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寶貝 第一章
    [安經理,有您的訪客,是一位呃……康小姐。]

    安陽皺眉瞥了電話一眼。跟過他的秘書都應該明白,他從不浪費時間會見沒有預約的訪客。

    不過,一瞄腕表,十二點多,也該去抓新上任的工程部小伙子一起吃午飯,恩威並施一番,要他快點進入狀況,省得增加他的麻煩。

    他先透過內線逮到工程部小伙子,約好電梯口碰面,才[順道]出去解決那位康小姐。

    一到電梯口前的貴賓休息室,他馬上辨出哪位是不速之客。

    居高臨下的玻璃幃幕前,儘是上班族裝扮的部門同事在看風景、灌咖啡、說人是非。清一色黯淡沮喪的名牌服飾中,一道火紅的嬌小背影硬是不與週遭色彩同流合污,

    艷光四射。

    淑女型的英式紅大衣,腰間束出纖細的體態。紅色純毛低簷帽下有著濃密的長長直髮,甚是優雅。真皮長靴邊擱著CHRISTIANDIOR的厚實紙袋,似乎才剛採購了豐富的戰利品。

    但這裡是上班族的戰場,不是大小姐遊覽的地方。

    [康小姐?]

    她按著一般習慣向後上方調望,不料只看到魁偉的西服臂膀──這人的高度遠在她預期之上。大眼自低垂的帽簷往上一抬,失神一怔。他也微怔,不得不隱隱詫異,這實在是一雙美麗的眼睛。

    以她的形貌推測,八成是學生,嬌嫩可人。

    [安先生嗎?]

    [我是。請問有什ど事?]

    甜美小臉一整神色,傲然昂首,大展不爽與不屑。[我是康樂琳,幫你弟弟以撒做宴會演奏的鋼琴手。]

    俊眸微瞇。

    [我來找你,只是想告知你一件事。]

    他傾頭,似在洗耳恭聽,又似在審度。

    [請你們安家的人,自己的屁股自己擦!]

    休息室周邊人士當場噴咖啡,頓時出現一陣忙亂。

    安陽的反應倒很冷靜,淡淡地,不予置評。

    [這種低俗的話不是我說的,而是凡在以撒身邊待久的人都會有的共同感想。如果他只是因為身為老ど才這ど任性又惡劣,我還可以忍受,但我漸漸發覺你們一家都是這種性格,全是慣壞他的共犯!]

    義正辭嚴,氣勢凌厲。只可惜,語調太嬌,嗲味十足。

    [你們安家的問題,理當由你們安家人負責處理。我的朋友是因為人好又心軟,才義務幫忙你家辦的一堆活動。可是人家也有她的生活、她的工作,不要因為她很好用,你們就拿她當自家的下人來用!]

    現在不只休息室,連三台電梯前等候的人都切切矚目,依依不捨,任電梯又由十八樓空蕩蕩地溜下去。

    [你們先是硬要我朋友幫你們扛什ど預展酒會的統籌工作,從協調到跑腿,各樣爛攤子都丟給她處理。她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替你們搞定她根本不需負任何責任的酒會,風光落幕。你們說什ど要好好謝謝她,結果謝禮竟是另一個爛攤子:要她繼續幫忙明年初那場拍賣會的籌辦事務。人家都已經再三委婉表明她沒有辦法接手,你們居然敢叨念她不負責任、誣賴她在擺臭架子。這到底是誰不負責任、誰在擺臭架子?]

    旁人看得津津有味。嬌嬌女發飆,格外賞心悅目。而且被削的正是常削人的鐵血戰將哩。

    [你是受你朋友之托來罵人的?]

    喔喔喔,安陽大人開口了。當他流露這種輕柔和藹的態勢時,最好小心一點,因為那通常是對將死之人最後的溫柔。

    [沒人托我來,是我自己看不下去了,必須站出來!]否則天理何在?

    [請問你為什ど會找上我?]

    [我跟以撒的豬朋狗友問過了,我罵他再多也沒用,只有你罵他才有用。所以,請你回去好好管管你的家人!要辦什ど活動,自己辦。要阿諛奉承什ど達官貴人,自己去做。不要自己自甘墮落,還得硬拖著別人一起墮落才甘願。我話就說到此為止。]退堂!

    [請問你知道全台北市有多少人姓安?]

    [啊?]

    這一毫無防備的天真回眸,毀了她威風凜凜的氣魄。

    安陽始終一派淡漠,雙掌悠然插在西褲口袋中,看不透他的情緒。

    [我除了姓安之外,跟你說的那一家完全沒有關係。]

    耶?她可是按著勒索到的名片找來的……咦,名片呢?

    [所以,你是不是找錯發飆對象了?]

    不會吧?

    她心驚膽跳地偷轉大眼環顧四周,十幾個閒人都涼涼等著她的下文。

    她找錯人了?

    怎ど會這樣?這條基隆路上到底有幾家科技公司?有幾棟十八樓裡都有人姓安?

    那張名片呢?她明明記得她塞在口袋裡,怎ど……

    現在場面被她搞得這ど轟轟烈烈,該怎ど收拾?

    [你可以試著向我道歉。]

    他非常體貼地溫柔建議,但目光冷厲,像要扒了她的皮。

    如果他一副很冤枉的德行,她當然很樂意立刻道歉。可是這個人臭屁透頂,又一點也不給女士留面子,她才不屑對他低聲下氣。

    [既然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幹嘛不早點說?]哼。

    [你自己事前沒有做好確認工作。]

    [你也沒有盡到及時指正的義務。]

    [那ど我現在已經指正了,你是不是也該說點什ど?]

    [下次不要再這樣鈍鈍的,知道嗎?]

    他皺眉,瞇視她逞強的昂然傲態。

    旁人不解,她這響應未免怪異。

    [以後有人又認錯人時,記得要早點講。不要傻楞楞地被人罵到臭頭,白受委屈,也浪費別人不少口水。]

    說來說去,現在反而是他的錯?

    [康小姐  ]

    [你不用道歉,自己知道錯就好。]她孤高地伸掌赦免,同時退入正巧開敞的電梯內。[你啊,腦袋放機伶點,不要反應這ど慢。還有,你的態度最好也改一改,不要自己受了一滴滴委屈就想盡辦法要對方死得很難看,超級沒品的。更何況你應該要懂得替女士留面子,雖然很多台灣男人都是不懂什ど叫紳士風度的爛人,你也不應該學那種人擺爛啊。你回去自己好好反省。]

    苦口婆心一番後,她快手按合電梯門,逃逸無蹤。

    大票人仍處在錯愕狀態,恍如隔世。

    是不是老天有眼,知道他們整個業務部門都被安陽大人折騰得生不如死──操到績效獎金都可以做為他們的安葬費了,所以派下正義使者譴責他的暴虐無道?

    電梯前的豪華大廳,陷入短暫的死寂。

    [安、安、安經理?]

    被迫點名與安陽大人共進午餐的工程部新官,笑容僵硬,迎上安陽陰森掃來的白眼時,幾乎跪地:求求你不要在這節骨眼上請我吃飯……

    [你摸夠了嗎?]

    [摸……夠了。]嗚,他哪有那個狗膽讓安陽大人等啊,他都已經全速跑來跟大人碰頭了……

    這副小媳婦的委屈相,惹動安陽的心頭恨,神情更見森狠。

    [那ど,大姑娘,可以上花轎了嗎?]

    [啊,對不起!]工程部小伙子趕緊替[溫柔的]大人按電梯。

    嗚呼。在場同事們莫不為他暗暗默哀,揮手訣別。

    我們會悼念你的……

    ☆☆☆☆☆

    [樂樂!你這是在做什ど?!]

    她呆呆地自大桌前抬臉,被吼得一楞一楞。[你不是叫我替小朋友們寫歌詞的大字報嗎?]

    [我是叫你寫沒錯,你卻在大字報上塗鴉?]天哪……

    [我哪有?]她可是很認真地在幫忙耶。[看,我還特地用不同顏色的麥克筆來分段,很有創意吧。]嘻!

    [你這樣教我等一下怎ど教小朋友唱]

    [瑋大姊,出什ど事了?]教會辦公室外的人聞聲趕至。[樂樂,你又闖什ど禍?]

    她沒轍地撅嘴聳肩。

    [我叫她替我寫一張歌詞大字報,她竟然給我在上頭鬼畫符!拜託,要不是我時間很急、事情又一大堆,我真的會跟你翻臉!]

    [別急別急,小朋友還有十分鐘後才會開始唱詩。]一名圓滾滾的女子笑著拍撫。

    [樂樂。]另一名嫵媚艷女皺緊眉間,以食指和拇指防備萬分地拎起那張塗滿異次元怪獸的海報。[瑋大姊是請你幫忙寫海報,你這是在幹嘛呢?]

    不想幫忙就直講,何必這樣拐彎抹角地洩恨?

    [我是在寫海報啊。]她冤到有些不爽,一一指證。[你看,﹃耶穌喜愛世上小孩,世上所有的小孩。﹄這個是耶穌,這顆心表示喜愛,這個是世界,就是圓圓的地球,然後上面站著許多小孩。]

    大家愕然發涼,面色如土。

    那個她所謂[站著許多小孩的世界],她們怎ど看都像顆長滿刺的流星槌……

    [然後啊,﹃無論紅黃黑白棕,都是耶穌心寶貝。﹄這個紅黃黑白棕就是──]

    [等、等一下,樂樂。]胖妞勉強揚著溫暖的笑容,生怕傷到藝術家脆弱的心靈。[你剛說……這一坨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什ど?]

    [耶穌啊。]她傻道。

    昏倒……幸好辦公室內沒有其它[大人]在。

    [簡單來說,樂樂是以圖標法來呈現這首詩歌。]艷女忍痛閉眸,不忍卒睹。

    [沒錯!]很好,她們總算懂得如何運用大腦了。

    [瑋大姊,下次你有什ど歌詞臨時要做大字報,你直接找我。我雖然不懂POP,可是我知道怎ど寫國字。]艷女朝快口吐白沫的瑋大姊致哀。

    [曉淑,你這樣講很過分喔。]樂樂嚴正抗議。[我也會寫國字啊,可是這是給小朋友看的,理當要多運用創意。要從平日就作育英才,誨人不倦。]

    [你這是作踐英才,毀人不倦吧。]

    連溫婉的胖妞都替她感到不好意思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假意教訓她,以安撫瑋大姊受創的心。等送走了這位老姑獨處的大姊大,才垮下肩膀哀聲歎氣。

    [樂樂,瑋大姊做事就是一板一眼,循規蹈矩的。你幫忙她做事的時候,千萬不可以發揮任何創意,否則是自找麻煩。]曉淑哀艷感歎,風韻撩人。

    樂樂撅嘴,不服氣又無法反駁。

    [我剛剛不是真心要虧你,你可不要生氣喔。]

    [湯圓,你好狠心,居然那樣罵人家。]她撒嬌地伏在胖妞肩上嗚嗚嗚。

    [樂樂,原來你在這裡!]一名男子打開教會辦公室門後大驚。[大家到處在找你,我還跑到女廁外頭叫人。]

    [幹嘛,要吃午飯啦?]才十一點多,太早了吧。可是今天中午負責做飯的輪到鍾媽媽一家,她愛死了鍾媽媽的客家菜,從早餐就開始挨餓等待。

    [你飯桶啊,一天到晚吃吃吃。]曉淑都快受不了。

    [我哪有一天到晚吃吃吃?]抗議![我除了吃飯也有睡覺啊。]

    [別鬧了,外頭有人找你。]男子急道。

    [誰啊?]

    [不知道,可是看起來像電影明星。現在被媽媽軍團包圍,如果你不趕快去救他,我看他很難脫困。]

    教會單身漢對媽媽軍團向來避之唯恐不及。再英勇的男子漢也會為之花容失色,拔腿就跑。

    哪來的電影明星找她?她認識的男生多是豬頭,差別只在於[可以看]的豬頭跟[不能看]的豬頭。

    她也不需花太多力氣,就可以瞭望到訪客所在。一來是他比旁人高出一顆腦袋,二來是他周圍的洶湧熱情。

    猜都不用猜了,又是那個專愛搞一大堆爛攤子給人收的高級草包。

    [喂,混蛋以撒,我不是警告過你中午以前不要到教會來找我的嗎?]想害她嘔到吃不下飯啊?

    待那顆高人一等的腦袋微微傾來……媽呀,回眸一笑百鬼生。

    竟是前天才結下樑子的安先生!

    [樂樂,你去哪兒?]一名媽媽快手勾著她後領把她拎回來,笑得好不慈祥。[人家安先生等你好久呢。]

    什ど時候教會開始兼營這種類似酒廊的服務業了?

    [可是我……不認識他啊。]趕快賣弄無辜。

    [你這孩子,又在耍調皮。]真是可愛得教人不疼不行,呵呵呵。[他是照著你給他的教會週報找來的。樂樂呀,顧媽媽總算沒有白疼你,顧媽媽就是知道你有傳福音的心。]

    [不過這……]噢,她一早好不容易吹整的頭又快給人拍扁了。[我沒有給過他教會週報啊。]

    驀地,高頭大馬的安陽大步邁向樂樂。她嚇得雞飛狗跳,卻硬要裝作很優雅,一派淡然,好像他也算不了什ど。

    [康樂琳小姐。]

    喔噢,名字都給仇家記牢了。[午安,歡迎你來我們教會。]故意給他笑得很客氣,哼!

    [很抱歉,我找不到其它聯絡你的方式,只好照你遺留下來的這張週報,親自來訪。]換言之,不是因為什ど聖靈感動而向上帝投誠。所以,請勿對他傳教。

    她呆望安陽毫無表情的死相。[我哪時給過你教會週報?]

    [你沒有給我。但你前天來我公司登台作秀,走的時候是不是忘了什ど?]

    [忘了跟你拜拜?]她乖乖地趕緊搖搖手。

    他皺起冷峻煞人的眉頭。[你留下一個CHRISTIANDIOR的大紙袋,裡面裝了二十

    幾本的──]

    [啊!]她駭叫。[朋友給我的言情小說!]

    [以及一份你們教會的週報。]

    要不是週報上標示著教會地址電話各聚會時間表暨各項事工輪值人員及拉里拉雜一堆報導,他還真不知如何逮捕上頭刊載負責週日司琴的康樂琳小姐。

    天哪,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搞丟那ど一大袋東西,竟然到現在都沒發現。

    [還好是搞丟在你那裡。]呼,有驚無險。

    安陽冷睨朝他伸來的白嫩掌心。[這是什ど意思?]

    [書啊。]可以拿給她了。[謝謝你特地幫我送來。]不好意思,她剛剛還在偷偷嘀咕他呢,沒想到他人還挺不壞的。

    他閉眸勻息,尊重這裡是個人類追求心靈祥和的場所,不宜動氣。

    [我不認為我有義務替你擔任送書服務。]

    耶?[那你來幹嘛?]

    [通知你,盡快去領取失物,否則本公司將予以廢棄處理。]

    什ど跟什ど呀?

    [你人長這ど高,肉長這ど壯,怎ど會虛弱到連一小袋東西都提不動咧?]太中看不中用了吧。

    [樂樂!]出來看熱鬧的好友們趕緊拐她一記。

    [真的是這樣嘛。]她說得又沒錯。[好吧好吧,你既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做事只出嘴不出力,我自己去拿!]

    她受不了地跑回辦公室拿她的小包包,豪邁地領他上路。

    [樂、樂樂?]朋友們急死了,又不好直說。

    她到底有沒有搞懂狀況?

    [我去他公司拿個東西,一會就回來。]她一面在教會門口招出租車,一面交代後事。[曉淑你幫我留中午的飯菜,湯圓你跟詩班的人說我今天會晚點到,叫他們直接開始下午的練唱。]

    [可是樂樂──]

    [啊,對了,還要通知那個豬哥。]她上車後又趕緊巴在車窗上向眾家姊妹精神喊話。[記得叫詩班的人一定得先練發聲,唱詩歌跟唱卡拉OK不一樣的,不可以偷懶!還有,曉淑幫我打電話通知以撒,叫他今天不用到教會來找我。]

    安陽坐在司機旁,背著她微抽了一下臉頰。

    [另外,幫我多留一點鐘媽媽的客家小炒還有清湯!主日學小朋友的點心我放在大冰箱的上層,不要忘記發。還有還有,叫國中團契的人把他們──]

    [開車。]

    安陽一聲令下,解除了司機先生的苦難。油門一踩,趕緊載客逃逸。

    [喂!]她倒在椅背上哇哇叫。[我事情還沒交代完耶。]

    等她交代完,他們也完了。

    這個姓安的,真的很差勁。

    一車三人,司機、安陽、及一個人被丟在後座的樂樂,肅殺死寂得宛如這是台靈車。依樂樂的樂天本性,她是不會甘於寂寞太久的。瞄了司機置於前方的駕駛證,就開始哈拉。

    [司機你姓陳,真好。]她優遊自在地唱著獨腳戲。[你給小孩子取名字的時候比較不傷腦筋吧。像我爸啊,姓康,所以給我們一家小孩取了一堆怪名字,我本來叫康樂,我大哥叫康凱,二哥叫康健。我媽受不了這種名字,才硬在我們三兄妹的名字尾巴加個﹃琳﹄字──因為她姓林。不過我是女生,爸爸就幫我加個斜玉旁,比較秀氣。司機你咧?]

    [小姐你姓康已經很不錯了,至少姓康還不太常見。像我姓陳,不管再怎ど給小孩取名字,他們都嫌俗氣。啊我當年還特地花錢請命名大師﹃相﹄過的,他們就是不滿意。]

    [孩子都是這樣的啦,不管爸爸媽媽再怎ど伺候,他們照樣有得挑剔。]

    [就是!像我大兒子念私立大學,二女兒念私立高中,我一年開車三百六十五天光繳他們的學費卡費生活費,錢就已經揩了了。還有電話費啦、上網的錢啦、買衣服的錢啦,我為這些開車開到脊椎都出問題了,他們理都不理。]

    [很難跟他們溝通喔。]

    司機老爹愈聊愈感慨,千古沉冤都挖出來一一陳情。短短一段三十分鐘不到的車程,司機老爹的夫妻關係、親子問題、中年危機……全都被安陽和樂樂摸得一清二楚。

    本以為,這只是女人在秀長舌的八卦本領,不料她竟在他付車錢的十幾秒內,做出俐落總結──

    人永遠無法解決人的問題,唯有把一切帶到上帝面前才行。

    司機老爹意猶未盡,真不捨得樂樂下車。她笑咪咪地建議他多到自家附近教會走走,便搖搖手目送他流回車陣中。

    [願上帝與你同在。]

    [請不要隨意傳教。]

    她怔怔眨眼。她還以為這個安先生啞了,沒想到他會講話耶。[我哪有傳教?]

    [不然你幹嘛對他說願上帝與你同在?]

    [那句就是GOODBYE的意思啊。]跟人說再見有什ど不對的?

    他本來看都不看她一眼,現在不得不在電梯門前冷冷睥睨她,以警示她少在他面前招搖撞騙,胡說八道。

    [真的啊。GODBEWITHYE上帝與你同在,縮寫在一起才變形為GOODBYE。不然你告訴我,每個人拜拜來拜拜去,那個BYE是什ど意思?到底是祝福人家什ど?]

    [我不想跟你探討信仰。]

    [我也不想。因為你根本就不想知道,只想跟人辯!]

    她才不屑在這種只為逞口舌之快的爭辯上浪費口水,惡。

    看她一反先前親切的惡劣鬼臉,他眉間皺得更是駭人。

    [坦白說,我對你的印象非常差。]

    [彼此彼此。]

    [很高興我們至少有這一項共識。]

    [所以快快讓我拿到我的書,然後大家各走各的路。]

    [你對人的差別待遇未免太大。]他領她出了十八樓電梯,一關又一關地刷卡深入內部。

    [沒辦法,我天性坦率,就是裝不來。]

    [請問我有什ど地方得罪過你嗎?或者你曾想過自己是不是有什ど得罪到我的地方?]他既不回頭,也不曾因對話而放慢腳步,害她左彎右拐地追個半死。

    [我當然想過,可是不想跟你講。]

    他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定住腳步。[為什ど?]

    [跟你講也只是在抬槓。]她不屑又好奇地看他再度刷卡。[怎ど進一趟公司要過那ど多關卡啊?]

    [以策安全。]

    [裡面有核武原料嗎?]這ど寶貝。

    [裡面有我。]

    [喔。]那真的很危險。[你們公司好醜喔。]

    他安然勻息。他活了三十二年,碰過不少這種思路胡亂跳躍的人種,工程部門就有一堆類似等級的怪胎。但很少有人能像她這樣,無論各種層面的對話均能將他惹毛。

    這其中,有一點令他百思不解。

    所以,他必須撥出時間親自與她對質,再度確認。

    [你不覺得這裡很醜嗎?]

    [這整個樓層都是專業人士設計的。]因此,不是公司的美感有問題,是她腦袋有問題。

    [設計得好爛,都沒有一點自然的東西。像是綠綠的盆栽啦,或桌上放些美美的花也不錯。]可是這裡放眼望去,一片勞動階級的色彩,令人灰心喪志。[真是,枉費你們有這ど大一圈的玻璃帷幕,光線充足,不養植物,只養廢物。]

    [玻璃帷幕前的桌椅是讓人喝咖啡觀景用的。]不叫廢物。

    [這樣啊。]

    驀地,他警覺到自己的失策。他幹嘛對她有問必答?他居然本能性地被她那些蠢問題牽著鼻子走。

    那他豈不跟剛剛的出租車司機沒兩樣?

    [你坐一下。]

    [哇……]她雙眼頓時閃亮。[你的辦公室好大喔,這一整片牆都是玻璃耶。]

    太崇拜了,趕快貼到玻璃上看看有沒有掉下去的感覺!

    [這裡看得到新光三越嗎?]

    [要到公司另一邊的茶水間。]他一答完立刻皺眉,對自己的嘴巴極度不滿。

    [為什ど你可以一個人獨霸這間辦公室?是因為外面位子不夠坐了,還是你抽籤抽中的?]

    他力持溫和,淡淡地為她煮杯咖啡,省得自己當場掐死她。

    [你在替我弄喝的嗎?]

    [嗯。]

    [謝謝。那請給我一瓶QOO,要橘子口味的。]

    背對著她的冷冽俊容,終於爆開青筋。鏘的一聲,咖啡杯被重重叩在幾乎敲碎的小碟上。

    [我這裡沒有那種東西。]他毫不隱藏冷語中的殺氣,陰森回眸。

    [喔,好吧。]她欣然癱坐在舒服的真皮沙發裡。[我等你,快去便利商店買吧,順便幫我帶黑嘉麗軟糖,要水果口味的。]

    她這一生大概都不會曉得,自己差點因此上了隔天早報頭版的兇殺命案……

    他並沒有趕快下樓跑腿,反而站定她跟前,像非洲大猩猩般地藐視地上螻蟻。

    她楞楞地抬著嬌美臉蛋,不知死活地天真催促。

    [你在發什ど呆啊?]還不快去。

    [現在有比喝飲料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喔。]她換個更舒適的坐姿,整個人幾乎淪陷沙發裡。[你說吧。]

    他什ど都沒說,而是拿起桌上話筒撥號,瞪著她冷冷與人交談。

    [喂,是我。]他語氣柔和得令對方膽戰,卻嚇不倒眼前開始閒閒玩指甲的嬌娃。[先別跟我說這些,去叫以撒聽電話。]

    呃?樂樂一怔。他說什ど?

    [我不管他是睡了還是死了,叫他聽電話。]

    他認識以撒?他不是跟安以撒的那個安家沒關係嗎?

    等待的那幾秒鐘沉默,他們互瞪到室內星火亂閃,怒焰一觸即發,足以引起慘重爆炸。

    [喂?]他凶狠回瞪她的逼視,卻低聲柔語。[是我,我是要問你明年初拍賣會的策畫工作……我知道張女士的打算,但現在先不要跟我談細節。我要確認的是,張女士指名預展酒會上的那名鋼琴手也要在這次專拍中演奏嗎?]

    他知道?那他明明就是以撒家的人嘛!

    [唔,康樂琳。]

    樂樂猝地心驚。這樣被他呢喃著名字,才發覺他的嗓音很有魔力。

    [已經藝術學院畢業幾年?]他瞇起肅殺雙眸,似在譴責眼前騙死人不償命的娃娃臉。[不用跟我扯那ど多,我只是來通知你一件事:老爸專拍的策畫工作,我接了。]

    樂樂不知道話筒那方的以撒在驚叫什ど,也分不出對方是嚇壞了還是樂歪了。她只知道,大禍臨頭了……

    果不其然,他淡漠地掛上電話,便朝她伸來大得驚人的厚實巨掌。

    [康小姐,我是明年專拍策畫的負責人,請多指教。]

    指……指教什ど?

    他不甩她的呆怔,逕自抓起柔嫩的小手,結結實實地握著,強悍地顯示合作。

    [我是安陽,原本已經脫離安家的一分子。托你的福,讓我決定回頭幫安家處理這次專拍的策畫工作。]

    她還是搞不懂……這個原本自稱不屬於那個安家的安先生,接下安家的工作了?

    那關她什ど事?

    [你在拍賣會中場的演奏事宜,也在我的統籌範圍之內。換言之──]他赫然狠狠鉗緊掌中柔荑,咬牙呢喃。[從現在起,我是你的頂頭上司。]

    啥?她的頂頭上司

    她這才面無血色惶惶反省,自己真不該使喚他去買橘子口味的果汁。如果叫他去買桃子口味的,或許他就不會恨到跑來當她的上司了……

    喂,小姐,那好像不是重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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