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跟在陸斯恩身後,其實她只喝過一次陳年花彫,是陪老媽和阿好姨一起喝的;那次她們心情不好,全喝得爛醉,她記得自己也喝了,但她沒醉,她不知這樣算不算是酒量過人。
「你想去哪兒喝?」心如追著他的腳步問。
「當然是賣酒的地方。」陸斯恩淡然地說。
「要怎麼去,搭你的車嗎?」心如又問。
「嗯。」陸斯恩走回飯店前,把一個小牌子交給泊車員。
泊車員立刻去領車,心如就隨著陸斯恩站在門口等,其實她該感到不安的,對她而言,他可說有百分之九十八的陌生,另外百分之二算是她小時候對他的認識,完全不成比例,可是她卻沒有一丁點不安。
是什麼使她對他沒有警戒心?因為他和她同病相憐,所以感到安心嗎?
眼看著許多名貴的轎車來來往往,約莫過了一分鐘,一輛結著粉紅色綵帶的豪華禮車駛了過來,就停在他們的正前方三公尺處。
心如看見那輛禮車,心一陣緊縮,驚詫之餘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視線往上移去,她看見陸斯恩不苟言笑,表情十足冷凝,儼然成了一尊雕像……他的症狀明顯的比她嚴重,看來他們心底所想的一定是不謀而合。
後座車門開了,心如親眼看到一身白色燕尾服的新郎下車來,還聽見一道耳熟的聲音──
「快快……我們要來不及了。」
新郎在對車裡的新娘說,聲音既興奮又急切,一臉喜氣洋洋,笑到快抽筋的樣子。
那個新郎心如熟得很,正是張家豪!
她立刻閃到「雕像」寬闊的背後躲起來,不想讓張家豪見到她;此時的她也不知自己幹麼要躲,風度又全到哪兒去了?
張家豪繞過車身來,親自替新娘子開門,迎下她──心如偷偷瞧見那位美艷的女子,傳聞中這位社交名媛叫古巧雲,出身名門,家世顯赫,父親是政要。新娘子比傳說中更優雅美麗,明星的臉孔、公主的氣質……和她相比,心如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醜小鴨!
不經意中她發現陸斯恩的背脊僵硬且筆直,他也是這場婚姻中的「受害者」,但他可是站得直挺挺的,閃都沒閃,那她這樣縮頭縮腦的算什麼?
鼓起勇氣,她不再躲,走出去跟他一起站在同一陣線上,和走上前來的新郎新娘打了照面。
張家豪看見心如,卻沒有一點錯愕或對她表示歉意,而是微慍地問她:「你打算鬧場嗎?」
「我……」心如很委屈,本想為自己辯駁,卻有人替她說了話。
「這句話該是問我才對。」陸斯恩揶揄的目光直射向張家豪。
張家豪霸氣不減,臉脹紅了,還伸手想揪住陸斯恩的衣襟,但手還沒碰到陸斯恩,就被不客氣地揮開了。
「別這樣!」古巧雲開口了,她低聲下氣,目光溫婉,乞諒地瞅著陸斯恩。
陸斯恩冷冷地別開眼,不去看她,兩路人馬韁持在門口,頓時惹來不少目光。
「先生,您的車來了。」泊車員來了,看來應該可以解救這場可能一發不可收拾的災難。
陸斯恩不發一語地走向自己的座車,心如跟在他身後,沒想到張家豪竟揚起一隻腿,狠狠要從陸斯恩身後襲擊;心如一回頭,看見情勢不對,一股腦兒地推開陸斯恩,以自己的身子去替陸斯恩「擋郎」。
「啊……」他這一踢,正中她的腹部,疼得她蜷縮著身子蹲在地上。
「你這種人老是來暗的,簡直是敗類!」陸斯恩不只詫異,還覺得那一踹就如同踹在他身上一般疼。他拳頭握得死緊,指節泛白,衝上前去要揍張家豪。
「不要……」心如滿眼屈辱的淚,伸手抱住陸斯恩的腿,並不想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張家豪也被古巧雲拉住,她臉色發青地低語:「你不為你自己想,也該為我肚子裡的孩子想想。」
心如一震,抬眼看陸斯恩,發現他僵住了,無法掩飾的痛苦滿溢在他的眼眉間。雖然事情的始末她並不清楚,但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可以聽出,張家豪一定是強人所難,橫刀奪愛!
張家豪冷笑,扶著古巧雲進了飯店裡。
「啊呀!」心如緩緩站起身來,疼痛拉扯著她的每根神經。
陸斯恩立刻傾身扶住她,強壯的臂膀定在她的肩頭,深深注視她痛苦的雙眼,抱歉又憂心地說:「我送你去醫院。」
心如瞧他擔心的樣子,裝出誇張的笑臉,想讓他不那麼擔心。「不,他根本沒有傷了我,我們要去喝酒呢!」
「你可以嗎?」陸斯恩懷疑。
「當然,不會妨礙我喝酒的。」身體的疼痛可以忍,心被撕碎的傷痕才是令她痛楚難當的真正原因。「我早就看開了。」她無所謂地聳聳肩。
陸斯恩把她眼底的受傷和落寞全看在眼裡,瞬間他和她不曾交集的心,卻像通了電似的,他幾乎可以觸碰到她內心深處的傷痕,那傷痕猶如他的一樣深,但她卻也如同他一般勇於走出沉痛的過往。
在這場愛情戰爭中,他不是輸不起,而是瞧不起小人的行徑;張家豪明知古巧雲是他唯一鍾愛的女人,卻對她強取豪奪。
而巧雲太誠實,誠實到沒有欺瞞他;在她要求分手的那晚,她清楚地告訴他,她懷了別人的孩子,迫得他非得接受最殘酷的事實……那晚他恨不得生一把火,燒了全世界。
張家豪愛玩,在上流社會是出了名的,但他從沒想到像巧雲這樣見足了世面的女人,竟也會淪陷在張家豪的手中;而他始終相信,沒有兩個銅板是敲不響的。怪只怪他對巧雲用情太深,又太信任她。從那天起,他發誓再也不相信狗屁愛情!
今晚遇到了「知己」,沒有不喝酒的道理。
「我們的酒是喝定了。」陸斯恩扶著心如進了車裡,離開了飯店。
沒有人開口的車上,心如默默地看著窗外,經過今晚,她的心終於釋然,她一點也不難過,而是更看清了張家豪的真面目。說來奇怪,才剛剛發生的事情,感覺上卻好像已是模糊的前世記憶;此時充塞在她腦子裡、她呼吸間的是另一個半陌生的男子。他就在她身邊,不再遙不可及,他成熟的氣息令她迷眩,但她不敢側過頭去看他,只敢看著馬路,數著自己奇異的心跳節拍。
靜默中,車子已開到忠孝東路巷子裡,一家居酒屋前。
「你在想什麼?」陸斯恩停下車開口問。
「我……在想你會帶我去哪裡喝酒,原來是這裡。」幽暗的車內,心如感受到他注視的目光,莫名的心慌,漫不經心地看了居酒屋一眼。
「不,你不是在想這個。」陸斯恩淡笑,下了車。
他是怎麼看出來的?難道又是猜的?
心如要動手開車門時,門就開了。她萬萬沒想過他這位偉大的總裁會替她這個小人物開車門,克制不了的心跳更加狂烈,而他竟還扶著她,令她受寵若驚。
「我真的沒事。」心如微顫地撥開他的手,真怕他太靠近會聽見她亂了調的呼吸聲。
陸斯恩瞧她雙頰紅嫣嫣的,心牆好似被猛然敲撞,這才察覺她很害羞,不再扶她,兩人一同進了居酒屋,坐在料理台前的位子。
「想吃什麼盡量點。」陸斯恩拿了菜單給她,大方地說。
「你點什麼,就什麼吧!」他就在身旁,心如壓抑不住心底莫名的興奮感。
陸斯恩點了許多燒烤和紙火鍋,還有一瓶XO。
XO首先被送來,還有兩隻放了冰塊的杯子,看他為兩人倒酒,修長有力的手指令她想起那天在菜市場裡的糗事。
他把酒遞給她,低聲問:「乾杯前告訴我,你一路上都在想什麼?」
「其實我在想,為什麼我以前會愛上一個不值得愛的人,浪費我的愛情。」心如把酒杯捧在手心,嗅著令人昏眩的濃烈酒味,悄眼看他,他炯然且深邃的目光正對著她,惹得她心悸。
「所以說愛情是盲目的。」陸斯恩輕嗤。
「那你呢?你也盲目嗎?」心如問,以為他不會回答。
「應該是吧!」
他的坦言讓心如對他另眼相看,覺得他的內心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以捉摸。「今晚真該喝酒,慶祝我們發現自己原來是盲人。」她難掩歡樂的舉杯。
「這也值得慶祝?」陸斯恩淡淡一笑。
「能面對自己最大的缺陷,是需要勇氣的。」心如認真地說。
陸斯恩瞧著她亮瑩瑩的眼波,心頭一凜,她的話竟一語道破他心底的盲點!
他是看錯了,也愛錯了古巧雲,可他從不承認自己愛錯了人。
命運真是古怪,今晚他若沒有來展示無聊的風度,就遇不到她,永遠不會聽見有人會直截了當地這麼對他說。
只是,他又為何要對她承認?他們彼此認識的程度並不深,有的只是小時候對她的一丁點印象。
也許愈是在不怎麼熟的人面前,愈是不必太過矯飾自己的想法吧!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陸斯恩舉杯碰了碰她的杯子,喝乾了半杯酒。
心如學他,也把XO一口灌下肚,烈酒灼過空胃,火辣感在身上蔓延,衝上腦門,她有點茫了。
「也許我們該結拜,成為難兄難妹。」心如有點語無倫次,頭昏昏地替他斟上酒,也替自己續杯。
陸斯恩直視她酡紅的小臉,和那雙總是閃著希望光芒的雙眼,也許他該學學她對人性充滿希望。她算是個很有義氣的女孩,竟然代他被踢了那一腳,他不只詫異更是銘感五內,他樂意接受她這個朋友。
也許他該阻止他弟弟亞喬和她的相親,亞喬會被迫以相親解決婚事,他必須承擔責任──自從失去古巧雲後,他對母親表示自己不會結婚,母親大人年事已高,擔心陸家無後,才會逼亞喬先結婚。
偏偏亞喬點名要田心如,亞喬的性情不定,可說是個紈褲子弟,但心如獨立能幹,他擔心亞喬配不上她、會誤了她!
像她這樣的好女孩不該才剛從一個「火坑」裡獲釋,又跳進另一個「火坑」!但他阻止得了嗎?
說不定她和亞喬會一拍即合,也說不定亞喬會因她而浪子回頭,他會不會思慮過多?
「這主意不錯,就跟你結拜。」陸斯恩舉起酒杯。
心如跟他乾杯,這連續兩杯酒使她的腦子更茫了,控制不了自己地笑著。「沒想到參加這個喜宴,我還能撿到一個義兄,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你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陸斯恩真心誠意地說,發覺她的小臉已變得紅通通的。
「其實,我們並不熟。」心如心底好感動,不只笑沒法子控制,就連淚也沒在她的掌控範圍了,衝著他充滿義氣的話,她忽然哽咽。
「混久了就熟了。」陸斯恩放下酒杯,擔心地俯下頭瞥她。
「這輩子,還沒有人說過不讓我受委屈這樣的話。」心如對上他專注的眼,任淚水失速滾落,也任心跳飆到天上去。
「噓……別哭了,上菜了。」陸斯恩心底有份不忍,憐恤地輕拍她的背,哄她。
兩人一起開動,酒也沒停過,心如感到腦子更昏沉,手腳都輕飄了起來。
「愛情是狗屁,對不對?」她忽然問他,發現視線的焦距有點對不准他,更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很像蜜蜂嗡嗡叫,這是怎麼搞的?
「沒錯。」陸斯恩笑著,發現她醉了,模樣迷糊可愛。
聽見他也用蜜蜂般的聲音回答她,她覺得一定是自己的耳朵有毛病。
「那我們約定……這輩子都不要相信愛情好不好?」心如真心地想跟他約定。
「好。」見他笑意更深,她也跟著麼笑。
「快把東西吃完,我送你回家。」他把最後一道蒸蛋挪到她面前。
心如舀了一口,險些送到鼻孔裡,她不信這煮熟的蛋會飛來飛去。「別跑!」她鼓著腮幫子警告,一口吞了它。
「你醉了。」陸斯恩淡聲說,盯著她幾分嬌憨、幾分嫵媚的臉,心底有一陣奇異情緒在竄動。
「我沒有。」心如鄭重地否認,認真地問他:「以後我就叫你義兄嗎?」
「叫斯恩就成了。」
「斯恩……斯恩……」心如喃念著,囫圇地吃完蒸蛋,想再喝酒,但他好看的手卻覆在她手上。她吃驚地看著,這回她沒有尖叫,只傻傻地看著他。
「不能再喝了。」他阻止她,拿開了她的酒杯。
「為什麼?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請的酒我哪能不喝?」心如想拿回來,可那只酒杯忽遠忽近,任她伸手怎麼拿都拿不到。
「你真的醉了。」陸斯恩低聲說,把她的杯子放得老遠。
心如不認為自己醉了,半張著雙眼看他迷人的笑臉,看得她都迷糊了……不是說過不相信狗屁愛情了嗎?可是她喜歡他呢,萬一她愛上他可怎麼辦?
她臉好熱,頭愈來愈昏沉,胃在向她抗議,眼睛快睜不開了,卻仍執拗地說:「讓我喝完最後一口酒。」
陸斯恩拗不過,只好把酒杯挪到她面前。
心如伸手去拿酒杯,可這酒杯硬是跟她耍賴,跑來跑去的害她怎麼都拿不到,於是她俯下臉,噘著嘴,瞇著一隻眼睛瞄準它,抓住,一口飲下。
「你這樣能回家嗎?我看你醉得很厲害。」陸斯恩被她逗人的樣子惹笑了。
「你別開口閉口都說我醉了,我真的沒有,而且我好想唱歌呢……」心如為了表示自己好得很,還故作優雅地站了起來,往門口走去。
陸斯恩趕緊買單,跟上她,看她走得急,怕她跌倒,立刻幫她開了車門。
心如坐到舒服的椅子上,這一路她一直聽見蜜蜂在唱歌,唱個不停,直到蜜蜂累了,好累好累,再也無法唱歌……
陸斯恩才把車開上路,就發現身旁的歌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微鼾的呼吸聲,她睡著了!
看她睡得沈,清麗的小臉恍若不識愁滋味的嬰兒,吐氣如蘭的紅唇逸散著酒香,心頭忽然一陣莫名的騷動。
他在想什麼,跟她一樣醉了嗎?
不,她是很可愛,天真的性情更是惹人喜歡,他對她有十足的好感;但他清楚,他們的關係不可能再更進一步了,她是個即將和他弟弟相親的女孩。
他十分君子地按下她的椅背,只為了讓她睡得舒服些。
一路上他考盧著該不該立刻送她回家,但她睡得不省人事,怕是送回去,她的家人會不諒解;於是他在路口轉了個彎,把車開往中山北路底,朝山上的方向開去……
心如醒來時看見窗外滿天的星斗在黑夜中分外明亮……這裡是哪裡?
她撫觸著幾乎放平了的椅背,確定自己仍在車裡,車的引擎沒有熄火,還有涼涼的冷氣吹著,但隔壁的駕駛座是空蕩蕩的。
陸斯恩人呢?不會是放她鴿子吧!
支撐起自己,看見月光下,他佇立在山崖邊──老天!他不會是想不開要跳下去吧?她得去阻止他!
她嚇壞了,心急地開了車門,頭好沉重,感到寸步難行。她用力甩甩頭,深呼吸,急得眼淚都要冒出來了,跌跌撞撞的走向他,拉住他的手大叫:「不要!」
「不要什麼?」陸斯恩被這忽來的請求駭著,沒聽懂她無厘頭的話,望進她滿是淚霧的眼,以為她還沒酒醒。
「我不許你跳下去。」心如說著,淚滾了下來。
陸斯恩一悸,原來她是這麼以為!「我像要跳下去的樣子嗎?」
「怎麼……你……不是嗎?」是她多心了嗎?
「當然不是。」
「嚇死我了。」心如鬆了一口氣,卻忘了放開他的手。「我一醒來看到你站在這裡,還以為……噢!都怪我想太多了。」
「沒事,別哭。」看她竟為他流淚,他心底的悸動更劇烈了。他很清楚她的小手仍緊握著他,感覺得出她在顫抖,沒有一點矯揉造作,她是真心地在關懷他。
這份突如其來的關懷令他毫無防備,震動了他原本空寂的內心。
心如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一直握著他的手,立刻驚羞地放開,揉揉淚眼問他:「為什麼要來這裡?」
「等你酒醒,怕你醉醺醺的回家,伯母會生氣。」陸斯恩聲音不自覺地低柔。
「你的心思好細膩。」心如淡淡地笑。
陸斯恩牽動唇,沒有回答。
「剛剛我醉了,一定出糗了。」她承認自己醉了,現在也不見得清醒。
「你只是唱了一路的歌。」他淡笑。
「那……我們一起喝酒,這樣就算結拜了嗎?」心如想確定。
「當然。」陸斯恩理所當然地回答她。
「難道你不記恨我小時候常無緣無故地削你嗎?」她小心翼翼地問,猜想他不知會不會又板起臉孔不理人。
「我幹麼跟一個小不點計較。」陸斯恩玩味地說,手臂一伸,勾住她的頸子,像對待一個哥兒們。
心如怦然心跳,月光下她整個人幾乎貼在他的身側,而且四下無人……
陸斯恩瞥見她驚慌的神色,她微啟的唇散發著醺然酒香,刺激著某種本能的感官,心狂野地跳動,這才發現自己的舉動有那麼點不恰當,匆匆放開她。
「我送你回去。」他沙啞地說。
「嗯。」心如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山巔,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