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靜的一天。
邵震廷坐在沙發裡,一向有神的黑眸無意識望向窗外,難得出神。
他揚起手,看了看時間——午夜十二點整。
通常這個時候,就會有個不速之客,由樓下衝到他的家門前猛敲,要他照顧她的晚餐,說這是「好鄰居」應盡的義務。
天殺的女人。
她要是好鄰居,那他就可以當選好人好事代表了。
一天到晚給他惹禍,出了兩次車禍,都要他去探病,警察來做筆錄時,還是他代為簽名……
想他邵震廷,從小受專門商業培訓,短短幾年時間,就眾望所歸成了一家藝術公司執行長,不但擁有美名,還享有豐厚的利潤,每件事都照著他擬定的計劃一一實現,幾乎不曾出現變數。
直到那個颱風夜,他的生命裡闖入了一個沒大腦、沒神經的女人。
他站起身,決定替自己到廚房弄點吃的東西,不再為那個女人傷神。
信步來到廚房,剛粉刷好的新牆,還帶著點嗆鼻的油漆味,不多說,還是那女人的關係——
說是要替他弄點好吃的東西,來點冬令進補,煮個燒酒雞暖暖身。結果呢?卻讓油鍋直冒火,燒了抽油煙機不說,還讓大樓的火災警報器震天價響,自動噴水器澆壞了他習慣放在餐桌上、一邊吃飯一邊工作用的手提電腦,嚇壞整棟樓的住戶,讓一貫低調的他,成了眾所皆知的麻煩人物,人人退避三舍。
那女人像個瘟神一樣,走到哪、麻煩就到哪。如今他真該放鞭炮大聲慶祝,慶祝她搬離這棟大樓,也搬離他的生命,他終於可以回歸原來的平靜生活……
那種……平淡到幾近無趣的生活。
他打開冰箱,觸目所及,都是她帶著自己到超市挑的食材——義大利面、義大利面、都是義大利面……
奶油蘑菇義大利面、墨魚義大利面、茄汁鮮蝦義大利面……他都快吃到瘋,她還是要叫他煮義大利面,說他煮的最道地!所以她每天來亂,吵得他無法工作,只能特別替她大小姐掌廚,直到陪著她吃完消夜之後,她才會心甘情願離開。
他曾告訴自己,當他脫離她的魔掌之後,絕對打死不再吃這吃到膩的食物,可是現在,他卻還是彎下腰,拿出麵條等食材,有一搭、沒一搭地煮起來。
她——今晚吃些什麼呢?
意識到自己又開始想她時,邵震廷動怒了,他憤怒地扭熄爐火,全然沒了用餐的興致,轉頭又到客廳裡。
他是神經錯亂了嗎?還是不知不覺中成了被虐待狂,竟然滿腦子都是那個施虐者的身影?!
邵震廷支著頭,眼角瞄到茶几上還放著她遺留下來的零食,全都是被他斥為垃圾食物、不屑張嘴吃上一口的統一面……
他怔望那些零食足足有三分鐘之久,接著拿起速食麵,「喀嗤喀嗤」的吃了起來。
香香的、脆脆的,誘發著讓人一口接一口的慾望,不一會兒,他就吃完一包。只是……每次那小女人「嗑」完一包後,總會露出很滿足的神情,怎麼他不但沒感覺,反而覺得很空虛?!
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勁?
莫名其妙像是少了什麼東西似的,令他混身不對勁。
他環視週遭,不但廚房有她的食物、茶几留有她的零食、連窗邊都擺著她習慣坐著看星星的椅子、走道上有被隨手亂丟的報紙,沙發上有她留下來的抱枕……
這倒底是誰的房子啊?!怎麼滿屋子都是那女人的東西。
邵震廷霍地起身,抱起抱枕,想將窗邊那張礙眼的椅子連帶丟到儲藏室。
怎知手才碰到了椅背,腦海裡卻出現她坐在搖椅上談天說地的表情,那張興奮的小臉、發亮的大眼和動不停的櫻紅小嘴,述說著她今天擺攤時遇見的趣事,或是被警察追著跑的畫面。
她不是太美的女孩,一雙大大眼睛,是她最能吸引人的地方,不過在她無人能比的可怕行徑下,水亮亮的眸並沒替她贏得男人緣。他常笑她,大概一輩子都會嫁不出去,所以才老纏著他。
但她或許還有些優點,例如她柔順的發,當她像蟲一樣在他身邊磨來蹭去時,總是不經意擦過他的手臂,感覺不算太差;還有那張有些蒼白的小臉,總讓他想倒一大杯熱牛奶,烘熱她沒有血色的芙頰。
可是那個女人……再也不會出現了,她被那「終於出現」的老爸接到豪宅去,所以以往那些困擾都宣告結束,他脫離苦海了。
該鬆一口氣的感覺沒有出現,他反而覺得心裡很空,像是被硬生生的刨去什麼似地。
該死的,她連走了都不給他好日子過。
邵震廷在心裡暗咒她的可怕影響力,卻怎麼也無法將她驅逐在腦海外。
正當他把她從頭到腳罵過一遍時,桌上的行動電話突然響了。
邵震廷皺眉——夜半時分,誰會打電話來呢?
突地,他起身衝了過去,有著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急迫。
能做出這種擾人清夢、巴不得他整夜沒睡好的人,除了她,不會有別人了!
接起電話,不等對方開口,邵震廷對著話機就吼——
「宋沁妍,你不睡、別人還要睡,半夜打電話來,是嫌一天沒被我罵,耳朵很癢是不是?!」
邵震廷一口氣吼出聲,語氣嚴厲,要不是此刻他唇邊露出若有似無的笑容,不明白的人還會以為他正為了這通電話火冒三丈。
而電話另一端的人,被他嚴厲的口氣嚇得不敢出聲,支吾了半晌。
「呃……呃……對不起,我打錯電話了。」
一個陌生的女聲從話筒內傳來,說完後便火速掛上電話。
邵震廷一怔,原本提在胸口跳躍的喜悅,就這樣硬生生摔落地面。
頹然倒在沙發裡,他不敢相信,他竟然這麼失望?!
怎麼……不是她?
空氣很安靜,卻安靜得讓他有快窒息的錯覺,胸口被纏上看不見的線,愈拉愈緊、愈扯愈難受……
不一會兒,握在掌心裡的行動電話又驀地響起來。
邵震廷很想把手中的電話給丟出去,真不明白,這年頭的女人撥錯電話,還不懂得要檢討嗎?
「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他的語氣冷冽卻沒有任何怒氣,除了宋沁妍,他懶得跟其他人動怒。
「吼!你這個討厭鬼,你很高興擺脫我,對吧?不想接我的電話,除非你換電話號碼,否則想叫我不要再纏著你,下輩子吧!」
電話另一頭,宋沁妍正窩在新床新被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歸罪於有「認床」的好習慣;睡不著的焦慮讓她脾氣更加不好,直想找人出出氣,腦中隨即出現不二人選——邵震廷。
一連串抗議聲傳來,讓邵震廷霍地從沙發上坐直了身子。
是她!真是她!
「宋沁妍,你……」
「沒錯,就是你姑奶奶我打電話來跟你請安了,我不只今天打、明天打,我每天都要吵得你睡不著覺。」宋沁妍口氣很沖,還在為他那句話生氣。
「你這只懶豬能吵得我睡不著覺嗎?」他語氣涼涼,心情全然好轉,抱著抱枕好整以暇地躺在沙發上,長腿輕鬆晃蕩著。
「不知道是誰,每次到我這裡打劫完消夜就在沙發上睡著了,那隻豬你認不認識啊?」男人笑了笑,想起她窩在沙發上極甜的睡相,果然是只睡相挺可愛的小睡豬!
宋沁妍語結,不過她隨即想到反擊的方法——
「那是因為我要擺攤啊,工作又忙又累,當然很快就睡著了嘛!但現在不一樣啦,我現在可是大小姐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要什麼有什麼,閒閒沒事幹,精神好得很。我就是要吵你,不滿意,你咬我啊?」宋沁妍笑得一臉得意,神情愉快得很。
這就是宋沁妍的風格,非得挑起他的脾氣不可。
「咬你?全身沒幾兩肉,硬梆梆的,咬你傷我的牙齒。」邵震廷冷哼,擺明連咬她也不屑。
「還敢說咧?!我每天到你家吃麵,還吃得全身只有幾兩肉,把我養成這樣,還不是你的關係。」宋沁妍一哼,不著痕跡地把罪行全冠在他頭上。
喝!這女人吃他的、喝他的,只差沒睡到他的床上去,被她佔了這麼多便宜,她還以為是天經地義的嗎?
「我活該養你啊?」邵震廷頂回去,這幾乎是他們每天必定上演的戲碼。
「就是,誰叫你那時撞到我。」小女人理直氣壯,側身捲起暖呼呼的棉被,枕著軟綿綿的枕頭……可就是覺得,這床沒他家的沙發好睡。
「我沒撞你。」這爭執已經吵過千次,她就是說不聽。
「司機是你請的,他撞我,當然記在你頭上。」宋沁妍一句話推翻他所有的論點。
這女人太頑固,說不聽,他選擇放棄跟她爭論。
那次颱風夜的意外,造就兩人的認識,也帶給他一段可怕的夢靨。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那我也養你好一陣子了,你那有錢老爸也把你接回去了,你不好好享受,打電話來吵我幹什麼?」他知道這句話他問得口是心非。
問題一丟出去,原以為她會回敬句莫名其妙的話,不料卻是一連串的安靜……
「宋沁妍?」他皺眉,疑惑喊了一聲。
電話那一端沒有任何回應,要不是仍聽見她輕輕的呼吸聲,他會以為電話已經斷了線。
「小豬,你又睡著了?」邵震廷大大挑眉,認為這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敢情她把他的話當催眠曲來聽,連吵架都能陷入昏睡?
「小豬!」他對著話筒大吼,非把她吼醒不可。
「你叫魂啊……」宋沁妍回吼,掏了掏耳朵。
「不喊大聲點怎麼叫得醒你,都不知道睡到第幾殿去了。」邵震廷語氣兇惡。
只是,不知道是因為沙發舒適的原因,還是因為習慣聽到她大呼小叫的「打雷聲」,原本沒有睡意的他,竟也慢慢的放鬆了神經。
「我又沒睡……」她怔了怔,小小聲補上一句。
「那幹嘛不說話?」他才不相信她的說辭,這小豬一定睡著了。
話筒再次出現沉默。
「不是說沒睡,怎麼又沒聲音了?」真受不了這個女人。
「我只是在想問題啊。」宋沁妍輕輕說,聽來竟顯得有些有氣無力,還帶著一絲懊惱。
「問題?」邵震廷皺眉,他剛剛問了什麼天大難題嗎?
電話裡,又是一陣沉默。
這下,邵震廷再也無法像無事人一樣,原本已放鬆的身子又緊繃起來。
「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嗎?」她的態度怎麼跟平常那麼不一樣,讓他不自覺的緊張起來。
是不是她的父親對她不好?
還是新環境讓她不適應?
一定是後者,她那種大剌剌、做事從不經過大腦的行事風格,一定不能見容於有頭有臉的新家庭……
「宋沁妍……」他開口想安慰個幾句,根本完全沒料到,從來不理會別人、安慰別人的自己,竟為她破了例。
「不知道怎麼搞的,我睡不著……」她的聲音,細細微微地從話筒中傳來。「好像有點想你。」
他的心猛地打了個突,心跳漏了好幾拍,所有話都梗在喉嚨差點喘不過氣來。
「想我?這時候才知道我的重要性嗎?」邵震廷裝出若無其事的笑,口氣刻意揉進幾分取笑的意味。「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
「才沒有。」她反駁得極快,像是聽到什麼天方夜譚。「我只是一天沒跟你吵個幾句,渾身都不對勁。」
邵震廷淺笑。這一點,倒是跟他的「症狀」挺像的。
「害我擔心了一下。」他再度躺平在沙發上,抱枕上留有她淡淡的茉莉髮香,讓他聞著放鬆不少。
「擔心?擔心什麼?」宋沁妍問,她才不相信他會關心她。
「擔心我惹上麻煩,擔心你這個纏人的丫頭喜歡上我,那我的問題就大了。就像一個橡皮糖,怎麼甩都甩不掉,你說我該不該擔心?」
「邵震廷!」宋沁妍果然氣紅了眼。
果然,驚天動地的「打雷聲」再度造訪他的耳蝸,耳朵有點疼,但心情卻好得不得了。
「你把我當瘟神啊?」她大聲抗議嚷嚷。
「難道你不是?」打從認識她之後,他跑了幾趟醫院、警察局?
宋沁妍支吾著、無話可說。「好了,這下你滿意了,我搬走就再也沒人找你麻煩,可以穩穩當當做你的執行長,恭喜你再度變成那個不氣不笑、見不到情緒的行屍走肉。」把臉埋進被窩裡,宋沁妍心裡不知怎麼著有些悶疼。
行屍走肉?
除了這女人,沒人敢這麼形容他,通常只要他掃出一眼,大家都噤聲無語,只有她不把他的話當話,把自己不怒而威的形象形容成行屍走肉。
「是,我總算耳根子清靜些了,不過,你大半夜打電話來,我要的清靜大概還離我很遠吧!」他無奈地搖搖頭。
「我也沒辦法啊!」她翻了翻白眼,小腦袋轉了轉,突兀的說了一句:「我大概是被你『制約』了。」
制約——心理學上是指運用外界的刺激,以建立特定的反應方式或行為模式的過程。
這麼難理解的話,竟然會從宋沁妍嘴裡說出來?!
天天到他家來鬧上一回,幾乎已成為她每日的既定行為,彷彿非得這麼做,她才能舒舒服服睡個好覺。
一整天沒見到他、沒聽見他的聲音,自己就是覺得很難過,像是生活裡少了什麼東西似的。
在他心裡她是麻煩精,但在自己心裡,這男人卻已經成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現在突然沒了,她有種失去重心的茫然。
「這麼厲害,連『制約』這種字眼都說得出來?」邵震廷淡淡的笑,這小妮子今天真不對勁。
宋沁妍悶不吭聲,生氣了。
她很認真、也很疑惑地跟他分享自己的感覺,他卻沒半點正經。
「怎麼?開不得玩笑?」邵震廷問了一句,她真沒耐性,他不過是笑了幾句,竟然這樣就翻臉?!
「我要掛電話了。」小女人悶悶的說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以前無論他說什麼,都不能讓她打退堂鼓,非得達到目的之後她才肯罷手。但是今天,他的反應卻讓她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掛電話?」邵震廷刻意揚高聲音,表示他的驚訝。「掛完電話,你如果不會再打來,我就跟你姓宋。」
「好!那你準備改姓吧!」宋沁妍賭起氣來,嘟的一聲果然斷了線。
邵震廷笑了笑,一點也不以為意,懶洋洋地閉上眼睛休息,等著她耐不住性子再度打電話來發飆。
一分鐘過去,他睜開眼,睨了桌上的電話一眼。
五分鐘過去,他直起身,拿起手機確認,是不是不小心關了機。
十分鐘過去,他的安逸消失無蹤,黑眸死瞪著無辜手機,像是跟它有什麼深仇大恨。
半個小時之後,他開始來回走著,腳步明顯失去耐性,用力得像是要吵醒樓下鄰居。
「該死!」這女人真的存心讓他坐立不安,還是真要讓他改姓?
他衝回桌邊,拿起電話,按下了熟悉的號碼。
電話裡傳來音樂聲,一句又一句的唱著,是一個可愛女孩所唱、人人耳熟能詳的壽險歌曲……
希望每天都是星期天,自由自在快樂去聊天,希望每天都是星期天,無憂無慮煩惱都不見……
真是夠了!這種音樂鈴聲,也只有她這種生平無大志的人會用。
天天星期天?那還能賺錢嗎?
他的不齒很快被憤怒取代,因為電話竟然沒人接聽,反而轉進語音信箱?!
「宋沁妍!」他氣得幾乎腦充血,厭惡對語音信箱留言這個舉動。
「你該死了!真的該死了!不接電話就算了,還給我關機?!我警告你,要是不馬上打電話給我,別想我以後還會再接你的電話!聽到沒有?!」
忿恨結束通話,邵震廷開始焦急又憤怒的等候回電。
可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行動電話並沒有任何回應,他卻睡意全失,胸口劇烈起伏著。
一定又睡著了!他在心裡想著,咬牙切齒罵了她十八次。
「豬豬豬!」他生氣地拿起電話把它當出氣筒。
「你會關機,我不會嗎?」邵震廷按了關機鍵,決定再也不給她機會,把電話往沙發上一丟,直接進入臥房,躺進他溫暖的大被子裡。
翻來,又覆去。
原本舒適的床,不知怎麼像是長了針,扎得他渾身不舒服。
半晌過後,他衝到客廳,再度將行動電話開機,帶到房裡、擺到床頭。
「你最好快點打電話來,要不然,我就對你不客氣。」他對行動電話威脅著,思忖著今晚不用睡了。
這時,她的話無預警地闖進他心裡——
她說她被「制約」了,那他呢?
在兩個月前那個颱風夜之後,他是不是也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
不自覺地,邵震廷的思緒飛回出事的那一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