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日子,給李維祈這回國一攪和,還真的跟那個路邊術士鬼扯的一樣:災星臨頭,噩運難擋。
「耶?曉淑,你怎麼戴起眼鏡來了?」辦公室裡鄰座的同事們直到午飯時間才看清她的模樣。「而且你眼皮超腫的,幹嘛啦?」
「沒事。」只不過昨晚不小心想起十年前的情傷,又曦哩嘩啦個沒完沒了。「你們中午打算吃什麼?」
「隨便囉。」講起午餐就教人喪氣。「公司附近能吃的都吃遍了,只剩寵物店的飼料還沒吃過。」
「就算有好的店我也懶得出去吃。」另一部門的同事掛在OA隔板上哀歎。「下午的會議一長串,恐怕到晚上七、八點都還開不完,我寧可趁中午瞇一下也勝過吃飯。」
「那叫外送披薩吧。」曉淑沒勁兒地撥打電話。「我請客。」
耶?大夥驚喜之外,不免狐疑。
「曉淑,你是怎麼了?」
「對啊,今天整個人怪怪的。」沒啥元氣。
「該不會又是煩惱莫妮卡惹出的爛攤子吧?」
「厚——」旁的閒人憤然吼道。「那個摸你卡,誰跟她一組誰倒楣。幸好老闆之前做了人事調動,否則再跟她共事下去,我真的要丟辭呈!」
「她只是太年輕,」曉淑懶懶小啜涼掉的殘餘咖啡。「太急著想證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簽下一堆操死程式人員的爛合約!」喪權辱國。
「曉淑,你不需要事事都替她收尾。」老鳥一面狠咬拉著長絲的香濃披薩,一面咕噥。「不然她永遠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就是啊,犯不著為她的事難過。」
「謝謝關心啦。」她不好意思地推推土氣的黑框大眼鏡。「我其實……不是因為她的事在傷腦筋。」
「那是為什麼事?」
三姑六婆們頓時眼睛亮亮、耳朵尖尖、脖子長長。
她假裝正專心咀嚼著滿嘴的餡料,沒有空隙回應。
「該不會是……」
「因為業務部的查理王子?」
曉淑呆愣,怎麼會扯上他?
「哎,你不要太在意啦。」大夥神色有異地勉強乾笑。「他那個人就是嘴賤,沒人會聽他講的話啦。」
講什麼話?
「對啊,我也滿討厭那種拿刻薄當幽默的人。」率直的總機小姐也乘勢過來分享熱呼美食。「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他業績冠軍,是老闆跟前的印地安人——大紅人,品德再差我們也只能忍。」
「我也搞不懂查理王子幹嘛老拿你開刀。」途經這一區的專案組頭順便插一腳,瓜分披薩。「曉淑,你是不是曾經得罪到他什麼?」
啊?
她愈聽愈迷糊,好像大家在講著某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我最不爽他老愛用台語來念我的英文名字。」瑪格麗特忿忿撕起第三塊大餅吞噬。「他甚至當著客戶的面『肉桂肉桂』地叫我,超幼稚的。」
「跟他老是『小俗小俗』地叫你,有異曲同工之妙。」哈!
曉淑暗怔,沒想過自己早在不自覺中被人損到。
「可是他那個乳房業績的玩笑真的太低俗了,我聽都不想聽。」一名女工程師傲然一哼。
「你沒聽又怎麼會知道?」旁人吐槽。
「他到處嚷嚷得那麼起勁,我連掩耳朵都來不及。」能聽不到嗎?「如果是在美國,我早叫曉淑告那傢伙性騷擾!」
「歹勢,這裡是台灣。」
「但是說曉淑是靠大奶攏絡客戶,所以每個客戶被她搞得服服帖帖,實在太過分。這分明就是性別歧視,好像只有男人的成就是憑實力,女人的成就是靠身體!」
「喂,人家曉淑已經夠難過了,你還在傷口上灑鹽?」
「我這是替曉淑出氣!」
「哎呀,算了吧。」還不是動動嘴皮而已。誰會無聊到真的採取行動替她討回公道?
曉淑渾然僵住,寒氣由腳底直竄腦門,貫穿全身。
她不知道這事,但大家都以為她知道。她不是為這事傷心,但大家都以為她是為這事哭腫雙眼。她沒想過會有這麼卑劣的講法,無緣無故就如此踐踏她的人格與尊嚴。
她的同性好友雖然也常取笑她的身材,但彼此都很清楚玩笑的界線,明白分寸。但同事們現在閒串的這樁乳房業績,卻是赤裸裸的惡意羞辱。
「有夠惡劣!」曉淑週末到教會向朋友們傾吐時,樂樂率先暴吠。「曉淑,告他!讓這混蛋學習什麼叫尊重女性,也省得他再用那張嘴隨便欺負其他人!」
「對啊,他怎麼可以講這種話?」
「他該不會就是之前譏笑你是石頭的那個人吧?」有人霍然警覺。
「什麼什麼?」樂樂轉頭四問。
「也沒什麼啦。」曉淑為難地絞著手指。「前一陣子他一直約我出去,或要我搭他便車什麼的,我都婉拒了,他就開始笑稱我是不解風情的大石頭。」
「不解風情這四個字應該是你自己加的吧。」教會小教室的窗戶外飄來一句。
「嗨,維祈。」
「要不要進來坐?」姊姊妹妹們熱情邀請。
「我們正在講男人的壞話。」樂樂奸笑。
「怪不得你們聊得那麼火爆。我還是別插花的好,免得小命不保。」他閒閒趴在窗台上串,彷彿親切的鄰家大哥。
唯獨曉淑知道這偽君子來意不善。
「維祈為什麼說不解風情是曉淑加上去的?」
「因為太浪漫了。」他和煦一笑。「完全足曉淑一相情願的想法,但人家可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他輕瞥曉淑明明不安卻又逞強的模樣,想想還是算了,她已經夠慘的,別再捉弄她了。「把女性說成石頭,是很不雅的比喻。」
「啊?」眾家姑娘一概茫然。
「怎麼個不雅?」感覺不出來啊。
他聳聳肩。「當然是指女生那方面有問題囉。」
「哪方面?」曉淑硬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用比較白一點的說法,就是對方暗諷你性冷感。」
嘩聲四起,姊姊妹妹們無不詫異。
「那個男的怎麼可以這樣講曉淑?!」
「這根本是人身攻擊!」變種的三字經!
「曉淑,你的同事都沒人提出反擊嗎?他們不覺得這很過分嗎?」氣死人!
「別開玩笑了。」席間反應最涼的柯南閒閒掮風。「人家沒事幹嘛為曉淑犧牲自己的前途?」
沒乘機把她排擠出去就不錯了。
「告他!曉淑,去告他!」樂樂火到腦袋快爆漿。
「小心動到胎氣喔。」
「柯南,你閉嘴!」樂樂向來最看不慣這種事。「那傢伙就是欠人扁,所以一路嘴賤到今天。曉淑,你如果不採取行動,就等於是姑息縱容這種惡劣行為!」
曉淑一怔。她沒想到這麼多,反而還難過得半死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裡不好、言行有什麼不端莊,才招惹到這種羞辱。
「而且你絕對不可以自責!」
樂樂的強烈指責嚇了她一大跳。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類似這種事的受害者總會懷疑自己,覺得自己一定有什麼不對,所以會被人這樣貶損。這件事情錯不在你,而是那個男的太不尊重女性!」超級欠扁!
「可是……」一定要把事情搞得這麼激烈嗎?「我想再跟他好好談。」
「好啊,你去試試看。」柯南一副「你自願要去送死我也沒轍」的懶樣。
「大家都是同一個公司的同事,天天都要在一起工作。我不想因為我的關係,害整個辦公室氣氛很僵……」
「你的溫柔跟體諒,可能只會造成下一個女性被他的惡劣傷害。」姊姊妹妹中的粉領新貴婉勸。「我相信你不是第一個被他以粗鄙言詞羞辱到的女性,只是大家都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以為忍一忍就算了,自認倒楣,結果是讓這種敗類更加囂張無阻。」
曉淑心中一凜。
她不希望把事情搞大,但更不希望其他女性受到這類無謂的貶損。但……
驀地,她不自覺地瞥向窗口趴著的李維祈,心中有著隱隱的溫暖,期待著什麼。誰知,他竟然趁大家不注意,對她投以輕蔑的冷笑。
「需要我幫忙嗎?」
「對啊。如果你不方便直言,維祈可以去你公司替你出面。」緩衝局勢。
「我不需要!」
大夥被曉淑突兀的賭氣愣住,不明白怎麼先前畏畏縮縮的傻大姊競忽然強悍起來。
「我自己的事,我會處理!」
「喔。」他假作溫柔,賊眼彎彎。「那很好啊。你打算怎麼處理?」
「反正……我有我的打算就對了!」強詞奪理。
「該不會是想向老爸尋求政治庇護吧?」
一語中的,糗得她七竅生煙。
真搞不懂自己是怎麼瞎眼喜歡上這頭冷血豬哥。超沒人性、超沒同情心、超沒英雄氣概!看到美女有難,竟然袖手旁觀,還涼涼地落井下石。
虧他上禮拜才向她提出結婚的建議案……
男人為什麼這麼簡單就可以渡過情感的挫折?他十年前那樣草率地處理她的傾慕,十年後卻事過境遷似的閒閒向她求婚。他難道對這一切都這麼地沒感覺嗎?是她用情太深太氾濫,還是他太薄情寡義?
不公平。至少就這件情傷來看,他幾乎沒付什麼代價,她卻痛了十年。
最慘的是,她至今對他仍有感覺。感覺愈強烈,就刺得那份痛楚愈深。
「呃?曉淑?」姊姊妹妹錯愕。「才聊到一半,你要到哪去?」
「我後天就要帶國中生團契的短期宣教隊下鄉,得先去倉庫找出他們要用的海報板。」她勉強擠個笑容。「你們繼續串吧,我先走了。」
大夥故作欣然地揮揮手,很能諒解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的時間。
曉淑知道,大家都誤以為她是受挫於公司惡質男同事的羞辱,其實她心中真正受挫的,是別的事。
她鑽到擁擠而幽暗的後梯儲藏室,只亮著盞小燈泡,供她在各類雜物堆中搜尋畫板。她不想再浪費心思在無謂的感情糾葛上,只想好好做點有意義的事。而且,要帶十二個青少年到南投鄉下教會辦福音活動,也不是容易的事,她必須更專心投入才行。
雖然她特地報名上青少年輔導課程,雖然她想盡辦法跟青少年們建立友誼,雖然她努力對他們的冷漠消極保持熱情,得到的卻總是失落。沒有成果,沒有回應,沒有任何的肯定。
她是不是對人、對事、對這個世界,都太過熱切?對這一切冷淡一點,是不是比較不容易受傷?
隱約中,她身後傾來一座溫暖的巨牆,將她自背後圍堵在他胸前。一雙健臂伸長在她左右,箝往她前方的一大疊直立畫板。
「你要拿的海報板就是這些?」
熟悉的氣息,低俯在她肩窩,暖熱地拂掠著她的耳畔。她當然可以叫他滾蛋,少在沒人的地方惺惺作態,但她只是沮喪,只能無奈。
她寧願自我欺騙,假想他正在和她談情說愛。
胡碴隱隱的剛稜面頰,自她身後貼往她細嫩的臉蛋,愛憐地不住摩挲,貪婪地呼吸著她淡雅的體香。
此時此刻,沒有言語,沒有任何親暱的腧矩,只有單純的依偎,彼此相倚。
他對她是這麼地疼惜,只是難以傳遞。
「你不必來幫忙。」曉淑被自己的冷言冷語驚到。
不是這樣的!她渴望他的親近,她喜歡他陪在她身邊!
「我只不過要搬三塊畫板而已,不需要你插手。」
她在鬼扯什麼?!曉淑狠狠自我痛斥,卻控制不了自己的決絕,憑維祈的霸王脾氣與獨裁天性,不把她活活絞成麻花才陸。
但他竟然沒有。一如他來時的悄悄,去時也無聲無息,留下她身後的空曠與陰涼。
以及空虛。
「為什麼會這樣?」她絕望地茫然自語,遠眺挑高客廳外的碧翠山谷。
她家老鄰居——樂樂的大哥康凱林也絕望地茫然自語,「是啊,為什麼會這樣?」
他在家好端端地跟現任女友調情到一半,就被曉淤這位美艷芳鄰的來訪打斷。她那副如泣如訴的嫵媚慘狀,以及短褲背心的超辣家居打扮,當場摧殘了現任女友扁平的自信心。
一聲「凱哥」外加柔情萬千的嬌喃傾吐,完全陷他於萬劫不復之地。
「凱哥,我是不是不可能再喜歡上李維祈以外的人?不然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對異性完全沒感覺,對他的接近卻常常感到觸電?」
他擰眉閉眸,無力長歎。「我不知道。」
「康凱林,你自己說!」女友暴喝。「如果你們真的只是單純的青梅竹馬,她幹嘛要故意穿得這麼性感跑來跟你撒嬌訴苦?!」
「我不知道。」
「你覺得李維祈是真心向我求婚還是年紀到了,就隨便找個對象湊合湊合?」
「我不知道。」
「我在跟你交往之前就已經講清楚,你是我第一個想認真交往的對象,所以你也要把手邊的異性清乾淨,認真地跟我經營感情。現在卻跳出這個女的凱哥凱哥地嗲個不停,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給她講清楚!
「我、不、知、道。」
「凱哥,我很擔心我真的會再一次被李維祈吸引,可是我已經不能再承受一次同樣的打擊。而且他沒有給我任何解釋,為什麼他當年要之音姊而不要我,現在又回頭撿他自己拒絕過的人。他只當我是他交往對像中的其一,我卻把他看做是我生命中的唯一。他到底算什麼?連樂樂都早忘了他是哪號人物,我又何必這麼死心眼地念念不忘?是我太笨,還是他太狠?」
「我、真、的、不、知、道。」
「別想打迷糊仗!」現任女友可比曉淑悍霸有為多了。「我早就打聽到你身旁有一卡車的紅粉知己,說好聽只是朋友而已,她們每一個卻都比我還熟悉你。我算什麼?只是你眾多異性朋友中比較近期的一個,還是你心裡真正看做特別的那一個?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約到你家來,卻又在我們談情說愛中放個女的進門哭訴,這樣有多傷我的尊嚴?」
「我都說了我不知道……」
「對!我就是這樣被傷害的。」曉淑好感動地泣望這位女友。「我最不能原諒李維祈的,就是他竟然在屬於我們兩人的夜晚,找來之前的女友幫忙收拾我們秘密約會的爛攤子。他這麼做太傷我的自尊。有什麼困難是我們兩人同心合意無法解決的,非要他之前的女友出面才能擺乎?凱哥,我比她差嗎?他對我的信賴就只有這麼一丁點嗎?」
「我不知道……」噢,請問到底有沒有人在聽他哀號?
「你們男人就是賤!左一個、右一個,要你放開哪個都捨不得,乾脆統統都抓著!」氣煞女友陛下,一屁股重重坐入沙發蹺腿環胸。「我跟你講,你今天非給我一個交代,否則我跟你沒完沒了!不要以為我有那麼好對付,跟你哭哭啼啼當個認命的小媳婦就算了。門兒都沒有!」
她憤恨一呸,口水幾乎灼穿了凱哥虛有其表的俊俏臉皮。
「我真的不知道她……」
「你少給我裝無辜!」老娘不吃這一套!
「你何必這麼在意這點小事……」
「這不是小事!」曉淑淒厲冤嚷。「你們男人都以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有什麼好在乎的,這種態度更是傷人!就我一個人在難過、在流淚,你們男人卻完全不體諒,甚至還責備女人在發什麼神經啊、一點小事有必要搞得這麼嚴重嗎?」
「耶?」不錯嘛。「小豬,你倒挺瞭解我的。」
「瞭解什麼?!」女友咆哮。「她只不過是指出天下烏鴉一般黑,你有什麼好樂的?」
「可是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吵到後來,他都有點搞不懂他們到底在爭執什麼。「這事根本沒什麼值得在乎。」
「誰在乎那些鳥事!」
「那你幹嘛跟我發這麼大的火?」
「還不是因為我在乎你!」死豬頭!
啊,原來……
曉淑和凱哥霎時同一陣線,陷入驚愕的白呆。
是啊,要不是她至今都還深深在乎著李維祈,何必被那個舊傷糾纏得那麼緊?
凱哥經大師如此開悟,不禁敬佩臣服,跪在女友陛下跟前搖尾致歉,懇求陛下玉手垂憐。而曉淑,被這份領悟挫得更深。
小人兒寂然轉身,落寞而去。
「喂!」取得完全優勢的女友陛下傲然下令。「你也別死腦筋了,你男人既然回頭向你求婚,就趕快狠狠逮住他!」
少來找她男人的麻煩。
「好歹他找的是你,而不是一長串名單上別的女人。你還有什麼好囉唆的?」
她知道啊,但是……哎。
心思的糾葛太深,令她鎮日魂不守舍,因而在帶領青少年下鄉短期宣教的當天清早,犯下要命的疏失——
她昨晚開車回家後竟然忘了開車燈,現在電瓶沒電,根本發不動車!
怎麼辦?整個短宣隊的遊戲道具、活動看板、麥克風及擴大機等全都在她車上,由她負責開車載往南投。而參與這次短期宣教的青少年,早由大專的輔導哥哥、輔導姊姊們帶領一同搭火車南下,一切工作大家分頭進行。要是人全到了,東西卻沒到,整個下鄉宣教的活動豈不完了?
她毀了!她怎麼可以因為自己一時粗心,就搞砸了大家準備了好幾個月的活動?而且這對滿懷期待的青少年們,會是多大的挫敗?
本來她可以向老哥的車求援,但現在已早上七點多,哥的車卻不在車庫裡,顯然他昨晚根本沒回來。該怎麼辦才好?
腦袋慌到全然空白。
她暈頭轉向地胡亂開手機,急急搜往她從老哥手機內偷來珍藏的秘密號碼。
「喂?」電話幾乎是接通的同時就被接起。
呃?她驚呆,這才清醒過來。她把電話打到哪裡去了?
「曉淑。」睡意濃厚的啞嗓有著犀利的精明。「怎麼了?」
她愕然瞪了拿開一段距離的手機好半晌,嚴重質疑到底是她的手有問題,還是這支手機有問題。為什麼會撥通給李維祈?
「曉淑,出什麼事了?」醇嗓輕喃,彷彿再大的危機對他而言,不過淡如雲煙。
「我……我的車沒電……」
天哪,超級撞牆。她沒事跟他講這幹嘛?
「你人在哪裡?」
「家裡……」
「我馬上到。」
他說到做到,不過十幾分鐘的光景,就駕著愛車飆越半個台北盆地,由北端的自宅狂駛到南端的深山豪宅,悍然而精確地煞在范家大門。
「怎麼著?」他冷道。
她呈呆瓜狀地一身運動服,晾在車庫前,傻望他一副大將軍率軍開戰的威武霸氣。
「我今天……我現在應該載著這一整車的道具去南投,可是……」
「開我的車比較快。」他甩都不甩她,擦身而過,豪邁踱往她的車後。「閃開,別擋著我搬東西。」
她急急縮到一旁去,不敢招惹正在極度不爽中的冷漢。
她仍在錯愕中,無法回復神智。鄰居家的凱哥就可以幫的忙,為什麼她會捨近求遠,不自覺地打給李維祈?而且她什麼都還沒說,他為什麼會知道她是打來求援的?
不,真正令她芳心震撼的,不是那些,而是他顯然是匆匆套上的輕便衣物底下,竟穿著一雙居家室內拖鞋。他平日工整的短髮,此刻亂得分外性感,一看就知道這顆腦袋必是剛從枕頭上彈起來。
他甚至不及戴上隱形眼鏡,讓她生平第一次目睹他架著深度鏡框的模樣。
他倆竟在毫無串通的情況下,用著同一款式的備用眼鏡。
她看到癡了,迷到傻了,像個傾慕超級偶像的小歌迷,呆呆瞻仰。
勤奮耐操的李維祈,帶著低血壓的嚴重下床氣,連人帶貨地疾速殺往南投,藉由恐怖的狂飆狂閃提振元氣,為寧靜祥和的高速公路帶來一些刺激。
反正他現在開的是老哥的車,罰單就交由老哥去負責。
他們以驚人的效率,趕在搭火車的青少年們抵達之前殺到目的地,安然卸貨佈置。而後一邊享用當地教會供應的即溶咖啡,一邊坐在大雨暴洩的教會外廊等待年輕人們。
好美。
她嬌憨地捧著熱咖啡感歎,心醉地欣賞滂沱豪雨中根本什麼也看不清的美景——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她此刻覺得眼中看到的一切都很美就是了。就連路邊被暴雨打得稀巴爛的狗大便,都令她感到如優美銀杏落英繽紛的華麗浪漫。
也許他們倆該搬到這樣的人間仙境,買張大搖椅,兩人蜷在一起搖啊搖,品嚐著有點發潮酸掉的美味咖啡,悠然觀看門前隱約成形美如黃金之河的泥流。
啊,多麼浪漫……
「曉淑。」李維祈面色凝重地眺望朦朧遠方。「你覺得這樣好嗎?」
「嗯?」美夢微微甦醒。「什麼?」
「到這裡的事。」
她嚇到失手震出半杯咖啡。她又沒說,他怎會知道她在暗暗盤算什麼?
「我知道你是無所謂,但起碼也該為旁人想想。」
啊?「什麼旁人?」
「我們正在等的這群青少年。」
她的好心情頓時被冷冽大雨淹到減頂……「你放心吧,我也不想被人誤認為我跟你之間有什麼關係。請你別太自作多情,也請搞清楚立場,你只是個臨時來幫忙的——」
「你到底在講什麼?」
他幹嘛這樣鄙夷她?好像她的智能有問題。「那你又在講什麼?」
「中央氣象局今天凌晨已經發佈海上颱風警報,你確定這次青少年的下鄉短宣還要如期進行?」
「不是說這只是輕度颱風,而且路徑會偏離台灣嗎?」
「看這雨勢,我想氣象局又得挨大家的罵了。」天有不測風雲,氣像人員有旦夕禍福。「你是這次短宣的總領隊,你自己決定,要不要立刻中止這次活動,全員返回台北。」
她緊張地反覆思量,快快跑進屋內電致氣象台確認,趕緊和當地教會同仁商議。但是每一家電視台的報導都跟氣象局一樣地語焉不詳,令人進退不得。
萬一全員返抵台北,發現颱風也飄然掠去,恢復燦爛陽光,那可怎麼辦?
「曉淑。」
一手巴在大門橫樑上俯身冷喚的巨漢,閒閒宣告。
「他們到了。」
下一秒,土匪流寇來襲似的一票國中生,驚叫嬉鬧地濕漉衝進屋內,興奮的喧嘩聲充斥整間小教堂。打鬧的繼續打鬧,抱怨的繼續抱怨,閒聊的繼續閒聊。年輕孩子們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沒人注意曉淑拚命高喊的細嚷,把塑膠雨衣胡亂脫得到處都是,大家拚命嘰哩呱啦,相互推擠,嚷嚷要吃的喝的累壞了什麼的,有如經濟大恐慌。
「曉淑姊……」在戰亂人潮中的大專生輔導員們,竭力游向她,卻又動彈不得。
曉淑也被這群轟炸機青少年堵得無法前進,只好放聲狂喊。
「現在颱風的情形怎樣?」
「不曉得!」大專生們一面引頸呼號,一面被小毛頭們的各項要求及勒索包圍。「但是沿路已經開始有積水現象,山區要注意坍方及上石流!」
「什麼?」天哪,真是有夠吵。她啥都聽不清楚,只聽見大夥又是吵著要上廁所又是什麼東西不見又是淋到雨了有點冷的,場面全然失控。
「范姊妹。」當地教會同仁奮力衝鋒陷陣,在槍林彈雨中冒命擠向她耳邊報告戰況。
「現在雨勢太猛烈,就算我們幫你買到孩子們返回台北的火車票,也難保火車會正常發車。」
噢……一個頭兩個大。
她在這裡煩惱得要死,李維祈卻仍涼涼杵在屋外長廊喝咖啡、看風景,根本沒興趣英雄救美。
「曉淑老師。」幾名興奮的國中小女生擁向她,羞怯可人。「那個人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當場祭出晚娘臉。
「那為什麼我們常在教會看到他老跟著你?」
「大概怕我欠錢不還。」哼!
「那你可以介紹他給我們認識嗎?」
「當然不可以。」
小女生們頓時變臉怒瞪,她也為自己的怨毒錯愕,不明白自己怎會想也不想地就大翻醋罈子,而且對方不過是群孩子。
「曉淑老師!」又一群資優小霸王前來抗議。「你看雨下成這樣,而且颱風可能會登陸。你覺得我們今天傍晚的福音兒童營會有當地小孩來參加嗎?」
這些毛孩子,竟在這種混亂時刻來火爆質詢她的行程規畫?
「請先冷靜一下。」她以無能政府官員的阿諛姿態安撫激憤民眾。「這件事我會盡快處理,但是先讓我把——」
「曉淑老師,我把我的睡袋忘在火車上了,你能小能幫我找回來?」剛上國一的最年幼者難過得死去活來。「那是我露營專用的史努比睡袋,如果我不用它的話,我會睡不著。」
「我會盡量——」
「曉淑老師,教會門口有小河耶!」
青少年們狂喜爭看,曉淑卻嚇白了臉。
「哇,酷!」
「這就叫土石流吧。」
「才怪!它只是一條泥漿,又沒大石頭在滑動。」
有大石頭在滑動他們就全完了!「你們統統進來,不要擠在門口看!我去開車過來!」
「范姊妹……」教會同仁們被她的臉色嚇壞了。「你不要緊張,教會這裡很安全。只要你別輕舉妄動開車出去,就不會有危險。」
「是啊是啊,這裡的狀況沒問題,反而是開車下山的路很可能有坍方。」
「那該怎麼辦?」她下意識地突然轉向李維祈。
教會同仁隨著她一起向他看,孩子們也跟著大人們朝他瞻仰。頓時李維祈化身為世紀救星,災難片中孤絕而身手高強的神秘英雄。
他卻涼涼斜睨曉淑無助的嬌顏好半天,才滿意地一勾嘴角。
「我們被困住了。」
他這聲醇吟太性感,痦啞呢噥,令在場無論男女老幼都為之怦然心動,拜倒在他滄桑冷漠的魅力中。
廢……廢話,她當然知道他們被困住了。幹嘛講得這麼……曖昧……
他故意無視週遭群眾的高度矚目,以熱烈得幾乎讓曉淑慾火焚身的凝眸低訴。
「今晚我們在這兒,有得玩了。」
狂風暴雨,狼嗥四起。漫漫長夜,熱情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