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驪山一片幽墨,縱無引路的月光,抱著懷中之人的昂拔身形始終健步如飛地奔馳於山徑上.
少室無言地打量這名解救者,對方一身白衣隨風飄逸,面龐覆著同樣的白紗,散出一股流於形弘的淡冷氣質,良久,「他」明瞭地一歎.「你……既想以背叛者……的名義……處置我,又……何苦出手相救……」身負重傷令「他」艱辛地吐著斷續話語.
白衣人瞬爾的默然,未幾,才說:「白非煙有重要到讓『你』不惜放棄當初的一切嗎?」
「你——」聽到非煙之名,少室一時怔住,想開口卻吐出血來.
白衣人連忙放下「他」,檢視完「他」的傷,眉宇憂凝.「『你』受的傷不輕呀!」
少室蒼白的臉龐露出淡笑,縱然傷勢沈重,卻還硬撐住清醒的神智,白衣人覆面外露的眼掠過痛苦的眸芒,喟然道:「『你』要小心,浪風行已不是當初的浪風行。」
「高晴雪也……不是以前的高晴雪。」少室扯唇一笑.
「你願意承認自己就是高晴雪了!」他冷聲道.
「我從沒想否認呀,只是沒人……問起而已!」白少室——也正是高晴雪——有趣地道.
「還有心情開玩笑,你以為今晚沒死是運氣好嗎?那是因為他發現了你!」
「我想也是,幸好你……早一步出手相救,否則……轅古神功……大概七招全……打到我身上了!」晴雪自嘲.
「他會這麼簡單就殺了你嗎?四年前你的所做所為足已將一個善人變厲鬼,現在的浪風行……你不會希望自己落到他手中,否則你最好求死比較快!」
晴雪含眸一笑,並未回應,只是抬頭直視眼前的人道:「我還以為……你會說這是我……自作自受,畢竟在你……眼中,我……這個『聖』與『邪』的……禍根早一點拔除最好,不是嗎,雲弟?」
半晌的岑寂後,高雲朗才悠悠道:「星誅亭的木棉道上,留有你我的童年,歲月都改變不了的親情,我又如何能漠視!」
「雲弟……」晴雪動容地看著他,卻又一陣劇咳,鮮血再次噴湧而出.
「雪姊!」高雲朗急忙點住她幾個穴道.
這時林中傳來一陣詭異的長簫聲.
聽到這嘶鳴般的異聲,晴雪斷續道:「我的……人馬來了,你……先走……吧,你們……雙方……不好照……面。」
高雲朗遲疑著,直至聽到一群奔近的足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轉身離開.
陸劍仁領著夜裊幫的部屬焦急地趕來,一見到樹下的高晴雪忙衝上前去.
「你不要緊吧?」
「劍……劍仁……」晴雪看著她像要說什麼,旋又吐出血來.
「別說話,你傷得很重,我馬上帶你回天泉山莊。」陸劍仁制止地朝她比著.再對身旁的屬下命令道:「放出訊號給蘇幫主,另一匹人留下銷毀所有足跡,以防後面的追兵。」
然而晴雪依舊緊抓著劍仁的肩,拚著最後的意識,道:「叫琴……琴守……派人到……千剎殺……殺了沈光,他……出賣……我們……殺……殺了他……」
「媽的,你的血,我定要沈光拿命來祭!」劍仁扶著她,憤怒地由齒縫迸出話來.
「少室哥哥——少室哥哥——」非煙惶急的喊聲揚來.
「非煙小姐,別跑,小心跌倒!」寶兒緊隨的叮嚀.
「少室哥……」赫然見到眼前滿身重創的人,非煙衝到她身邊,完全亂了方寸地哭著.「為什麼會這樣?天呀!晴雪姊姊,姊姊你很痛吧——」
那無助的淚顏向來令晴雪心疼,她拍拍非煙的頭,虛弱地笑著.「傻丫頭……別哭……我沒事……沒——」晴雪猛地再次噴出一大口鮮血,聽著眾人錯愕的聲浪,她逐漸失去意識了……
「不要——不要離開非煙——姊姊不要走——」
耳中最後傳來的是非煙駭然的哭叫,那哀傷的呼喚,一聲聲揉碎了晴雪的心.
姊姊不要走!這句話對晴雪是多麼難以承受的悲.刻骨的往事她不敢也願再憶起,到如今,她已不曉得那撼負多年的痛,究竟是罪還是孽.
身為武林盟主官卿宏之女官晴,她該比尋常人更擁有一切的尊榮,敬重,雙親之愛與快樂無憂的成長環境,然而,孤獨卻是她童年不變的記憶,父母由當初的相愛而至陌路時,可憐的莫過於年幼的稚女,不知該如何自處於那非她年齡所能應對的情況.
母親白蝶對權勢的熱中,讓她不曾感受過任何來自親娘的關愛,彷彿她的誕生只是一件必須交差的事.唯有父親,對她寵愛已極,身為官家長女,在父親寄望的教導下,縱然尚且年幼,文韜武略都已擁有極好的基礎.曾經,她是父親的驕傲,母親拿來炫耀的虛榮,直至八歲時,這一切的假相的外表都碎了,事實的真相殘酷到令她無法面對.
當小官晴循著那叱吼聲來到書房門外時,只見父親暴怒地將一顆瑩綠的珠子丟到母親眼前.
「我官家歷代向來為武林擎天之柱,以除強扶弱為宗旨,從不作任何貪贓枉法之事;而你,為貪婪一顆絕世奇珠,竟罔顧身為武林盟主之妻,勾結江湖殺手構陷同道,你還配為我官家媳婦嗎?」官卿宏看著跪在眼前的妻子,咆哮道.
眼前的白蝶一張艷麗的面容已慘白,痛哭失聲地抱著丈夫,乞道:「相公,請你原諒我,是我一時蒙蔽了理智才會做下這樣的事,請你看在八年多的夫妻情分,看在晴兒還小需要娘的分上,原諒我吧!」
「住口!」聽到她提起愛女,官卿宏更是怒不可遏地指著她,厲聲道:「你有資格提晴兒嗎?你盡過身為母親的責任嗎?她生病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一直喊著娘,你在那裡?從她出生以來,你連抱也不曾抱過她一下,你配擁有母親這個身份嗎?」
「我……」丈夫的指責令白蝶無言以對.
面對這樣的情形,官卿宏是無力的疲乏,這幾年他們夫妻早已同床異夢.從白蝶得知妹妹嫁給當今皇帝的那一天起,她利慾薰心的企圖便不曾停過,當初她譏嘲白萍沒出息,而今她必須處處要比妹妹強才行!
論權勢她是嬴不過當今朝廷,那麼她要自己是富傾天下的人,所以她更汲汲營營於不擇手段謀利,最後為奪取一顆價值連城的罕世寶珠——碧珠,白蝶不惜勾結江湖殺手殘殺正教門派,最後為一落網的匪徒給揭發!官卿宏身為武林盟主,一生仲裁誅殺多少罪惡之人,如今犯罪者是自己的妻子,他該循私嗎?
沈重的一聲長歎後,他道:「小蝶,你我夫妻一場,我不想看你慘死在武林人手中,更不想見你被其他逃掉的同黨暗殺,你……自盡吧!」官卿宏將一柄劍擲到她面前,閉眼轉過身去,像已不願多見她一眼.
白蝶癱坐在地,不敢置信這是當年那個宣稱愛她至死不渝的男人,如今竟親手想逼死她,以顫抖的手拿起眼前利劍,她一生沈淪於權勢利慾中,到頭來竟是一場空嗎?
「不要——」官晴衝進房裡,她以身跪在母親跟前,朝父親哭喊道:「爹,求你不要殺娘,娘走了,晴兒就沒有娘了!」
「晴兒,她不曾盡過母親的責任,有沒有她,對你……毫無差別!」官卿宏拂袖狠下心道.
「有的,娘在,我可以叫,可是今天爹逼死了娘,往後我怎叫都不會有人回應了,因為我的親娘早就被爹殺了——」官晴小小的身形激動大喊.
「晴兒!」官卿宏震住,一時間,房內靜默下來,僅剩官晴的抽噎聲.
當白蝶輕拍女兒的肩時,官晴永遠無法置信母親此時對她所做的事——
「晴兒,原諒娘!」白蝶眼眶含淚,突然痛聲道,下一刻她幼小的身形已拽到母親懷中,那柄長劍架到她的頸脖上.
「娘——」官晴駭住了!
「小蝶,你瘋了,那是你親生女兒——」
「住口!官卿宏,我瘋了也是你逼的,你夠狠,可以教女兒不當有我這個娘,那麼以她威脅你,我總算比你善良!」白蝶抱著女兒起身,慢慢往門邊退去,長劍半刻不離懷中女兒纖細的小頸子.
「你想走,我不阻撓,放了晴兒,你要她往後都活在這一幕的夢魘嗎?」
「夠了,你不要對我說大道理,官卿宏,你以為你很正派嗎?以為你幹的事我全不知道?」白蝶獰聲大笑.「哼!你這個自喻行為端正的武林盟主,早就在外面養個野女人,那個賤婦孩子都生了,現在除掉我,正好名正這順迎進來,是嗎?」
「好了!」看著愛女那已呈空洞的眼睛,官卿宏心痛至極.「有我們這樣的父母,晴兒還不夠可憐嗎?算我求你,別折磨她了!」
當時意識一片茫然的官晴,只知道母親抱著她飛身而出,父親急吼地追出——
不堪的往事,不堪的一切,數日後,都盡付在那紅葉漫漫的楓林裡,站在烈焰沖天外,她親眼看著這一片火舞焰獄吞噬了父母.
她沒有哭,沒有叫,早已乾澀的眼只是看著,即使年幼如她也知道,火,能燒盡一切的罪惡,也能燒燬事實的真相,尤其此刻這映天的赤焰,淒美得得絕艷的錦繡.撫著自己猶帶紅漬的頰,母親的血,忘不了母親嚥下最後的微笑時,那看著她的目光是那麼溫柔,而看著父親離開她的背影,官晴聲嘶力竭地大叫——
「爹!不要走,不要走,爹——」
然而父親只是回首朝她柔一笑,便投身那烈焰薰天的火海中,與母親永遠離開她了.
火光雕妍了她嫣柔的面龐,也照出那抹得不到母愛,喚不回父慈的小小孤影,直到焰盡成燼,風起塵揚,官晴雙凝睜的瞳散著淒冷.
緩緩地,她垂下眸光,這個時候不是該哀慟,大哭大叫的淚如雨下嗎?她卻什麼感覺都沒有,耳中唯一縈迴不去的是父親臨終所言:「晴兒,你有個妹妹才剛滿月,為父欠你太多,可是這唯一的遺願還請你完成,到華山找一名喚紫玉的女子,告訴她,別等我,這一生,我的感情注定負了她,對非煙……」官卿宏突然淒梗地閉著眼.「代爹對那可憐的孩子說一聲:『對不起,爹……不是不要你……』」
第一次,她見到父親落淚,複雜的感覺在官晴心中孳長.非煙!與她同父異母的妹妹.
當天邊的曙光初露時,遠方傳來著急的叫喚聲.當日,母親將她擄走後,便將她托給在高家的結拜姊妹,四大家族的高家主母向來疼她如親女,如今母親這一別已成托孤.
看著眼前一片殘燼焦骸,官晴的唇角綻出笑意,溫雅的語調此刻聽來突顯幽詭,她柔聲地道:「對不起,父親,你是我一個人的爹,武林盟主官卿宏只有一個獨生女兒!」接著毫不猶豫地轉身朝來人走去.
在父母身上她至少學會了一件事,假相是最好的,只要不揭穿,不面對,她永遠都是父親最寵愛的驕傲,母親光采的榮耀,一旦撕裂了這層表面,真相只會令她什麼都沒有!
所以,她不會去找紫玉……不會承認她有異母妹妹,官卿宏只有一個女兒……只有一個……
「晴雪姊姊,你感覺怎麼樣了?」見到床上的人悠然睜開眼,非煙大喜.
「非煙……」晴雪揉揉昏沈的額頭.「我昏睡幾天了?」
「三天呀,快……將這兩碗藥喝下去。」非煙趕緊將一旁的藥端來.
「誰開的藥?」看到她左右捧著兩碗污泥似的藥,晴雪皺鼻地問.
「劍仁姊和琴守哥呀!他們的醫術不是你教的嗎?你昏迷不醒又不可能起來醫治自己,幸好有他們在,喏!」非煙坐到床邊,盡責地將兩碗藥送到她眼前,再附帶一提.「劍仁姊和琴守哥特別交代,一定要逼你喝下去,然後感覺一下誰開的藥最有效!」
誰開的藥最有效!這兩個傢伙在搞什麼,這種事也能拿來一較長短!有時候晴雪真懷疑,劍仁和琴守最大的仇家不是彼此,而是她這個老大!
「其它人呢?」最怕非煙那小可憐似的目光,晴雪只得先接過藥放在一旁.
「寶兒和劍仁姊加強部署山莊的安全,琴守哥看你情況穩定後,就到千剎執行你交代的事.頭一天你把大家都嚇死了,沒一個人睡得著,大家全圍在你床邊討論,看要怎麼處置那個——」
「非煙!」晴雪出聲喚她.
非煙卻越加滔滔不絕地繼續道:「真的,結果大家提議對那個傢伙做出各種殘忍的處置,尤其他害了你,讓你——」
「非煙!」晴雪拉住妹妹的手,柔聲而堅定地道:「別再說下去了,姊姊在你身邊,姊姊不會離開你的!」
非煙梗然,雙眼淚紅地撲到她懷中,哭喊道:「我好怕,好怕喔,你吐那麼多血,流那麼多血,臉色白得像紙,不說話也醒不來,就像娘走的時候一樣,我怕你也跟娘一樣離開我,非煙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姊姊……只剩姊姊而已……」
「姊姊也是呀,在這世上,唯一的血緣之親,只剩你,不惜一切代價我都會保護你!」非煙有過受創的童年,費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治癒,可是只要一受到緊張的壓力威脅時,不是退回自己那段茫然的意識,就是開始不停地說話,每當這個時候,晴雪總是擁著她,心疼地撫著她的發,妹妹的一切,何嘗不是自己造成的?
「姊姊……你說我們是同一個爹?」在她懷中的非煙突然問道.
「嗯。」
「我常想,爹……可能不喜歡我。」她沮喪地說.
「為何這麼想?」晴雪征住.
「娘說我才剛滿月,爹就離開了,從此就沒再回來過.娘說爹後來被壞人殺死了,可是……他居然一點音訊都沒派人送來過,如果他心中有我和娘,就該早有安排的。」非煙嘟囔地說,曾有的童年印象幾乎都是娘為了盼爹,而年年日日倚在門口,遙望遠方.
晴雪一震,父親當年慼然落淚的哀傷浮出腦海.代爹對那可憐的孩子說一聲:「對不起,爹……不是不要你……」
「姊姊!你怎麼了,傷口很痛嗎?我去叫寶兒和劍仁姊!」見到晴雪突然盈淚的眼,非煙嚇了一跳,在她印象中的姊姊從來不曾流淚.
晴雪搖著頭,緊捧著她的臉,淚潸然滑下.「對不起,非煙……對不起……對不起……」
「什麼呀!姊姊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看到她那如斷線般的淚,非煙幾乎快要跟著哭起來.
「爹……不是不要你……不是不要你呀……非煙……」她抱緊妹妹,父親當年的聲音像在腦海中迴盪.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後不說了,姊姊你不要嚇我——」她拚命搖頭.
「我們有最親,最親的血緣關係,我們的爹是武林盟主官卿宏,他不只一個女兒,不只一個……」晴雪的面龐摩挲著妹妹的發.「我們是親姊妹,誰也拆不散的……我們是親姊妹……」這個小了她八歲的妹妹,從晴雪十六歲時救出她後,便負起教導的責任,多少年如母如姊的情分,讓她深切地明白失去懷中的女孩,會比殺了自己還要痛苦,她要將妹妹保護好,不惜生命,不惜代價!
當亭內的撫琴者又見到那團飛撲來的小黑影時,他清峻的面龐柔和地笑了,待他一伸出手臂,「堆堆」就毫不猶豫地跳上他的肩.
「小傢伙,你的主人呢?」高雲朗話才剛說完,非煙那氣急敗壞的聲音已經傳來.
「『堆堆』!太可惡了,每次一接近這裡就丟下我先跑了!」她氣喘吁吁地拍著胸口.
「你追它的時間倒是一次比一次快。」
「你這是諷刺我沒有一次能抓到它嗎?」非煙氣一順,瞥向他的目光挺沒耐性的!
「這是說小姑娘的輕功進步了。」高雲朗不以為忤地一笑道.
「喂,姑娘就姑娘,你不要動不動加個小字好不好,多小,我明年滿十五都可以嫁人了!」對這個拿了她香袋不還的人,她就是沒好感,講話更從沒客氣過,奇怪的是他明明長著一張冰塊臉,卻始終對她笑顏相向.
「是在下唐突了,非煙姑娘已是亭亭玉立的俏紅妝了。」
「夠了!」非煙指著他用力糾正.「只有自家人才可以叫我的名字,你不要隨便叫我的名字,只可以叫我白姑娘,白小姐,就是不要叫我小姑娘,還有非煙。」
「一切依白姑娘之意。」高雲朗笑道.
「還有不要一直笑好不好,一點都不適合你的造型,疙瘩皮都掉滿地了。」
「是,白姑娘還有其它吩咐嗎?」他有禮地問著.
「當然有呀!」非煙斜睨他一眼,接著轉為可憐兮兮的合掌哀求.「把香袋還人家啦,少室哥哥說,你一天不還,我就得來一次,持續到拿回來為止,萬一你一年不還,我得來三百六十五次,會累死我的,不是這麼狠吧!」真倒楣,晴雪姊姊不知為什麼,醒來後突然仔細追問她近來的行蹤,一知道香袋落入一個白衣男子手中後,便要她持之以恆地奮鬥到拿回來為止.
「天天見我,不好嗎?」高雲朗笑著逕自坐到箏琴前.
「你覺得好嗎?能開胃還是下菜?」她垮著一張臉.
他揚聲而笑,優雅的手指撫上箏琴.「每天聽一曲,能淨化你的心靈,陶冶你的性情。」
「是嗎?我只感到瞌睡蟲從原本的幾隻氾濫成群。」非煙習慣地坐在一旁的椅子,無趣地支著下巴.
一如往例,只要箏音響起,她就開始叨叨念.「美化性情也該是劍仁姊吧,叫我這麼溫和純良的來幹麼,都不曉得,這些東西聽多了,體內的瞌睡蟲已經從小卒子變成大將軍了,嘖!」
夕陽已沈,晴雪斜靠在窗欞上,幽邃的褐瞳映著絢麗的雲,回憶一幕幕湧來……
當年的她在高家主母的保護下,順利地在高家成長,且為了避免江湖人土的追尋和一切不必要的麻煩,官晴化名為高晴雪,她的冰雪聰慧很快便嬴得了高家眾人的疼愛.
在高家,有真心關愛她的義父母,景仰她的雲弟和受人尊重的身份地位,義父更是視她為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往事的噩夢彷彿都離她遠去,直到十六歲她奉命上華山時,命運之輪才又開始推動……
挺拔峻秀的華山,峻峭奇險,五座高峰各踞一方,聳然對峙;天成的神韻,遠遠望去,華山五峰好似一朵五瓣蓮花,凌空怒放.
一道飄逸的身形立在西峰最高處的「摘星台」,俯瞰著秦川,萬里的黃河,那曲折的蜿蜒猶如自天際而來,勢浩雲天.
「西獄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上來.華山不愧為奇險天下第一山!」讚歎者是一名極為清絕儒美的少年,濃眉下的眸瞳中卻又流露少女的雅致,一身淡綠白紗交系的錦袍,散發無與倫比的出塵風姿.十六歲的高晴雪已具有相當的內斂氣度,那翩盈的身形佇立於峻嶺時,幾乎教人以為她是一則靈蹤仙跡.
華山是許多修道之土結廬養道的地方,偶有幾許零散的山戶座落,一日當她行至山徑時,細微的哭聲吸引了她.
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獨坐在樹幹上,臉蛋緊埋在屈起的膝蓋,小小的身軀蜷成一團,不停地抽泣哽咽.
「小妹妹,怎麼了,調皮上來而沒膽下去嗎?」
突然聽到這溫和悅耳聲,小女孩嚇一跳,一抬眼見到那不知何時坐在身邊的少年時,更是嚇得連哭都忘了,瞠目結舌地望向眼前人.
「怎麼了?」見到眼前的女娃兒眨圓了眼後,隨即又顫抖地皺著一張小臉,邊掉淚口中還唸唸有詞地往裡縮,晴雪不禁有趣地移近她.
「神明呀……玉皇大帝,觀音娘娘……土地公公……妖精出來了……鳴……鳴……」
一聽清楚她的童言稚語時,晴雪啞然失笑.「小妹妹,姊姊長得這麼可怕嗎?怎麼一見我就拚命求神明保佑。」
「姊姊?你……不是哥哥?」一看到眼前之人微笑頷首,小女孩更是抖得厲害了.「嗚……嗚,嗚…………如來佛祖……阿彌陀佛……救命呀……」
就在她搬出的神祇從道教改到佛教時,整個小身形已被抱到晴雪懷中.
「現在你已經落在妖精手上,乾脆一次哭個夠吧!」晴雪好整以暇地道.
「唔……」小女孩梗著緊繃的聲,就在晴雪以為這小傢伙真要大哭時,那雙小手臂卻突然圈上了她,放聲哭叫.「我不下去——我不下去——我好怕喔,以為不會有人來了——」
接著,小女娃那原本流個不停的眼淚鼻水終有著落似的,不停地往抱著她的人身上而去,向來冷靜自持的晴雪舉著雙手,完全怔住不敢妄動!
「你怎會跑到樹上去的?」晴雪牽著小女孩的手往回家的路上走.
「我在追一隻兔子,為了想看清楚就爬到樹上去,結果下不來了,晚餐也飛了!」她鼓著嘴,小臉在淚水擦淨後顯得清秀可人.
「你還這麼小,怎麼會由奶出來追捕獵物呢?」
「爹在我很小就沒了消息,家裡只有我和娘兩個人相依為命,娘好辛苦,我當然得幫娘擔起家務。」她說得天真,卻也道出一個小女孩和母親相依為命的辛酸.
天下間這樣不幸的小孩何其多,晴雪無來由地對小女孩感到心疼,她抱起身旁的女孩,捏捏那可愛的小鼻子問:「為何一見我就說我是妖精呀?」
女娃兒嘿嘿笑的吐著稚氣的舌頭.「誰教你好看得不像人,山腳下的李爺爺說山上有好多修練成精的怪物,他們都會變化成很美的樣子出來騙,你明明穿得像哥哥卻又說是姊姊,當然就更像會變化的妖怪了!」
「你這個小丫頭可還真能推理。」晴雪抱著她,兩人笑笑鬧鬧地來一座小屋前.
「非煙——」一個神色憂急的中年美婦由屋內走出,一見到她們驚喜地喚著.
「娘——」晴雪懷中的女孩揚手回應的跳下,朝來人奔去.
非煙!晴雪震住,深埋在腦海的記憶瞬然湧出——
晴兒,你有個妹妹才剛滿月……對非煙……代爹對那可憐的孩子說聲:「對不起……爹……不是不要你……」
「你這孩子,嚇壞娘了,一早起來就沒見到你!」中年美婦抱緊女兒道.
「人家看娘最近身體不好,想去打幾隻野味嘛,結果陷在樹上下不來,是這個姊姊救非煙的喔!」
「真的。」中年美婦溫柔地拍拍女兒的面龐,抬頭望來.一見到彼此,晴雪和對方顯然都嚇了一跳.
娘!晴雪差點衝口喊出,這個婦人和她娘白蝶是如此相似,但,絕不是她已逝的娘,更不會是她無緣一見的阿姨白萍,因為眼前的人有一股女子身上少見的剛毅.
而這名女子一見到她,竟衝著她叫出:「官晴!」
「他真的死了,這幾年武林中一直流傳著這樣的風聲,沒想到……」小屋裡,紫玉淒然地搖著頭.
晴雪面對眼前的女人,父親臨終之言不停地在腦海迴盪……
為父欠你太多,可是這唯一的遺願還是請你完成,到華山找一個名喚紫玉的女子,告訴她,別等我,這一生,我的感情注定負了她……
當年的官晴始終認定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是自己,而今的晴雪面對眼前這個與母親極為相像的女子,她突然感到一股窒息般的難受!
「對我為何會認得你感到意外嗎?」紫玉看著溫柔地道.「我看過你八歲時的模樣,你和小時候一點都沒變,而且你有卿宏那股冷靜的神韻,不愧是父女。」
晴雪抿著唇,像在斟酌該如何回答,第一次她對即將開口的話感到艱澀.「你……和我母親……很像。」
紫玉明瞭道:「我知道,在你父親眼中,我一直是你母親的替代品。」
晴雪愣住.「你為何——」
「甘願如此是嗎?」紫玉柔顏一笑.「我愛他,縱然在他的心中我只是一個替代品,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無怨。」
晴雪心中一片茫然的空白,完全不知道對這個癡情的女子該如何回應.
「他是怎麼死的?」紫玉突然問道.
「什麼?」晴雪愕然抬頭.
「卿宏怎麼死的?武林中傳說他和你母親雙雙被仇家殺死在紅楓林,他武林這麼高,怎麼可能…………到現在我還不相信!」
爹娘怎麼死的?晴雪瞳眸狂張!當母親猛然朝她撲來時,一大片鮮紅飛濺,灑遍了她的發,她的臉……
父親抱著她,不停地哄著驚惶不已的她,卻還是在淚眼蒙離中離開了她,火焰吞噬了父母的身形……。
「他……真的是被仇家殺死的嗎?」
晴雪潤著乾澀的唇.「是!」
紫玉難過地支著額頭.「那……那些殺他的人呢?」
「他們……」晴雪深吸著氣.「都被父親殺了!」
「都死了……總算蒼天有眼。」聽到這消息,紫玉才欣然低語,繼而喟然地問:「告訴我,你……父親有任何話托你轉告嗎?」
「父親……」往事再回憶只讓晴雪難受地閉上眼.
告訴她,別等我,這一生,我的感情注定負了她……注定負了她……
這句父親臨終交代的話,晴雪對著眼前的女子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她咬牙道:「沒有!」接著轉身衝出屋子,未理屋後的非煙跑出來拚命地叫喚,展開輕功飛馳離去,她再也無法面對屋中人,更無法再對自己逃避多年後竟說出了一句這樣的話!
想到一心追求權勢而至萬劫不復的母親,深愛母親到最後卻逼妻子自盡的父親,還有這個癡守在山中小屋候著愛人歸來的女子,這一切她不知該如何釐清!當年的父母,從原本的相愛,同心到最後的形同陌路,甚至刀劍相向,然而,他們真的對彼此都情盡意冷嗎?父親連情人都找個酷肖母親的女子,母親到死前都只想知道父親心中的真意,最後他們每一個都離她而去,真正可憐的是誰?不自覺地,非煙縮成一團哭泣的小小身形浮起,竟教晴雪揪心了!
當晴雪再上華山小屋時,已是一個月後,甫一推開門,便發現了眼前躺在血泊中的身軀.
「紫玉!」晴雪連忙扶起她,發現她早已氣絕多時.
這是怎麼回事?看著屋內一片凌亂.非煙!這一驚讓晴雪大喊的搜遍整個屋子內外,唯有門前籬笆留著勾破的衣擺和雜亂的腳印,有這唯一的線索她毫不猶豫地追去!
是誰帶走了非煙?仇家嗎?她馬上排除這個想法,紫玉隱居於山上甚少和外界接觸,何來仇家?江湖大盜也不會對一個貧乏的山戶下手,那究竟是誰帶走非煙?在那破碎的衣擺上還留有淡淡的血跡,會是非煙的血嗎?一想到那小小的身軀染血,晴雪的心就感到裂楚,當她欲加腳步時,一陣叱叫聲吼來——
「狗賊哪裡走——」
感覺到劈來的劍氣,晴雪甩過手上的綠簫格開一道攻擊,旋即而來的綿密劍光毫不留情地疾刺向她,她飄灑的身形靈巧地一一避開.
短暫的交手在雙方皆保留地以虛晃一招時,各自據立一方,打量彼此.
「雪艷的少年姿態,飄盈似羽的身形,你是高家晴雪!」對方一揚手,劍已回鞘,知道眼前的人並非自己要找的.
晴雪看那一身勁裝爽朗的少年,瀟灑的笑容有幾分不拘和直率的朝氣,然而在那一身粗獷中猶帶幾分巾幗英姿,她亦明白道:「以女子之身有這般的俠義豪情,在當今唯有四大家族中的陸劍仁,也就是陸家這一輩中最為馳名天下的!」
陸劍仁不得了地指著她道:「哇塞!兄弟!你是我兄弟,一語就說出姑奶奶最大的煩惱,就是太出名,太厲害了.你有出息,有出息,以後我罩你!」她豪氣萬丈地拍著晴雪的肩道.「將來在江湖上行走,誰動你一根寒毛,說一聲,姑奶奶一劍過去,誰敢站著我頭給你!」
見到晴雪像要搖頭,她馬上跳起來道:「千萬別拒絕,姑奶奶什麼都好,就是受不了拒絕,我的心很脆弱的!」
彷彿被那熱力感染般,晴雪也不禁笑了,眼前的人性情之率真為她畢生所僅見.
「小主人,氣弱在前方發現那批人口販子,琴守少爺已經趕去了!」一個魁梧的大漢從林上跳下來在一旁稟告道.
「媽的!蘇琴守,明明就是我先發現的線索,那死禽獸搶什搶.嘿,那個高家的……喲,人呢?」陸劍仁一回頭,身旁的晴雪已不見了.
人口販子!她怎麼會沒想到呢?狂奔在山徑上的晴雪自責著,山中和偏遠村落,經常是人口販子下手的目標,反正天高皇帝遠,等到官府來追查時,他們早已轉移陣地,這些人對待小孩是喪心病狂的,想到非煙落在這些人手中,一股錐心之痛就竄上!
未幾,發現前方空地上有幾輛停駐的馬車,旁邊站著一名持扇而立的俊逸男子,幾名大漢正被捆縛住.
蘇琴守搖著扇子,冬蟲夏草正在馬車廂裡安撫受到驚嚇的小孩,這種事他不擅長,只好站在外面,但只要一想到陸劍仁看到這一幕的表情時,他就驕傲地抬頭挺胸,這下,小賤人總該明白他的男子氣概,承認實力不如自己吧!
就在他得意洋洋時,看見一道疾飛如光的白影朝這而來,琴守出手想攔阻問清楚,對方一個低掠的身形便進入馬車廂,反教他愣住了!
好俊的輕功,他驚歎的想折身衝進馬車廂時,陸劍仁的聲音先殺到!
「死禽獸,那是姑奶奶的朋友,敢動她,我砍得你寸草不生。」
聽到這聲音蘇琴守趕緊昂首抬鼻,一副蓄勢待發.
「非煙!非煙——」晴雪一衝進車廂裡,就發現一張張驚慌害怕的小臉面對著她.
在那狹窄的廂室裡,小至週歲嬰孩,大至十三,四歲的姑娘不等,大的身帶傷痕,有的面孔瘀青,更有的像四肢骨被打斷般嚴重扭曲,顯見這班人口販子的心狠手辣,連稚齡孩童都不惜下重手,見他們每個人都啜泣地擠在一起互相倚偎著,想到非煙,晴雪的心淌血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這群驚嚇過度的小孩中尋找,直到一個清秀的女子來到她身邊問道:「你要找人嗎?告訴我她的樣子,我可以幫你。」
晴雪這才發現車廂裡有另一個和眼前的女孩一樣,正在安慰和包紮一個個受傷的孩童,看來這兩名姑娘應是蘇琴守身邊的人,她忙將非煙的外貌約略形容.
對方聽完後,帶她到另一輛馬車上,朝最裡面比著.「她受到很大的驚嚇,不哭,不叫,動也不動,神情不太對勁。」
見到那緊捱著牆,坐在角落的小小軀體,晴雪的心倏地揪緊,以非煙的年齡親眼目睹相依為命的母親慘死在眼前,怎可能不崩潰!
晴雪蹲在她眼前,柔聲道:「非煙,你別怕,抬頭看看,你還認得我嗎?」
這小人兒經她一再勸哄下,才緩緩抬頭,一觸及到那失焦的大眼和瘀青腫脹的面龐,晴雪咬著唇,第一次嘗到心如刀割的感覺.
「跟姊姊走,好嗎?」晴雪小心地想要抱起她,卻發現她痛得顫了一下,藉由馬車外微弱照進的光線,她看到了妹妹那原是粉藕的手臂和雙腳,被虐打得破了一層皮,腥紅的血肉傷口正嚴重發炎.
「喂,晴雪,你找到人了嗎?」劍仁的聲音隨著她的人躍上馬車,卻見裡邊的人抱著懷中的小女孩癱坐在地,淚如雨灑.
縱是不解的茫然,感覺到那不停滴落的水珠,非煙無意識的小手撫上她的面龐,秀挺的鼻樑和顫然的唇瓣,淒梗的聲音自小手下傳來.「我會保護你……付出生命傾其所有,都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姊姊會給你最好的一切和環境,非煙……」此刻,她最想怨的竟是父親!
爹!你多自私呀,當你選擇離開這世間時,真正可憐的誰?那些被孤獨留下的人,可憐的非煙,無辜的非煙,就你一句對不起,抱歉而拋下,就因為你們一個個都厘不清自己的感情,我們就該注定被捨棄!
「姊姊……絕不會離開你……非煙……」擁著懷中的妹妹,她立誓般的自語.
父母的感情究竟是怎樣的糾葛,她不明白.多情成傷,癡情成苦,無情呢?如果能選擇,她情願一輩子都不要這傷,這苦,無情的面對或許是最好的,至少受傷的不會是自己.
深陷回憶的往事中,週遭的時光也像停頓般,直到一個和悅的聲音來到身後.「別站在窗邊吹冷風了,憑你現在的身體可沒受寒的本錢。」聲音的主人隨即將窗掩上.
抬頭看到來人那張俊麗卻不失英朗的面龐,晴雪突感一股無力的疲乏,她歎息地將額頭輕靠在對方肩上.
「想找個安慰的肩膀你該找麓驪行宮的主人吧!」蘇琴守笑道.
晴雪揉揉額角.「等哪天我想被活活四分五裂的時候會去找他,現在的我只想感受同伴的依靠,當年你和劍仁不惜拚著家族名譽扶持我至今,有你們和非煙在我身邊,此生我已足願了。」
「你是怎了,突然講這種話,一點都不像你?還記得當年你一句話收服了我和劍仁,怎麼現在幫派成功了,你反倒低落了?振作一點,你可是眾人的領導!」
晴雪歎然再次走到窗邊,看著夜幕已罩著天地.當年因非煙所受的痛讓她下決心地向琴守,劍仁毅然道:「在這種偏遠,三不管地區法令約束不到,難道就任由人隨手揮刀毀了一個家庭,天不管,朝廷不管,總有人該出來管!」
「翔鷹幫和夜裊幫是我們共同的理想,沒有你的策劃也不會有今天,所以你老大可別豪情依在,壯志已失!」琴守鼓勵地拍拍她的肩.
望著窗外完全沈下的天色,她幽幽道:「我們離開南源吧!」
琴守明瞭地道:「是因為他來了嗎?你也明白自己危險的處境?」
晴雪推開掩上的窗戶,沁涼的夜風送進,她深吸一口氣,悠悠說道:「當初,他為情而出朝陽樓渡紅塵,如今依舊為情而惹盡滿身殺孽,由癡轉為狂,現在的我,不敢想像面對他的那一天。」
琴守為她的話而搖頭.「我倒還真同情愛上你的浪風行,多少年了,在你心中究竟如何看待這段情?」
多情成傷,癡情成苦,無情呢?晴雪合上眼,緩緩道:「他……是我的無情,或者該說……我以為自己能無情。」
「無情?我看你像絕情!」琴守調侃著.
她長聲而歎.「無情不似多情苦,我一直這麼認為,但是……」浪風行當年在岩層地牢的嘶吼,彷彿又在耳邊迴盪……
為何如此對我?我只是愛你呀……為何你連這唯一的希望都不給我?難道連愛你都不行——
「到現在你還這麼認為?」琴守問道.
如能選擇,她情願一輩子都不要這傷,這苦,無情地面對或許是最好的,至少受傷的不會是自己……不會是自己……
晴雪睜開眼,幽聲傾語著:「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他有千千柔情,我有著一寸深情,怎麼可能不受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