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從中東飛往台灣的班機,飛機內十分安靜,經濟艙的乘客泰半歪歪斜斜地倒在椅內酣睡,機艙裡只聽到微微的引擎聲。
而寬大舒服的頭等艙內只坐著兩名乘客,皆為美麗的妙齡女子,兩人皆有著典型的東方臉孔,應該都是台灣人。
夜詠晴滿懷心事,無法入眠,這個區域的亂流很多,劇烈晃動的機身也不適合閱讀,她只好默默地凝視窗外。
窗戶倒影反射出她的模樣,雖然模糊,但可以確定是個動人心魄的美麗女子。烏黑柔美的長髮盤成髮髻,秋水般溫柔的瞳眸泛著哀戚,她一手輕輕托著臉頰,白皙細嫩的肌膚透著粉紅色,身上金黃色的輕紗洋裝,更襯托出麗質天生的美。
不知不覺中,詠晴的眼角突然滑下淚珠。她又回想起那令人幾乎崩潰的畫面──男友路凱爾和一名金髮女子躺在床上,凱爾背叛了她,在異鄉和別的女子私通款曲。
夜詠晴是個孤兒,從小到大都自力更生,半工半讀,一直到大學考上了阿拉伯語文系,認識了大兩屆的學長路凱爾,從學長照顧學妹的關係開始,他們很自然地交往起來。
路凱爾的家境很不錯,父親是來往中東的貿易商,凱爾畢業後,自然追隨父親的腳步在科威特做進出口貿易商。在兩人互通的信件或電話中,他總是信誓旦旦地說,只要等詠晴一畢業,他們就馬上結婚,一起在科威特打拚事業。
凱爾為了表明真心誠意,不惜花費巨資買下全世界限量生產、來自奧地利的水晶鑽戒──「天空之星」。他把戒指戴在詠晴手上,象徵性地訂下她的終身。而心思單純的詠晴,在這兩年裡始終癡癡地在台灣等候著兩人幸福的到來。
大學一畢業,她滿心歡喜地打包、處理好台灣的一切事務,大費周章地先透過國際搬家公司搬走一些傢俱和從小到大的保存物及證件等等,連房子也退租了,準備前往陌生的世界、她未來的家鄉──阿拉伯。
行前,她跟凱爾連絡好抵達的時間,凱爾心疼她這趟旅途路程遙遠,堅持一定要她坐頭等艙,費用由他全權負責。而為了給他一個驚喜,詠晴特地提早將所有雜務處理好,提前幾班飛機抵達,下飛機後一路直奔他的住所,沒想到,她看到竟是如此令人心碎的真相──凱爾根本是個花花公子!
人心如此易變,她心盲眼瞎地愛上這個花心的男人,為他苦苦守候了這麼久,得到的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她沒在現場多停留一秒鐘,立刻轉身趕回機場,搭上最快的一班飛機回台灣,遠離傷心地。
看到手指上戴著的「天空之星」鑽戒,那閃耀的光芒彷彿在諷刺她現在的處境似的……一時之間,悲從中來,她無法遏止自己的情緒,痛哭失聲。
坐在另一邊的美少女水沙也愁容滿面。
水沙是台灣人,但是在科威特長大,接受回教的保守教育,她的父親水義是阿拉伯的石油大亨,娶了當地的華僑女子,可說是首屈一指的富商,可惜母親早死,所以她從小就和父親相依為命,父女之間的感情非常深厚。
不幸地,水義在一個月前過世,臨終前,他交代水沙到台灣投靠摯友商信豪,商信豪已經答應,會替他好好照顧最放心不下的女兒。
年輕時,水義和商信豪是知己,水義天生家境富裕,商信豪卻是個窮小子。水義借錢讓商信豪做生意,第一次創業並不順利,錢都賠光了,當時他幾乎走投無路,差點就要跳樓自殺,還被週遭的人潑冷水,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走投無路之下,商信豪只好再度來投靠水義。
水義絲毫不介意,還熱心地再度借錢給商信豪,鼓勵他繼續創業。接連幾次失敗後,商信豪終於成功了,他的公司成為亞洲規模數一數二的汽車零件商,更幾乎獨佔台灣與韓國汽車業的業務。之所以能夠擁有今日的光景,他深深感念著水義的恩義,當所有人都棄他而去,只有水義始終支持他,這份知遇之恩,商信豪謹記在心底,時時都想找機會報答。
後來,商信豪娶了大學時代認識的中韓混血兒金曉荷,生下了商逸凡。當水義在科威特結婚時,商家夫妻還帶著六歲大的商逸凡特地趕去參加婚禮,在宴會上,商信豪對水義的妻子說:「嫂子,日後若妳生下的是女兒,我商某人保證,我家兒子會照顧妳女兒一輩子!」
「是嗎?好,如果第一胎生的是女兒,我們就結成兒女親家!」有點微醺的水義也跟著隨口應道。
兩家的兒女就這樣「指腹為婚」,水義始終只當商信豪是在開玩笑,而商信豪卻是意外地認真。
水義一生順遂,衣食無缺,從未想過要將女兒托付給他人照顧。然而,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他完全沒料到,這一天竟然這麼快就到了!
躺在病床上,水義感觸良深地說道:「人老了,比的不是財富,而是看誰活得久,看樣子,我要比信豪先走一步了……我什麼都看得開,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妳!」他握住女兒水沙的柔嫩小手。「如今,信豪當年的玩笑話真的派上用場了,有他們照顧妳,我也能瞑目了……」
水義拿出收藏已久的晶瑩鑽戒,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妳看,商家早在妳二十歲生日時就寄來十克拉的『天國之鑽』送妳,表現最大誠意,我知道他們是想把妳訂下來,確定和逸凡的婚事,可是我這個做老爸的,卻把鑽戒藏起來,遲遲沒交給妳。」水義有些困難地發出乾笑聲。「他們從妳很小的時候,就常常寄來一些逸凡的照片、成績單,還有各種相關的成長資料,不過都被我收起來,我把它藏在書房的抽屜裡,妳記得把那些關於商逸凡的記錄拿出來,花時間好好瞭解妳未來的老公吧!」
活到二十二歲,水沙才第一次聽到父親說出自己在地球的另一端,竟然有一個未婚夫商逸凡!
「爸,你為什麼現在又決定要告訴我這些事?」這對溫順的水沙來說,簡直是個晴天霹靂。這輩子除了父親以外,她沒有接觸過其他男子,如今父親就要離她遠去,還要把她交到另外一個男人手裡!
她竟有一個陌生的丈夫!
這對個性羞怯的水沙來說,彷彿即將投身於無法預知的混亂洪流中,她幾乎無法承受。
「這是我的私心,我不想讓唯一的女兒這麼早嫁,一直不願意讓商家人知道妳的相關消息,所以他們到現在都沒看過妳的模樣……哪裡知道,妳現在真的需要逸凡來照顧妳了,唉……」他取出商家在台灣的地址和電話。「別忘了跟他們連絡。」水義再三囑咐。「沙沙,答應我,妳一定要去台灣投靠他們,唯有如此,我才能真的放下心。」
水沙已經哭紅了眼,說不出話來,她無法接受相依為命的父親,即將棄她而去。
「這只戒指交給妳了,戴上吧!從今以後,妳就是商家的媳婦了……」水義氣若游絲地說完這句話,就在水沙陣陣哭喊聲中,閉上雙眼,溘然長逝。
再一次回想起傷心事,水沙孤單單地在機艙裡流下無聲的淚水。漫漫長夜,她蜷縮在椅內,一邊想念父親,一邊對於無法預知的未來有著深深的恐懼。她要如何和一個陌生人變成親密伴侶呢?
而另一邊的詠晴試圖要振作精神,不願回想男友的無情,她抬起頭張望,這才注意到淚眼婆娑的水沙。
水沙很美,有著白皙的皮膚,晶瑩澄亮的眼眸,烏溜溜的秀髮,以及一股高貴氣質,讓人不禁多看幾眼。
「怎麼了?」詠晴忍不住,移到水沙旁邊的座位,用中文問道:「妳為什麼哭呢?」
「咦?」水沙抬起頭,愣了一秒,隨即用流利的中文回答。「那妳呢?又是為什麼?」
詠晴語帶苦澀地回答:「不久前,我才親眼看到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男人和別的女人躺在床上……」
水沙睜大雙眼,她嬌弱的模樣一看就知道一直受到良好的家庭庇護,相較之下,詠晴的眼神則帶著堅毅和勇氣。
「妳失戀了?」
「嗯。」
「那……」水沙垂下眼問道:「那是什麼感覺?」她從來沒談過戀愛,也怕生。
「沮喪,失去自信心,找不到繼續走下去的力量,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詠晴隨手放下瀑布般又黑又直的長髮,柔順地披落於肩膀。她美麗的臉龐顯得十分落寞。
「我知道那種感覺!」水沙楚楚可憐,水眸茫然空洞。「我失去了世界上最疼愛我的父親,未來一片茫然,父親把我交給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要他照顧我……」
當父親過世的那一剎那,她也一無所有了。無關金錢,而是失去了最親的父親,她沒有勇氣去接觸外面的世界。
失去父親的那一刻,她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無助、軟弱,並且無能。
向來,她被保護得太好,是朵嬌弱的溫室花朵,她沒有勇氣也不想探究外面的世界,她甚至沒有勇氣面對未來的人生。
如果可能,她好想跟父親一起走……
「怎麼這樣?」詠晴皺緊秀眉,不可思議地說:「妳爸爸難道不曉得妳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嗎?現代的台灣女人都很獨立自主,不需要依靠男人,妳爸爸怎麼會認為沒有男人照顧妳就活不下去呢?居然還要妳去投靠一個陌生男人!」
詠晴向來都靠自己,辛苦奮鬥,才有現今的生活與學業。
「妳真厲害……」水沙苦笑。「我們同樣身為女人,妳卻那麼勇敢地掌控自己的人生,可是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詠晴微微一笑,對柔弱的水沙起了保護之心。「我們真有緣,竟然在飛機上相遇,同樣遭遇挫折,要面對未知的命運。」
她看看水沙手上的戒指,忍不住又低頭看向自己的戒指,輕輕道:「這是『天空之星』。他曾經說,天上的繁星無可計數,但唯一最亮、最美的星星就是我。」她撇嘴。「這種情話,現在想想真是噁心。」
「這叫『天國之鑽』。」水沙也伸出手。「我父親說,我丈夫的家人特別打造這只獨一無二的鑽戒,象徵天國至高無上的美好聚集在一起。」
詠晴忽然覺得手上的戒指,彷彿提醒著她這段戀情的可笑,她一把取下戒指,套在水沙的另一隻指頭上。「如今想想,真多虧了那個負心漢的資助,我才可以坐頭等艙,也才能認識妳。人生本來就不可能一帆風順,我們不能唉聲歎氣,那樣太沒用了,女人應該有女人的骨氣,我們要一起互相加油,彼此相互勉勵!」
「嗯!」水沙也把「天國之鑽」取下來,套在詠晴手上。「我真的很高興認識妳,妳帶給我意想不到的勇氣呢!」
兩個女孩彷彿解除了心裡的羈絆,相視一笑,安撫著彼此傷痛的心。
飛機繼續往台灣的航線飛行,經過一整天的疲勞,這兩個女孩互訴心事後,終於卸下心防,蓋著毯子,靠著彼此沈入夢鄉。
聽著身旁詠晴的呼吸聲漸漸變得勻淨,水沙卻遲遲沒有入睡,在模模糊糊之際,她看到一團火球朝她這邊飛過來,她沒來得及多想,立刻轉身護住了詠晴的身子,而詠晴才一睜眼,便看到一團鮮麗的火襲來,驀地她的眼球受到嚴重灼傷、濃煙塞鼻,耳邊響起了淒慘的尖叫聲。
客機拖著濃煙掙扎似的飛行,下一秒,飛機瞬間在空中爆炸,四分五裂,殘骸掉落在印尼外海海域上。
水沙陷入昏暗的世界,她卻一點都不害怕,因為她知道最愛的父親來接她了,她要和父親永遠一起住在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