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影像往常一樣到爹的臥房請安,就算她知道自己不是洪寨主的親身女兒,但她仍會一輩子尊敬他。
然而,她究竟是打哪兒來的呢?
她僅有的記憶都是在山寨裡悠閒的時光,還有她心怡的關大夫……她為何會忘了先前的一切?
「爹您安歇。」夢影體貼地為爹爹蓋上毛毯,親手在爐中加上煤炭。
「奶也回房去歇著吧。」洪寨主笑顏暖烘烘的。
「您還沒告訴我,您決定怎麼處置那名男子?」夢影笑問道。
「依奶的意思,把他『放生』了。」洪寨主真是拿女兒沒轍。「奶和關雲懷出遊時,我已命人放了他,他應該離開山寨了。」
夢影點點頭,得知這消息令她寬慰。「爹畢竟是心存善念的。」
「少灌迷湯了!」洪寨主笑說,轉而試探地問女兒:「奶和關雲懷去了哪裡?」
「去竹林看孫大娘。」夢影沒有隱瞞。
「喔!我還以為你們到山下逛市集去了。」洪寨主撫了撫絡腮鬍,又問:「奶覺得關雲懷人怎樣?」
「他是個好人。」這是夢影的真心話。
「除了人好以外呢?」
「還是個出色的大夫。」
「那麼就是他了。」洪寨主開懷地一笑。
「我不懂爹在說什麼。」夢影納悶。
「把奶許配給他如何?」
一抹羞澀的笑意浮在夢影粉嫩的唇瓣上,她不置可否,因為她確實悄悄地喜歡著關雲懷。
不消說,為父的早看出女兒的心思。「咱們家喜事近嘍!」
夢影臉上漾著笑,步履輕盈地回返自己的房裡。但門一開,她臉上的笑意條地僵住了。
房內,那名闖入明媚湖的男子正用刀架在小碧脖子上。
「小姐……救命啊!」小碧懼怕,嚷聲求救。
「你……不是被釋放,離開山寨了嗎?」夢影錯愕地問。
冷君威酷寒地瞥著她,簡短地道:「我要和奶單獨談談。」
「談……什麼?」夢影莫名地臉紅了。
「立刻答應,否則要了她的命。」他把刀抵近小碧的頸子,嚇得她只敢啜泣。
「我……答應,你快放了她。」夢影顧慮小碧的安危,萬不得已地點了頭。
冷君威一掌將小碧擊昏,一把撂住夢影的身子,矯捷地從敞開的窗口縱身一躍,迅速沒入黑暗的林間,俐落地上馬,將她安置在自己身前。
「你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夢影驚詫地問。
月光照在冷君威肅穆的俊臉上,他沒有回答,一路驅策馬兒飛奔上無人的山顛,從後出的陡坡直奔風雲城。
早先他在「獲釋」後,立刻質返山寨,並且將附近地形摸熟;很不巧的,意外發現她和一名俊逸的男子在竹林裡私會。
他一路跟蹤她,潛入她的閨房。
既然找到這不忠的妻子,他沒有理由不「問」個清楚。
駿馬奔入雄偉壯闊的城門,揚長過數里道路,終於停在一座幽靜的院落中。
夢影瞥見門上匾額題著「絕冷之館」四字。
冷君威不理會夢影的驚慌,撂住她的手腕,將她拉下馬背,進入主屋,繞過迴廊,進了一間精緻的廂房。
「說!下午和奶在竹林裡的男子是誰?」靜夜中他的低吼聲聽來分外令人心驚。
「你……跟蹤我?」夢影驚悸。
「回答我的問題!」
「他是關雲懷。」
「你們是什麼關係?」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他是奶的情夫?奶是為了他才離開風雲城的,是嗎?」冷君威輕蔑的責問。
夢影面紅耳赤,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
「說話!」冷君威握住她纖弱的雙肩,炯然的目光閃過一絲煎熬的痛苦。
「關雲懷是位大夫,我們只是去探望孫大娘。」夢影搖頭,他眼中強烈的光芒像一把火,焚進她的心底深處,令她忐忑不安。
「是嗎?」他不信。「那我問奶,奶為何要離開風雲城,又為何成為寨主之女?」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奶真那麼無情?還是根本忘了十年前的一切?」冷君威心底泛寒。
「那……有什麼不同?」夢影含糊地說著。
冷君威怒瞪著她,幽深的黑眸,恍若要將人吞噬。「奶最好把這句話解釋清楚。」
夢影悄然地瞥著他,此刻的他就像受傷的獅王令人望而生畏。「如果我忘了十年前的一切,自然對你沒有任何感情。」
好半晌,冷君威只是凌厲地盯著她瞧,突然他縱聲大笑,絕冷的笑聲震動了夢影的心靈,令她不寒而慄。
忽地,他的笑聲霎時中斷,嚴寒的霜雪在他眼申凝結成冰。「說得好。」
「我可以回去了嗎?」夢影驚悸地問。
「回去?」冷君威冷斥,憤然地甩開她。「奶休想!奶是冷家的童養媳,冷家買來的小媳婦兒,我的人。」
夢影震驚不已!「你……說什麼?」
冷君威大手一揚,粗魯地扣住她的下巴。「奶想『回去』,還得我同意寫休書。」
「我怎能輕易相信……你所說的?」
他鬆開她,從櫃子裡取出一隻銀盒,將裡頭一張泛黃的紙扔給她。
夢影雙手顫抖地打開來一瞧──這是一張賣身契!她的生母方氏將她賣給冷家的契約書!
難道這才是她真實的身世、她是冷家的……童養媳?
方氏?真巧,孫大娘說當年被迫害的寨主侍妾也姓方!
但她為什麼記不得親娘的面孔?也記不得眼前這個令人畏懼的剛烈男子?
十年前他該只是個孩童吧,但此刻在她身前的他,可不只是個孩童,而是身形雄偉、氣勢逼人的男人!
「我該怎麼……稱呼你?」夢影細聲問。
冷君威半瞇起眼,不客氣地反問:「奶是怎麼回事?」
「我……我失去記憶,關於你的一切,都像是不曾存在……」夢影低垂著蒼白的小臉,囁嚅地說。
冷君威不語,死死地瞅著她,灼人的目光令她雙足發顫。她以為他又要動怒,卻聽見他低沈地說:「風雲城主,冷君威。」
「風……雲……城主,冷……君……威。」夢影被他的頭銜駭著了,無助地輕喃。
冷君威剛勁的臂膀撂住她纖細的腰,將她擄近堅實的胸膛,低聲警告。「奶最好永銘在心。」
她還來不及回答,他灼燙的唇便攫住了她,狂妄地吻她,她生怯地在他懷中顫抖。
他廝纏的舌攪亂了她的心思,大掌摩挲在她嬌柔的身軀,火熱的訊息,一點一滴的侵入她的意識……
她萬分驚悸地推開他,害怕他奪人的氣勢,更害怕自己的魂魄失落。
他真是她的夫君嗎?她忘了過去,此刻卻真實得令人戰慄……
「奶竟敢反抗?」冷君威目光幽暗。
「沒有人這麼……放肆。」夢影粉頸低垂,羞得無地自容。
冷君威一掌撂在她的頭後令她抬頭,凝睇她紅暈的小臉。「奶得記住,只有我能這麼『放肆』!」
他的威權令她心慌意亂,蒙的雙眸浮上淚霧。「你打算如何處置我?」
他冷冷地瞥著她的淚眼。「自然是回到冷家來。」
「對我而言你完全是個陌生人!」她道。
冷君威神情微微一震,深暗的謀子化成兩池深不見底的黑潭,他無言的放開她,背對著她立在窗前,沈默了許久。
「奶還記得自己是怎麼成為寨主之女嗎?」他問。
「十年前有位孫大娘在山寨的竹林裡發現了我……」夢影緩緩地道。
「然後呢?」他又問,始終沒有轉過身來。
「我渾身是傷,失去記憶。」夢影囁嚅地對他道出這十年來的「身世」,無助地請求。「雖然洪寨主不是我的親爹,但他對我有養育之恩!我怎能因你的一面之詞而離開山寨,我若相信你所說的一切,就等於承認我不是爹的親身女兒,那對他而言,將是一個天大的打擊。」
「那麼奶顧慮過……這十年來我是怎麼過的嗎?」冷君威酷寒地問。
夢影心底一悸。
「什麼都不必再多說,奶必須回冷家。」他不再說明,下了最終決議。
「可是爹……」
「他該面對現實!」冷君威轉過身來,專橫地阻斷她的話。
「不,我求你,不要這麼殘忍──」夢影心驚。
「奶……寧願對我殘忍?」他的聲音冷得像千年霜雪。
這叫她如何回答!
「如果奶一意孤行,我會炸了整座山寨。」他冷淡地說出最殘酷的威脅。
「不要!求求你……山寨裡有許多善良的百姓……」夢影眼中畜著驚懼的淚。
冷君威不為所動。「那就照我的話做。」
「我不能無端地離開山寨。」
「我不會讓奶『無端』地離開。」
夢影眼中打轉的淚墜落下來,她的脆弱和他的自負形成強烈的對比。
「事實上,我今天上山寨,正是要去提親的,只是萬萬沒想到奶竟然就是山寨公主。」他語帶嘲諷。「如今奶的任務就是促成我們的婚事,這麼一來,奶就可以順理成章的離開山寨了。」
夢影有一剎的怔愕,半晌,她幽幽地道:「爹雖會聽我的,有時候也很固執……」她不敢提及爹有意將她許配給關雲懷。
「只要奶無法完成這個任務,山寨就危在旦夕。」他要她切記。
「我……會盡力說服他。」
「很好,三日後我會派人登門拜會,奶最好勸洪寨主接下『聘禮』。」
「……」
「還有,不准再接近那個姓關的傢伙,否則我會宰了他。」
面對冷君威的強權,夢影只能默默點頭。
連夜,冷君威將夢影送回洪山寨。
臨別前他狠狠地在她唇上烙下一吻,這一吻像是警告,更像掠奪!
夢影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亂如麻。
「小姐……救命……」小碧痛苦的呻吟聲喚回夢影的心神。
「醒醒啊,小碧。」夢影連忙審視捲曲在地上可憐的小丫鬟。
小碧眼珠子茫然地轉動,仍不甚清醒。「小姐……我要去找救兵,那男子真壞……」
「他已經走了,今晚的事奶千萬別聲張。」
「為什麼?」
「別問,只要記住我的話。」
「噢!是,小姐。」
三天後──
風雲城的侍衛長巖毅帶著全城最紅的媒婆,上山寨提親。
「風雲城的冷城主一表人才,坐擁萬貫家財,小姐若嫁過門,雖為偏房,但一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啊!」媒婆舞著手上的紅手中,口沫橫飛地說著。
「冷城主不是臥病在床快死了嗎?」洪寨主一掌拍著桌面,吹鬍子瞪眼。
媒婆唇邊的感顫了一顫,怪笑著說:「洪寨主啊,您幾年沒下山了?風雲城現在是由少城主冷君威掌管啊!」
洪寨主暴戾地狂吼。「那也不成!我的閨女怎能當偏房!」
「喲,老爺子,您熄熄火啊,小姐若得到夫君的寵愛,偏房也一樣啊!」
「奶說什麼鬼話!」洪寨主瞪大了銅鈴眼,凶神惡煞般的怒容,嚇得媒婆三寸不爛之舌都打了結。
一直端坐在大堂上的待衛長巖毅見狀,只好使出殺手鋼。「老爺子,冷城主特別交代,若您應了這門親事,將來洪山寨所用的煤,風雲城都免費奉送。」
「有這檔好事?」洪寨主可不是省油的燈。「你們無非是為了水路!惹毛了我,我把水源堵死,讓山下的大城一滴水也沒得用!」
「洪老爺子您可別曲解冷城主的誠意,以煤為『聘禮』,絕對是考慮到山寨上的需求。」巖毅一臉剛正,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封信函,交給洪寨主。「這是冷城主的親筆信,您過目。」
洪寨主大刺剌地拆開來,看完之後,面色立刻脹紅。
「山寨上常年寒冷,煤炭的需求量頗大,若能聯姻,不只能互惠,更能得利,一舉數得。」巖毅說道。
洪寨主沈著老臉,低吼的下令。「你們立刻給我滾蛋!」
「什麼,您不同意嗎?」一旁的媒婆驚愕地問。
「來人啊,送客!」洪寨主二話不說。
門外的衛兵正要入內,突然傳來一聲矯喊
「爹,且慢!」夢影一直躲在大堂的簾幕後頭,聽見他們所有的談話。
她萬萬沒想到冷君威竟用煤來威脅父親!身處山寨多年,她深知山地貧瘠,人們買不起煤,嚴冬常有人凍死。
煤確實是一個極大的誘因,卻也體會出父親的為難,爹不願犧牲了她……
其實她自己也相當驚訝,冷君威並沒有事先提及她過了門會是個偏房;但比起冷君威威脅要炸掉山寨,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啥事?」洪寨主蹙眉問道。
「我有話對您說。」夢影輕柔地說著。
洪寨主瞪了巖毅及媒婆一眼,離開主位,往簾幕後走去。
「請爹答應這門婚事。」
「啥?」洪寨主難以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夢影跪了下來。「爹,請恕女兒無禮。如果我的出嫁可以為全寨所有人換來許多個暖冬,那不僅是件好事,也是對您的養育之恩最好的報答。」
「奶起來,我不要奶報答我,奶是我的女兒,我不能讓奶去當個偏房!」
「爹爹別這麼固執,當偏房或正室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真的需要煤!」
洪寨主臉色十分凝重。「不,我不能因此出賣我的女兒,奶該嫁的人是關雲懷,奶喜歡著他。」
夢影搖搖頭,壓抑著對關雲懷的愛慕之情,一心為山寨設想。「爹,我也是山寨的一份子,對山寨有利的事我不想放棄,請您也以大局為重。」
「……」洪寨主無言以對,渾厚的肩頭垮了下來。
半個月後。
歡樂的喜慶氣氛從洪山寨延伸到整座風雲城,浩大的迎娶陣容,鑼鼓喧天之勢,遠勝過半年前和翡翠城的聯姻。
這次駿馬上的可是貨真價實的新郎倌。
「你們瞧──是冷城主呢!」
「真是世間難得的美男子,又俊又威嚴!」
「你們覺不覺得這喜事辦得也太熱鬧了,一點也不像娶妾。」
「是啊,是啊,真是好生羨慕啊!不知城主還會不會再納妾啊?」
「這陣子冷城主不都指名奶過府去服侍他嗎?奶很有機會啊!」
「別說笑了,咱們這種煙花女子要有自知之明,巴望著飛上枝頭當鳳凰只是白日夢。」
「說得是啊,咱們還是看熱鬧吧!呵呵……」青樓上的女子興致勃勃地說笑。
在滿城的歡樂氣氛中,有張俏皮的小臉卻是充滿疑惑的。
小碧心事重重地緊跟在花轎旁,她沒想到風雲城的城主長得竟然很像那個脅迫她的「壞人」!
一路上她都弄不明白,也不敢問小姐,因為小姐正在花轎裡淚漣漣。
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還以為小姐和關大夫是天生的一對呢!怎會突然殺出個風雲城主把小姐給娶走了?!
關大夫這些日子到偏遠山區行醫去了,等他一回來,發現小姐早已嫁作他人婦,真不知會有多傷心……
哎,真是世事難料啊!
老爺要她陪嫁到冷家,一輩子照顧小姐的生活起居,她可是肩負重責大任呢,還是盡忠職守吧!
小碧歎了一口氣,抬起小臉,卻發現白馬上的「姑爺」,正緊凝著花轎。
喚!她趕緊低下頭去,生怕對上那張臉。
冷君威愛笑不笑地掉過頭去,那名丫鬟似乎沒有忘記他;但他關切的可不是她的反應,而是花轎裡的夢影。她這十年來的境遇,他一定會查個清楚。
此刻巖毅應該找到那位「孫大娘」了吧!他只消等待消息回報。
風雲堡內,西廂。
白水仙穿金戴玉地站在閣樓窗邊,怨妒地遠眺街上熱鬧的情景。
城民夾道的歡呼聲十足刺耳,漫天紛飛的彩紙十足刺眼,整座風雲城都歡天喜地,令人難受!
「娶一個山寨的蠻婆子當偏房,幹麼要這麼費事!當初娶我還是巖毅代娶的,這次竟親自出馬,冷君威根本不把翡翠城看在眼裡。」白水仙心有不甘地抱怨。
「肯定是洪寨主那野蠻人開出的條件。」貼身老嬤嬤也跟著一鼻孔出氣。
「我聽娘說洪寨主生性殘暴,他的女兒不知長什麼模樣?」白水仙輕蔑地揚起娥眉。
「小姐,山寨女人不都粗手粗腳、滿臉麻子,哪能跟奶比!而且那女人年齡比城主大,一定是又老又醜。」老嬤嬤不以為然地說著。
「真是的!冷君威從不進我的房,現在又多了一個侍妾,我可能就要孤苦終老了。」白水仙自怨自艾。
「依我看,說不定還能因禍得福,有了美醜的比較,姑爺自然會回心轉意的。」
「他連正眼也沒看過我一眼,怎麼知道我的美?」白水仙離開窗台,走向梳妝怡前攬鏡自照,纖纖玉手自戀地撫著自己有幾分憔悴的臉蛋。
「小姐的美勝過月宮嫦娥。」老嬤嬤對自家小姐可是十足寵愛。
「哎!難道美人就必須這麼孤單嗎?」白水仙坐到椅子上歎息,轉而問道「奶猜,今晚他和那山寨女人可會同房?」
「入夜後我去探探。」老嬤嬤自告奮勇。
「嗯。」白水仙嘟著唇,映在銅鏡中的眼眸閃動著凌厲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