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聖賢 第六章
    她要出去走走,不是難事,慧東沒有把她當犯人囚禁。或許這對她是某種程度的信賴。那麼,她現在在做的事,是不是正在破壞這信賴?

    慧東甚至只嗯了一聲,也沒多看她一眼,就隨便她去哪兒。可能以為她又跑去附近的柳橙攤販那兒朝聖,或是又被精細工藝燈飾勾引;一時半晌若是沒見到她人影,待會就得暫且放下手邊工作去拎這只迷途小羊回家。

    她猶豫了一會,悄悄把那張名片放在門縫底下才離開。

    她也不曉得自己這是在幹嘛。如果要逃,何必還留條線索給他?如果不逃,又何必從他公事包裡拿走她的護照開溜?

    她是怎麼了?難道是對他依依不捨?她精神失常了嗎?

    一下樓出了住處,有位男子早就持著飯店的名片等候。不需交談,立刻領她在熱鬧的巷弄中穿梭,快步通往飯店專車等候的大街上,同時撥打手機通報:陸小姐上車了。

    這一切的銜接太精巧,環環緊密相扣,令她惶恐。

    對方似乎都盤算好了。她若是不來,一切風平浪靜,什麼都沒發生過;她若是來,一切處理得迅速流暢,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實則全部已經發生了。

    她很清楚,對方既然要她帶護照,就是有辦法送她出境的意思。

    應該是她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境內誤闖的爛攤子已經收拾好,慧東可以放她離開了,卻不積極處理,所以這位飯店主人出面支援?

    為什麼要幫她?

    更令她不安的是,他明明不必再扣留她以防萬一了,為什麼他什麼都不說、什麼也沒做?

    他幹嘛走到哪都要帶著她一起流浪?食衣住行樣樣簡陋、處處將就,害她經歷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落魄。而且他還——

    貝翎。

    他呼喚她的醇吟,他在迷途中牽握她的小小手心,他在旅途中不斷逼她多灌水,他挫殺她不自覺的傲氣,他在情慾中惹怒她隨即又百般疼惜。

    你還好嗎?

    會不會是她誤會他了?說不定她在沙漠飯店撞到他的那時,他是真心要幫她、誠意地邀她去看建築奇景?如果要滅口、要埋屍,這一路上他還會缺少機會嗎?她為什麼要把他揣想得那麼惡劣?

    貝翎……

    不,她的推測不無可能。別把他想得太單純,他並不是什麼好人!

    他與她之間的濃烈繾綣,他霸道的佔有,強勢的主導,他喜愛撫著她後頸不住揉捏的壞習慣,在她迷糊沉睡時的喃喃自語……

    貝翎不要走。

    「回去!把車調回去!」

    她霍然急喊,巴在前方的椅背上驚慌下令,怔住了司機和前座領路的男子。

    「把車開回去!我不去飯店了,快!」

    她愈喊愈心焦,淚珠莫名滾落,小手急拍他們的椅背催促,深怕來不及。

    「慧東在等我,快回去!」

    突來的轉變,連她自己也不明所以,可是她必須快快趕回去。她以法文喊完,再換回英文喊,她沒辦法像慧東那樣使用當地的口語,卻拚了命地不斷喧嚷,竭力要他們明白。

    他們卻聽若罔聞,持續駛往目的地,不曾動搖。

    「回去,開回我原來的住處去!」

    慧東會擔心,不知道她又迷路到哪條巷弄裡。

    她崩潰地哽咽,攀在椅背上俯首瞠眼,視線一片模糊,滴落串串水光。慧東會出去找她,到處找她,到日落都還找不到她,一個人在古城的迷宮巷弄中迷惘。

    這次再也不像以往。她有感覺,這次慧東追不上來了,沒有辦法像先前那樣找到她。他們會就此分離,不再相見。

    貝翎?

    他會不解地呼喚,不明白她這次怎麼跑得這麼遠,不見蹤影。夜深了,恐怕會著涼。每一處的柳橙攤販他都梭巡過了,也已一一收攤,沒有人見到她,不知她會到哪去。

    她有留下名片做線索,可是萬一他沒注意到呢?萬一風把那張小小名片吹到角落去了呢?萬一他有看見但追來時已經太遲了呢?

    他會不會仍在古城茫然,不知她迷失到哪裡?深夜的街道上會不會仍有他孤寂的身影,找尋她的蹤跡?他終於對她付予信賴,而這就是她對這份信賴的回應?

    有沒有人看到一名長髮的東方女孩?她該回家了。

    貝翎。

    她心痛地哭泣,深覺自己愚蠢至極。

    哭什麼?回去做什麼?她瘋了是不是?那個俞慧東是個什麼好東西?她怎會盲目到這種地步?她忘了他對她有多卑劣嗎?她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瘋了,簡直瘋了。

    小臉埋俯在雙掌中,力圖振作,身軀卻仍隱隱哆嗦。像熱帶午後的雷雨,突然來襲,聲勢驚人,卻又霎時停歇,晴空萬里,只剩葉尖及花瓣上滴落殘存的水光。

    長睫微微眨動,一片濕濡,眼瞳中卻不再?濫情緒。逐漸冷靜下來的心境,唯獨鼻息仍在哽塞。一時湧上的激切,被她的理智緩緩收束,不復焦躁,空餘惆悵。

    她的失落,是針對自己,太誇張,太可笑,太庸俗,太窩囊。

    俞慧東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一個底細不清不楚的男子,跟她扯得上什麼關係?完全是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過客,只不過偶然交會,各自的生活又恢復正軌,毫不相合。

    這趟旅程,幾經波折,算她倒楣。現在事情解決了,她要回到她的世界,過她當過的生活,盡她當盡的責任。

    車抵飯店,服務人員為她打開車門,恭候她的光臨。

    拜占庭式的宏偉飯店,兼具西班牙摩爾風味,挑高的伊斯蘭大廳,富麗的雕花鏤門,拼花彩釉,精工對稱,中庭碧泉在綠意掩映下,瀰漫北非獨特之美。擁有此棟觀光飯店的那名中年男子雍容來迎,她略略頷首致意。

    「陸小姐,您的機票已經訂好了,凌晨出發。加上轉機的時間,搭機三十多個小時後您就將抵達台北。在此之前,您要先去餐廳用餐嗎?」機上飲食向來不盡人意。

    「我想先休息,梳洗一下自己,麻煩將餐點送到我房間去。還有,為我送一套輕便的套裝來。」她向一旁的服務生交代了自己需要的尺寸及品牌,就示意對方可以為她領路了。

    淡雅離去之際,她幽幽回望對方,似乎想起了什麼。

    「請問,你為什麼要幫我?」

    他一揚嘴角。「因為慧東是個人才,我不希望他在男女感情中耽溺過頭。」糟蹋了天分,自毀前程。

    「我跟他沒有什麼男女感情可言,請別想太多。」

    長髮飄旋,前往她所歸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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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調回台北工作的這半年來,感想如何?」

    「請問這是以老爸的身份在問,還是以前董座的身份在問?」

    貝翎挑眉斜睨,逗得胖碩的父親呵呵笑。父女倆慢慢走往登山步道,享受東台灣滿山濃蔭的森林浴,閒話家常。

    「我是擔心你。」老爸在入秋的山林裡走得滿頭大汗。「別把自己搞太累。」

    「還好啦,基金會的工作還會忙到哪裡去?」她只是不想像其他人一樣以開支票的方式,來做執行長的工作。每一項捐款動作之前,她一定要親自走訪勘察,確定對方真正的需要。

    「我看你成天東奔西跑、上山下海的,連基金會工讀生都沒你這麼忙。」之前要不是媽媽身體又有狀況,她還差點飛到肯亞去,嚇壞老爸。「你這樣衝勁十足很好,不過也請體諒老爸老媽的心臟都不太好。」

    「好啦。」她無奈地撒嬌長吟。

    「媽媽的狀況怎麼樣?」

    「上次的檢查報告說,是不是癌細胞轉移了,他們還要再觀察,但是媽可以繼續下一個階段的化療。」她盡量輕描淡寫,省得爸掛心。

    「她知道嗎?」

    「我只跟她說她第一關考試通過了,可以進到下一關的化療,沒跟她說疑似轉移的事。」

    「別說,先別說。」他淡淡自語。「不管結果怎麼樣,讓她開心最重要,不要被這個病搞得她鬱鬱寡歡。」

    「放心,她現在活絡得很。每天除了為自己設計新造型,就是忙著幫她女兒做造型。」哎,自從媽開始做化療,家裡就迅速累積各式流行假髮。媽非常懂得如何娛樂自己。

    「她幫你做什麼造型?」老爸怪笑。

    「相親的造型。」她抿出一副扁扁的笑意,有氣沒力。

    「她還在玩哪。」呵,母女大鬥法。

    「我總覺得你們倆是共犯,在暗中圖謀什麼。」搞不好哪一天就聯手把她賣了。「媽最近對於相親的事有點熱過頭,害我連吃好幾頓相親大餐,肥得跟豬一樣。」

    「她想看你披白紗的模樣吧。」

    「爸呢?」也是這麼想嗎?

    「當然想,可是我不想讓女兒嫁出去。」老爸是出了名的疼女兒。甚至她赴美讀書時,哭的不是她,而是老爸。「要娶我女兒,只有一條路:入贅。」

    「那大概有很多人都會打退堂鼓了。」如果爸仍任董座,想入贅的多到擠破頭。現在情勢落寞,入贅二字反倒替她擋掉不少追求者。

    「你自己呢?」

    「我?」她裝傻。

    「有自己看中的對象嗎?」

    「我忙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去找對象。」

    老爸只是笑,繼續往深谷內的瀑布前行,不多追究。

    他最老奸了,每次心裡有譜時,表面就會做得平靜無波,好像一切隨意。

    自從她工作調回台北,擔任家族基金會的董事及執行長,就遠離了家族事業的實際經營。爸希望她當個董事會成員,或做個快樂股東就好。她起先無法接受,但現在已完全調適過來。

    爸寧可她好好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有限時光,珍惜自己的人生,過得自在,而不必投入公司的實際經營,一天到晚忙著跟人拚到頭破血流。她工作期間,平日跟家人的聯繫及相處,竟比她在海外留學期間還少。有形的空間距離更近了,無形的心靈距離卻更遠。

    現在回頭想想,自己在上海的那段時間,真的拚到昏天暗地,換來的只是短暫的成就感及下一步更巨大的不安。

    要不是爸及時勒住她這頭野馬,逼她回家,她可能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媽的健康出了大狀況。

    為此,她哭了好多次,覺得自己真該死。

    你都沒發覺你父親的佈局調動不太對勁?

    仔細想想,確實如此。而且不光是媽的身體出問題,爸的董座也出問題。她都幫不上什麼忙,無力為爸媽去爭取什麼,只能盡可能地減低他們的憂慮。陪媽媽去醫院:好,沒問題。工作不要太忙:好,沒問題。去相親找找對象:好,沒問題。

    「你們幫我決定對象就可以。」她垂眸,步步凝睇粗礪的石階。「對於結婚,我沒有意見。不過就像爸說的,他得同意入贅,起碼要是個會聽從爸媽話的人。」

    「你的男朋友呢?」

    「我哪來的男朋友。」呵,爸還在套她口風啊。「要是有,早就抓他來當替死鬼。」

    過沒幾天,她還真的希望有這位替死鬼出現。

    看來除非她死會,否則媽是不會終止她的相親爭霸戰的。媽除了以各種不同化療造型娛樂自己,現在更多了貝翎這個大玩具。媽玩得開心,可是她快虛脫了。

    「我沒有拖你去相親?。」媽媽一臉真誠地擺擺雙掌。「你說的話我都有聽進去,所以你不可以再擺臭臉。」

    「我不是擺臭臉,而是累。」兩小時前她人還在南投的山區小學勘察,只因為媽說有急事要她快快回來作決定,她就豁出去地狂踩朋馳跑車的油門,一路飆車北上。結果,媽媽人不是在醫院,而是在精品名店的VIP室,不知該為女兒選擇哪件婚宴禮服。

    她真的快癱掉。

    「貝翎,你看這件怎麼樣?」

    「我沒意見。」

    媽媽討好的笑容頓時委靡垮下,精品名店VIP室的資深店員連忙哄勸,安撫大客戶受挫的脆弱心靈。

    哎,又來了。

    「對不起,我想單獨和我媽談一下。」她苦笑。

    機伶的資深店員,立刻恭敬退下,好讓貴賓在奢華小廳盡情地促膝長談。比起那些平日省吃儉用難得做此高檔消費的小老百姓,陸貝翎家的這類精品大戶,一次消費就可達到他們單月六、七成的業績,當然要妥善伺候,任憑差遣。

    VIP室裡母女各坐一張沙發,沉默以對。

    貝翎無奈地凝望媽媽一臉委屈的小女孩狀,覺得好笑又沒力。人家說她們母女倆感情好得像姐妹,但到底誰像姐姐、誰像妹妹?

    「好吧,你說,這兩天為什麼老拉著我到處整頓門面?」

    「我把唯一的女兒生得好好的,她卻成天把自己搞得跟男人婆一樣。」媽媽賭氣地嬌嗔咕噥。

    「上班族本來就是這樣打扮。而且你早不念晚不念,偏偏選在最近拚命念,是不是又有什麼企圖?」

    媽媽一副被說中心事又死不承認的嘟嘴倔相,實在很好玩。媽媽的保養工夫非常到家,五十多歲了卻看來像三十出頭的千金小姐,天天打扮得嬌滴滴的,心無城府,跟爸那個也是從小優渥慣的少爺,真是天生一對。

    也難怪爸會鬥不過伯伯叔叔們,被逼下董座。

    她和爸在這方面很像:不是沒有雄心,只是沒有謀略。而且爺爺生前就屬意爸爸接任董座;該是他們家的,就當負責扛起,即使江山已淪入別人手中,並不代表她和爸就可以因此放棄。

    或許,她的婚姻可以作為籌碼,引進外援。但是爸的入贅條件,打亂了她的如意算盤。

    她知道爸媽很愛她,但她不能不為他倆的後半輩子著想。

    他們過不了苦日子的。

    其實她有注意到一個不錯的對象,外商公司的對沖基金經理人,對方也表示對她頗有好感,可是要他入贅就有點難。

    那就算了。

    對方的後續回應很怪,他認為他們可以持續這不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她起初沒搞懂,後來才恍然大悟,對方所謂的那種交往,就是上床。

    令她作嘔。

    人模人樣的高學歷精英,想的竟是跟路邊交配的野狗同等級的事。

    「這事你不能怪別人,你自己也有責任。」好友和她在SPA中心俯伏休息時,慨然提醒。

    「我有給過他任何可以上我的暗示嗎?」即使事情已過了好一陣子,她還是想來就不舒服。「還是我哪裡表現得自己很需要了?」

    「為什麼不把這理解為:你很有魅力?」

    「可是……」原本是來這裡放鬆身體和心情的,此刻她卻每根神經都不悅地抽緊。「我不喜歡被人用這麼下流的方式來示好,好像我很——」

    「OK,對方不是有惡意或看輕你,只是他所知道的表達好感的方式,就是勃起。」好友趕緊緩和她的情緒。

    「那就跟我結婚啊!」

    「入贅的代價對他來說,可能有點高。」

    「所以我只值得他上床,不值得他入贅?」

    「貝翎,你在急什麼?」

    她的激憤突然凝結。她……有在急什麼嗎?

    「你嚇死我了。」好友支開身後的美容師,愣愣起身。「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有啊。」她會出什麼事?

    「你一定有。以前我們講這種事的時候,你都笑笑就算了,現在卻變得好奇怪。」常常反應過度,讓原本輕鬆的瞎串突然肅殺萬分。

    「我這是……」她不自在地思忖一陣。「想用比較慎重的方式來看婚姻。」

    「是嗎?可是你在談婚姻對像時,好像在談投資交易。」由市場表現來決定績效,或以絕對報酬為操作目標。「感情呢?對於婚姻,你怎麼完全沒提到感情?」

    她大愕,像是從沒聽過這種字眼。

    「你的感情為什麼好像都鎖起來了?」一觸及關於感情的事,她就變得好沒感情,非常尖銳。「我想陸媽媽最近一定很受傷。」

    「我怎麼會傷我媽媽?」她這麼愛媽媽。

    「她一直充滿感情地為你的婚姻做安排,因為這是最浪漫、最有感情的夢想。你的態度是怎樣?」

    她無法回答,但她真的不想傷到媽媽。她一直盡量順媽媽的意,讓她開心……

    「陸媽媽最幸福的事,就是看到你幸福,可是最近的你實在不怎麼幸福。」連帶的使她身邊的人壓力也好大。「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感情鎖起來?」

    那不是很痛苦嗎?

    「我沒有,我只是……」

    她起身比手畫腳地,雙眼圓睜,抿唇咽喉,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達什麼,淚珠卻翻滾而落。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不知道自己哪裡不對勁,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事。她以為自己很平常,跟以前一樣,沒有狀況,周圍的人給她的回應卻不是這樣。

    那她究竟該如何是好?

    小臉皺起,忍不住抽泣。情緒失控了。

    好友替她倆圍上浴衣,擁住她,讓她伏在好友肩上盡情宣洩。貝翎不願意說,她也沒辦法。可能是貝翎還在受傷當中,無法面對傷口,也可能貝翎根本就還沒意識到自己受傷了,心靈血流不止,自己還茫茫然不知為何很痛、很虛弱?

    她只能本能性地否認她受傷。她很好,一切正常,都在掌握中。

    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感情鎖起來?

    沒有,她真的沒有。是有人把她的感情統統奪走了,害她沒有辦法愛自己,沒有能力愛別人,剩下的只是一個沒有感情的空殼。她知道周圍的人都很愛她、呵護她,但她就是沒有辦法回應。

    不是她不願意回應,而是她無能為力,徹徹底底地無能為力。

    誰來救她?

    她好痛苦,卻又逃不出去,陷在沒有感情的軀殼裡。

    她恨他,恨那個剝奪她感情的人。他徒手捅進了她的胸腔,挖走了她賴以為生的心臟,只留下鮮血淋漓的洞,空空地持續湧著熱流,補不回來,也沒得救。

    為什麼她的心會被拿走?起碼也得給她一個理由。她想不通,這不可能,根本不合理。她看過聽過讀過的感情明明不是這樣子的,她怎麼可能任由那個男人主宰她的感情?她沒有允許過,也沒有認同過,可是事實卻刺目地展在眼前。

    她的心不見了。

    她該怎麼辦?

    愛她的人給了她那麼多的愛,她的心口卻仍是一個淌著血的洞。一垂眸,就看見自己模糊的血肉,斷裂的骨頭。她還活著嗎?或者她早就已經死了?

    她的靈魂常常飛往遠方,去尋找失落的心。嚴酷的烈日與強悍的藍天,千百年不變。迷離的古城,乾熱的風,炫目寂靜的伊斯蘭幾何圖紋,遙遠的地平線外傳來祈禱聲。她尋尋覓覓,他人在哪裡?她的心就在他手裡。

    貝翎……

    乍夜時分,她常常驚醒,睡不安寧。舒適溫暖的家,柔和的浮雕夜燈,高科技的安全系統與嚴密的豪宅華廈警衛,都擋不住幽魂清冷的歎吟,穿透層層時空的包圍,呼喚著她,提醒著她:她的心不在她這裡。她想忘也忘不掉,想逃也逃不了。

    而且她的身體深深思念著,焚燒著,吶喊著。

    和她相親的眾多男士中,有幾個頗有可能性的,她也曾試著去交往過,或許對方就是和她步入婚姻的伴侶。他們為她潛藏的魔性癡迷,受她的艷媚氣質宰制。相親場合之外的碰面,她依舊端莊典雅,但保守的衣衫總是緊緊貼著她的曲線起伏,折磨著各路的王公親貴追求者。最妖異的是她的唇,即使是社交場合禮貌性的一吻,都令他們在錯愕中被攫走了靈魂。光是她輕輕吻上之前的幽幽氣息,就已醉倒他們,任由她嬌柔降服,再失落地丟棄。

    不是他。

    公主令他們徹夜難眠。

    有的男子不畏艱難,努力追求,但她都淡淡地以入贅為武器,嚇跑了這些仿?英勇的仰慕者。父親只說要入贅,她卻任意地溫柔濫用這項御令,暗示著他們,進了她家門的不是駙馬,而是下人。身為下人,就要懂得分寸。

    她以前不知道她是大小姐,還笨笨地努力與人打成一片,誠懇親和。有人卻讓她領悟到,原來她再怎麼表達善意,也免不了被人視為施捨。

    好吧,既然如此,她犯不著再折騰自己。她本來的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你這麼想是沒錯啦,但作法有點太過火。」

    與她同齡的表弟一身新郎禮服,和她坐在飯店中庭的露天花園,背著老婆偷抽婚前最後一根煙。

    「我朋友裡有幾個也很想追你,可是你條件開得那麼苛,姿態又擺得那麼高,實在沒幾個男人追得起。」一個成天拿高檔跑車當代步工具的嬌嬌女,外加不經意的奢豪舉動,挫傷不少中產階級的芳心。

    「我很驕傲嗎?」她無奈淺笑。

    「你像是故意的,在報復著什麼。」哎,有這麼出色的表姐,他又何嘗不得意?只是這些日子以來,她愈來愈古怪。「我是覺得啦,姨媽幫你安排的那些相親對像之所以一一陣亡,是因為他們太弱了,根本鎮不住你。」

    「他們都優秀得很。」否則哪過得了相親的最低門檻。

    「你少來了。」還一副楚楚可憐的假相。「你的嬌弱只在外表,裡面其實強韌得很,打都打不倒。上海那裡的流言我也聽說了,那麼難搞的團隊你也撐得下去,要不是你乖乖聽姨丈的話回台北,他們不知還得花多少心思才鬥得走你。」

    「是嗎?」連表弟也聽過那些無聊的風聲,真是壞事傳千里。

    「你是吃了悶虧也不吭聲的硬漢,心裡自有盤算,你那個堂哥大少則是被人碰到一根寒毛,都得大鳴大放的幼稚傢伙。我看他在那裡會死很慘。」待不久的。

    「那已經不關我的事了,爸也不太插手這些。伯父的兒子該由伯父去管,爸對他的提攜已經仁至義盡。」所以請別再抨擊爸只會寵自己的女兒了。「他們都已經佔盡優勢,還想怎樣呢?」

    「你的消息很不靈通喔。」表弟一臉怪相。「姨丈最近小動作很多,好像想來個絕地大反撲。」

    她微愣。「我沒注意到那些。」

    「那當然,光是相親爭霸戰就可以絆住你了,而且姨丈這些佈局也好像有意背著你。」不想讓她涉入。「你好好運作基金會就行,經營家族的企業形象。反正公益費用形同廣告費用,花錢就是為了打造口碑。」

    「爸在搞什麼小動作?」

    「很不像他吧。」表弟呵呵笑,撣了撣煙灰。「姨丈前幾個月把淪為重整公司的死對頭債權買下。官方說法是,因為有其他競爭者從債權銀行收回對方質押的股權,為了牽制住他們可能的股權動作,乾脆先收購債權,以防競爭者連橫坐大。」

    「所以對方空有股權也沒用。」重整計畫的最後決定權在爸手上了。

    「你被唬了。」哈!

    「什麼?」

    「看,你的注意力也被這些股權債權的調整勾走。」跟他一樣白目。「這些都是官方說法呀,我剛不是說了嗎?」

    「這是假動作?」

    「不,這是真有動作。可是姨丈並不像所宣稱的那樣,只是採取防禦行動,他這是變相進攻。」

    「爸要的不是防堵人家?」

    「他真正要的是死對頭的市占率和既有通路。」不必自己費力打拚,直接吞下對手現成的江山。「更奇怪的是,他最近把你們家族淨資產次高的部門分割出售,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不知道,但她有很不好的感覺。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爸說姨丈後面一定有大動作。」只是目前猜不出他怎會風格丕變,行事不同以往。

    爸在做什麼?這一點也不像他。

    「原來你們兩個躲在這裡!」一群西裝筆挺的男子漢興奮奔來。「害我們到處找半天!」

    表弟皺臉哀叫,不甘不願地捻熄煙蒂。

    貝翎淡雅地還以微笑,令眾男士芳心雀躍,小鹿亂撞。

    「我們可以跟表姐拍張照片嗎?」

    「喂,她是誰家的表姐啊?!」不要亂喊好不好?真是受夠了這群蒼蠅。「今天婚禮的主角到底是誰啊?」

    各路好漢靦腆地搶著輪流與她合照,趕趁大喜之日的百無禁忌,和美女留影紀念。大家早在婚禮綵排時就對她大為驚艷,今日正式盛裝出席,更是徹底征服了這些大男生,癡癡仰慕。

    母親刻意替她選了銀雪色的露肩小禮服,避開了新娘子的純白印象,同時達到品味卓然的陪襯效果。高腰的精緻剪裁,只流露妖媚曲線卻不見任何溝影,散發大家閨秀的典雅氣質。

    優美的肩頸線條和細膩膚質,在盤高的髮髻烘托下一覽無遺。大片雪膚上毫無珠寶綴飾,唯獨耳垂上懸著小小星光:價值上百萬的四克拉鑽石耳環,寂靜閃耀,沉默中顯示著非凡的身段。

    表弟覺得她這番用心打扮,很給他面子,但新娘卻氣炸了,今天的臉色比綵排時還臭,無法容忍他們擅自為她多安排了一位伴娘,搶盡新娘風采。

    哎,女人真是小心眼。這也有得計較?姨媽不過是想藉他倆的婚禮,介紹其中一位伴郎給貝翎,沾沾喜氣。新娘子要是不願意,大可說不。幹嘛收姨媽的新婚賀禮時歡天喜地,一看伴娘比她美麗就老大不高興?

    「你們還要拍多久才甘願啊?」可以進去準備正式開始了嗎?

    一夥人前呼後擁著貝翎和表弟,回到已經張羅完畢的宴會廳。大家各忙各的,司儀和音控人員不斷測試麥克風與流程銜接,場務人員迅速穿梭,一片匆促。

    「你不去準備室跟新娘和伴娘們補個妝嗎?」表弟耳語。

    她暗暗苦笑。「那是新娘子的地盤,我還是少去為妙。」

    他倆各自做個鬼臉,相互調侃。身為介紹人之一的貝翎媽媽,一身雍容華貴,在宴會廳的遠方,喜氣洋洋地歡笑而來。她身旁跟著的魁偉身影,步履優雅,隨侍在貴夫人身側,一同前往。

    貝翎刷白了整張臉,駭然震愕。

    是他?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媽媽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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