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順子依令過來抓璇兒的衣服時,她差點羞憤得咬舌自盡。所幸海格從中調解,她才明白元卿要她脫下的只是那件短掛……
元卿一直借給她穿的裘紅色精繡短掛。
「當初我在收藏密函之時,為了避免整份遭竊的危險,將它分為兩份,分開收藏。一份是鹽商與私梟相互包庇的名冊,收在我身上,卻被盜走了。另一份是鹽商、鹽政衙門、運司衙門等相互勾結的文件,就藏在這件棗紅色短掛裡。」
所有人全集中視線在桌上那件華美的短掛上。
「除我以外,沒人知道密函藏在璇兒身上。」也正因為如此,元卿才能安然留下了另一半的查辦結果。
當他剝開了棗紅色短掛的內裡,一份薄軟的文件赫然出現在裡層的背部衣料間。
「密函居然……一直藏在我身上?」她怎麼想也想不到。
「那藏在你身上的那份是被叫綾羅的女子偷走?」御貓貝勒的口吻夾雜即將展開追擊的沉重殺氣。
「那她的功力也太了得,竟然能從元卿身上把東西偷走。而且是在三個時辰之前,大家都進入警戒狀態的情形下順利盜取成功?」海格的冷笑間挑起不少疑點。
「警戒狀態?」御貓貝勒彷彿抓住了什麼蛛絲馬跡。
「海格昨晚半夜差點被對方設計的機關奪走小命──正好是三個多時辰前的事,他為了避免傷及無辜,還特地把璇兒送到我房裡來看照。」
「這個璇兒是誰?」御貓貝勒倨傲地以下巴比了比,像在質問某個下女的出身似的。
「我的妻子。」海格一手重重按在她肩頭,態度狂妄的與御貓貝勒對立。
「你房裡發生暗殺機關事件時,她和你正共處一室。元卿身上私藏密函被盜時,她也是房內唯一存在的外人。這巧合還真奇妙啊。」御貓貝勒微揚一邊嘴角。
御貓貝勒懷疑是她動的手?
「我沒有偷密函!而且……我要密函做什麼?我偷了密函又能拿給誰……」
「璇兒出了點小意外,喪失記憶後才跟我們同行。她什麼人也不認得,除我們之外。」
海格挺身為她護駕。
「喔?」御貓貝勒若有似無的淡笑著。「那你是娶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為妻了?好膽量。」
「宣慈,我們還是快點上路回京,省得又出了什麼差錯。」再不動身,元卿擔心海格和御貓貝勒會在這裡動手,不殺了對方誓不罷休。
「貝勒爺,請。」在樓下侍從恭迎海格與元卿各上馬轎時,璇兒赫然被這句話震住了腳步。
「璇兒?」
「你和元卿少爺……是貝勒爺?」
「我和你說過了,我們為了查辦方便,必須掩人耳目……」
「可是你從沒跟我說過你是位滿州的貴族!」她以為海格只是家居京城的富家子,畢竟他冠的是漢人的姓,不是嗎?為什麼他會是個滿韃子?
「我是不是滿州貴族有很重要嗎?」拜託,他們倆的感情已進展到這種地步,別突然大發漢民族意識,徒將平凡情愛牽入滿漢糾葛裡去!
「這不是重不重要的問題,而是你應當讓我知道。」其他人都已動身啟程,只有他們這隊人馬仍在候著。
「我有任務在身,不能洩漏身份,我絕沒有意思存心蒙你。」
「我只是覺得我一點都不瞭解你。」她的眼神空茫,心也浮蕩。她以為記憶一片空白的她有了個依靠,沒想到她依靠的卻是朵變幻莫測的流雲。
「胡說!你還有什麼不瞭解我?」她是唯一一個踏入他靈魂深處的女子,唯一瞭解他內心的渴求、提供他無形無盡的感動。
「你是誰?」
海格懊惱的呻吟著。她十分執著,而他對自己的身份也少不了有隱隱的逃避,她卻硬逼著他面對。
「我是北京佟王府的二貝勒。」
「佟王府?」她覺得事實不只如此,他們在迴避。
「你為什麼一定要在這時候對這種事追根究柢?難道我們不能單純的一輩子愛著彼此嗎?」他惱羞成怒地吼著。
「我沒有這麼說,只是我有權知道完全的事實。」
他痛苦的凝視眼前倨強的玻璃娃娃。她一點也不如外表那般嬌柔,不如她嗓音那般稚弱,這就是她令他傾心的原因之一。可是他怕失去她,他怕她會因為事實而粉碎破滅。
終究,該來的仍是躲不過。
「我是出身當朝國威的佟王府。」他將璇兒帶離護駕隊伍,踱往一旁較不引人注目的樹下。
或許,他會因此而再度失去一個心靈的依靠,但他不想瞞她。只是失去內心所愛的方式有很多,他最不能接受的,正是自己什麼錯也沒有,卻永遠擺脫不了的種族世仇。
「我說得更直接一點,當今皇上的生母慈和皇太后,正是出於我們本家。我們佟姓族人至此貴盛無比,居高官者不知凡幾,甚至被傳稱為;當今天下『佟半朝』。」
他靜看璇兒專注而內含驚愕的神色,感覺到他才獲得的幸福與滿足正一片一片的崩裂。
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所愛,他有足夠的勇氣去承受再一次的失敗。
或許命中注定他的感情永遠都是孤寂的。
璇兒迷惘的看看他,又不安的低頭絞扭手指,像是猶豫,也像在作某種決定。
「你若是……」他暗咳一下。他以為自己可以很自在、很坦然的開口,沒想到他說話的語氣會如此軟弱。「你若是改變主意,想回揚州去,我不勉強你。」
「那你呢?你改變主意了嗎?」
他愣看璇兒好一會兒。他彷彿在她口中聽到和他雷同的怯懦與不安,是錯覺嗎?
「我以為……你會因為身份的問題就躲得遠遠的。」
「我從來沒那樣說過。」她被莫名冤枉的控訴語氣令他士氣大振,眼神閃耀光芒卻又有些遲疑。「我只是覺得……你有話應該要坦白跟我說。雖然你是因為任務在身,必須隱藏身份,但我是和你站在同一線的夥伴,你怎麼可以……你不應該瞞我像瞞著外人似的。」
若不是不遠處有著大隊人馬候著,他真想抱緊璇兒放聲大叫。璇兒沒打算離開他!他並沒有失去璇兒!
「我會說的,璇兒。只要是我的事,我會從小到大、一點一滴的全說給你聽。」
看到她豁然開朗的甜美笑靨,他幾乎激動得要飛上天。
「我先聲明,聽到我的荒唐過去,不准亂吃飛醋。聽到平板又枯燥的部分,可以偷偷打瞌睡,但不准當面打呼給我聽,我會傷心。」
「什麼……什麼打呼!我才不會那樣!」明知海格是逗她的,她仍忍不住生氣。「我是很認真的想知道你的一切,至少也要明白自己愛上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喔……」他曖昧的拉長了尾音,得意而溫柔的牽她踏入馬車裡。「你先說出來了。」
「我說了什麼?」
「說你愛上我了!」他一拉上馬車內的簾子,立刻深深的擁吻璇兒,許久許久都不肯放開她。
「等一下……」她努力的在海格的火熱侵略下尋求喘息的空隙。「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問你……不要這樣!」她驚慌的抓住從腰際衣裳探入她背脊的怪手。
「噓。」他邪惡的貼在她唇上淺笑。「我寧可你把小手勾在我脖子上,而不是阻撓我的好事。」
「你太放肆了!馬車外頭都是人,而且隊伍已經啟程……」
「所以你要小聲一點,別讓外頭的人發現我們在做什麼。」
「胡鬧!」她低聲制止,小手卻抵不過他的鐵臂。「你難道從以前就是這麼……這種樣子的人嗎?」
「哪種樣子?」他雖然迷惑,但摩挲她衣衫底下光滑裸背的大掌不曾停歇。「噢,我明白了。其實我並不是個好色的男人,是自從迷上你以後才變得這麼『性致勃勃』。」
「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你難道都不看場合……」她慌亂的抗議全被他吻盡,在他充滿誘惑的糾纏與挑逗下,思緒逐漸融成一團漩渦。
直到璇兒的雙眸已經迷迷濛濛,心跳混亂之際,他才滿意的離開她不住喘息的紅唇。
「你剛才說還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問我?」
她眨了好幾次失焦的眼睛,才想起自己的確曾這麼說過。她為難的抿了抿嘴唇,再三考慮後才決定勇敢地問。
「我……我睡覺的時候真的會打呼嗎?」
海格愣愣的瞪著她,她也緊張的瞪著海格。彷彿經歷了一世紀之久,馬車裡突然震出駭人的爆笑聲,連三哩之外都能感受到這陣笑聲的威力。
奔往北京的狹窄馬車裡,就是他們幸福而甜蜜的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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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璇兒和海格而言,回到京裡的日子形同災難的開始。
不僅佟王府的所有人反對璇兒進門,其他皇親貴戚一樣反對一個來路不明又身無分文的人為佟家媳婦。海格每天都遭到家人炮轟,卻老是嘻皮笑臉的打發過去。璇兒也是在佟王府裡被人明的暗的示意,要她快快滾出去。
這一場仗,只有她和海格站在同一條陣線,對抗百來人的反對浪潮。
再怎麼執著於真愛的人,在這樣強大的壓力下也會疲累、無助。她甚至有些動搖的想過,她和海格真的適合在一起嗎?
就算和他成親,順利做了佟家兒媳,這些紛紛擾擾仍不會停。嫁人身份懸殊的豪門貴胄府裡,再多的愛情也會被人事糾葛消磨殆盡。她不要財富、不要頭銜,只想要和海格平平淡淡的相依一輩子。這個期望是不是太奢侈、太幼稚了?
「璇兒姑娘,出來賞花嗎?」花叢後的一陣輕語中斷了她的思緒。
「是,大少奶奶。待在屋裡太悶了,出來院裡走走。」
璇兒對海格的這位大嫂有點反感。因為她和海格原是青梅竹馬、自小訂親的伴侶,長大後卻不斷數落海格大大小小的不是,因而改指配給元配病逝的大貝勒做正室。
她是得到了長子正室的優越地位,卻在少年時期的海格心中劃下傷痕──一個沒出息的二貝勒!
「可以和你聊聊嗎,璇兒姑娘?」大少奶奶假惺惺的笑著,微揚嘴角的臉上有對鄙視的眼睛。
「請。」她由大少奶奶的丫鬟們帶入石亭中的座位上。
大少奶奶冷眼審視璇兒無可挑剔的優雅舉止。璇兒必是出身富貴人家,看她十分習慣被人伺候的小動作即可明白。她討厭璇兒,甚至是恨!她沒料到海格這次返家帶回的會是如此絕艷嬌美的娃娃,將她一向自豪的姿色比為平淡無奇的光彩。但她有一張璇兒絕對比不過的王牌……
她正是當年拋棄海格的婚約者。璇兒再美,也只能撿她不要的垃圾。
「海格從小就這個樣子,老愛惹是生非。」大少奶奶無奈的歎了口氣。「阿瑪的年紀也大了,哪禁得起他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胡搞,氣壞老人家。」
或許吧,但璇兒一點也不覺得佟王爺有老到那種地步。但她靜靜的聽著,乖乖的忍著。
「希望你別介意。因為我從小和海格一塊兒長大,所以特別清楚他性格上的缺失。我這麼說不是批評他,而是身為大嫂,想的總會比他多一些,擔憂也就多一些。」
「大少奶奶辛苦了。」璇兒微微點頭行禮。
「哪兒的話。」她一直刻意讓璇兒像下人般的尊稱她。「我實在很替你擔心,璇兒姑娘。」
「我?」
「我們女人對女人比較好說話,有些事我就直講吧。依照過往我和海格從小一起長大的經驗,他就本性上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值得女人愛的男人。」
「喔?」
「因為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愛一個女人。我說的是心靈上的層次,而非他在外頭亂搞的男女關係。」
「嗯。」
「你不曉得,其實你只是他母親的替身。」
「母親?」海格什麼事都跟她說了,唯獨童年時期母親的過世講得不明不白。
「海格是以前大福晉最疼的么子。大福晉遭阿瑪冷落後,也只有海格陪伴她,兩人的感情非常好,好到……有點過了頭。」
「怎麼說?」璇兒平淡的嬌額上,完全沒有大少奶奶期待的驚訝反應。
「我是自小和他有婚約的,可是愈大愈懂事之後,我覺得他好像把他給母親的愛、對母親的渴求全投注到我身上來,好可怕。」
「嗯。」璇兒一點也感覺不到大少奶奶的害怕,只覺得好假。
「你明白嗎?他把我當母親一樣來愛!」她的口氣彷彿那是場可怕的災難。
「他把你當作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來愛。」
「什麼?」怎麼這個璇兒的反應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海格一生中第一個重要的女性就是母親,失去母親之後,他當然會渴望找到寄托感情的另一個女性。」可悲的是,他生命中第二位最重要的女性竟為了長媳的頭銜,拋棄他們的婚約、踐踏他的尊嚴。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她依稀記得海格曾在枕邊發出的怒吼。現在她才明白,那裡面包含多少他自童年以來的恐懼、渴望與懇求。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是來告訴你,像他那樣一個習慣拈花惹草的浪蕩子,不會對女人付出真心的。就算付出了,也只是一種不正常的戀母情結而已。」
「哪個孩子不愛母親?這會不正常嗎?」璇兒漠然的凝視與疑問,令大少奶奶難堪地握緊了拳頭。
「你腦子有病是不是?還是你也跟他一樣不正常,喜歡別人把你當母親來愛?」
「海格只是把我當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來愛。我不是他母親,可是我給他的愛絕不會少於他母親。」
「你簡直不知羞恥,這種愛呀愛的話也敢講得那麼直接!」她的雍容華貴在火氣下開始崩潰。
「你問得直接,我也只好答得直接。」
氣煞大少奶奶!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一點也不如外表嬌弱,別聽她聲聲清嫩,講出來的輕柔細語卻字字刺耳。
「你別妄想成為佟王府的一員!佟氏一族沒有人會同意海格娶你進佟家大門!」
「我也從沒想過要進佟家大門。」
大少奶奶愕然瞪視一臉平靜的璇兒,許久才想到要合上嘴巴。
「簡直白扯了!」大少奶奶鄙棄的哼了一聲,起身就走,丟下璇兒一人坐在石亭中。
她靜靜的呆坐著。滿園花香淡雅,春陽暖暖,除卻人世間的爭吵紛擾後,好風好景靜謐得知世外桃源。
「你不想進佟家大門?」海格的低語自花叢間傳來。
璇兒怔了怔,才認真的向海格點點頭。他不但沒有發怒、沒有驚慌,反而淡淡的笑著坐在她身旁。
「我也沒想娶你進佟家大門過。」
璇兒膛大了眼呆愕一會兒,才綻開了驚喜的笑容。「真不可思議,沒想到我們想的居然一樣!」
「你在這裡過什麼樣的日子、受什麼委屈,我沒看到,並不代表我就不知道。」他開心的撫弄著她柔嫩的臉蛋。
海格自返家之後,與璇兒成親的事始終遭到強烈反對,他索性一直鬧下去,直到逼佟王爺說出「逐出家門」四字,他們就可以出去獨力建造平凡的小家庭。
「小家小戶的日子,你會過得慣嗎?」她很高興不用言語,海格就能與她心意相通。但他畢竟是從小錦衣玉食慣的貝勒爺,沒離開過上流社會的貴公子。
「不會比待在這裡更糟,只會更好。」
「是嗎?」
「你剛才不是聽見了嗎?總有個女人逢人便說我是如何浪蕩、如何不正常,她也總以自小和我結親、最瞭解我一些惡習的立場隨時替我歌功頌德。其實那段往事我早已漸漸淡忘,卻一直被人用這種方式提醒了將近十年。」
她靜靜的看著海格良久,才伸手撫上他的臉龐,這些話他說得雲淡風清,卻沒人能體會他在這段成長歲月中的痛苦煎熬。
「或許……大嫂她說得也沒錯,我不但天性浪蕩,而且對女人付出的真心也不大正常………」這抹自少年時期在他心中種下的陰影,一時之間仍無法完全抹去。
「或許我對浪蕩子與不大正常的男人有某種怪僻,一旦抓到了就不太想放手。」
海格笑著反抓住撫在他臉上的小手,狠狠的輕嚙她的手心,逗得她咯咯發笑。
「元卿明天會來跟我商討鹽務的後續事宜,我會托他替我們張羅好被攆出去後的小新房。不過拜託你,跟我一起被攆走的時候別笑得這麼甜,好歹你也裝可憐一下吧。」他壞壞的擰著她嬌美的笑靨。
「好,我會哭得很狼狽,然後我們就可以可憐兮兮的黯然離去。」
「娘子,我從此什麼都沒有,只有你了。」他假惺惺的伏在她細小肩上啜泣。
「乖兒子,別怕,我會保護你。」她也陪他一同做戲,愛憐的拍拍他壯碩的臂膀。
「什麼乖兒子!你別玩笑開得太過火,占起本貝勒的便宜!」他火大的吼著。
「可是……」她好像很害怕的縮起肩頭。「我聽說你有一種不大正常的習性,會把心愛的女人當母親來看……」
「你皮癢了,小混蛋!」他的十隻長指立刻搔往她的腰際,嚇得她花容失色,笑倒在他懷裡哀哀求饒。他也順勢霸走了她好幾個吻,以示懲戒。兩人嬉戲花叢間,暫忘人間是非。
陽和二月芳菲偏。
暖景溶溶,戲蝶遊蜂。
深入千花粉艷中。
何人解系天邊日?
佔取春風,免使繁紅。
一片西飛一片東。
任何人不得未經原作者同意將作品用於商業用途,否則後果自負。
元卿明日會來和海格商談任務細節。好一陣子沒看到元卿和小順子了,不知他們近來可好?
她靜躺在西跨院的床上。夜已深,她也漸漸入眠。一想到被攆出佟王府後,就可以毫無顧忌的和海格相依相偎,枕在他臂中入眠,她就忍不住羞怯而甜蜜的笑起來。
再過不久,他倆就可以在一起,不必像現在這般各分西東,各居遙遠的院落裡。
明天元卿來時,拜託他找間離繁榮處遠些的小房子……
月色昏沉,她也在半夢半醒之際愈睡愈深。
元卿……那夜她和元卿共處一室時,他居然在不知不覺中搞丟了藏在他懷中的鹽務密函。像他這麼厲害的人,怎麼可能會毫無知覺的被人取走貼身信件?
在腦海深處的夢境中,她彷彿看到了遠方模糊的影像。那是他們一行人未返京之前住的富升客棧,元卿房裡。他正坐在房內靠椅上環臂而睡,床上躺的模糊人影……應該就是她吧。可是房內的狀況不對勁,因為四周瀰漫著薄薄的霧氣。
房裡怎麼會起霧?而且這霧不大對勁,與其說是霧,不如說是裊裊輕煙。啊,她明白了!有人在用藥,用專門調製的藥粉放在香爐裡燒,所以元卿才會不省人事!
她看見一個女人正輕悄的走到元卿身邊,直接探手入元卿的衣襟內摸索,隨即抽出了密函,交給此時正由門外悄悄進入的黑衣女子。
是綾羅!那黑衣女子正是綾羅!
綾羅將文件塞入自己的衣襟內後,朝那偷信女子溫柔一笑。「做得很好,這下子我可以回去交差了。你回床上繼續睡吧,璇兒。」
夢到此境,璇兒霍然由床上彈坐起來,心臟猛跳,臉色慘白。
是她?偷走元卿身上密函的人竟是她自己?她為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還是她剛才只是作了場荒誕不經的夢而已?
不……不是夢,她甚至回想起那夜抓住密函的感覺了。為什麼她會幫綾羅盜取密函?她是中什麼邪了,為何對自己行竊的事毫無記憶?
她腦中一片空白的記憶裡,到底還封鎖了哪些秘密?
璇兒赫然僵坐在床沿,膛大的雙眼瞪著西跨院外的斜月疏影,視而不見。她的血液彷彿全然凝結,凍住她的身體。
那夜在海格房中布下奪命機關的,難道也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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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順子!」
「別叫得那麼親熱,噁心死我啦!」面對璇兒的熱切與驚喜,他反倒彆扭起來。「今兒個要不是元卿貝勒來此作客,我才懶得來呢。」
「你穿起太監的行頭,果然很有架式。」跟她在趕路行程中看到的小僮打扮截然不同。
「那當然。」在璇兒真誠的讚美下,他不免得意。「倒是你,一看就是一副徹夜無眠的德行。你到底在搞什麼鬼?是不是又作惡夢啦?」
「沒有。」她的笑臉馬上沉鬱下來。
如果昨夜她只是單純的作了一場惡夢,該有多好。
「元卿貝勒和海格呢?」
「喔,正在偏廳裡談事情……哎哎哎,別過去。他們現在嚴禁打擾,你別害我看守不力而被罰!」他一把拉住璇兒,跟他一塊站到廳堂外頭好一段距離的庭院中。
「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他們,事關被竊密函的下落。」
「你知道東西在哪兒?」小順子眼神中閃出警戒。
「不……但我知道是誰偷的。」
小順子為難的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瞇起審視的雙眼。「你該不會又要說是綾羅姑娘偷的吧?」
「她的確有份,但最主要下手的人……」
「我勸你最好別再說綾羅姑娘的壞話,這只會議兩位貝勒爺對你更反感。」
「為什麼?她的確是盜取密函的分子之一啊!」
「噓!」他趕緊把璇兒推入花叢裡,免得打擾到廳內的貝勒爺們。「我乾脆老實告訴你吧!綾羅姑娘表面上是寶月坊的頭牌,私底下卻是兩位貝勒爺這些年來的查案搭檔。」
「她是元卿和海格的搭檔?!」
「沒錯,所以你別再搬弄她的是非了。她和兩位貝勒爺的許多日常對話裡全是暗語,他們之間其實全都清清白白的。」
「是嗎……」她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連自己是什麼樣的底細都不知道。
「而且……」小順子不自在的咳了咳。「我勸你暫時別提任何有關鹽務密函的事。」
「為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他們下手盜取密函的人是誰。」
「元卿貝勒已經知道是誰,今天就是為此上門找海格貝勒。」
「他知道了?」他會以為是誰?
「元卿貝勒他……後來一直在仔細思索那晚的事,他確定當晚一定是不小心被人下了熏香藥,才會整夜不省人事,隔天一早卻全身關節疲軟酸疼。那是吸入迷藥的中毒反應。」
「他到底認為是誰?你別再兜圈子了,快說呀!」
「是你。」小順子縮著肩頭,雙眼異常犀利。「元卿貝勒認為盜走密函的人就是你。」
她愣在原地,神情平靜卻面無血色,瞳孔呆滯得如兩攤死水。
是的,經過最後的證實,盜取密函的事是她幹的沒錯了。
「你……你先別擔心,雖然元卿貝勒認為海格貝勒房裡的暗殺陷阱也是你弄的,但他卻很懷疑你一個人如何能弄出那麼精巧的佈局,所以……所以你還是清白的。」
璇兒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渾身冰涼,手心全是冷汗。
她不想知道那些暗殺機關是不是她弄的,她只確知自己絕對與這脫不了關係。她殺海格……她竟然在無意識之際做出親手殺死自己所愛的人的事!
真正可怕的不是綾羅,也不是什麼「四靈」,而是她自己!
「喂,璇兒。你別這樣嘛,像個活死人似的。」小順子本是出於好心才告訴她這些,看她這樣倒開始擔心起來了。
「我不想聽你扯這些!我只要你替我在外頭找個好房子成親就夠了!」海格忽然衝出來,朝廳內怒吼。
「是,然後哪一天莫名其妙地被人在床上砍掉了腦袋,要我去替你收屍,是嗎?」元卿冷冷的說,大步跨出偏廳。
璇兒和小順子正好處在廳外花叢的死角里。小順子想出面阻止兩位貝勒公然對罵,但在這火爆的節骨眼上,顯然不適合現身。
「你一下子懷疑綾羅窩裡反,一下子懷疑璇兒替『四靈』進行暗殺、盜取密函!你下一個還想懷疑誰?我嗎?」海格的吼聲震得滿園小鳥亂飛。
「佟海格,信任與善良是你的優點,但也是你的致命傷!我有確實的證據證明綾羅已經投靠到『四靈』那方,她不再是我們的搭檔。至於璇兒,我問你,你對她到底瞭解多少?」
「夠多了!至少我很肯定她絕不會害我!絕、對、不、會!」他狠手一抓,同璇兒的手臂一般粗細的樹枝立刻被他折斷,散落一地花瓣。
「除了你愛他、她愛你之外,你把自己所有的事都告訴她、心也掏給她,而她呢?除了她愛你之外,你還瞭解她什麼?」
當初他會鼓勵海格放手去愛,是因為他認為璇兒只是個暫失記憶的女孩。但由暗殺事件與竊函事件來看,她的背景一點也不單純。
「璇兒不是不願坦誠,而是她根本想不起來自己的事!」
「如果她想起來了呢?」元卿的雙眸如冰刃似的冷冽無情。
「如果她能想起一切,有她自己的意識,她絕對會向我坦白一切,絕不會做出傷我的事!」
「如果她恢復了所有記憶、恢復真實的個性,卻成為一個你完全無法接受的類型,你還會愛她嗎?」
「就算是喪失記憶,本質是不會變的!她天生就是外柔內剛的女子,她善體人意、能瞭解別人深層的感情,她能用真情去接觸別人內心最深的傷痛、給予支持、給予安慰。而這些哪一個人做到過?你嗎?我其他的朋友嗎?甚至是我的親人嗎?」
海格吼到激動處,眼眶憤而發熱。他倏地偏過頭去,將雙眼埋在一掌間。
元卿漠然不話。無意間,他刺到海格多年來的傷處;無意間,海格爆發出長期壓抑在內心的痛苦。
「我先回去了。」
小順子一聽,連忙跳出來應侍,留下璇兒仍藏身花叢裡。
「海格,關於鹽務上的疑點,我已經托人去查證了。一有消息,會來跟你商討。」他原本要離去的身勢卻在察覺花叢附近有異時,赫然止住腳步。
他知道會是什麼人藏在那裡,便冷冷的揚起嘴角。
「喪失記憶真不愧是脫胎換骨的好方法,小順子。」元卿悠然遠去的笑語,清晰的傳入海格與璇兒的耳裡。「就算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也能搖身一變,化為平凡無辜的小老百姓。」
元卿這一句,又深又准的刺入璇兒的要害。
當夜,她就悄然離去。隔天,海格就只看到她留在房內的書信。
她聽不見海格摧心裂肺的嘶吼,看不見數十名家僕攔也攔不住他的瘋狂舉動。他也聽不見璇兒在深夜奔馳的馬車內柔腸寸斷的痛泣,看不見她深深咬入自己的指節,防止自己失聲哭喊他的名。
回揚州去!她現在能做的,就是遠遠的逃離海格。她絕不允許自己成為傷害海格的兇手!
她一個弱女子,根本沒法子獨力回揚州。她不認得路,也沒有足夠的銀子。但她知道她可以找誰順路帶她回揚州去。
馬車日夜兼程,三日後將她送達她和海格、元卿一行人曾住上好一陣子的富升客棧。她才剛下馬車,客棧門口早已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彷彿等候她多時。
「慕容公子……」她的嗓子已在連日的傷痛之下,變得哽咽沙啞。「我想,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不可以順道帶我回揚州?」
他溫柔一笑,優雅的伸出雙手。「當然,璇兒,我已經在此等你很久了。來,回家去吧。」
不知為何,她的眼淚決堤似的奔洩而出,「哇」的一聲投入他的懷裡放聲大哭,被這雙感覺熟悉的雙臂擁入懷裡。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的悲鳴彷彿連心都粉碎成灰。
「乖,不哭了。」他疼惜的將臉頰貼在她頭頂上。「我就是來帶你回去的。」
慕容立即帶著傷痛欲絕、無力思索的璇兒上路,往揚州的方向遠去。他終於等到璇兒,終於可以帶她回到他們的家──那幢她曾連夜浴血逃出的夢魘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