子已將滿桌佳餚準備好,而傭人也在一旁等著服侍他。
「先生……」等候著他的傭人恭敬地一欠。
他輕點了頭,在他的位置上坐下,以眼睛掃視著餐桌一眼。
須臾,他點了幾道菜,然後道:「其他的都拿走吧。」
「是。」傭人將他點的幾道菜擺放在他面前,然後將其他的菜餚收走。
不一會兒,大家都走光了,只剩下未希傻傻的、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
「先生……」站了一會兒,她開始有點不安,「我該做些什麼嗎?」
他抬眼睇了她一記,「我說過妳不是我的傭人。」
「可是我……」
「妳為什麼想留下來?」他打斷了她,直截了當地問。
她一怔,支吾了一下。「我……」
「這裡對妳來說是個全然陌生的環境,不是嗎?」他只專注著眼前的食物,並沒有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但即使他並沒看著她,卻還是讓她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妳什麼都不記得了,難道不覺得害怕?」忽地,他抬起臉來盯著她。
她心頭一震,卻強自鎮定地迎上他的目光。
她試著平靜、冷靜地面對他,「就因為我什麼都忘了,所以對我來說,哪裡都是一樣陌生。」
他眉心微微一擰,不知想些什麼地睇著她。
須臾,他又將目光集中在食物上。「妳說的也有道理。」
「先生,我想留下來是因為我真的無處可去,我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這 說真的有點厚臉皮,但是她別無他法。
他沉默了幾秒鐘,淡淡地問:「妳為什麼覺得這裡是妳落腳的地方?」
「ㄜ……」
是啊,為什麼是這裡,而不是其他的地方?對她來說,這裡是陌生的,他也是陌生的,她為什麼想留下來?只是因為他看起來有足夠的能力收容她嗎?
她不知道,但她唯一可確定的是……她真的想留在這裡。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說。
她咬咬唇,勇敢地迎上他審視的目光。「多雇我一個人,會是先生你的負擔嗎?」
他微頓,「妳說呢?」
通常他不喜歡有人以這種方武回應他的問題,但不知怎麼地,他並沒有太多的不悅。
在他臉上覷不出任何的情緒,未希大膽的提出要求。「先生,請你僱用我。」說著,她彎下了腰,姿態極低。
塞爾看著彎腰鞠躬的她,久久沒有說話。
拒絕她會不會太不近人情呢?事情會變成這樣,不都是他惹來的嗎?昨天撞到她時,他只要將她送到醫院去,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是他鬼迷心竅的把她帶回來,是他讓自己陷入兩難。
他希望她離開,卻隱隱又有幾分在意她。但若是她不離開,她會不會成為他的困擾或麻煩?
「先生,拜託你,拜託。」她的腰越彎越低,頭都幾乎快碰到膝蓋了,就差沒跟他下跪了。
看著她那低聲下氣的央求模樣,塞爾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沉吟片刻,他有了決定--
「去找阿彩吧。」他說。
「ㄟ?」未希一怔,不解地看著他。
「阿彩會告訴妳,在這裡工作該做些什麼。」他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不帶一絲感情。
但不管他說話帶不帶感情,總之她可以確定的是……他答應僱用她了。
她的臉上有了笑容,「先生,謝謝你,我會認真工作的。」說著,她又彎腰一欠。
「唔。」
「那我先出去找阿彩阿姨了。」語罷,她轉身要走。
「慢著……」突然,他叫住了她。
她趕緊轉身,「是。」
他慢條斯理,不疾不徐地先喝了一口檸檬水,然後拾起銳利的灰眸盯視她。
「在這裡工作,妳要非常小心,不要犯了我的大忌。」
聽見「大忌」兩字,未希不覺背脊一涼。
光是看見他那冷肅的表情,就知道他所謂的大忌非同小可。
「是。」
「至於我有什麼大忌,阿彩會告訴妳的。」
「是。」她恭謹小心地點點頭。
「沒事了,妳出去吧。」說罷,他揮退了她。
「是。」未希又一次彎腰欠身,然後走出了餐廳。
「是嗎?」聽聞塞爾已答應讓未希留下,阿彩替她高興,「那真是太好了。」
「嗯。」未希點點頭,難掩開心地:「托妳的福。」
「別這麼說,我也沒幫到什麼忙。」
未希一欠,有禮地道:「以後還要請妳多指教了。」
「妳這麼勤快又聰明,一定很快就能上手的。」阿彩笑著拍拍她的肩,「妳能留下來真是件讓人高興的事。」
未希疑惑地望著她,問道:「怎麼說?」
「第一,我們都很喜歡妳,因為現在的女孩子很少有像妳這樣勤勞又懂禮貌的;第二,冬館裡除了伊瓦諾夫先生外,全是一些像我這樣有點年紀的人,說真的,還真有些死氣沉沉。」阿彩說。
這話倒不假,冬館實在太大,大得讓人覺得特別寒冷,尤其它還位在郊區。
「總之妳能待在這兒,真是太好了。」
大家能這麼快接受自己,讓未希覺得安心多了。
「對了,」她想起塞爾所說的「大忌」,連忙請教資深女傭阿彩,「先生說他有大忌,要我千萬別犯,他的大忌是……」
阿彩剛才的笑意倏地一斂,取而代之的是嚴肅的表情。「不准提先生的母親。」她說。
未希一怔,「他的母親?」為什麼?他的母親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錯。」阿彩點頭,不自覺地壓低聲音,「在冬館裡,先生的母親是個禁忌的話題,誰都不准提起。」
「為什麼?」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阿彩皺皺眉,「妳還是別知道得太多,知道太多不是件好事。」
「噢……」看阿彩一臉認真,未希沒敢多問。
她初來乍到,別知道太多確實是明智之舉。
「未希,」阿彩像是擔心她不知事態嚴重,而再重申一次,「千萬別犯了這個大忌,要不然先生他不會心軟的。」
看她說得那麼可怕的樣子,未希眨了眨眼。
「妳別不相信,先生他……」說著說著,阿彩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索性將嘴巴貼在她耳朵旁,「他可是個捐了心還能好好活著的男人。」
未希一怔。捐了心還能好好活著?這暗指他是個沒有感情、沒心沒肝,極為冷酷絕情的男人嗎?
他……是那種人嗎?一個將昏厥不醒的她帶回來,還供她吃住的人,會是個沒心的人?
她發現,他是個充滿著神秘色彩的男人,而她……進到了一個她根本無法想像的世界裡。
「未希?」見她發怔,阿彩推了推她。
「嗯?是。」她回過神,笑看著阿彩。
「妳發什麼愣?」阿彩問。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我好像來到了一個很不得了的地方。」
「嗯,」阿彩笑說:「我剛來時也有那種感覺,當時當家的尼克先生……」
「尼克?」
「就是先生的父親。」阿彩續道:「先生的祖父是俄國的侯爵,十月革命後舉家逃亡海外,最後在日本落腳,到我們先生時已經是第三代……」
侯爵?!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這麼說,先生是貴族?」
「當然。」阿彩點頭,「雖然俄帝國早已被推翻,但先生的爵位在許多歐美國家還是被承認的。」
未希瞠目結舌,難以置信。
她居然成了侯爵家的女傭?!老天,這好像是只有在電影情節裡,才會出現的橋段。
「總之啊,伊瓦諾夫家族還保有許多貴族的舊傳統及思維,妳處處要留心注意。」
「是。」她點點頭,「我會小心的。」
這性情倨傲古怪的塞爾·伊瓦諾夫,可是名副其實、真真正正的貴族,看來這飯碗可得小心翼翼的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