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和物產,二00六年忘年會。
這是琉衣進公司以後第二次的忘年會,而今年她已經不是去年的菜鳥身份——雖然也算不上是什麼老資歷的老鳥。
「來來來,年輕人就是要會喝……」
「對,在業務部工作,怎麼可以不會喝酒?」
看那些生活苦悶的老鳥們又在捉弄新進人員,她就忍不住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所發生的事情……
再兩個星期,就是秘書缺額錄取考的日子,儘管她已有準備,但還是常常自問著「我行嗎?我可以嗎?」這樣的問題。
其實父母親都沒對她有過很深的寄望,她上面有哥哥、姊姊,而且都已經結婚,她的父母對她最大的期望,是能在帝和物產這樣的大公司裡,找到理想的對象。
什麼秘書,什麼高昇這種事,他們壓根兒沒想過。
但是她念了那麼多年的書,做了那麼多的努力,難道就只是為了找一個所謂的理想對象嗎?
不,她覺得自己能做的應該更多。
也許……也許只要她努力,便有機會在沒有性別問題的帝和物產裡,掙得一席之地……
「ㄟ,琉衣……」突然,久子挨了過來,「你看。」說著,她手一指。
琉衣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心頭一震。
是他,津川恭兵,那個她總是得遠遠看著的男人,那個身上帶著教人迷惘失神的誘人幽香的男人。
今年的他不是一個人,他身邊有個嬌貴的美人相伴。
不知怎地,她心一沉——
看來太子妃的缺額沒了……她忍不住這麼想著。
但猛一回神,她又對自己有這種念頭而感到懊惱。就算有缺額又如何?輪得到她嗎?
「聽說那個女的,是神田商事的小女兒,叫神田惠裡香。」包打聽的久子,消息永遠比別人靈通,「有錢人家的千金就是不一樣,看她多貴氣逼人……」
漂亮的五宮、精緻的妝容、美妙的身段、有品味的穿著……這位神田惠裡香小姐站在他身邊,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瞧她把他的手挽得那麼緊,可見兩人感情正熾……
琉衣覺得自己的心情越來越沉,明明知道自己不該對他存有幻想,但她還是忍不住……唉,都怪新谷先生跟她說了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話,什麼緣分啊?真是……
「琉衣?琉衣?」久子推了推正在發呆的她,「你怎麼了?」
「沒有啊。」她淡淡地回答。
「裡見,你該不是又醉了吧?」一旁的男同事笑問。
「什麼嘛,才沒有呢。」
「你們知道嗎?」他跟新進人員講起去年的故事,「裡見她去年在忘年會時喝到狂吐,結果半路殺出一個不知道是哪個部門的人把她帶走……」
「真的?」新進人員裡一個名叫滿子的年輕女孩,用她那閃爍的、好奇的目光盯著她,「裡見前輩,後來呢?」
「什麼後來?」她尷尬地說,「別聽他胡說了,他醉了。」
「我才沒醉,這件事大家都可以證明。」
「對,沒錯。」其他人附和著,「裡見,你幹嘛不承認?」
「我不是不承認,只是那件事已經過去了,而且……」
「ㄟ?」老愛尋人開心的男同事欺近她,一臉認真地問:「一年過去了,你到底有沒有在公司裡碰到那個人?」
「喂,你們真是……」
「找到了也不一定能跟他相認啊!」另一名男同事一歎,「要是人家已經是有家室的,那……」
「你們真是越說越過分了。」她霍地站起。
這些人一喝醉了,就口沒遮攔,毫無節制。
「唉呀,她生氣了,哈哈……」
「我去洗手間。」她秀眉一擰,懊惱地轉身走開。
「ㄟ,你們怎麼亂開這種玩笑啊?琉衣她是個容易認真的人,別尋她開心……」
一離開,琉衣就開始感到後悔。她為什麼那麼生氣?大家喝了灑,說什麼都不是真心或故意,她何必這麼認真?
說起來,她真是因為大家開她玩笑而牛氣嗎?她真是那麼禁不起玩笑的人嗎?
在業務部一年,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再不正經、再不禮貌、再討厭的人,她都能應付得很好,為什麼卻因為這樣的玩笑而動怒了?
她想那都是因為他吧?因為看見他帶著女性出席忘年會,因為看見他們那麼的親密,因為她的心早在一年前就被他牢牢攫住……
「唉!」她遠離了會場,獨自來到公園的一隅。
覓了張公園椅,她坐了下來。
她在想什麼呢?忘年會的事,只是一次意外,他是幫了她,但那又代表什麼?
在這麼龐大體系的公司裡,他是看不見她的。一年了,除了那次在餐廳比鄰而坐外,他們還有過什麼樣的交集呢?
她既渺小又微不足道,他根本看不見她的存在,除非她到二十一樓去。
但……去了又怎樣?
她真討厭自己這種既積極又消極的矛盾性格,「可惡!」她用力的拍了自己的額頭一下。
「哧。」
突然,她身後傳來一記隱忍不住而爆出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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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那突如其來的笑聲,琉衣嚇了一跳。
一轉頭,她看見一個高大的男子站在旁邊,而那是……帶著神田惠裡香來的恭兵。
「副……副……」她緊張得有點口吃。
剛才還在腦子裡不斷想著的人,這一刻卻站在她面前,而且還對著她微笑?
她今天喝得不多,應該沒醉才是啊。
「你在做什麼?」恭兵蹙眉笑問,自若地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
因為他身材高大,坐下時椅子還震了一下,而這也讓琉衣確定這不是幻覺。
此時,他身上那股熟悉又遙遠的幽香飄了過來,她的心不知為何地狂悸起來。
又是那陣幽香,那令她迷亂、彷徨又胡思亂想的幽香……
「副……副總裁先生,你好。」她急著想站起來。
「坐下。」他睇著她,以和緩卻帶著威嚴的聲音說著。
「是……是。」她訥訥地坐下,顯得有些忐忑及尷尬。
這是自在員工餐廳吃飯以來,他們第一次這麼接近。當然,這樣的接近還是不具任何的意義。
不過,他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這兒離會場其實已經行點距離,身為主角人物的他,怎麼可以半途溜掉?再說,他不是帶了女伴嗎?丟下女伴……不太好吧?
「你剛才在做什麼?」他看著她,有點好奇地問:「剛才你很用力地打了自己的頭。」
「噢,那……那是……」她滿臉通紅,「其實沒事……」
她怎能告訴他,那是因為她想著他?
「那你跑到這兒來,又是為什麼?」
「ㄟ?」
他睇了她一眼,撇唇笑問:「你該不是怕去年的事件重演,所以乾脆逃遠一點?」
提及去年的事,她的臉更紅了。公園路燈昏黃的的光線下,他看見了她漲紅的臉。他想,那應該不是因為她喝了酒,而是她在害羞。
「時間過得真快,一年又過去了。」他像是有所感慨。
她偷瞄到他好看的側臉,心裡又是一陣的激動。是真的,他真的就在她身邊,只要她伸出手就能觸碰到他……
「ㄜ……那件事……我一直想跟副總裁道歉……」她支支吾吾地。
他挑挑眉,「哪件事?」轉頭,他看著她。
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總覺得只要一跟他的目光對上,她就會像失去方向感的飛蛾般,更加不知所措。
「就……就是去年那件事。」
「為什麼要道歉?」他問。
「當時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對你非常失禮。」她說。
聽完,他爽朗地一笑,「我倒希望你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我的身份。」
「ㄟ?」她一怔,疑惑地看著他。
而此時,他也注視著她,「因為這樣你就不至於這麼拘謹小心。」
迎上他銳利、熾熱,卻又莫名幽邃沉靜的目光,她心如擂鼓般。
「你……」看著她椅子只坐三分之一,腰桿挺直,全身僵硬的模樣,他皺了皺眉,「你可以放輕鬆一點,現在不是在公司裡。」
感覺到他的目光,她更緊張了。
他的視線彷彿帶著熱力,所及之處都教她發燙、發熱。
這一年來,她常常希望自己有這樣近距離的機會接近他,然而當他真的在她身邊,她反倒想逃開。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跟他的不同,也深刻體會到渴望這樣的男人,是多麼的愚蠢又荒謬吧。
「我……我要回去了。」她又一次想起身。
這一次,他拉住了她。
「陪我坐一會兒吧。」他說。
她一震,驚疑地望著他。
陪他坐一會兒?他是說……他希望她留下來?
「我還不想回去。」他凝視著有點驚羞的她,「陪我聊聊。」
「ㄜ……」
「怎麼?你急著回去?」
「不,沒有。」
他一笑,「那就坐下吧。」
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坐了下來。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自若地、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在美國時,我經常一個人跑到公園裡坐,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
「一整天?」他的話題引起了她的興趣。
像他這種做大事業的人,通常是分秒必爭,時間寶貴,而他居然可以在公園裡耗上一整天?
「算是一種壓力的釋放吧。」他說,「我的工作經常要接觸許多的人,所以休息時,我希望待在一個看不到人的地方。」
「看不到人的地方?」她疑惑,「你住的地方,難道看得見很多人嗎?」
「那倒沒有,不過有時會看到一個。」
「咦?」她一怔,露出了「你說的是人還是鬼」的疑惑表情。
他瞥了她一眼,笑說:「是人,我的同居女友。」
聽見同居女友幾個字,她心裡其實是有著小小震撼的。不過,他是個成年人,而且是一個深具魅力的成年人,就算有幾個女朋友也不足為奇。
「你有同居男友嗎?」他突然問道。
雖只是隨口問起,但一說完,恭兵其實就後悔了。
他在問什麼東西?怎麼可以問一個女孩,尤其是他公司職員這樣私人的問題呢?
這樣的問題像是在暗示什麼,也像是在試探什麼,十分失禮且不智。
但即使是覺得後悔,他卻還是莫名的期待她的答案。真奇怪,他只不過喝了幾杯酒,應該不至於迷糊了吧?
「我……我住家裡。」她很認真的回答了他的問題,但滿臉羞紅。
「噢。」住家裡?這表示她沒有同居男友,但同時也表示她是單身嗎?
怪怪,他又在想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此時,矮樹叢後鑽出了一隻小貓,喵的一聲蹭到他腳邊。見狀,他反射動作地伸手去摸它。
琉衣一怔,訝異地問:「副總裁對動物好像很有一套?」
「人本來就是動物的一種啊。」他撇唇一笑,眼神溫柔地睇著腳邊的小貓,「我從小就喜歡貓狗,也常在路上撿流浪或受傷的貓狗回家。」
「ㄟ?」她驚訝地望著他,「真的?」
他點頭,「到後來,數量實在太多了,家父還索性買了塊地,蓋了間收容所。」
這件事讓琉衣感到相當的吃驚,她覺得在商場上打滾的人,大多冷冰冰的,但他似乎比她所以為的還要有愛心、還要溫柔。
也是,從他對陌生又吐得一塌糊塗的她,伸出援手這件事看來,就可以知道他是個好人。
「你喜歡小動物嗎?」他睇著她問。
她點點頭,「不過我家住在不能養大型寵物的大樓裡,所以只能養一些寵物鼠或兔子之類的。」
「這樣啊。」他淡淡一笑,「現在還養嗎?」
「不了。」她有點感傷,「寵物鼠跟兔子的壽命比較短,一旦它們死了,我總要難過很久。現在我只會到寵物店去,隔著玻璃看看。」
「這樣就夠了?」
「嗯,這樣就夠了……」
看著她略帶哀傷的側臉,聽著她柔柔的、真誠的聲音,恭兵有種輕鬆的、舒服的感覺。
說來真是奇怪,他喜歡獨自一個人,卻在剛才要求她留下來陪他,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就這樣,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小貓也不知何時已從他腳邊溜走。
琉衣猛回神,想起了一件事。「啊!」她轉頭,驚疑地看著他。
「怎麼了?」他回望著她。
一迎上他的眼睛,她又退縮了。「ㄜ……沒事……」
「你想說什麼?」他確定她有話要說,但她似乎有點猶疑。
「沒什麼,真的。」
「我不喜歡心裡有疑問。」他微微叫起濃眉。
她咬咬唇。不喜歡心裡有疑問?他的意思是……她非說不可,不然他會生氣嗎?
「你剛才想到了什麼?」他問。
「我只是……」她怯怯地,不敢直視著他,「只是突然想到,你說你……你有撿流浪貓狗的習慣……」
他微怔,挑了挑眉頭,沉吟一下,他似乎知道她剛才想到什麼了。
唇角一揚,他呵呵地笑了。
「你以為我把你拎回飯店,是把你當流浪貓狗?」
因為他說中了她心裡的想法,她既羞赧又心虛。低下頭,她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那樣的。」他說。
她微怔。不是那樣?那麼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或意義嗎?
這是擱在她心上長達一年的疑問,她一直想知道,但並沒有那樣的機會。今天,她會得到答案嗎?
忖著,她不自覺地看著他。
睇著她一臉「我要答案」的表情,他先是一怔,然後撇唇一笑。
「當時我已經坐不住,早就想溜了。」他開玩笑地說:「解救你剛好成了我蹺頭的機會。」
是這樣嗎?他當時對陌生的她伸出援手,只是因為這樣嗎?他自己都有點懷疑。
但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那麼……又是什麼?
聽見他的回答,她不自覺流露出悵然的、失望的表情。
她乾笑兩聲,自我解嘲道:「那應該是我解救了你,而不是你解救了我。」
瞥見她臉上那一閃即逝的落寞,他心頭一震。
「啊!」她看了看表,「我失蹤很久,該回去了。」
她站了起來,一臉平靜地看著他,「副總裁也失蹤很久了,你的女朋友應該正急著找你吧?」
他眉梢微微一挑,「女朋友?」
「就是神田小姐啊。」她覺得自己笑得有幾分勉強,「丟下她,不太好吧?」
「不是。」他說。
「咦?」她一怔,疑惑地望著他。
他直視著她,「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雖然這不關她的事,但她忍不住好奇。
「她只是客戶的女兒,不是女朋友。」他說,「目前的我,還不想脫離自由的行列。」
既然不是女朋友,為什麼帶著她,親親熱熱的出席公司的忘年會?
她心裡這麼想著,但並沒有開口提問。
「她說想來,我就帶她來了。」他像是知道她眼底所有的疑慮般,「神田南事跟我們有大筆資金及商務上的往來,維持良好的關係及互動是必須的。」
她當然可以理解他的說法,但難道他感覺不到神田惠裡香對他有著某種期待及渴望?
「神田小姐應該不只是為了維持良好的關係及互動,而跟副總裁來的吧?」她直言。
但話一說出,她就後悔得快要死掉。她的口氣像是在質詢他,也像是在吃味。
糟糕!她不該這麼說話的,她……她只是個小職員啊!
他沉默了幾秒鐘,若有所思的說:「我想也是……」
什麼叫「我想也是」?明明知道對方期待的不只這樣,卻還讓對方有那種錯覺及想像,簡直是……
睇見她臉上生氣的、激動的表情,他微微一頓。
「你……」他興味一笑,「你似乎很不以為然。」
「我只是覺得,這樣有點像是在欺騙感情。」
「總不能別人對我有所期待,我就給予回應。」他說:「我並不是點火的人。」
「但你是火苗。」她脫口而出,「你應該瞭解自己對女性來說,具有什麼樣的吸引力。」
完了,她好像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聞言,他挑眉一笑,「這聽起來像是對我的恭維,但……是嗎?」
迎上他窺探的深沉目光,她心頭狂悸。
他深邃的眸子有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光芒,而那光芒讓她內心的感情及想法無所遁形。
她別過臉,避開了他的目光。
她不覺得他有哪裡說錯了,事實上,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他並非主動出擊者,也不需要對別人的期待有所回應,別人對他有所期待,是別人的自由,他選擇不回應但也不閃躲,同樣是他合理擁有的自由。
反倒是她的反應實在荒謬得可以。她激動什麼?氣什麼?她以什麼資格、什麼立場,對他的作法及觀點表達不滿、不贊同?
商場如戰場,大將在戰場上講求的不只是兵力,還有謀略,必要時,美女計,甚至是美男計都是戰略之一。
他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也沒有給任何人承諾,只要合法合理,就算不合情也是可以被原諒的。
「在業務部一年,難道你沒有學習到,或是察覺到這一點?」他凝視著她,雖然她別過頭不正視他,「為了讓工作順利一點,有時善用異性之間的吸引力是必須的,莫非你不曾因為你的女性身份或是年輕姣美的容貌,佔到某些優勢?」
她一怔。
異性之間的吸引力?沒錯,有時跟客戶接洽或是談公事,對方確實會因為她的女性身份及外表,而較為和善且寬容。
偶爾遇到男性同事談不攏的事情,由女性出面,也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但,那個是因為她有那份別人所不及的能力嗎?
「難道我靠的不是能力,而是外貌跟……」她激動的說著。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他打斷了她,但語氣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我的意思是,男女關係也是人際關係的一環,只要善用得當,就能有事半功倍之效。」
「真希望秘書室的秘書們,不是這樣成事的。」她語帶嘲諷。
「秘書可不是花瓶。」他對她近乎挑釁的言語不以為意,「秘書的上作從零開始,累積每一天的努力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懂得善用自己的長處及優勢,以機智及智慧解決已發生的錯誤或突發意外,讓老闆無後顧之憂,這都是一個秘書的決勝關鍵。」
「所以副總裁跟神田小姐維持瞹昧的關係,就是善用自己的長處及優勢?」她眉心一擰。
他微怔,神情平靜,但眼底閃過一抹她無法解讀的銳芒。
她一震。
糟了,她在耍什麼嘴皮子?真是……看來她好像惹毛了他。
「真是抱歉,我實在太狂妄,太自以為是。」她彎身一欠,「我先離開了。」說罷,她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