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終覺得,書房那夜有些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他很難想起,因為狂野的記憶總先一步燒燬他的定力,令他昂揚的慾望疼痛難當,遑論深究詳情。
「世欽,有什麼不對勁嗎?」沙發中的一人憂心道。
「沒有。」
「可你臉色很差。」臉皮繃到額角都快爆起青筋。
「鋼鐵廠的計畫,我不建議往北跟現有的人廝殺搶奪。」他冷然扭轉話題。
「那你怎麼想?」另一人含住名貴煙斗,吞雲吐霧。
「往南。」他不顧在場幾名長輩擰起的眉頭,逕自主導大局。「由越南進口設備,把冶煉重心放在雲南。五叔的運輸公司對這條路線也熟,西南物資幾乎都是他的車隊在跑。」
「有錢大家賺,而且都是咱們自己人在賺。」年近四十的五叔斜倚西式魁巍壁爐旁,笑著微啜晶潤紅酒。
華麗的歐風起居間內,一群男人在午後的小啜中反覆思索,世欽的秘書戴倫則沉默地飛快記錄。
「這事還得再仔細掂量掂量。」老一輩的蹙眉道。
五叔輕噱,對這些仍舊長袍馬褂的老東西與舊腦袋厭煩至極。世欽倒相當淡然,彷彿這些阻礙早在他的評估中。
「舅公說得是,這事確實需要再縝密考量。寧可失掉搶佔西南鋼鐵龍頭寶座的先機,也勝過倉卒行事後的連帶虧損。」
龍頭寶座四字,撩得長輩們心頭發癢。
世欽也不跟他們多囉唆,邀請他們移至別間備好的牌桌,讓他們自個兒去琢磨。
送迎之際,世欽冷不防瞄到別間的雅致廳堂內,女眷們一叢叢地各聊各的,獨不見喜棠在其中。
「二少奶奶呢?」
「和喜柔小姐一道,被大少爺帶出去玩了。」僕役恭應著。
又是這樣。世欽平淡的冷靜底下,愈見怒氣奔騰。
「這個世方也真是的。」五叔閒散踱來,吞吐陣陣名貴雪茄香氣。「人家喜柔都已經婉拒得這麼明顯,他卻硬是不死心。」
結果是害慘被姊姊拉去墊背兼擋箭的喜棠,拖累一直渴望和新娘好好獨處的新郎。
「你那媳婦也該教一教,不能由著他們這般胡鬧。」
「喜棠是被拖下水的。」平日懶到連跑出去玩的力氣也沒有,勉強算是乖巧。
「你別再替她講話。你光是在南方辦的婚禮,就已經搞得全家一臉綠。」大夥原本就對他貿然娶親的事頗感疙瘩,偏他還故意把婚宴搞得異常浩大,轟動上海,氣壞自家人。
「婚宴這種東西,不管辦得再妥帖,都會有人有意見。」
「你是囂張到連沒意見的都不得不有意見。不然你問你秘書戴倫,看人家一個外人有何感想。」
清秀寡言的二十出頭青年,隱隱難堪。
「哪有人娶親是你這種娶法。北方轟轟烈烈,南方熱熱鬧鬧,帳卻全算在我們自家頭上。她若家財萬貫,皇親貴戚也就罷了,一個衰敗王府裡的格格享這麼大派頭,我們到底有什麼利益可抽?」
「為的是兩家交情。」
「呿!我還巴不得早徹底斷了跟他們的關係。」五叔傲岸地揚長而去。「你啊,聰明一世,居然在終身大事上糊塗起來。」
世欽靜靜杵在空涼的奢華壁爐前,狀似思索,實則耐心等待。差不多等到五叔上車走人後,他才大步襲往樓下。
「備車!」他冷喝,週遭隨從立刻行動。
「您傍晚和學會的人有約。」戴倫急急追上,淡淡而道。「現在出外找二少奶奶,會趕不及準時赴會。」
「那就取消。」
戴倫深知不必浪費口舌告誡他說「不如遲一下好了。」世欽對時間的要求嚴苛得近似殘酷,但戴倫覺察到,世欽在喜棠的事情上,已在時間方面連連閃失。
先是自北京返滬的日期拖延,後是為了籌辦大飯店豪華婚禮而把公事拖延,近日又為了多待在家中而推掉許多重要邀約。
老實說,戴倫自己對這個二少奶奶,也頗感不悅。
「需要我跟您一道去嗎?」
「上車,把直繫在北方的現況和胡先生裁兵理財的後續主張報告一下。」他頭也不回地火速殺入車內。
戴倫斯文地長長吐了一口氣。「是。」
☆ ☆ ☆
二○年代的上海,什麼都教喜棠眼睛為之一亮,成天雙瞳閃閃發光,活像小孩闖進玩具工廠。
摩天大樓,花園洋房,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美國的福特,德國的賓士,隨意棍打中國黃包車伕的交通指揮——英國奴才紅頭阿三,據地為王的各處租界,以及掛牌聲明她和大妞妞都可以不必進去的洋人公園。
買辦派對、西式餐館、西新橋街的大世界……這些大概只有世方哥自己感興趣。她最愛的呢,是熙來攘往的洋裝、鬈發、高跟鞋。最最喜愛的呢,是電影、戲園、冰淇淋。最最最喜愛的呢,是——
「喜棠,幫幫忙。」
被過分熱切的世方纏得頭疼的喜柔,輕輕偷扯妹妹的衣袖,低聲呼救。
沒問題。她老神在在地把大妞妞朝百貨公司門口滑下,它馬上一溜煙地鑽進去逛。
「啊!大妞妞,不可以進百貨公司!」喜棠在街上假聲驚叫。
「有狗進百貨公司去了!」
「攔著!快揪出來!」
肥壯警衛忙成一團,根本抓不到機靈滑頭的蓬軟毛球,卻把裡頭優閒的紳士淑女們嚇著。
「哎呀,有狗!」
「在那兒,鑽到玻璃櫃子底下了!」
在百貨大廳彈撥豎琴的優雅美人,被胡亂街來的小哈巴嚇得彈身而起,手舞足蹈。
「快幫我把大妞妞抓回來呀!」喜棠忙向世方求援。
「你沒事幹嘛帶狗出來?」他不耐煩地嘖嘖嘀咕,動也不動地杵在原處。
「世方哥,你快去救大妞妞。我怕它會被人欺負!」
喜柔這一細聲哀求,楚楚可人,大英雄馬上拍胸保證,速速殺進去搶救愛犬。
兩小姊妹霎時交換了個眼神,便一個往對街奔去,一個往裡頭追去。喜棠一進百貨公司,就暗叫大事不妙——
這下大妞妞可成了革命黨:能推翻的幾乎全翻了,風雲變色。
不必問它現在身在何處,只要聽哪裡揚起一片驚叫就可知曉。這大妞妞可不是一般的狗奴才,而是王府格格從小玩大的活寶貝。難得有這麼一大票人陪著它湊興,它樂得團團轉,使勁蹦蹦跳跳,格外賣力地胡鬧。
「我圍住這邊了,你們快堵住那頭!」
各方紳士們狼狽地合力擒凶,圍剿這團罪魁禍首。
「可困住它了!」
在外圈圍觀的眾家淑女們放心歎息,拍拍嚇到了的心口。
大妞妞呆呆環視週遭張臂俯身緩緩逼近的一圈臭男人,有些不爽。他們這是手牽手跳啥子怪舞啊?
「我數到三,就撲上它。它若閃開了,你們馬上從旁補上,擒住它。」
「沒問題。」
這群彼此不認識的男人立即達成共識。
「準備好了?一、二、三!」
「大妞妞——」
甜甜的呼喚,登時點亮它的雙眼,開心一汪,便在各路好漢飛身而上的同時,由底下輕快鑽溜,摔得他們七葷八素,哀嚎遍野。
「你這個小壞蛋。」喜棠欣然接住躍入她懷中的興奮愛犬,懲戒似地搔它毛毛軟軟的下顎。「造反了,啊?」
「這隻畜生!」世方抓著西裝外套,氣急敗壞地衝來。「你為什麼不看好自己的東西?既然看不好又何必帶它出來?你為什麼不乾脆乖乖跟它一道待在家裡?」
她吊眼扁嘴,無辜聳肩。
「我已經受夠你這沒神經、沒教養、沒常識的迂腐白癡!你想耍笨,儘管自己耍去,幹嘛要一直跟在我身邊,陰魂不散?」
「董先生,您先別氣,有話私下談。」原本打算出來扣押肇事者的百貨經理,一看清來人,馬上婉言安撫。「快別在這兒讓人看笑話了。」
「我還怕人看我什麼笑話?這婆娘已經讓我忍無可忍,老子豁出去了,今天非把她好好訓一頓不可!」
「是、是。那麼到我們的貴賓室如何?」
「她不配!」世方一古腦兒地炸開所有新仇舊恨。「她算哪門子貴賓?我在家看她已經看夠了,我幹嘛還跟她共處一室?」他氣到頭昏腦脹。
「可是,我們必須將整個一樓重新收拾……」
「叫她去收!她自己闖的禍,自己負責!」
「董先生?」經理大驚。他就這樣走了?
耶?「世方哥?」不會吧。
「董先生,這位小姐她……你……」
世方哥該不會就丟她一個人在這裡收拾爛攤子吧?
他不但走也不說一聲,連看一眼也不看,真的就將她棄置在此,管她去死的。
喜棠傻傻僵住,在場的人也僵住,被這突來的轉折搞得一頭霧水。但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眼前這身旗人裝束的姑娘,正是整出亂局的元兇。
頓時,喜棠陷入兇惡的各方瞪視中,人單勢孤,無處可躲。
大妞妞將腦袋鑽入柔軟的胸懷,逃避現實。人類的問題,交給人類去處理。
她也很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哪裡有她可躲的胸懷?哎。
經理肅殺地準備宣判,「這位小姐——」
「你是這兒管事的吧。」她撫著大妞妞慵懶道,反將一軍。
經理暗怔,仍世故一笑。「是的。」
「那麼,就勞你把受驚的客人都請去貴賓室。你這兒有多好的茶,就上多好的茶;有多細緻的點心,就上多細緻的點心。全記在我帳上。」
這番豪舉,令經理有些錯愕。「請問您是——」
「我?」她傾頭一笑,嬌艷逼人。「董家二少的新娘子呀。」
☆ ☆ ☆
世欽沒料到,御駕親征,四處尋妻,找到人之前會是先替一筆驚人開銷背書。
他不是付不起,而是這帳來得太奇。
「二太太吩咐,今日一樓門面的虧損外,連帶應有的營業額,全都算做她的。這份就是我們剛剛才列清的細目,請過目。」
她到底是怎麼鬧的?竟可以搞到一家百貨大片區域歇業整頓。
「她只是進來追隻狗?」秘書戴倫匪夷所思。
「是的,而且的確嚇壞許多客人。但經她處置後,客人就算有抱怨,也沒幾人再掛在心上。」經理彎彎的雙眸,盛滿無盡喜悅。
「茶點之類的開銷還說得過去,可這幾大項的禮物是怎麼回事?」戴倫冷冷追擊。
「那是二太太交代,要我們送給受驚客人的致歉心意,由她親自挑選的。法國蕾絲手絹兩百二十六條,條條盒裝並附上中英小卡;領袖定針一百零八對,對對——」
「好了,知道了。」戴倫輕聲截斷,以免世欽的臉色變得更難看。
看來這位北京格格,做起事來大刀闊斧,揮金如土。
世欽久久不發言,只坐在沙發內擰眉,嚴厲地審析牆上的海景油畫,彷彿要在那浪漫與寫實之間,搜尋可疑的線索。
百貨經理一點也不擔心此刻凝重的氣氛,他太開心,也很放心。董家的二公子在商場上信用一向良好,票子也開得俐落,沒什麼好擔憂。他雖一臉肅殺,但經理見多識廣,知道他這人事情與感情涇渭分明,該付的,他絕對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她快樂嗎?」
經理一時會意不過來,以為世欽只是在自言自語。「二太太挺悠哉的,出了這麼大亂子還是氣定神閒,沒事兒似地和大家聊天。」宛如方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跟她一起來的人呢?」他深瞅顏料浮凸的厚重白浪,層層鋪疊在藍色海面上。
「世方先生先行離去了。」
世欽終於望向經理,微瞇俊眸。「就放她一人在這兒?」
「是的。」
他隱隱咬牙,抽動冷漠的俊容,卻仍吐息如蘭,不洩一絲火氣。
沉思半晌,他優雅地抽出西裝內夾的名貴鋼筆,簽字認帳。
「那麼,你們已經派車送二太太回去了?」戴倫淡道。
「不,張先生帶她去參加待會兒的天狼會聚會。」
世欽霍然抬眼。「哪個張先生?」
「就是您學會裡的那位張丹頤先生,他也是今天被波及到的客人之一。他說傍晚您會到天狼會赴會,就領二太太去那兒等您了。」
戴倫暗暗替不動聲色的世欽叫屈。白白搜尋了一下午不說,最後嬌妻竟被死對頭帶走,恐怕他是沖煞到災星。
「辛苦你了。」
「好說。」經理欣然回握世欽伸出的大掌。「二太太實在是位可愛的人物。若不是今日忙著和她結交的人龍排太長,我也很想像其他貴客那樣,邀請她來參加我們自家辦的派對。」
世欽不予置評,他對社交花絮向來不感興趣。目前他全神貫注的,只有一件事……
「世欽?」
「你不是通知說今兒個不能來嗎?」
「怎麼了?世欽。」
「你在找什麼?」
他一火速飛車趕往朋友位於極斯菲爾路的寓所,就四下搜索。
「喜——丹頤還沒到嗎?」
眾人一笑。「他張大少哪會是塊準時的料。」
「等他到了,我們也差不多可以準備上桌吃晚飯了。」主人和樂地招呼著,頓覺世欽神色不對。「還好嗎?」
他愕然回神。「有什麼不對?」
「看你今兒個有些怪。」
近來他似乎常聽到人對他說這句,但此刻他無暇深思原因。
「若不是知道你從不碰鴉片,我會以為你是犯癮了。」主人莞爾。
或許,他真是犯了某種癮。今天一天,他連喜棠都沒見著一眼。更仔細追究起來,他幾乎是自書房那夜,就沒再與她獨處過。忙完婚事忙公事,忙完公事忙家事,忙完家事忙雜事,收拾各樣五花八門爛攤子。每日最終的期待,就是回到臥房探望他的小新娘,可她總有百般漂亮理由,大大方方跑到姊姊房裡同寢。只留下一疊春宮冊,請他自行解決。
連日的挫折,都快將他推下不知名的懸崖。
大門外隱隱傳來的車門聲,猝然攫住他所有意識。
「到了。這就是我們天狼會常聚集的地——世欽?!」
突然奔騰殺出的身影,懾得才下車的一票人一陣錯愕。杵在世欽跟前的人,是被他凌厲的神情駭到;跟在世欽身後的人,是被他反常的舉止搞得莫名其妙。
「怎麼著?出什麼事了嗎?」其他下車的人戒慎道。
世欽站定在門口的剎那,就明白何以喜棠會和丹頤如此晚到。由大黑車上下來的其他天狼會成員,就可證實丹頤是順道搭載其他人一同赴會。
這事他可以理解。他無法理解的,是自己陌生的強烈情緒。
他不曾面對過,也不知該如何處置,只能僵著凶煞的臉,試圖釐清思緒。
車旁的喜棠轉了轉骨碌大眼,隨即以貴妃醉酒的身段,優雅暈厥,軟身傾跌。
「哎呀,嫂子!」
「快扶著她,別讓她摔著!」
旁人尚在驚慌之際,一條健臂早竄往她後背,結實撈住嬌軟的小身子。
「世欽,還好你來了……」虛弱小手順勢揪住他前襟,微薄的力道更顯無助。「我坐不慣車,頭好昏喔。」
「你先扶嫂子進來休息吧,世欽。」旁人見狀,立刻理解他先前的明顯焦躁。「我們這就叫醫生來。」
「我要回家……」語帶哭腔,更見功力。
「快快快,別讓她受涼。」女眷們細心地急急由屋內遞來小毯子,覆上單薄纖軀。
「真是的,我竟忘了小嫂子今天整個下午都在外奔波,還領著她胡逛。」俊美高大的張丹頤懊惱地趕上前來,為世欽打開車門。「她一定是累壞了。」
世欽對他的誠懇向來持保留態度。抱著喜棠坐入自家賓士後座之後,只疏離地微微頷首,算是告辭。
張丹頤卻在車門要帶上之際,及時巴住窗緣,漾開那聞名遐邇的溫柔笑靨。
「為了向你們致歉,下個週六,請務必光臨我家的派對。」
世欽還以凌厲的冷瞪,他則回以暗暗勾起的一邊嘴角。砰地一聲,車門便被世欽狠手拉上,謝絕妖魔鬼怪的騷擾。
這兩位美男子是有什麼過節啊?
車子才走沒多遠,車內就傳來森然低吟——
「頭低一點,省得他們全看見你這麼快就復原。」世欽冷漠地直視前方。
「喔。」喜棠趕快縮好腦袋,兩隻大眼卻仍好奇地伏在椅背上,朝後車窗偷看。
世欽居然看穿了她的裝病。難不成,他剛才也是在陪她作戲?
車子漸漸融入繁華的市街燈海中,遠離了方纔的文人氣息,切近了奢華的紙醉金迷。世欽並沒有讓車駛往董宅,別有目的地,而且暗暗叫司機走最壅塞的路段,讓她開開心心地盡情看熱鬧。
他有能力辦到的事,不需留可乘之機給別的男人獻慇勤。例如:領她胡逛一下午的張丹頤。
她驚喜得連嘴都沒空合上。一會朝東瞠眼讚歎,一會急指西側嘰哇喧嚷,一會又巴回椅背瞻仰漸行漸遠的燈火輝煌。
「好棒喔,上海的晚上比白天還漂亮。」
抵達後,她攀在高樓的露天小陽台上向下方的整片燦爛酣囈,醉入滾滾紅塵裡。
「不要趴得太出去。」
她陶陶然到聽不見屋內的一再警戒,只覺得自己正在夜空飛翔。
「進來,晚上風涼。」
一隻大掌專橫地將小人兒拎入屋內,悍然合上落地窗,阻斷少女的浪漫幻想。
「你什麼時候跟飯店訂這間房的?」位置好得不得了。一開窗,就居高臨下,俯望上海最繁華的夜景。
「這是我母親家的產業。」
「哇。」真了不起。「難怪可以隨你挑房間。」
房間雖大,卻不如它連著的兩個廳堂精采。這整間房看來真像整個家,裝個四、五十人都不成問題,現在卻只有她和世欽,以及俐落上餐的侍者。
「我要冰淇淋。」她開心嬌吟。
「不准。」
小嘴委屈地垂下來,噘到足以掛油瓶。「那我要朱古力……」
「胃裡沒裝滿正餐前,你什麼垃圾都不許吞。」
愛管閒事的冷血老媽子,藐視民主的暴虐獨裁者!
氣氛頓時僵凝。
安靜的廳內,除了杯盤刀叉的進食聲響外,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靜得教人食不下嚥。
但他不知該如何處理。他可以為了寵她,任她胡亂揮霍都不吭一聲。他也願意滿足她的玩性,破例動用特權,拿最好的房間供她享受。他當然也可以順她的意,給她想吃的花稍點心。但他不能不為她的健康當壞人,嚴格管制。她嬌貴得連風一吹,都會折損稚嫩花瓣,他豈能不格外用心看顧?
結果如何?徒使場面難堪。
他要怎麼做,才能討好她?為什麼一切努力總是愈搞愈砸?
一旁的侍者見世欽無奈使來的眼色,收完兩人根本沒吃幾口的各道餐點,默默遞上喜棠欽點的冰淇淋及朱古力。
「討厭鬼。」
嬌膩的甜甜抱怨,凍結了他的焦慮。像個等待判處的囚徒,霍然被一槌敲定了死罪。
他倆各據桌面兩側對坐,相互瞪挸。漸漸地,冰淇淋融為一碗湯,像在譏笑他徒勞無功的心意。
討厭鬼。
他視而不見地冷睇冰淇淋化為一團的色彩,不再作聲,也不再多想,就這麼孤僻怔忡著。
這下換喜棠緊張了,連腳邊的大妞妞也滿眼不解。
咦?她特地跟他撒嬌,怎麼他會是這種反應?現在弄得好像她真的很討厭他似的,害她後續的玩笑都沒辦法開。
「喂,你……說話啊。」
「說什麼?」
好冷淡,都不順便看一下她的鬼臉。「你沒事發什麼呆呀?」
「……」
「你是氣我下午在百貨公司出的亂子?」
不說話,應該就是吧。
「好嘛,我道歉。」她真的很認真在反省了。「你不要不講話嘛。」
「何必惺惺作戲?」
啊?
「你的小女人嬌態、跟我恩恩愛愛的德行,向來只在人前賣弄。現在這裡只有我們倆而已,你大可恢復平日私下對我的冷淡。」
「世欽?」他要去哪裡?
「我要先休息。你如果還缺什麼,儘管跟侍者吩咐。」
他為什麼看都不看她一眼呢?「你要睡沙發?」
他也不回話,逕自脫下外套,鬆開領結。
世欽怎麼這麼禁不起玩笑?那些都是故意逗他的呀,鈍傢伙!
「你能不能別這樣一板一眼,公事公辦的?」實在殺風景,害她老是自討沒趣。「我跟你道歉,不跟你開玩笑就是。你這樣會讓我……」
她話中的焦急,使他備感厭煩。她到底還要跟他耍弄心機到幾時?這種兜人圈子的把戲還耍得不夠嗎?
「我從小就嘻皮笑臉,胡鬧慣了。也許你不習慣,可也用不著那麼認真嘛。我不是真的要對你冷淡,然後在人前假裝恩愛,而是……」
而是什麼?他差點衝口而問,中了她撩撥人心的小詭計。所幸他正面對著沙發鬆懈衣裝,才沒讓背後陰險的小人兒看穿他剎那間的動搖,再度藉機嘲笑。
哎喲,她到底要怎樣才能把話講明白?
「都是你欺負人在先,我才會想那樣報復你一下的!」
「我欺負你?」
呃啊……剛剛才盼了半天,期望他回頭。現在他完全回身面對她了,那副神情卻讓她巴不得他趕快再轉回去。
「就是、書房那夜……你那樣實在讓、讓、讓我很生氣。」
生氣什麼?他才是最嘔的那一個,她有什麼資格反過來委屈譴責?但他著實不懂她羞紅的低垂小臉代表什麼,這叫「很生氣」?
「你就是因為這個『很生氣』,所以故意私下對我冷淡、對外卻假作恩愛給人看?甚至天天跟著你姊姊四處玩,想盡辦法努力散光我的鈔票?」
「沒……沒那麼嚴重啦。」其實好像也差不多。「如果你真的這麼介意,那……我闖禍的費用,我自己來付好了。」
頓時,一隻巨掌大剌剌地展在她的身前,悍然討帳,她才愕然想到一件事。
「呃,那個……」咳。沒事好做,只好清清喉嚨,順便笑一個。
「你不是要付?」
「可是我沒錢。」
俊眉狠蹙,嚇得她暗暗縮肩。有一眼沒一眼地偷瞄身前巨漢的閻羅相。嗚,早知道就不該出手太囂張。世欽雖是董家最會賺錢的一個,但聽說也是最不花錢的一個。
明知這是他的弱點,她還拚命往裡刨。現在可好,挖斷自己生路了吧?
「你到底還要磨多久?」巨缽般的大掌仍騰在半空等著,隱隱不耐煩。
「我……我說了我付不出來啊。」
「為什麼?」
「我沒錢嘛。」
「那,你只好付『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