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雅芙將門打開,看著站在門外的何逸舒。何逸舒一身的風塵僕僕和疲憊,兩個女人激動的看著對方,逸舒把手中輕便的行李一放,接著兩個女人緊緊的擁抱在一起。
宋雅芙鬆開逸舒,退後一步的打量著逸舒。
「有七年了吧!」雅芙笑著歎氣。「你真的跟七年前完全的不同了,再也不是那個成天調皮胡鬧、愛捉弄人的小鬼了!」
何逸舒淡淡地一笑,神情落寞地回看著雅芙,臉上有股怎麼也抹不去的歷盡滄桑感。
「你坐一下,我去給你倒杯果汁。」一說完,宋雅芙轉身走向廚房。
何逸舒往沙發一坐,環顧四周,表情是那麼的淒然和無助,令人看了心酸。
宋雅芙端了兩杯果汁出來,遞了一杯給逸舒,然後往逸舒的身邊—坐。
「你這幾年好吧?」雅芙看著逸舒。「聽我媽說你去了歐洲。」
何逸舒喝了口果汁,朝雅芙淡淡的一笑。「回美國沒多久就去了,然後一待就是五、六年!」聳了下肩。「直到去年實在混不下了,才又回到美國。"
「你……」雅芙遲疑了一下,才猶豫的開口問道,「你結婚了嗎?」
「在歐洲的第一年就結了!」何逸舒將果汁一飲而盡,輕輕的將杯子擱在茶几上,滿臉的無所謂。「是個英國人!」
「然後呢?」
「沒什麼然後!」逸舒自嘲的一笑。「只維持了半年就離了。之後我就從一個國家流浪到另一個,到現在還是一事無成,沒混出半點名堂。」
「我印象中的你不是這樣!」雅芙注視著逸舒,想從她的臉上找出些什麼。「你為什麼不回來?你明知道我哥哥在等你!」
何逸舒猛的起身,和雅芙拉開了一段距離,背對著她。
「他現在好嗎?」語調不穩的。「還在等我嗎?」
宋雅芙沒吭聲。
何逸舒轉過身,急急的解釋著。「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問,只是……」
「他還沒有結婚!」雅芙淡淡的開口,打斷了逸舒的話。「不過已經有個快論及婚嫁的女友了。」
宋雅芙說完,仔細的打量著逸舒。
何逸舒的視線投向遠方,喃喃的自語著:「相遇是緣起,相識是緣續,相知是緣定。」接著輕歎一聲。「忘了是在哪裡看到的。」
「那你這次回台灣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逸舒無可奈何的一笑。「也許過一陣子我就回美國,反正目前沒什麼要緊事,到處的晃嘛!我不會打擾你們的!」
宋雅芙責怪的看了逸舒一眼:「你這是什麼話?!未免太見外了吧!我們隨時都歡迎你,什麼時候把你當外人看了?!七年前沒有,七年後也不會!」
何逸舒笑笑,又走回雅芙的身邊坐下。
「你知道嗎?小寶都要國小畢業了!」雅芙充滿了母性的驕傲說著。
「哇!」逸舒驚訝的笑著搖頭。「我走的時候他才念幼稚園而已,天!真的有這麼久了?!」
正說著,門鈴聲響個不停,雅芙優雅的起身走去開門。
何逸舒則盯著茶几上的花瓶發呆,沒一會,她猛然的感到來自背後的一股寒意,她緩緩的起身,轉過頭,怎麼也沒想到迎上的卻是宋偉傑冷冽、毫無暖意的雙眸!
宋偉傑的神情卻似乎是一點也不意外會看到她,他一步步的朝逸舒逼近。
「好久不見了!」宋偉傑冷冷的注視著逸舒。「你還記得我吧?!」
何逸舒的心一顫,卻本能的武裝起自己,勉強的一笑:「怎麼可能忘呢?」
「是的!」宋偉傑的肩突然一垮,痛苦的一笑。「我想也是不可能!因為我就沒辦法忘記!」
何逸舒咬著牙,強忍住淚,哀傷的看著宋偉傑。
宋偉傑重重的歎了口氣,墜入了回憶的深淵。
宋太太坐在沙發裡,看著面無表情的兒子。
*
宋偉傑輕輕的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冷靜而沒有絲毫的表情,用著無關痛癢的語氣道:
「媽!你真的確定這樣做好嗎?」他順了順頭髮,站起身看著他五十開外,卻依然風韻猶存的母親,「你明知道我看不順眼這種小鬼!」他又瞄了茶几上的相片一眼,習慣性的皺眉,把手放進了褲袋內。「儘管我知道自己的毅力和耐力驚人,但是我不認為我受得了這個有著龐克式的五彩短髮、和太妹般穿著的小鬼!」停了下。「你確定她真的成年了嗎?」他略帶嘲諷的說著。
宋太太看著自己高大、冷峻的兒子,她可以感到他強烈的反對和不贊成,她也知道這對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偉傑!」她慈祥、輕柔的喊了一聲。「逸舒今年已經十八歲了,是個小大人囉!看照片後面的日期,那已經是三年前的照片了,誰沒有年輕、叛逆、想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了的歷史?!」她笑了下,似乎在回憶。「你念高中的時候,還不是抽煙、喝酒、逃學、打架、交女朋友的。哪樣新鮮的你沒嘗過?!大過、小過、警告通知不斷的!而你不也過來了!」她看著兒子臉上難得的笑意,曾幾何時他已變成一個冷漠、剛硬又絕不溫柔的男人。「看看你現在不是又穩重、又成熟,一副泰山崩於前也不改其色的架勢!」
「那是因為我現在已經三十二了!」他收拾起臉上的笑意,又恢復了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爸爸的事業做得那麼大,我又沒多幾個兄弟來分擔責任,所以我既沒有權利也沒有時間再過那種瘋狂而漫無目的的生活!反正我也過厭了!需要工作上的挑戰來滿足自己!」
「我知道!」宋太太安慰的喝了口茶。「我的意思是要說逸舒也會長大啊!她用眼神指了指逸舒的相片。「瞧瞧她的五官多清秀,眼睛又大又漂亮的,笑得那麼甜,還有對可愛的小酒渦,真討人喜歡!」她像推銷什麼似的如數家珍,也不管她兒子嫌不嫌煩。
「媽!」他啼笑皆非的望著他的母親。
「你不要心存排斥嘛!你何阿姨信上也說了,她是拿逸舒一點辦法也沒有。再加上那個外國佬惹出來的糾紛,她才不得不把逸舒送回台灣一陣子,不會太久的!更不會影響到我們的生活!」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和這種小鬼相處,你明知道我連舅舅的角色都扮演得不太好!」他有點沮喪的往沙發一坐。「她在台灣總還有其他的親戚吧!或者……」他停下來,側著頭看了看他的母親。「我願意負擔她住飯店和在台灣的生活費用!你也知道我沒有一天空閒,大大小小煩人的事和一大堆的會議,回到家實在沒有精力再去侍候一個小鬼!」
「我到日本也不過三個星期而已!」宋太太無可奈何的說道,「哪裡知道就這麼湊巧。而且逸舒也不是小鬼!用不著你時時刻刻去盯著她、陪著她!」她拍了拍兒子的肩。「你何阿姨是媽媽大學時的室友,又是最談得來的朋友,說什麼我都不能放著逸舒的事不管。我只是希望你有空就陪陪她,帶她四處走走、看看的,又不是要你當保姆,放著正事不做的守著她!」
宋偉傑挑了挑肩,手不經意的撫平西裝褲上的皺褶。
「何不讓她到妹妹家住?」他抱著最後一線生機問道,反正他絕不輕言放棄。「雅芙和立雄都是老師,一定可以變化她的『氣質』。」他冷冷的嘲諷道,「何況我們孤男寡女的總是不太好!」
「得了!」宋太太放心的笑著。「我知道你對小女孩沒興趣。而且就我所知,光公司裡那些崇拜你、處心積慮想逮住你的那些女人就夠你去應付的了。」收拾起玩笑的口吻。「你妹妹白天既要去上課又要照顧小孩,實在也夠她折騰的了,哪來的精力再去照顧逸舒呢?」
宋偉傑深吸了口氣,似乎再也找不出任何反駁的理由和藉口,平時做生意的精明頭腦、敏捷的應付,這會全派不上用場了!他真是心有不甘,突然的覺得自己被徹底的打敗了。這個尚未見面的小鬼,徹底的粉碎了他的計劃,破壞了他原來可能優哉、寫意的生活。再瞄了相片一眼,那女孩臉上自信、明朗的笑容似乎是在嘲弄他此時的無可奈何,一股連他都無法控制的怒火正往上冒,她人不在這裡都能使他的脾氣和冷靜失去控制,真不知道見到她本人時會演變成如何?也許是場世紀的大災難。
「你怎麼不說話了?」宋太太關心的問道。
「我能說什麼?」他微微的牽動嘴角。「她有沒有打算待多久?預定何時回去?」
「偉傑!」宋太太嚷嚷道,「逸舒人都還沒到,你已經在算計她到底什麼時候回去?!」
宋偉傑忍不住的掏出煙點上了火,打破了他在家盡量不抽煙的習慣,猛的吸了一口。「我實在不知道現在年輕女孩的心裡在想什麼,你也知道我來往的女人都是……」
「我知道!」宋太太略帶怒意的打斷了她兒子的話。「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女人嗎?不是歡場中的就是那種煙視媚行、一派浪漫的新女性,我可把話講在前面。」她嚴肅的看著他。「你玩玩可以!要認真就不必了!那些女人都別想進我宋家的門!」
「媽!你扯到哪了?!」宋偉傑把煙摁熄。
「反正逸舒的事就是這樣了!說不定她現在變得又端莊又成熟的,人都是會變的嘛!給她一個機會,說不定她還可以教些東西給你!」
「是啊!」宋偉傑冷笑道。「我真的要期待看看她能教我什麼了。」
「逸舒是大後天的飛機,詳細時間你何阿姨會再打電話來,到時你就抽個空去接機!」
「媽!」他不同意的抗議著,猛的站起身。「星期六上午我要到台中的工廠去視察,下午要招待新加坡來的一個客戶,談一筆大生意,晚上又有個推不掉的應酬,我哪來的時間去接她?!更別說侍候她了!」他壓抑著自己的怒氣。「不是我不近人情或真的對她心存偏見,我實在是走不開!」
宋太太側著頭想了一下。「那你派個人去接她。」
「這樣好了!我要雅芙去接她,然後晚點我再到雅芙那兒把她認領回家。"
「這樣也好!反正我和你何阿姨是把她交給你了!你可要負責好她的一切!」
「好了!媽!」宋偉傑不耐煩的揮手。「我會把她照顧好的,你就別在那瞎操心!只要她別和我過不去,我會奉她為上賓!」
宋偉傑拿起了茶几上的相片再一次的端詳著,相片中的女孩似乎在對他傳遞著某種訊息,笑容甜得令宋偉傑感到無法抗拒,忘卻了對她的敵意和排斥。
「怎麼樣啊?!一切都沒問題吧!」
「就算有我也會克服的!」宋偉傑收拾起複雜的心情,淡淡的說著,聲音中有著堅決和絕不妥協,他不相信自己會被這個小鬼難倒。
這時宋太太在心裡笑著,她和何憶心私下都希望自己的兒女能配成一對,兩人也好更進一步的結個親家緣,問題是如何使一個不肯被綁住的男人,和一個不受傳統、禮教束縛的女孩拴在一塊的。真的要靠緣分了,宋太太心裡想著。
*
「什麼?!」宋偉傑對著電話大聲的吼著,使得站在他面前的秘書嚇得筆都掉了!「你說你不能去接機是什麼意思?!」
「小寶人不舒服嘛!」宋雅芙把話筒拿遠點。「我本來想帶他一塊去接逸舒的,結果他病懨懨的不想動,我又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你隨便派個人去接她就是了嘛!」她隔著電話建議道。「現在才三點半,趕去的話還來得及!」
「真是……」宋偉傑氣得快說不出話來,會議室裡還有新加坡的客戶在等著。
「我早晚會被你氣瘋,也不早點說,臨時叫我上哪去找人?下班的都走了,留下來的又都走不開!」
「哥!小寶不舒服又不是我能預料到的,而且我又不知道她會不會說中文?你的外語是一流的。你抽空去嘛!生意交給其他的人去辦就是了。否則花錢雇他們做什麼?!」
宋偉傑斜坐在辦公桌的一角,手指則不耐煩的敲著桌面,怎會這麼麻煩?!「好吧!你好好的照顧小寶,我自己處理了!再見!」
掛上電話,他站起身,抓起了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要張副總拖延他們一下,最好是設法把會議延到下個星期,我會再打電話回來,必要時我再趕回公司一趟。」見女秘書不停的點頭,他想了下說:「晚上『匯豐』那要陳經理先去幫我擋一下子。」然後他翻了下桌上的一些文件,抽出其中的幾張遞給他的女秘書。「這些拿到『公關部』,要他們盡早的對外發佈!」
秘書小姐依言的點點頭走出辦公室,他瞄了一眼腕上的表,沉著地走出辦公室,心裡只有不滿和憤怒,這個尚未見面就叫他秩序大亂的女孩,她最好是長大了,最好是已經轉變成一個溫婉,懂事的女人,他可沒有時間、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侍候她的!
等他跑步衝進機場的大廳時已四點半,他摘下墨鏡,四處張望著,怎麼也沒見著相片中的女孩,如果她依然是那頭龐克短髮,應該是很好認的。何逸舒沒找著,倒是不少女人在對他送秋波,眼神中流露著明顯的邀請和挑逗,他冷冷的一笑,女人都是一樣的!只要他願意,女人將是他生活中最不會缺少的東西!
在原地張望,守候了半小時,他告訴自己他放棄了。本想到服務台留話,但想到他又不知道她的英文名字,也沒搞清楚她到底懂不懂中文的。反正他是仁至義盡了,等不到人也實在怨不了他,再戴上墨鏡,他瀟灑的走出機場的大廳,朝他的跑車走去,看看表,他滿意的笑著。還趕得上「匯豐」的晚宴,至於這個叫逸舒的小鬼,她只有自求多福了。
*
何逸舒拖著大箱小箱的行李,更不提肩上的一大堆袋子、背包的,好不容易的走進了機場的洗手間,擱下那一堆東西,只拿了套衣服及隨身的重要袋子,然後進廁所內換掉了她身上那一身淑女襯衫及圓裙,出門前她母親硬是軟硬兼施的強迫她穿上,只為了能給台灣的宋阿姨一個好印象。她母親始終不知道一件事,她惡作劇的換掉了她母親本來要寄給宋阿姨的那張她的淑女照,而改寄了張三年前她那張頗具「歷史」價值的龐克照,想到這,她忍不住的笑了,她等著看宋家人見到她的表情。
穿上了牛仔褲和T恤,她感到自在、自信多了,打開門,來到洗手間的鏡子前,將一頭長長的頭髮梳得發亮,用面紙把臉上的汗和灰塵拭掉,真的舒服多了,這時她才能真正的、關懷的笑,看著反映在鏡中自己的笑臉,難怪傑基要說她是他所見過最甜、最迷人的中國女孩,她不高,但骨骼發育均勺,五官又細緻,使她看來楚楚動人、令人憐愛。但天知道她是個運動方面的高手,尤其是跳舞、撞球……樣樣精通。
看看表,已經四點半了,她已經在大廳中央站了好一會,也沒有半個人和她說話,更別提什麼接機的人,低下頭,在袋子裡找宋阿姨的電話,幸好沒掉,走到公共電話前,撥了宋阿姨家的電話,響了半天卻沒人接,使她不禁喪氣不巳,擱下電話。媽媽曾提到宋阿姨還有個三十多歲的兒子,希望他不會太難相處。
歎口氣的呆立在原地,一想到被「放逐」到台灣她就有氣,若不是傑基那混小子,揚言得不到她就要和她同歸於盡,她媽媽也不會嚇得把她往台灣送,害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放鴿子。想到這,她的眼眶濕濕的,覺得好累、好倦,她想回洛杉磯,想回到媽媽溫暖的懷中,回到她所熟悉的生活和世界,她想念她那群朋友,即使是必須面對傑基也可以,她要回家!她不要留在台灣!
失神的對著地址發呆,離開台灣十幾年了,她又一點方向感也沒有,打起精神的找了個服務生,協助她把這一堆的行李弄上計程車。她大哥送她到機場時還曾嘲笑她是想到台灣定居,而她看著身邊的行李,也忍不住的笑了,現在正值夏末秋初,她又不知會待多久,只好能帶的全帶了,平常用得到的要帶,她用不到喜歡的東西也要帶。
由高速公路下來,她直覺到台北變了好多,完全不同於她六歲離開時的印象,變得更加的進步、繁榮、吵雜而混亂,一眼望去,滿街橫衝直撞的車子,她懷疑自己會有勇氣在台灣開車。這裡一點也不像她在洛杉磯居住的小鎮,那裡又安靜又祥和、保守。她突然的想到三年前她放暑假頂著龐克頭回去時,曾嚇壞了當地看著她長大的鄰居們,讓她那當教授的父親氣得要和她脫離關係,發誓再也不讓她到紐約去玩,並禁足了她兩個星期,直到頭髮恢復原色為止。此刻她異常的想念她那嚴肅不苟言笑的父親,她寧願面對他也不願到台灣來,她就不信傑基真的敢對她如何?!他只不過虛張聲勢,想嚇嚇她而已,偏偏媽媽被他嚇得差點崩潰。
一小時後車子停在一幢二層樓的別墅前,又勞駕司機協助她搬下所有的行李,付了錢道過謝後,望著遠去的車影,她又拿出地址再核對了一遍,好在沒錯。看著深鎖的大門,她猛摁著門鈴,結果是沒人開門也沒人應聲,她頹喪的往台階一坐,將一些較貴重的東西揣在身邊,其他的就隨意的散置在腳邊,用手支著下巴,看看身邊一幢幢的高級別墅,笑著想到日子也許不會太難過吧!她在家給母親寵慣了,實在是過不來苦日子,記得參加女童軍的夏令營,每個小女生都快樂無比,只有她是笑著去,哭著回來的,直到現在,她還恨透了露營,搞不懂大家幹嘛放著舒服的床不睡,到野地去自己生火煮東西,睡在帳篷裡喂蚊子?!愈等愈困,天色也漸漸的暗了下來,忍不住的打了個哈欠,於是她將頭擱在膝蓋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進入了夢鄉。
*
宋偉傑小心的把車子開進他家的車道,正要摁下控制大門的按鈕時,差點被眼前的景象嚇倒,看著台階上大袋小袋,大箱小箱的行李,還有一個雙手抱膝,趴在膝蓋上睡著了的女孩,一頭像絲緞般的長髮遮住了她的整張臉,縮著的身軀使她看起來異常的柔弱,嬌小。這會是那個一頭龐克短髮的女孩嗎?!但除了她不可能是別人啊!這可是一大奇跡!遠超過他所能意會、想像。
他微帶笑意的打開車門下了車,疾步輕聲的來到了她的面前,彎下身,半蹲在她的腳邊,輕輕的搖了搖她的肩。
「拜託!媽!再五分鐘就好!」她依舊沒動,但咕噥不清的以流利的國語說著,似乎還以為自己是在家中的床上。
「喂!逸舒!」宋偉傑不禁在她耳邊輕柔的叫著,真的還是個小孩,他被她可愛的低語給逗笑了。「醒醒!」他繼續地輕拍她的肩,順手把她的東西移開,在她的身邊坐下。「你可以先醒過來一下嗎?」
何逸舒撥開頭髮抬起頭,眨著惺忪的雙眼看著面前的男人。她不禁眼睛一亮,即使他是坐在她身邊,她都必須抬頭看著他。他有一頭極短又極濃密的頭髮。銳利的眼神、冷漠的五官、粗獷的線條、歷盡滄桑般的神情,使他看起來相當的嚴峻、不容易接近,但是卻又那麼的迷人。她心中想著,如果他到美國去的話,一定可以成為紅模特兒,不過他可能不屑去從事那種出賣色相的職業,她誠心的希望這個好看又性格的男人是她的宋大哥。
宋偉傑被自己強烈的心跳給嚇住了。他見過也玩過相當多的美女,已經多到即使他見了再美的女人也頂多一笑而巳,但眼前的這女孩使他感到莫名的心悸,使他強烈的感到自己將會因她而失去某些他絕不輕言放棄的東西。在她脂粉不施的臉上,有著剛睡醒後的自然紅暈,眼神中所流露出的純真,誠摯的令人無法設防,搭配得天衣無縫的五官,兩片小小的紅唇,他簡直迫不及待的想看她的笑容。老天!他在心中罵著自己,又不是年輕小伙子了,已經沒有什麼女人可以使他心動的了,但這小鬼就是使他充滿了柔情,想保護她、想疼愛她。
兩人就這樣對看了一會。
「你就是宋大哥吧!你不知道我今天的飛機嗎?」直到何逸舒以略帶質問的口吻問道,兩人才一起打破剛剛心神交會的凝視。「你知道我在這個台階上坐了多少個小時嗎?」她愈想愈火,一到台灣就受這種活罪,明明在美國待得好好的,卻被一個渾小子逼得到此避難,忍不住的紅了眼眶。
「抱歉!」宋偉傑見她一副快哭了的樣子,也不禁有點慌了手腳。「我到機場時已見不到你的人,實在是有事耽擱,我真的很抱歉!」他耐著性子的解釋著,他該先回家一趟的。都是那張該死的相片,而且還有今晚那場該死的應酬,否則也不會讓她在門口坐了這麼久的,他一陣心疼及不忍。
何逸舒瞪著他,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氣焰。「你知道一個人坐在這裡有多無聊、多乏味嗎?萬一我碰上壞人怎麼辦?宋阿姨答應過我媽媽,說她會好好的照顧我的,結果呢?」她愈說愈順口,愈罵愈流利的,用手指了指他的胸口。「你自己說嘛!」
宋偉傑猛的站起身,低下頭看著這個看似溫柔、甜美,實際上卻是個驕縱,任性、易怒的女孩。他先清了下自己的喉嚨,控制著即將爆發的怒氣,告訴自己她還是個小鬼,不要和她計較,不能和她一般見識,她還沒有長大。
「讓你在這裡乾等是我的錯,有個生意上的應酬實在是非去不可,我誠心的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真的沒時間想那麼多,否則我早就先回來一趟了!」他試著好脾氣的和她講理。
「還說呢!」她也生氣地站起身,發現自己比他矮了一大截,於是往上踩高了兩個台階,雙眼乎視著他。「我坐了十三個小時的飛機,千里迢迢的來到這裡,又累又餓還帶了這一大堆的行李,結果連個接我的人也沒有,那也就算了。」她嘟起嘴。「我辛苦的坐車找到這裡,居然又連個等我的人也沒有,還得坐在台階上打瞌睡?!你說!」她瞅著他,存心給他好看。「你能怪我這麼生氣嗎?我不該生氣嗎?」她故意虛假的一笑。
宋偉傑深吸了口氣,告訴著自己,不要和她計較,讓著她點,她還小,而且她似乎也真有發脾氣的理由,他誠懇地看著她,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
「不,不怪你!你是應該生氣的,不過現在已經很晚了,我們先進去再說話好嗎?」他開心的看著她。「你只穿了件T恤,會著涼的,我們先進去!」
她靜靜的站在那,不動也不開口,看不出她心裡在想什麼?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的。
「你到底想怎樣?」他疲倦的摸了摸自己的太陽穴,歎了口氣,折騰了一天,所有的精力已經被那些生意及工作給搾乾了,現在又要應付一個不成熟又不知體諒的小鬼。「你說出來!你到底想怎麼樣?」
何逸舒眨著明亮、靈活的眼睛,露出了個狡猾的笑容,她不能一開始就讓他吃定了她,以為她好脾氣、好欺侮,可以忽略,她不是這樣被養大的。在美國媽媽疼著她、哥哥們護著她的,結果她一到這就吃鱉,受這種鳥氣的,叫她怎麼受得了?她絕不善罷干休,至少要給他吃點苦頭。
見她依然不吭聲,他握緊拳,覺得自己的耐性和好脾氣都用盡了。「我再問你一次!」他音調冰冷,神情凜然。「你到底要不要進去?!」他怒視著她。「我真的沒有精力和你耗下去,我再向你道一次歉好嗎?」他商量似的詢問她,陪著笑臉。
何逸舒雙手環抱在胸,左看看右望望的,就是不理他,一副冷戰到底的樣子。
宋偉傑的手指無奈的扯了扯自己的頭髮,她到底是何方神聖,哪來的這一身傲氣及任性。
「好!你若不進去就給我站在這裡守夜!也可以順便看著我的車!碰到危險再出聲喊我!記得!得大聲點!」
說完,宋偉傑轉過身,拿出鑰匙,打開了大門,側著頭又再看了她一眼,瀟灑而又嘲諷的一笑,然後轉過頭,繞過一大堆的行李走進了門,再用力的帶上。
被關在門外的何逸舒一下子愣住了,他居然敢如此!他居然敢把她關在門外?!她狠狠的跺腳,這個可惡又冷酷的男人,這個不會采低姿態、不懂得女性心理的男人!只要他再好言相勸一下,她會進去的!這下怎麼辦?難道真叫她站在門外過夜?看了下表,大半夜的要她上哪去?附近又見不到個電話,涼風襲來,使她一陣哆嗦,忍不住的掉下了一兩滴眼淚,她要回家!她真的想插翅地飛回洛杉磯。擦掉了臉上的淚,她活該來這裡受罪,她活該他不吃她這一套,該死的傑基!她回美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算帳!看著滿地的行李,她氣得用力的踢了其中最大的一個皮箱,她要回美國!
在門後來回踱步的宋偉傑更是一肚子的火!她到底想怎樣?到底想證明什麼?!他已經夠好言相勸、夠低聲下氣了,她卻還一副得理不饒人的驕縱相,好像非把他踩在她腳底般,他又再看了下表,大半夜了,她身上只有件單薄的T恤,孤伶伶的站在那扇該死的門外。好吧!他妥協了!他告訴著自己——為她找了千百個理由,她還小!她是被寵慣了的ど女、她剛到台灣,她不成熟,她是他母親好朋友的寶貝女兒……
但宋偉傑忽略了心中另一個更小的聲音,她可愛、她清秀、她有股特殊的氣質、她有種令人憐惜的魅力、他已被她迷住了,心甘情願的低頭。
用力的打開門,只見到她背著門,嬌小而孤單的身影佇立在夜色中,令他心緒莫名的一陣激動,跨過那堆行李來到她身邊。
「你是要自己走進去?還是要我表現一下我的『男人本色』?」他不冷不熱,面無表情的說著。
何逸舒在心中笑開了,畢竟他還是出來了!側過頭,給了他一個甜蜜的笑容,沒有人可以拒絕她的。
「不勞你費心!我可以自己走進去的,至於這些行李——」她故意低下頭看看腳邊。「它們沒有腳,所以要用到你的『男人本色』!」她譏笑道,領先走進大門,把宋偉傑丟在後頭,讓他去操心怎麼把那些行李弄進門。
「你給我站住!」他吼著。見她回過頭瞪著他。「我負責大件的行李,剩下的這些要不你自己帶進去,要不就留在門外給收破爛的!」看了下滿地的行李,「你是打算到台灣定居還是嫁人?!」他忍不住的諷她一句,完全失去了平日在公司的冷靜和喜怒不形於色。她就是有本事惹他發火,叫他的情緒失去控制。
何逸舒氣得咬牙,但也只有往回走,她相信他是那種說得出做得到出人。拾起地上大袋小袋的包包,誰要她像搬家似的帶了她所有的家當到台灣,連枕頭都帶來了,說來好笑,她不會認床,但是會認枕頭,沒這枕頭她會睡不好覺。
好不容易兩人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進了客廳,她鬆口氣的往沙發一坐,打量著室內富麗堂皇又氣派的裝潢,居然在屋內弄了個像許願池的噴泉,她忍不住的笑出聲,想扔個銅板進去。歐美的風格,傢俱和燈飾都看得出是舶來品,樣樣都顯示出所費不貲的價值和大戶人家的手筆。
「宋伯伯和宋阿姨呢?」她隨口問道。
宋偉傑擱下鑰匙,脫了西裝。「我爸爸到香港去接洽生意,我媽則到日本去觀光,順道參加插花比賽,差不多要半個多月才回來。」他在她的對面坐下,舒服的展開四肢,鬆鬆領帶。
「那這裡都沒有其他人了嗎?」她有點吃驚的問道。在美國住久了,加上看多了恐怖片,天知道這傢伙心理正不正常,雖然外表看來衣冠楚楚、英俊迷人,天知道他有沒有什麼毛病?!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緊張和害怕。
「你放心!我對小女孩沒興趣!」他好笑地盯著她,她則毫不退縮的迎上他的視線。「你是很漂亮,尤其那頭可以唬唬人的長髮,不過——」他故意的瞄了瞄她的全身上下。「你還夠不上我要求的標準!」
何逸舒抓牢了手中的小袋子,深怕自己會衝動的朝他的臉上扔去,想撕去他臉上得意的笑容。不!她有風度,她有良好的教養,她決不會生氣。
見她沒反應。「時間不早了,你該去休息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他站起身,見她並沒有起來的意思。
「怎麼了?你可別又來一次!」他深感頭痛的說著。
「我還沒有吃晚飯!肚子餓的時候我根本睡不著!」她皺著眉的說道。
宋偉傑真的想狠狠的打她一頓。
「那你自己去冰箱找吃的,想吃什麼就弄什麼!」他只想上床睡覺。「我不招呼你了!」轉回身他打算上樓。
「可是我不會下廚!」她幸災樂禍的說著,「而且我吃不來中國菜,平常媽媽都是弄漢堡或三明治、牛排、沙拉給我吃的,要不然就是外賣的披薩!」她如數家珍,愉快的說道。
「你!」他實在氣得快無法正常的思考,他太累了!「可不可以拜託你委曲自己一頓?我折騰了一天,而且我也實在不會弄你愛吃的那些。」他懇求的看著她。「求求你隨便吃點東西填肚子,然後早點上床睡覺,明天我再補償你,隨便你愛吃什麼,今晚你就放過我好嗎?」他咬牙切齒的拜託她,從來沒有女人敢這麼整他,敢如此的考驗他的耐心,試他脾氣的極限。
何逸舒只是用無辜又不容他拒絕的眼神看著他。
「現在都半夜一點了!」他吼著,可惡!這個奸詐、可惡的小巫婆,這個令他在短短的時間內失去控制的小魔女。「你叫我上哪去買漢堡、披薩的?」照他現在的怒氣和臉色,公司裡的主管早已嚇得退避三舍,避開他自求多福,只有她!她還坐在那對著他眨眼睛,她真的那麼有自信?那麼有把握?
「台灣也總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速食店吧!」她好心的給他建議。「我要草莓奶昔,還有牛肉漢堡!」
宋偉傑強迫自己要鎮定,她是存心整他的,他不能中計,咬著牙的穿上西裝,抓起鑰匙,正要打開門時。
「你先告訴我房間在哪,我好把東西整理好啊!」她又甜甜的開口,似乎想使他崩潰般。
「樓上向右轉的第一間!」他扔下一句話就大步走出門,再多待一秒鐘他真的就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何逸舒對著他的背影伸伸舌頭,然後站起身開始拿行李上樓,來回了三趟才把東西都弄到她未來棲身的房間。粉紅色系列的小套房,一張看來舒服又溫暖的大床,小小但典雅的梳妝台,一個大衣櫃,一架小電視機,還有一套衛浴設備,比她想像的還要棒!
她耐心的把一件一件的衣服拿出來掛好、整理好,拿出自己的枕頭,把原來在床上的枕頭塞回衣櫥內,再把一些化妝品、書、小東西的都拿出來放妥,還有一台小收錄音機。安頓、打點好一切後,她換掉了身上的T恤、牛仔褲,穿了一件棉質的長睡衣,把頭髮紮起來,這才興沖沖的下樓去,等她的消夜。
宋偉傑回到家已近兩點。他開著車在街上逛,總算找到了一間還在營業的速食店,買齊了那小女巫交代的東西,看來他往後的日子是不會好過了,如何在兼顧公司之餘再侍候她?!他懷疑自己做得到,他真的懷疑!
一進客廳,他只見她悠哉的躺在沙發上,穿著睡衣、翻著雜誌,一派輕鬆,愉快、寫意的模樣,他看了就有氣。但另一方面也被她無邪,純真,柔美的小女孩神情給震懾住,他有多久沒接觸到她這種類型的女孩子?!
「東西都在這裡!」他把那袋食物重重的擱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我要睡了!我不管你要做什麼,除非房子著火或是有人威脅到你的生命,否則別再叫我!」
「謝謝你!」她不以為意的回答他,從睡衣口袋中拿出一張面額十元美金的紙幣,遞到他的面前。「這是這份晚餐的錢,我想應該夠了吧!」
宋偉傑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的鈔票。這個該死的女孩,他真想叫她滾回美國去。一個看來如此甜美、如此中國味的女孩,竟敢這麼的洋化,這麼的見外!她該是道地的中國人啊I她不該是如此的作風。
「你給我收回去!」他冷漠的瞪著她,生氣的說著,「只要你還在台灣一天,就別在我面前再傲一次,否則我不為我自己的行為負責!」接著他和她擦肩而過,拿起沙發上的外套。「把你這套留到美國後再用!」說完他轉身上樓。
何逸舒捏緊了手中的鈔票,氣得想大叫,更想把桌上那袋食物往他的身上扔,忍了半天,她實在沒勇氣那麼做,天知道他會怎麼對付她!往沙發一癱,慢慢的打開袋子,食之無味的吃起她的漢堡,以後有的是整他的機會,她告訴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