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悠理被請到宣德家靜養時,她才後悔當初真不該興致勃勃地跟他到北京。宣德乃滿州貴族,姓愛新覺羅氏,為皇族的一支和碩豫親王的第四子,但他的貝勒等級比自己的親兄弟低了四級,因為他的母親只是個側福晉。
這簡直像在看電影,什麼貝勒啊、皇族的,全都是熒幕上才有的東西。可是她現在不是在看戲,她真的掉進一個她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
最重要的是,她幾乎被宣德一家給軟禁了。除了待在豫王府,成天和宣德家一窩的福晉格格們串門子外,哪兒也別想去,連宣德也無法輕易見著。
“宣德會在忙什麼?就算事情多,也不可能多到沒時間來探望我一下吧。”悠理和這府中唯一比較談得來的亭蘭福晉——宣德的三嫂在偏廳內玩五子棋。
“他們男人自然會有要忙的事,等忙完成任務了之後再向我們報備即可。我‘雙三’,你死定了!”比起亭蘭高明的圍棋功力,五子棋對她來說形同小孩子游戲。
“我沒你那麼開通,我會很想知道宣德的一舉一動,知道他現在在干什麼。”悠理一面歎氣,一面下子進攻,逼得亭蘭忙於圍堵,無暇反擊。
“你不是說你很少和人下棋嗎?”怎麼會把她逼到無處出手的地步,嘔死亭蘭了。
“我真的很少跟人下棋,我向來都是一個人跟電腦下。”
“什麼腦?你跟腦子下棋?”亭蘭快被這名傳說是天女的怪胎唬倒了。
“亭蘭,我既然見不到宣德,那你可不可以替我把布占泰找來?”她的心思顯然根本沒放在棋盤上。
“誰是布占泰?”
“宣德的貼身侍從啊,你不曉得啊?”
“我怎麼曉得!這府裡上上下下兩百多個僕役,我哪記得了那麼多。而且……”亭蘭以那雙美眸狐疑地打量悠理,“你怎麼可以私下召見宣德的男待,你們是什麼關系?”
“沒有關系!”悠理馬上轉口,豪門貴族的禁忌和地雷一樣多,一不小心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盤不算數,你一直說話干擾我,我們重下一盤。”亭蘭開始賴皮。
“今天下到這裡就好,亭蘭,你帶我參觀這座府邸好不好?我住到現在這麼多天了,都還沒機會好好看過,也沒人肯帶我四處走走。”
“好,我陪你。”反正她也閒來無事。“我順便帶你看看這裡最有名的梅海亭,開開眼界。”亭蘭興奮地回頭吩咐一聲,不一會兒,拿披風的,拿傘的,拿點心的,僕役們俐落地伺候她倆動身,形成一條豪華的觀光隊伍。
天哪……就只是在院子裡走走,陣容就如此浩大,而且悠理更沒想到宣德家光是庭院,就比中正紀念堂還大。
雖然這一趟逛得她上氣不接下氣,但卻讓她擬好了心中盤算的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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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分,宣德和隨行人員才返回豫王府,忙碌一整天的宣德沒多少力氣處理其他閒事,只在回自己院落的途中跟布占泰交談幾句。
“今天悠理那兒怎麼樣?”
“回貝勒爺,侍女報幽靈姑娘下午同福晉格格們品茶閒話,之後隨亭蘭福晉逛逛庭院,四處賞雪,傍晚和大伙用過飯後便回房歇息了。”
縱使宣德對自己的貝勒爵位極為反感,在關外他尚可逃避,入京後就不容他亂了規矩,該有的稱號絕省不得。
“退下吧。”
“是,貝勒爺。”布占泰每天退下前總不忘再多嘮叨一句,“您明兒個還是不去探望幽靈姑娘?她每天都打探著你的消息。”
“我哪來的空?向皇上請求頒兵支援塔密爾的折子至今仍沒下文,將軍交代我調查副將費英東是生是死的事也沒個頭緒,哪來的時間再管那些細碎雜事?”
“是……”布占泰恭敬地承受著宣德的焦躁與怒氣,沉默退去。
沒有了蹦蹦跳跳的悠理在身邊,宣德的壓力無處發洩,又變回了以往冷硬而難以親近的貝勒爺,對他而言,兒女私情絕比不過軍務大事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絕對要借兵成功,而且不是一支、兩支暫且支援塔密爾的雜兵,他一定要說服皇上借調也強悍有力的正規軍。
為什麼皇上至今仍未回應?為什麼?
當宣德心思紛亂的進入房內,正奇怪為何僕役沒有打燈,赫然感覺南炕床上有動靜,靴邊匕首立刻出鞘,等他把刀鋒抵在不名人物頸邊時,才發現這位“無敵大刺客”正呼呼大睡,甚至連鞋子也沒脫下。
該死的搗蛋鬼!他一邊低咒,一邊點起燭火打亮房間。
“還不快起來!”他踢了踢悠理掛在炕床邊的小腳。
“干什麼啦?吵死了……”她閉著眼睛咕噥兩句,便翻過身來繼續睡。
她這一翻,差點嚇壞宣德,要不是他及時接住她的身子,悠理鐵定面朝地的重重摔下床去,之後會有如何驚天動地的哭鬧與亂局,他不敢想像。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悠理嬌艷動人的女兒扮相。在邊關時,他根本沒空替她張羅像樣的衣服,只能任憑她穿得像個小乞丐似的,披頭散發地四處亂逛。
“悠理?”
他溫柔地低喃撫過被橫抱在他身前的甜美容顏,輕暖的氣息使她愈睡愈舒服。
“悠理……”他聲音沙啞地貼近她耳畔輕輕吐息。“你的大腿露出來了。”
“啊!”她突然從半夢半醒之際回過神。“哪裡?我的大腿——”
宣德連忙將她丟回炕床上,蓋住她哇哇大叫的小嘴。
“你給我放小聲一點!”看她扯嗓大喊的勁道,像是非把屋頂掀翻了不可。
被他大掌一口氣同時捂住了口鼻的悠理,馬上因驚慌過度與氧氣不足而漲紅了臉,兩手連忙遮掩著蓋在層層衣物下的雙腿。
咦?她的大腿沒有露出來啊。
“你可醒了,不然被我丟出門外凍著了,明早還得麻煩我的僕人替你收屍。”
“呸呸,你少咒我!”她硬是扳開宣德的怪手苛延殘喘,“你怎麼可以用那麼無聊的事騙我?人家的大腿明明沒有露出來,給你說得好像我的睡相很恐怖似的。女孩子的臉皮很薄耶,就算要我起來就用不著說——”
“你是怎麼找到我這裡來的?”他故意齜牙咧嘴地狠狠擰她的臉頰。“三更半夜闖到男人房裡,要是壞了我的名譽你怎麼賠?”
“手拿開!”在他猛然提醒的噓聲下,她趕緊放低音量。“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查到你的院落潛進來。這麼久不見,你怎麼連聲問候也沒有?”
“問候你?”他哼了一聲,轉身入內房更換一身衣裳。
“可是你也不該對我完全不聞不問,雖然是將軍要你帶我進京來,可是安排我住在這府裡的是你,你多少也要過問一下我狀況。”
他只是回以不屑的輕笑,背著她換上一身干淨的衣裳。
“喂,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問你。”
自從返回京城老家後,他好久沒聽到這種沒大沒小的找死語調,有點懷念。
等了半天,只聽到她在身後嗯嗯啊啊的聲音。宣德回頭狐疑半夜潛來他房裡到底有什麼重大的廢話要說,卻看見悠理紅著臉左顧右盼的絞扭著手,副羞怯遲疑的模樣在喃喃自語。
“你在嘀咕什麼?”剛才還盛氣凌人的大發議論,怎麼一下子又變得扭扭捏捏。
“我是問你把我接到你家來住……”她只有頭三個字說得清楚,而後是越來越小聲,越念越模糊。
“你是要問我什麼?”他已經努力忍下破口大罵的沖動。
“討厭,我都已經說那麼多次了,你到底是故意沒聽見還是真的聽不懂?”
宣德腦中控制的脾氣的理性鋼索一一繃斷。
“你三更半夜的到底跑來干嘛?只顧著低頭自言自語,還要猜你在講什麼!你皮癢人揍的話何不直說?”
“你吼什麼嘛,你知不知道我對你說這些話要鼓起多大的勇氣?”
“不知道,我也沒興趣知道!”他折騰一天已經累得半死,她還來搗蛋。
“你必須知道,而且你也有義務回答我。”
這女的到底是哪裡養出來的妖孽?居然有膽這樣頂撞他。
“給我滾出——”
“宣德貝勒,出了什麼事嗎?”房外聽見吵鬧的應侍僕役趕來門外,奇怪宣德一人在房裡發什麼脾氣。
“沒事,退下去!”他可不能讓人發現天女半夜在他房裡。
“等一下等一下。”悠理連忙低聲拉住宣德,“叫他們下去順便拿些點心來,我想吃消夜。”
宣德瞪她的狠眼瞠得如銅鈴大,拳頭喀啦作響。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吃糖醋櫻桃肉和果餡烤餅。”她興奮地追加今天晚上才吃的兩道人間極品。
他只差沒拿把刀將眼前雙眸晶光燦爛、口水直流的妖孽大卸八塊。之前他是瘋了才會有點渴望見到她,這一見,還真不如不見!
怨歸怨,他依舊額爆青筋地到門口向外頭的僕役們吩咐。下人們看到貝勒爺咬牙切齒的模樣,全嚇得不敢遲疑,以最短的時間完成他的命令,備菜上桌,依令退下。
“好棒喔……就是這個味道。”悠理兩頰塞得鼓鼓的,好吃得幾乎要痛哭流涕。“你們家人好多喔,面對那麼一大桌人眼對眼的,怎麼吃都吃不痛快!”
宣德已經不想理她,打點著自己桌上的卷宗,希望她早早吃完,快快滾蛋。
“你在看什麼?”她端著小碟子跑到他身側邊吃邊看。
“走開!”
“怎麼都是文言文,沒有白話一點的東西嗎?”
她識字?他若無其事地垂眼看書,不多思索。
“你不吃消夜嗎?”不好意思,她一個人都快把東西掃光了才想到這點,嘿嘿。“晚上如果要讀書,最好吃點東西補充體力,不過通常我在這種情況下補充體力,下場就是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結果什麼書也沒念,隔天的考試當然就無比慘烈。”
參加什麼考試?鄉試、會試?怎麼可能?
“因為我一看到密密麻麻的課文就好煩,可是我滿能看小說的,一天K兩部都沒問題。”
一天兩部,宣德假裝專心讀書的雙眼不禁微微訝異,此刻他腦中浮現的盡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的經典大部頭書。
“尤其是科幻小說和偵探小說,我更是超拿手的。”她愈說愈得意。“像我這種已經修煉到某種境界以上的老手,幾乎一看故事開頭就知道案情會如何發展,抓犯人的本領就更不用說了。像金田一和名偵探柯南的案子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克莉絲蒂的更是——啊!”
“啊!”宣德也同時大叫。“你干什麼?”他氣得從椅子上霍然躍起。
“抱歉抱歉!”她一時忘我,竟讓小碟子的汁液傾倒在宣德的書上。“我幫你擦,對不起!”
“別碰我,站一邊去!吃飽喝足了就快點滾回去!”黏糊糊的糖醋醬汁流得他滿書滿身都是,才剛換好的衣服上全是美味的油漬。
“你先用這個擦一下。”她趕緊掏出手絹,轉身奔向衣櫃替她翻找衣裳。“快把衣服換下來,免得醬汁一層層地透到裡衣去。”
他氣呼呼地一邊扒下外衣,一邊盯著她搶救書上油漬的慌亂德行。
“啊,這書根本不有擦,一擦字就糊了!”她焦急的東張西望,“有沒有衛生紙?這個不能用擦的,要用衛生紙壓著吸油才行……不對,這個時代沒有衛生紙!”
看著她生動無比的自導自演,自說自話,他突然有種很深很深的無力感。以往安然讀書,寧靜上床的乏味作息,此刻仿佛成了至高無上的幸福。
“你出去,我要休息。”
“是……”聽到宣德語氣中的歎息與無奈,引發悠理無比的愧疚感。“那我走了,你早點睡吧,晚安!”
等聽到房門確定被合上的聲音,他才真的完全松了一口氣,他現在只想好好地上榻休息,沒有多余的心思再為軍務之事煩憂,他已經被悠理折磨得幾近精神崩潰。
一回頭往內房走,宣德氣得差點吐血。
“那個王八蛋!”悠理剛才為他遞上干淨衣裳更換的心意可嘉,但她卻粗魯地把衣櫃內其他衣物全連帶拖翻到地了,搞得一片混亂。
早知道就該先扭斷她的脖子再讓她離開!
“嗨!”正在他頭上一把怒火無處燒時,門口又傳進嬌嫩可人的甜蜜語調。
“你回來做什麼?”宣德完全不顧後果地沖口重喝,震得悠理眼冒金星,兩耳發鳴。
“我……忘記回去的路了,而且外面好黑,我什麼都看不見……”
他二話不說,立刻一個箭步飛上前打橫抱起她,往他二樓院落的外欄下跳。
“你干什——”她還來不及驚叫,趕緊死命地抱住他的頸項保持穩定。
他腳上像是裝了超速噴射引擎的強力彈簧,由立在巖崖邊的二樓院落無聲地落於地面,如疾風一般抱著她橫掃庭園,猛一騰腳,飛上另一處的屋頂,奔往他方別院。
“你……干嘛走這裡?”她雖然有點害怕,但驚險刺激的好奇與快感勝過一切。
“抄近路!”三字落地的同時,他一腳踢開悠理的房門,將她丟進去,隨即狠狠拉上門扉,將妖孽確定封在房內,才縱身遠離——或者說是逃離。
好帥……宣德會輕功,真是太厲害了,她為什麼會喜歡上這麼棒的男人——除了脾氣惡劣之外?
她覺得自己內心的悸動一點一滴地在增加,如果有鏡子的話,她說不定還能看見自己暴凸成兩顆紅心的眼睛。
宣德居然因為她楚楚可憐的一句懇求,就不辭辛勞地特地送她回來。
她發覺,自己有點愛上這個溫柔又別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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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悠理借著和亭蘭參觀府邸,摸清宣德的住處所在後,每晚都偷跑到他房裡等他回來,直到宣德受不了她魔音穿腦似的哈拉功力,才被他惡狠狠地攆回去。當然,每趟回程都由悠理指名要走“飛簷走壁”的驚險路線,否則她一定會在他房裡死守到底,絕不撤退。
她很喜歡宣德,可是宣德呢?
悠理其實很擔心宣德會為了杜絕她的午夜騷擾而派人值守房內,但他沒有,反而像是刻意方便她偷跑來似的,撤遠了所有僕役,如果他真的是暗中給她方便,為何每次一回房老擺一副“你又來搗蛋”的不耐煩樣?
今天晚上的情況卻不同往常,因為她躲在他房裡等他的時候,聽見了他和他父親之間的激烈爭執。
“從今以後你就給我乖乖呆在北京,不准再去邊關!以你的身世,你根本不需立任何軍功就足以當大臣。”
“多謝阿瑪,可惜孩兒不需要您插手協助。”宣德大步邁往自己房間,放著豫王爺在他身後追。
“有我協助有什麼不好?多少有才華,有野心的人都攀不到你這樣的家世,擠破了腦袋拼命想入朝為官,你有我在朝中提攜撐腰,要飛黃騰達豈是難事?!”
“這些不勞阿瑪費心,我靠自己就行。”
“你到底還要跟我倔到何時?!”豫王爺被宣德冷淡的語氣激得更加暴躁。“所有兒子中我給你最多,疼你最多,關照最多,你竟全不當一回事!”而且從小便如此,愈大愈刻意疏離他這個阿瑪,冷傲孤僻。
“阿瑪厚愛,孩兒承受不起。”他的眼裡冷得沒有一點情緒。
“好一個承受不起……”豫王爺直指著宣德的手指氣得顫抖。“你跟你死去的額娘全是一個樣,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我生你、養你、給你奢華的生活、顯赫的家世、過人的才氣,結果竟養出你如此不孝的德行!”
“阿瑪少講了一項!”宣德森然淺笑提醒他:“您還給我個讓人恥笑為混血雜種的血統,只因我的額娘不是滿人,是個——”
“住口!”一聲狠重的巴掌聲與怒吼聲同時爆響,悠理嚇得在房內倒抽口氣,不敢作聲。
門外的宣德依舊面無表情,眼神淡漠地直視豫王爺。
“盡管您讓額娘穿著滿人的衣服、梳著滿人的頭,依然改不掉我和額娘身上的外族血統,管不住人的指點跟嘲諷。”
“我不准任何人恥笑你或你額娘!”豫王爺的咆哮聲引來了家僕及兩、三個福晉。
“我已經被人恥笑二十七年了,您現在才開始計較?”宣德的冷笑如冰針雪風,凍煞豫王爺的心。
“誰敢污辱你?你何不跟我直說?”
難怪宣德自他十八歲那年他額娘過世,就遠離家園,赴邊疆戍守,王爺數次想以婚事將他絆在身邊,卻依然被他休妻逃脫。
“王爺,別再生氣了。有話明天再說,回房去吧。”豫王爺的二福晉和三福晉軟言相勸,拍撫著他的怒氣。
“是啊,快帶阿瑪回去吧。省得夜深露重,傷了身子。”宣德必恭必敬地輕聲關照,卻感覺不到一絲真誠在其中。
“你休想我會讓你再回西北去!你是我的兒子,你的前途由我來操控!我不容你不從!”豫王爺恨聲喊道。旋即拋下眾人大步遠走,讓一票僕役與福晉們追得氣喘如牛。
宣德道貌岸然地走入房內打燈,毫無任何情緒。
這樣的反應實在太過平靜,平靜得令悠理渾身寒毛聳立,可是她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搬把雕花凳坐到他身邊,陪他一起沉默。
看來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家庭問題,這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人家庭不睦,備受冷落孤寂。但她並不打算開口安慰宣德。
在這種情況下自作聰明地去安慰對方,根本是種危險疊惡劣的舉動——有時不但平撫不了對方的情緒,還會適得其反地讓對方更憤怒、更傷痛。因為她受過不少次這種粗劣安慰法的羞辱。
沒有被父母遺棄過的人不會了解被遺棄的創痛,沒有受過重傷的人就不要對傷者裝作自己頗能感同身受,這種態度可以拿去對一條狗,但不能自以為愛心洋溢地拿來同情一個人——尤其是自尊甚強的人。
當她心靈傷痛的時候,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別人雞婆的安慰。因為受傷的是她,內心淌血的是她,一個不關痛癢的人有什麼資格說他能“體會”她的感受?
所以她寧可安靜地陪在宣德身邊,等待他沉澱自己內心波濤翻湧的情緒,至少她有一點可以做到,就是不讓她孤獨。因為當她傷心、傷痛的時候,她不需要安慰或同情,可是她怕孤獨。
沉靜的午夜,偶有寒風襲枯枝的聲息,月明星稀,反照在雪地上的月影,使屋外比屋內更加晶瑩,他們不知就此沉靜的相伴多久,只感覺到幾欲燃盡的燭火忽明忽滅。看來今夜並不適合送宣德東西,所以她偷偷把她打算送他的幸運帶藏回衣襟裡。
“你在干嘛?”宣德低聲打破沉默。
“拿手帕。”還好她的手帕也正好塞在襟口上。“給你。”
宣德微微蹙眉,他要她的絹帕做什麼?
“你嘴角有血。”她真懷疑剛才豫王爺到底是打他一掌還是賞他一拳,宣德半邊臉都腫了,嘴角破裂。
他沒有接過絹帕,只抬袖一擦就算了事,仿佛沒有痛覺。
“我好懷念一大片藍藍的天空,藍到一朵雲也沒有,直接接向草原的盡頭。”悠理無神地眺望窗外疏梅月影。“京城的形容雖然也藍,但我總覺得它藍得很沒活力,只是一種單調的顏色而已。”
糟糕!她又開始像白癡似的無病呻吟,宣德等一下一定又要開罵,她縮頭縮腦地等著即將憤然吼向她的咆哮,卻沒想到他只是和她一同看向無方低喃——
“是啊,一望無際的藍天的確比較美麗。”
他們的眼前仿佛同時出現幻境:一大片碧綠起伏的草原,遠遠連結天際。雪白的羊群散落其間,隨時可迎風聞到牧草的清新。潺潺溪水清澈見底,碧藍湖泊波光粼粼。
那是他們此刻最渴望的光景。
“奇怪……我好象得了思鄉病,可是我想的竟然不是未來世界的繁華都會,而是塔密爾。”不曉得這算不算是看破紅塵。
“現在雖然吃穿都沒像在塔密爾那麼寒酸,可是也沒比在塔密爾快活多少。”她話匣子一開,便沒完沒了。“塔密爾的士兵比京城裡的一流僕役親切,這裡的禮儀亂公式化的,一點人味也沒有,你覺得咧?”
他沒有回答,只是沉寂地看著坐沒坐相的悠理,嚇得她趕緊恢復端莊。
“我想……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她起身拉好衣服。“今天你不用送我,我已經知道回去的路,你就早點……”
他輕輕地箝著悠理的手臂,站在她跟前,在她還來不及理解他是否堅持要送刀子回去的同時,他就已經俯身吻住她的唇。
悠理瞠著大眼,一時反應不過來。但這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只是點到為止的淺吻,在她打算撤退之時,宣德的手反而扣住她的下顎,強迫她為他張開紅唇,讓他的舌迅速而深入地占有她,品嘗著、愛撫著她的舌,引燃她陌生又熾熱的感覺。
他感到她微微畏縮的顫抖,明了這是她第一次有如此親密的接觸。他的手指穿進她柔細的發中,定住她的後頸不容她逃離,將她完全束縛在自己的懷抱裡,任他索求。
他明明是個很冷的男人,為什麼她的嘴一再蹂躪她唇舌的感覺會如此狂野而火熱?他圈住她腰際的鐵臂幾乎要將她嵌入他懷中,他深深品嘗她的方式仿佛要汲走她的靈魂。
為什麼會突然進展到這一步?就在她幾乎快認定自己只是在單戀的同時,他卻赫然以一個綿長而充滿情欲的吮吻攪亂她的思緒。
他本來打算淺嘗即止,但她喉間不自覺地細小呻吟讓他忘了自己的本意,無可自制地以唇舌進犯她的甜蜜。她的紅唇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柔嫩,讓他更想探索她嬌小而柔軟的身軀。他的手緊壓著她的背,將她的小腹貼在她火熱的亢奮上,使他的吻更加饑渴而徹底。
兩人高張的體溫形成一股熱流,讓她意識到這一吻接下來可能引發的狀況。可是宣德以幾乎令她融化的魔力使她無法抗拒,尤其在他離開她雙唇的那種性感低吟與游移,差點使她抬臉追隨他的唇,不讓他離去。
“回房的路上自己小心,別又跑回來叫我帶你回去。”他的粗重喘息不禁令他自己訝異,他完全沒料到這個吻會對他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悠理癱在他懷裡,神智迷離,尚未恢復站立的力氣。
“下一次再見面時,你想我們之間會發生什麼事?”他以一個曖昧不明的笑容,回應她赫然瞪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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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理姑娘,不喜歡咱們選的戲嗎?”
這日,豫王府戲閣裡,女眷們坐在上位觀賞著精彩的《醉打山門》,悠理坐在宣德的大娘——大福晉身旁,滿腦子胡思亂想。
“這戲很好看,我很喜歡。”可是她沒一句聽得懂就是了。
“瞧你這小貓似的胃,桌上的點心一樣也沒動。”坐在悠理另一旁的二福晉咯咯笑著。
悠理看著眼前整條長桌滿滿的各色點心,和左右福晉格格們有意無意飄來的視線,她就食不下咽。
“悠理姑娘的胃小,宣德的胃倒是大了起來。”二福晉愈笑愈開心。“聽奴才們說,宣德這些時日胃口特好,常常半夜要人送點心還吃個精光呢!”
“胃口大倒不要緊,就怕他有什麼不對勁。”宣德的同輩大嫂擔憂的加入陣容。“最近打掃他房間的僕役特別辛苦,不僅一早要收拾杯盤狼藉的場面,連書櫃衣櫃都得一起整頓,真不知他最近半夜裡在搞什麼。”
“我還聽我那侍女說,宣德的衣服上常有食物沾透的油漬啦,或背後,袖口一攤攤飛濺的墨跡,都這麼大個人了,還會有這等行徑!”
悠理聽著三姑六婆的家常話,羞愧地低頭吐舌頭,因為她才是這些空難的罪魁禍首。
“畢竟血脈不正,難怪會有這副怪性子。”
七嘴八舌之間的一句笑話,教悠理怔住了。
“什麼血脈不正?”她悄悄問身旁那位慈眉善目、笑口常開的二福晉,沒想到她竟然毫無顧忌地朗聲大笑回應悠理。
“宣德那死去的額娘不是滿人,是個回回。”
眾人附和地微微訕笑聲,反應了這樣的出身顯然不怎麼光榮。
“回回不好嗎?”悠理不太懂,但隱約知道回回指的是邊疆民族,好像就是宣德與他父親起沖突的關鍵。
“若要說好,大概就只有那張臉皮吧,光瞧著宣德那副高鼻深目的俊美模樣不就明白了。”女眷們又是一陣愉悅的譏笑,反正現在又沒男人在場。
“他額娘是個回回公主如何?深得王爺寵愛又如何?再嫁於咱們王爺也只不過是個側福晉,宣德再高傲又如何?也只不過是個三等貝勒,三等哪!”
一群女人又開始咭咭咯咯笑個不停,悠理雖然聽不懂她們的嘲諷,但直覺地感到不舒服,不如趁早離去,省得反感大作。
“對不起,各位,我——”
“唱個什麼爛戲,難聽死了!”突然一個清亮的怒喝與擊桌聲,嚇回了所有人的視線。
“亭蘭?……”大伙都尷尬地沉默著,不知該如何收拾場面。
“咱們王府花大把銀子養你這戲班子,就是讓你倒嗓給我聽的嗎?”亭蘭指著對面戲台上的角兒大罵,憤然起身:“要是練不出個像樣的成績,我就拆了你這整個班子。”
戲台上文場武場的人全嚇得出來磕頭求饒,亭蘭甩也不甩,拉著悠理就硬拖著她火氣沖天地踱步離去。
真是酷斃了!悠理真感謝亭蘭拉她避開那恐怖的女人戰場,可是……那些戲子真的唱得很爛嗎?
“討厭死了!每次在一起就只會扯廢話、瞎聊天!”亭蘭幾乎要在石板上踩出窟窿般地邊走邊罵。
“亭蘭,你——”
“你別跟她們學壞樣兒,淨會在人前裝好、人後譏嘲!有本事怎麼不在宣德面前發飆?就只敢背地裡暗笑、簡直無聊!”她若要罵人,一定當著人前罵,才不玩口蜜腹劍的爛招。
“亭蘭,你真是太帥了,我崇拜你!”悠理感動地抱住她的肩頭。
“崇拜我?”亭蘭從小到大多得是男男女女的崇拜者,可是從沒一個敢像悠理這樣赤裸裸地正面告白。
“我剛才一直聽得好難受,可是我人在屋簷下,不得不少開尊口,我差點要裝病逃脫了!”
“有什麼不敢開口的,你有話就直說啊!
“我在這裡只是個客人,哪像你是個家世顯赫的三少福晉。”悠理由侍女那兒探聽到亭蘭的家世後,差點當場膜拜。她一直以為歐洲才有貴族,沒想到清朝的貴族名目比老外更多、條件也更嚴格!
“就因為你目前是客人才有資格說話啊。你不是邊關降世的天女嗎?雖然宣德目前正在與赫蘭泰將軍指名的人手偵查你的底細,但在否定的結果出來之前,你的身分仍暫訂為天女,你還有什麼話不敢講?”
偵查?她只是被將軍分派來陪宣德共赴北京,為什麼要偵查她?她不是來這裡作客的嗎?還是……仍被宣德當作身分不明的囚犯?
“悠理,下個月和我一起去跑馬賞雪。與其老待在這府宅裡和女人們嚼舌根,不如跟我到外頭玩,我介紹我的朋友給你認識。”
“我想找宣德。”她根本沒聽見亭蘭興奮的提議,一臉凝重。
“宣德今天不上朝,大概在書房裡,不然就在會客商談的玄武樓吧。喂,你去是不去嘛?”
“當然去!”悠理果決而強硬地立即回答,不過她回應的不是亭蘭跑馬賞雪的邀請。“我現在就去找他。”
宣德正和別人在“偵查”她?她有什麼要查的?不是已經確定她不是奸細了嗎?她不是早早講明自己是三百年後的人,他還要查什麼?他又能查出什麼?
悠理強押著侍女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找,完全不管侍女的恐懼和府裡的規條,她要現在就把事情問明白。
“宣德!你在哪裡?”東跑西跑地遍尋不著,她卯起來就邊走邊喊,驚動了守衛庭院的侍衛,逢人便問宣德的下落。“你出來,宣德貝勒,你聽見了沒有?”
“悠理姑娘!”侍衛連忙過來攔阻,“王府裡不准喧嘩,請回您的院裡去。”
“請問宣德在哪裡?為什麼我四處找人、四處傳話都沒回應?他是不是在這座廳裡?”
“不得放肆,悠理姑娘!”侍衛們以長桿一攔,推得悠理向後踉蹌。
“我不放肆,你就替我叫人來嗎?”她受夠了!在這裡每一天都畏首畏尾地過著,不敢亂說、不敢亂跑,怕讓領她進城的宣德沒面子。可是他呢?一聲不吭地居然在背後偵查她!
“退回去!此處不容大聲喧嘩!”豫王府對下人的調教甚嚴,沒一個侍衛會為了客人亂了規矩。“再無禮吶喊,休怪屬下冒犯!”
“只要你替我把人找來,我絕不羅嗦!可是——”
“退回去!”眼前兩名高壯的侍衛蠻手一推,悠理整個人往後摔倒,跌坐在地。
“你們怎麼推人?”悠理身旁的侍女早縮成一團拼命發抖,她卻照樣怒火中燒地抗辯著。“你們以為人高馬大就可以使用暴力嗎?你們有本事就用嘴巴跟我吵,我從一開始講到現在甚至不曾對你們動過手。你們講不過我就干脆動粗是嗎?反正比起打架你們一定占優勢就來硬的是嗎?”
“是悠理姑娘你無禮在先——”
“那你把‘理’講給我聽啊!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請你們傳話傳到哪裡去了呢?是你們找不到宣德,還是根本沒有去找宣德,把答案說給我聽,讓我看看你們的理在哪裡!”
“還敢羅嗦!”
“住手。”樓內偏廳沖出的布占泰連忙阻止侍衛打人。“幽靈姑娘是宣德貝勒的貴客,不得動手。”
布占泰急切的一喊,有獎地遏止了侍衛強行驅離的架式。
“幽靈姑娘,對不起,你受委屈了!”他趕緊扶她起來。“摔疼了是不是?有沒有傷到哪裡?”看她搖頭苦笑的絕望模樣,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好久沒聽人叫我幽靈姑娘了……”雖然邊關士兵識字不多,連她的名字也搞不清楚,但他們戰時驍勇善戰,平時卻豪爽憨直,比這府裡狗按仗人勢的下人們更親切真誠。
“你先回房去吧。宣德大人正和外人在談事情,等他談完了,我一定請他去找你,好嗎?”
“會嗎?他會去找我嗎?”她不信,如果不是她冒險半夜潛入,她可能到現在都還不曾見到他一面。
“你們到底在鬧什麼?”一個不耐煩的熟悉聲音自廳內傳來,走出的正是她拼命尋找的身影。
宣德仍像往常一樣,孤傲地冷視著她。她曾開心地和宣德這副酷相抬槓,吵鬧之間偷偷地喜歡他,可是她竟然忘了注意,當他和她在一起,腦子裡都在盤算什麼。
“我想是該把話挑明的時候了,宣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