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之際,拂來的風已是寒涼瑟瑟,近郊的溪水更見結凍成霜,荒野處的岩石草皮已覆上冷白霜意,處處皆可見。
入夜後的北風嚎鳴似的刮耳,無論大街小巷的商家、酒館好些已開始打烊,街巷上只剩零落的行人與收攤的小販。
輕掀轎窗的簾子,此時平日熱鬧的大街上,已連行人都難見到了,夜風吹得落葉塵沙飛竄。
「四少爺,入夜風大,請放下轎簾,小心受涼了。」隨行在轎旁的一位白衣者道。
「冰玄,經過陸府的時候提醒我一下。」
「是。」白衣劍者冰玄頷首。
除了四轎夫外,還有三位向來保護在蘇少初身邊的道家三劍者,護轎而行。
轎內的蘇少初,閉眸環陶,俊秀的面容充滿沉思。
「軒轅媧氏的聖女產生不易,也從不輕易離開居所,但三十年前軒轅媧氏與中原之間,紛爭禍亂不斷,心懷悲憫的聖女為免生靈塗炭的亂事一再上演,自願以婚姻締造和平,成為中原皇帝之妃,這位聖女一入皇宮使深受皇帝寵愛,沒想到生下一子後,就染病去逝。」傅遙風道。
「這位進宮的聖女就是三皇子的母親,所以朱毓有一半外族的血統。」這則往事人盡皆知。
軒轅媧氏,地處南源最為山靈水秀之地,氣候長年四季如春,男子精於細緻的鑄雕之術,草藥醫理發達;女子更是有著奔放擅舞的熱情,各個身姿輕靈美麗,尤其護教聖女,無論內外幾乎都是萬中選一的絕色少女,朱毓外表有著雅致不輸女子秀逸的外貌,一半也是母族的血統。
「就因當年的聖女留下血脈在中原皇室,才讓軒轅媧氏對聖女的死亡雖有滿腹疑點與悲憤,也只能按下哀慟接受這件事情;皇帝也深知聖女對軒轅媧氏一族的人意義重大,便開了特例,讓軒轅媧氏派人將聖女的遺體迎回安葬。」否則身為皇族之妃,遺體豈能說帶走就帶走。
「難道多年後他們發現了什麼不單純的事嗎?」
蘇少初對軒轅媧氏可說是熟悉,對當年進宮的聖女,族內疑惑忿忿不平者雖多,卻未有實質證據而不敢妄加行動。
「莫忘了,軒轅媧氏這一族對草藥醫理相當通透,他們喜歡鑽研每一種相生相剋的藥材,早在當年迎回聖女遺體,便發現聖女死於一種詭異的慢性奇毒,這種毒來自於相當親密的接觸,每一次接觸都將累積毒性,最後毒發而亡,醫術再高者,從外在看來也會以為是猝然染病而死。」
「親密的接觸?」蘇少初思蹙起眉,卻見傅遙風咳了咳的端碗飲酒,瞭解道:「行房嗎?」只有這些事,可讓這位一派剛正的老友不自在。
「也因此他們對皇帝有懷疑是一定的。」
「論調上說不通吧,皇帝要殺一位妃子不用這麼大費周章,而且行房若能散播累積奇毒,其他妃子也該遭殃了。」後宮佳麗之多,就算皇帝當時再怎麼寵愛這位外來的絕色佳人,也沒那麼專情,只疼愛一位寵妃。
「確實如此,當年發現聖女身中奇毒的長老們,雖憤怒也很納悶,因為除非聖女與他人有染,否則皇帝實在無此必要用這種子段殺人。」傅遙風也認同。
「身為軒轅媧氏的聖女,對貞節是相當自我嚴律,再加上當年的聖女極為受寵,與他人有染不可能,而且聽起來這種毒可非幾次就毒發,應是頻繁接觸,皇城如此森嚴,后妃所居之地更是重重護衛,真要有私通醜事,也絕無法長久,更遑論要接觸得如此密集到累積毒害。」這一點確實令人費解。「以此而論,當真是身為枕邊人的聖上較有可能,只是……為何呢!」無此必要呀!
「就是缺乏證據,也想不通,才會在當年沒有對天都王朝做出任何動作。」
中原與軒轅媧氏最大的交流便是冶煉後的鑄雕術和草藥,武力上,軒轅媧氏多得是對劍術造詣極高的能人,因此每幾年也舉行劍陣上的君子交流,但從三十年前的聖女身亡後便停下這些交流,唯有民間百姓的往來買賣未曾斷過。
「就算沒有做出動作,心結仍在,才會將每年代表朝廷來對聖女弔慰的官員拒絕於外。」
蘇少初就記憶聽聞所及,在皇帝方面,也因對亡者的尊敬與思念之情,始終對軒轅媧氏一族包融體諒。
「我想雙方最大的交惡點,在於他們當時對中原皇帝提出,希望能將聖女之子交予軒轅媧氏一族扶養長大,皇室斷然拒絕!」
「當今皇帝怎麼可能答應這種事,將自己的皇子送給外族扶養,再說當時剛出生不久就失去母親的皇子,可受皇后疼愛了,對他的呵護與親生子無異。」
生母在襁褓時使染病去逝,這位當年的小皇子不但沒受到現實的帝王家冷落,相反的,溫柔充滿母性的皇后不但關懷這位失去母親的小皇子,最後還帶在身邊親自照料,連當時已封為太子的皇后長子,對這位眉清目秀的小嬰孩也充滿兄長的疼惜,因此朱毓的成長,當真是備受長輩與父兄的關愛,也才有如今權勢一身的地位。
「我記得雙方再有交集是到三皇子十六歲。」蘇少初喃言的自語,努力喚起渦往的思潮。
「記得聽人說過,當時的軒轅媧氏忽然願意接受天都王朝的邀請,一見當年的聖女之子,那一次雙方不但排除早先心結,甚至為著能讓聖女之子瞭解軒轅媧氏的歷史,彌補早年裂痕,才有第二位護教使女嫁到中原來的事。」
軒轅媧氏舉國上下一心信仰牟尼玄道,以中原角度看來,這是一個融合佛、道兩教教義的教派,聖女更是幾十年一得,由教中六位觀星天象者,來測知聖女的降生;而護教使女每十五年選出二任,在聖女未出現時,便是由二位使女暫代聖女之職,地位僅次於聖女。
「記得這位來到中原的護教使女還是上一任聖女的妹妹,算來是與朱毓有血脈之親的姨娘。」
上一任聖女與後來的護教使女雖是同父異母的姊妹,年歲差異卻極大,所以使女對曾是聖女又嫁到中原的親姊姊,根本不可能相見,因為還才出生不久,親姊姊就死在中原了。
在皇宮中,人盡皆知,這位使女與朱毓,雖名為姨娘,也不過虛長二歲,但是姨娘和侄兒間的情分極好,令旁人也欣慰,以為與軒轅媧氏一族的恩怨終於可以有個完美的落幕,誰知……
重翻往事,觸及蘇少初極不想再回憶的過往,不禁深深長吸一口氣!
「沒想到使女才到宮中一年就失蹤了,八個月後被找到已是一具屍體,死狀淒慘,這一回,可讓軒轅媧氏一族大怒,天都王朝也給不出交代,從此軒轅媧氏一族自封交流門戶,徹底與中原決裂!」講述完的傅遙風輕歎,對命運中的二位女子深感同情。
「聖女與使女在軒轅媧氏而言是尊貴崇高的代表,將族中如此尊貴崇高的地位象徵,嫁進天都王朝,卻才一年就被殺身亡,要軒轅媧氏一族怎麼諒解?」唉!棘手事。「只是這二個人的死都過了這麼久,為何現在才要報仇……莫非,報仇只是其一,實際另有……」
一個可能掠過腦海。「若真如此,事情可麻煩了!」
蘇少初緩緩睜開閉目沉思的眼,並非為著心中煩惱的事,而是轎子停下了。
深秋一輪彎月的街頭,風起聲嘯聲撩蕩月夜長空,十多名皇城侍衛紫金軍戎的武衛,擋下蘇少初一行人的轎子。
在領首者揚手下,武衛暫退兩旁,一頂轎子置於其中,一身端正錦服相貌堂堂的男子,氣度沉穩的步上前,身後跟著另一名高挺冷漠的持劍者。
「四少爺,是三皇子身邊的晏平飛和封言。」轎旁的另一名青衣劍者玉玄輕聲朝轎內的蘇少初道。
「晏平飛問候蘇四公子還有道家三玄劍。」晏平飛抱拳以禮道:「三皇子有請蘇四公子蝶楓園一行。」
三玄劍面面相望一眼,站在轎前開道的紫衣劍者宮玄,抱拳回揖,「我家公子今晚多喝了幾杯,身體不適,怕有冒失,還請晏大人轉達三皇子,敬請見諒。」
「蝶楓園備有醒酒湯,三皇子有令,務請蘇四少移駕。」晏平飛繼續踏步上前,堅定相請。
「晏大人,對不住,我家公子今晚身體有恙,正於轎內休息,實無法赴三皇子之約。」
「三皇子已想到今晚的突兀,定對向來逍遙在外的四少產生不便,顧及到四少身心上可能的臨時狀況,無論醒酒湯、御醫、休養的軟榻都已齊備,一切只待四少爺往蝶楓園。」
「晏大人,請留步!」
晏平飛不曾停下的身形,令三玄劍當下上前抬臂欲擋。
「今夜定得代三皇子邀得蘇四少,還請三位見諒。」
「晏大人若執意刁難,三玄劍只好冒犯!」
宮玄、冰玄、玉玄為護主,橫劍以對,毫不退讓!
「封言,三玄劍請招,你可有興趣一試?」
晏平飛頭也不回,只是喚著身後那抹幽立的身形。
始終默候於月夜下的冷漠劍者,精光冷掃道家三玄劍,手中的劍寸寸離鞘。
「候教!」劍身寒芒映出一雙銳瞳,卻才說完,出鞘至半的劍便又收回。
「封言兄,你的一劍可驚天、可動地,少初微渺之人,領教不來。」一道輕歎的聲由封言身後傳來,接著拍拍他的右肩。「蝶楓園本公子嚮往已久,難得三皇子今夜的盛情,豈能為區區宿醉的不恙就錯過呢!」
一旁的武衛們全驚訝的看著蘇少初,不知他何時站在封言身後!
「真人不露相,蘇四少果然不簡單。」晏平飛忍不住道。
對方的身形之快,竟似無息,連離轎最近的晏平飛都未見蘇少初何時出轎,更感覺不到任何靠近的氣息,便已來到眾人身後,在封言那向來看不出表情的面龐上,竟見唇角冷勾,像是也感讚許,隨又淡斂去。
「既已露相,真人當不成,只好隨你晏平飛去當個身不由己的無奈人。」蘇少初攤手道。
「四少爺!」知道蘇少初向來避免與三皇子朱毓的互動,此時的情形不禁令三玄劍憂心一喚。
「沒關係,今晚雖喝得多,應不影響再與三皇子來場舉酒邀月的雅興,我應付得來。」蘇少初委婉的示意他們別擔心。「只是我大概得對某個美人失約了。」唉!珊珊生起氣來,他就得想辦法賠罪哄半天。
「請,蘇公子。」晏平飛在轎前,恭請道。
蘇少初上轎前,匆又看向晏平飛。「我記得晏大人出身南源。」
「是,當年我族聖女生下皇子時,七歲的我便被選為皇子的貼身侍者,隨進貢的族人來到中原,此後我便伴著三皇子在宮中,也快三十年了。」
「這麼久了,嗯,想想也是,小時候我進宮玩就見過你了。」蘇少初頗有意味的問:「遇有衝突的矛盾時,你是忠於主子呢?還是忠於族人?」
「晏平飛從來不是忘本之人。」
「不忘本!」蘇少初玩味著這句話。「這個『本』可深奧呀!」
月影斜輝,透過枝隙繁葉,月色斑斑如灑,輕煙漫漫染上湖面一層薄紗。
入夜的蝶楓園,更見深秋雅致,園內楓林盡染秋濃,滿園燈火映襯湖水疊影,波光粼蕩,逶迤的水色月影浮漾,倒映亭閣生輝。
深夜難見蝶蹤,一入園卻已聽得樂聲雅飄,曲韻悠如夢,走緩的調卻又別具一股幽深無盡,撩人百般心緒,紛飛似風拂。
「琴中古曲是幽蘭,為我慇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靜好,自彈不及聽人彈。」
對著走進亭內的逸雅身形,坐在箏琴前的朱毓,不變的華貴珠艷,美至無瑕的俊顏輕吟一笑。
「少初可有興趣撫一曲月下弦音。」
「鳴蘭古琴。」見得桌上這把箏琴形貌,蘇少初眼瞳亮起。
「可願讓本皇子一聆這身心俱靜的感覺是什麼?」
「自彈不及聽人彈。」低吟這句話,蘇少初洒然挑挑眉,大方撩袍落坐。「就怕少初淺薄之能,無法滿足三皇子對身心俱靜之求。」
亭中兩名侍女馬上將古琴移到蘇少初眼前。
「既得擅於樂舞的長公主親授,又怎麼會是粗淺之能。」
「長公主樂舞之才,少初向來聽聞甚多,卻從無機會請教。」
「是嗎?愛弟既認定如此,那便依你之言了。」朱毓接過侍女奉上的美酒,微笑不多言。
蘇少初與長公主朱蜻屏的一切,是永遠不能點頭承認的關係,畢竟長公主在二十年前夫家曾涉及謀反罪而滿門抄斬,若承認師徒關係,無亦承認蘇家曾出手救援因謀反罪而處斬的欽犯,無論皇帝如今再怎麼感動自己的手足能倖存,天威難測,哪天蘇家失勢時,這些都會被有心者記上一筆!
尤其面對朱毓,這位在百姓口中,是個多麼獨特深受喜愛的三皇子,都沒人比蘇少初更瞭解,這位權勢一身的皇子,心機有多麼陰沉莫測,無論彼此掌握了對方多少底,只要沒證據,都只能是紙上笑談,言語中的機鋒較勁。
「鳴蘭琴聲,幽繞清亮,千山奇木為琴身,冰蟬雲絲為弦,如今,冰蟬早已絕跡,奇木更是不復再見,此琴比奇珍還罕有。」蘇少初拂勾這古琴上的弦音,音色溫潤餘音繚繞,清音悅耳恰人,「少初就獻醜,以琴曲回贈三皇子今夜盛情之邀。」
蝶楓園內,再起的琴音流瀉秋夜長空,琴聲柔和綿長,音韻清然,彷彿藉著琴音一滌塵俗,令人只想靜心感受。
朱毓支著顱側,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瞳不曾離開過眼前的撫琴者。
夜風吹動蘇少初那冠束的及肩長髮,縷縷青絲拂掠俊雅面容,半垂凝弦的眸子,眉宇透出的氣韻,此刻沉靜而脫俗,洒然雋逸的身姿與撫琴的動作,隱透一股纖柔,與……一種絕不可能出現在男子神態中的空靈!
瞇起的犀瞳,不禁掠過一抹精芒,隨現一抹深意的笑在唇畔,悠飲美酒聆聽琴曲。
「愛弟果然有著一手好琴藝,是琴有靈,回以音韻,還是撫琴者有情,賦予音色,讓琴曲與琴弦都像有了生命一樣?」
琴弦劃終時,朱毓親自為他斟上一杯酒。
「不如讓少初請教三皇子,琴音是發於鳴蘭還是出於少初之指呢?」
朱毓聞言,揚聲而笑。「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這就是少初愛弟的回應?」
「少初更想明白的是,三皇子今夜之請,該不會僅只是要少初撫琴共飲一杯酒吧!」蘇少初舉酒一敬。
「是呀!就僅是想與少初愛弟你共飲一杯酒。」
「用這麼大的排場,不惜深夜截人,就為這杯酒?」
不但皇城侍衛開道,三皇府的總管大人晏平飛出馬,還派隨身心腹高手封言鎮場,這種陣仗說是請,不如說是押他蘇少初上轎還比較貼切。
「或許是少初愛弟平時的『有意迴避』,再加上本皇子對愛弟的思念成災,只好以此請人。」朱毓笑笑聳肩,說得一派理所當然。
「那少初可真是罪過,竟讓尊貴的三皇子為我受此思念折磨,哎呀!該怎麼陪罪呢?」對這些話,蘇少初非但面色不變,還認真想著解決之道。「是之前送給三皇子的自畫像不夠真實,安慰不了三皇子思念的心嗎?」
「欸,畫像真實到令本皇子愛不釋手,已是伴著本皇子入睡前的良伴。」
「那需要少初再提供一幅嗎?」蘇少初調侃笑問,自斟一杯酒端起欲飲,卻被人握住手腕!
「少初愛弟,你的存在確實是個罪過,因為你相當令本皇子煩惱。」
「喔!三皇子煩惱什麼?」迎視朱毓堅定鎖視住的神態,蘇少初有趣反問。
朱毓沒答,只是定看著眼前的人,那雙空靈淨澈的雙瞳下,隱藏的真實究竟是什麼?
「愛弟的圖像已無法安慰本皇子安於夢中的思念就好。」握緊掌中手腕,朱毓匆道。
「那麼,三皇子希望少初如何做?」
朱毓緩緩掀揚起唇,既莫測也透出一絲邪,他拿過蘇少初手中的酒盞,依然不曾鬆開他的手腕。
「本皇子就要你蘇少初本人,如何?」朱毓唇角噙著悠魅之笑,隨即就著蘇少初印在酒盞上的唇痕,像在品嚐唇痕主人的滋味般,蓄意慢慢飲下這杯酒。
「三皇子的錯愛,少初心中領受,只可惜少初無此性向與興趣。」蘇少初不改其定然的微笑,淡淡道。
「無此性向!」朱毓緊鎖那雙總是穩斂不見慌亂為何的眼瞳,意有所指的問:「愛弟之意是以世人眼中所見的性別,還是本皇子眼中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