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誘心 第七章
    「號外!號外!傅爾宣已經和一位神秘女子訂婚,大家快來看!」

    街頭販賣小報的報童們,光著一雙沾滿灰塵的腳,跑遍大上海的街頭。

    他們手裡拿著報紙,四處向人們兜售,唯恐來往行人不知道這件大事。

    「傅爾宣竟然已經訂婚了?快給我一份報紙!」

    好奇的人們爭先恐後跟報童買報紙,唯恐錯過這則小道消息,跟不上時代。

    通常會被拿來當做號外的新聞,不是跟政局有關,就是跟財政有關,甚少這類花邊新聞。

    只不過呢,傅爾宣不是其他人,而是五龍之一。

    有關於五龍的一切,人們都極有興趣知道。畢竟上海說新奇也新奇,說無聊也無聊,每天雖有看不完的新聞,但若是有關社會名流,再多消息他們都多多益善,也算是一種排解無聊的方式。

    一九三二年的中國,消息傳遞得非常快。

    經常上海早上才印好的報紙,下午就轉到北平去了。這些傳遞的管道,不外乎是陸運、水運,以及空運。當然電報和電話也是一大途徑,但頂多只能按照新聞稿子寫一寫、念一念,總不若親自閱讀報紙來得痛快,來得有臨場感。

    「爾宣這渾小子,居然敢做出這種有辱門風的事情來,真是丟臉透了!」遠在天津的傅老爺子,氣沖沖地丟下今天下午才空運來的報紙,起身來回咆哮。

    「訂婚不跟家人商量也就罷了,現在居然還當著記者的面,做出這種舉動,教我的臉往哪兒擺?!」早知道就不讓他一個人到上海闖天下,這會兒不就闖出毛病來  ?丟臉哪!

    「老爺子,請息怒。」總管安慰道。「也許少爺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才會做出這種失當的舉措,些許他自個兒現在也正後侮呢!」

    根據記者的報導,傅爾宣是在電影公司舉辦的試演會上,當眾宣佈這個消息的。宣佈的同時,女方還拚命否認,傅爾宣為了表示誠意,當眾吻她證明他的決心,這些精彩的鏡頭,都被攝影記者快手捕捉,忠實呈現。

    「他根本存心跟我作對,哪會後悔?」傅老爺子氣呼呼,對他這個獨生子是完全沒轍,頭痛得不得了。

    總管不敢答話,他們父子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原本還有夫人居中緩衝協調,但自從夫人死後,情況就每況愈下。到最後,少爺索性帶著奶媽移居上海,來個眼不見為淨。

    傅老爺子雖然思念兒子,但礙於他愛面子的個性,也是絕不肯先認輸的。這樣的僵局已經維持了好幾年,總管看傅老爺子一天一天的老去,頗為替他擔心,深怕萬一要是到了傅老爺子臨終前,父子倆還碰不了面,那可是人生最大的遺憾。

    總管從辛亥革命前就一直跟在傅老爺子身邊,自然是忠心耿耿,一心一意為傅老爺子著想。他明白傅老爺子想見兒子,卻又拉不下臉的心情,於是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老爺,要不咱們去上海瞧瞧這個女孩,就可以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了。」總管抓住傅老爺子的心思建議道,正中傅老爺子的下懷。

    「也對,光在這裡生氣也沒有用,不如去上海,看爾宣搞什麼鬼。」傅老爺對總管的提議滿意得不得了,他早想去上海拜訪兒子,但總找不到什麼好藉口,這回可主動送上門了。

    「通知下人打包行李,咱們去上海。」傅老爺子拍板定案,打定了主意要看媳婦,若是不滿意,會想辦法讓她知難而退。總而言之,就是不能壞了傅家的家風,娶一個不入流的女子進門。

    天津那頭有傅老爺對這門親事不滿,上海這頭葛爸爸則是演出大鬧傅家洋房的戲碼,氣勢直逼傅老爺子。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葛爸爸氣勢旺,一見著葛依依便大加撻伐,忒大的吼聲,幾乎要把屋頂給掀了。

    「葛伯伯,您先不要生氣,請您先坐下來……」

    「就你看到的這樣,還要我多說什麼?」葛依依完全不給傅爾宣好言相勸的機會,一聽見她父親吼她,立刻也反吼回去,音量照樣大到要把屋頂掀了。

    「這麼說,是真的了?」葛爸爸拿著報紙的手直發抖,看起來很危險。

    「葛伯伯,您請先坐下……」免得中風……

    「什麼真不真,假不假,你說清楚一點好嗎?」不要莫名其妙闖進別人家,像個關公揮舞大刀,看見人就砍。

    「依依!」一起來探視女兒的葛媽媽最無辜,話還沒能說上一句,眼淚就直流,看得傅爾宣深感抱歉。

    「不好意思,伯母,都是我不對……」

    「報紙上寫著你們已經訂婚,這事是真是假,你說清楚!」自己幹了什麼好事自己最清楚,還在那裡裝傻。

    「當然不是真的。」誰裝傻啊,她也很意外好不好?「那只是記者自己亂寫,我們哪有訂婚?」如果有的話,她早就普天同慶,施放煙火了,哪還用得著杵在這裡聽他大呼小叫?

    「什麼?!」葛爸爸簡直快氣炸了,她就算同人訂婚,隨便住到別人家裡都不對,更何況是沒名沒分?

    「我們葛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葛爸爸想到就火大。「現在街坊鄰居都在議論紛紛,說我怎麼教出你這樣的女兒,你教我往後怎麼做人?」

    先是離家出走杳無音訊,後來竟公然出現在報紙上和男人擁吻,光想他就覺得丟臉,就想一頭撞死,省得無顏面對江東父老。

    「不好做人就不要做,我又沒逼你。」偏偏葛依依不會看瞼色,或者說存心和她父親槓上,葛爸爸果然暴跳如雷。

    「你這個不孝女!」葛爸爸氣得追打葛依依,葛依依只好跑到傅爾宣後面避難。

    「葛伯伯!」傅爾宣像個盾牌似地擋住父女兩人,盡可能分隔他們,不讓他們起衝突。

    「讓開!」葛爸爸斥喝傅爾宣,要他走開。「我要打死這個不孝女,看她還敢不敢亂說話?」

    「葛伯伯,請您先冷靜下來。」傅爾宣將葛依依緊緊圈住,因而平白挨了葛爸爸好幾拳,葛媽媽在一旁放聲尖叫。

    「我要怎麼冷靜?」葛爸爸心中的憤怒已經累積到最高點,不宣洩不行。「她先是無緣無故離家出走,不肯跟家裡聯絡,讓我們兩個老的擔心得半死。現在又鬧出和人同居,還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這種女兒,我還留著她幹什麼?打死算了!」

    說著說著,葛爸爸的手又伸過去,傅爾宣一樣用身體護著葛依依,不讓她受到丁點傷害。

    「是你自己趕我出門,現在又把帳算到我頭上,我不服氣!」葛依依不愧是惹禍精,這個時候還來火上加油。

    「你說什麼?!」葛爸爸氣得滿臉通紅,眼看著就要腦溢血,傅爾宣趕緊出面緩頰。

    「閉嘴,依依!」他恫喝。「再胡說,我就永遠不讓你畫月份脾。」沒有什麼比這個威脅更有效,葛依依果然立刻安靜。

    「你早就不讓我畫月份牌了……」儘管如此,她還是噘高嘴,小小聲地抱怨。

    這是葛依依第一次乖乖聽話,對於傅爾宣馴服她女兒的功力,葛爸爸除了印象深刻以外,開始考慮或許女兒嫁給他也不錯,他似乎是個好人。

    「不好意思打疼你,我實在是太生氣了,生了這個不孝的女兒。」著實發了一頓不小的脾氣之後,葛爸爸總算能夠冷靜下來,為自己女兒的未來打算。

    「不要緊的,葛爸爸。」傅爾宣很高興大家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談。「只是挨了兩下,況且深入追究,也是晚輩不對,晚輩不該忘記通知您依依住在我家的消息,在此向您賠罪。」

    「這的確是你的不對,是該賠罪。」自從女兒失蹤以後,他就拚命的找,沒想到竟是躲到有錢人家裡來。

    「老伴!」葛媽媽拉拉丈夫的袖子,唯恐他出言不遜,惹惱了未來的女婿,女兒的未來可怎麼辦?

    「您儘管責怪晚輩好了,但是請不要責備依依,她是無辜的。」這件事情純粹是意外,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麼衝動,當場就宣佈婚約。

    「她若不是古靈精怪,自己跑到試演會去丟人現眼,會發生這種事?」葛爸爸冷哼,自己女兒什麼習性,一清二楚。

    「爸!」

    「依依!」

    葛依依疾聲抗議,但很快就被傅爾宣壓下來,成了柔順的綿羊。

    葛氏夫婦看見這情形很滿意,終於有人能管得住他們的女兒。

    「哈哈。」傅爾宣搔搔頭笑笑,事實根本不是他們想的那一回事,不過還是暫時不要讓他們知道比較好……

    「報紙上寫的事是真的嗎,你們真的已經訂婚?」問自己的女兒沒有用,葛爸爸轉而問傅爾宣。

    「我不是說過——」

    「當然是真的。」傅爾宣異常嚴肅的表情,說明了他不是開玩笑,最認真不過。

    「爾宣……」葛依依難以置信地捂著嘴,看著傅爾宣,只見他的表情更為認真,更充滿決心。

    「我是真的喜歡依依,請你們答應晚輩的請求,將依依嫁給我。」這已經算是正式求婚,並且還是在葛依依的父母面前,算是給足了她面子。

    葛氏夫婦當然沒有什麼話好說,就算他們不經商,也聽過傅爾宣的大名,更何況他本人是這麼風度翩翩,氣宇非凡。

    「那麼我這個不成材的女兒,就拜託你照顧了,請你給她幸福。」做家長的,即使和兒女再不和,也都一心為兒女的將來盤算,這點亙古不變,就算時代再進步也一樣。

    「請你們放心將依依交給晚輩,我保證會照顧她一輩子。」傅爾宣承諾他會永遠愛她,至此,他們的婚事總算完全底定,葛爸爸和葛媽媽才能放心離去。

    一直到葛氏夫婦離去,葛依依仍處在彌留狀態之中,耳朵仍迴響著「我是真的喜歡依依」這句話,眼睛眨也不眨。

    「好了,接下來就可以開始準備籌辦婚禮,真是太好了。」送走了未來的岳父岳母,傅爾宣心中的那顆大石頭總算能夠完全放下來。

    葛依依茫然地看著傅爾宣,似乎還弄不懂他為什麼這麼高興,他臉上的笑容又是所為何來。

    「……你真的要娶我?」她似乎仍處於飄匆的狀態,眼神淨是迷惑。

    「全心全意。」傅爾宣點頭,被她的表情逗笑,她真的好可愛。

    「但……為什麼?」她被笑得小臉都紅起來。「我是說,我以為你是一時氣憤,才會突然宣佈訂婚。」畢竟如果不是她大嘴巴,把住在他家的事情說出來,他也不必被迫採取行動。

    「我不會因為一時氣憤就突然宣佈訂婚,這件事放在我心裡很久了,只是藉著昨天的機會說出來。」本來他打算晚一點再說的,或許帶她去知名的飯店吃頓浪漫的晚餐,再乘機求婚。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既然天意如此,他也只好順勢而為了。

    「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我?」葛依依臉紅外加嬌羞再加上不怎麼有自信,十根手指都絞在一塊兒。

    「當然了,不然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對於葛依依的後知後覺,傅爾宣不知說什麼好,一般女孩到了這步田地,恐怕早已發覺了吧?她竟然還在問。

    「我以為這是因為你是個好人。」她不但後知後覺,還兼遲鈍,教傅爾宣哭笑個得。

    「我為人是不錯。」他承認。「但我人再好,都不會隨便帶女人回家住。」換句話說,他是因為喜歡她,對她一見鍾情,才帶她回家,為她買了一屋子的衣服。

    回想起和他相遇之後,他對她種種的好。葛依依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想錯了,他好像也沒那麼單純。

    傅爾宣突然間壓近的唇,證實了他確實沒有想像中單純,而是別有用心。

    葛依依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吻她,除了錯愕之外還是錯愕,完全不會反應。

    傅爾宣見狀失笑,再一次低頭吻她,這回他吻得更用力,這次葛依依倒是稍微回了點神,但依舊不懂得反應,呆得跟個木頭人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這麼安靜。」平時不是吵,就是鬧,煩得他一刻不得閒。

    傅爾宣取笑她。

    「我……」葛依依脹紅臉,找不到話反駁。

    「我總算找到一個能讓你乖乖聽話的方法。」傅爾宣消遣葛依依,她依舊無法反駁,因為這個方法確實挺有效的。

    既然有效,就要多練習幾次。

    傅爾宣決定要把握這難得的機會,好好加以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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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蹭了好一段時間,傅爾宣和葛依依終於在其他四龍的見證下,舉行訂婚儀式。

    這是她頭一次見到他全部好友,其中一個叫韋皓天的已經娶妻,另外三個還是單身,每一個人的外表都非常出色。

    在儀式進行中,她總忍不住要偷瞄分站在兩側的四龍們。就她私底下觀察,韋皓天應該最有女人緣,藍慕唐應該是最開朗,辛海澤應該最穩重,至於商維鈞——

    冷不防被他淡如雲,又深如溝的利眼掃到,葛依依瑟縮了一下,趕忙將注意力又放回到前方。

    他應該是最可怕,最陰沉、最難以捉摸,一個眼神就能殺死人。

    「……交換戒指。」

    為了表示慎重,他們請來了一位牧師幫他們證婚,如此就算完成訂婚儀式。

    「太好了。」葛依依鬆一口氣。因為這就代表她不必再面對商維鈞,天曉得她好怕他。

    由於四龍們都是上海灘知名的大人物,等著他們處理的公事有一大堆,因此訂婚儀式結束後,他們僅僅是隨意乾了幾杯酒,就趕著離開,兩人於是連忙到門口送客。

    「再見,謝謝你們來……」送客送到商維鈞,葛依依的聲音明顯變小,表情變得唯唯諾諾。

    「以後請多多關照了,嫂子。」商維鈞似笑非笑地瞄了她一眼,淡淡把帽子戴上,葛依依只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脅。

    「彼此彼此……」她越說越沒自信,好想跑到傅爾宣後面躲起來,躲避他盈盈水波,卻又銳利的眼神。

    站在她身旁的傅爾宣一頭霧水,不曉得他的未婚妻幹麼這麼害怕?維鈞又沒有做什麼。

    「我們先告辭了。」四龍們同進同出,不一會兒,偌大的客廳全部清空。

    「嚇死我了!」待大家都走了以後,葛依依重重地喘一口氣,抱怨當新娘真不容易。

    「你怕什麼?」他注意到每次她面對維鈞都很緊張,有時緊張到小手發冷。

    「當然是怕商維鈞啊!」葛依依不否認。「我覺得你這麼多朋友中,就數他最可怕。」雖然長相俊美,氣質飄渺獨特,但隱約中透露出一股殺氣,教人不寒而慄。

    傅爾宣聞言哈哈大笑,覺得她好可愛,和大家的反應都不一樣。

    「你真是獨具慧眼,一般的女人都覺得他很迷人,就你一個人怕他。」若說起女人緣,皓天當然是第一,不過維鈞亦不遑多讓,也有他自己的擁護者,是他們之中女人緣第二好的。

    「因為他真的很可怕嘛!」葛依依不服地噘高嘴。「而且若說起迷人,我覺得你比他迷人多了,也比較英俊。」氣質高雅又斯文,偶爾戴起金邊眼鏡來,更像是眼鏡公司的模特兒,商維鈞那陰森的傢伙,跟他完全不能比。

    「真的嗎,你真的這麼想?」雖然對不起維鈞,但能從意中人嘴裡聽到如此的讚美之詞,任何一個人都會高興。

    「當然是真的。」葛依依點點頭,她真的認為他是全世界最英俊的男人,其他人跟他沒得比。

    傅爾宣瞬間覺得很窩心,迷人的嘴唇跟著降下來,葛依依閉上眼睛,準備接受他的親吻,眼看著兩人又要開始練習……

    「少爺!少爺!人來了!」

    偏偏姆媽不識相,挑了個他最不想被打擾的時間闖進來,氣得傅爾宣頻頻詛咒。

    「誰來了?」傅爾宣只想叫來人滾回去,休要破壞他的好事,哪知姆媽這時競大喊。

    「老爺子來了!」

    傅爾宣當場愣住,以為自己的聽力出錯。

    「是老爺、老爺呀!」姆媽急得跟什麼一樣。「老爺子從天津來了!」

    姆媽明顯是充當馬前卒的角色,只是為了誰,就有待商榷。

    「我爹從天津來了?」傅爾宣匆匆回神,姆媽急忙接口——

    「對,我從天津來了。」用不著姆媽,傅老爺子自個兒就主動報上名,大搖大擺地踏入客廳。

    葛依依完全看傻了,第一次看見有人出門還帶這麼多行頭,簡直就是搬家嘛!

    她看著一個很像是管家的男人,指揮僕人將一箱又一箱的東西搬進客廳,好像這裡是他家似地斥責僕人,覺得他好過分。

    傅爾宣顯然也很痛恨他們這種行為,雙拳握得老緊,臉色壞得嚇人,完全不像平日的他。

    她先看看傅爾宣,再看看傅老爺子,發現兩個人的臉色都很壞。她猜想他們父子間的關係應該不好,搞不好比她和她爸爸還爛。雖說她很想站在傅爾宣那一邊,但她好歹也算是人家的媳婦,總要擔負起一些責任。

    葛依依試著表現出賢慧,開口問候他老人家,誰知道他父親這時竟用不屑的口吻問道:「你就是那個女的嗎?」

    當場把她裝賢慧的想法趕光光,但她還是盡量耐著性子反問:「哪個女的?」

    「跟我這笨兒子訂婚的女人。」傅老爺子不僅說話不客氣,態度更是差到讓人想揍一拳。

    葛依依本想直接衝回去,但一想到他是傅爾宣的父親,只得忍住。

    「是,我就是爾宣的未婚妻,請爸爸多多指教。」她並且還很客氣地跟對方點頭問安,只見傅老爺一臉神氣。

    「我還沒有承認你是我的兒媳婦,別急著自我介紹。」以免貽笑大方。

    傅老爺子拽個二五八萬,擺明找碴的態度終於超過她的極限,惹惱葛依依反攻。

    「來不及了,老頭。我們二十分鐘前才舉行過訂婚典禮,你來晚了。」順便贈送他一個鬼臉,傅老爺子差點吐血。

    「你看看她這是什麼態度?」他手指著葛依依,要傅爾宣說句公道話。「既沒禮貌,又沒教養,我絕不承認這種兒媳婦兒,你們的婚約無效。」

    「我的人生不是你說了算,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別想插手我的事。」傅爾宣再也忍不住站出來說話,卻是要他父親閉嘴。

    父子間的對峙,隨著傅爾宣這句話達到最高點,現場幾乎聞得到火藥味。

    葛依依夾在他們父子中間,既尷尬,又覺得對傅爾宣很抱歉,是她害他們吵架的。

    她深切檢討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不該對傅老爺子做鬼臉。傅老爺子卻存心要和她作對似地宣佈——

    「反正我絕不承認你們的婚約,我要住下來,直到你改變心意為止。」擺明了給她難堪。

    「啊,你要住在這裡?!」她不怕他給她難堪,就怕他賴著不走,那比什麼都可怕。

    「不行嗎?」傅老爺子反問她。「這是我兒子的家!」

    這點她無法反駁,這裡確實是傅爾宣的家,他也確實是他老爸,她沒立場反對。

    葛依依已經盡了全力戰鬥,第一回合交手的結果是戰敗而回。

    面對這荒謬的局勢,傅爾宣只覺得一陣厭惡,卻又不能將自己的父親掃地出門,只得冷冷警告。

    「你想留就留,但是別指望我會按照你的期望行事。還有,不許搬動我屋子裡面的東西!」

    話畢,他牽起葛依依的手便往屋外走,葛依依只能跟上他的腳步,邊跑邊回頭,並經由眼角的餘光,發現傅老爺子臉上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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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出了客廳以後,傅爾宣隨即招來了司機,跟他拿車鑰匙。

    葛依依很驚訝他也會開車,她從沒看過他親自開車。

    上海這個地方,處處比派頭。

    大企業的老闆們多半不會親自開車,做什麼事一定要有司機或秘書跟著,因此也有不少大老闆們不會開車,反正不需要。

    傅爾宣算是其中的特例,這當然也跟他年輕有關。只見他手握著皮製方向盤,開著意大利伊索塔,佛拉斯基尼活頂四門轎車,在黃浦江邊繞來繞去,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

    葛依依多少能猜出他之所以心情不好,一定跟他父親突然造訪有關係,但是她很體貼的不說,非要得等到他主動提及才開口。

    黃浦江上的風吹啊吹,透著一股寒意。

    即使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四月,江上的風依然這般猛烈,像極了傅爾宣此刻的心情。

    葛依依和傅爾宣並列站在黃浦江公園面對向江心,這座寬廣優雅的公園直到四年前還豎立著「狗與中國人不得進入」的標示,如今已經對外開放。

    「沒想到你有這樣的爸爸。」沉默了許久,葛依依決定開門見山地同傅爾宣談論這個話題,因為她實在不會迂迴。

    「他就是這個樣子。」傅爾宣也不逃避。「他還以為這是滿清前朝,作著貝勒爺的美夢。」

    「你是旗人?」葛依依嚇—跳,她只知道他來自北平,沒有想到他是前清皇族,難怪他的氣質這麼好。

    「沒想到吧?」他自嘲。「就連我自己也都快忘了,二十幾年前我還在北京胡同裡的深宅大院裡面玩耍,如今已經站在這裡面對黃浦江。」

    「我是沒有想過你是滿清後裔,不過仔細觀察,你確實帶有旗人的特質。」面貌清秀單眼皮,身材高大略帶一點粗獷。若不是他的舉止實在太文雅,做人實在太斯文,應該還是可以瞧出一些端倪來的。

    「我倒寧願不要保留太多旗人的特質。」他苦笑。

    「為什麼?」就她看來,旗人沒有什麼不好啊,像他不就很棒。

    「因為若是保留了太多旗人的特質,就不容易適應現代社會。」傅爾宣解釋。

    「我就是因為不想繼續留在天津,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才一個人帶著奶媽搬到上海來,徹底切斷過去。」

    打從辛亥革命的那一聲槍響開始,時代的巨輪就無可避免的轉動。喊了幾千年的萬歲,在瞬間沒了、蒸發掉了。取而代之的人民自主,對外經濟蓬勃發展。

    許多人在這一波改變中,變成商賈巨富。也有人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躲在自己架構出來的世界緬懷過去,他父親就屬於後者。

    「我知道好多前朝貴族,辛亥革命以後都舉家避居天津,你家也是其中之一嗎?」說起那段歲月,其實有些殘忍。辛亥革命以後湧起的排滿風潮,讓許多滿清貴族不敢再留在北京,舉家逃往天津或是瀋陽,被迫留在異地安身立命。

    「是啊!」傅爾宣微微挑起嘴角,極不願再回溯往事。「我家因為有愛新覺羅的血統,很容易成為人們攻擊的首要目標。我父親為了保命,很早就搬到天津避難,才能逃過一劫。」

    就這點,他不得不佩服他父親的先知先覺,至少保住了大部分財產。

    「那不是很好嗎,為何你還恨你父親?」葛依依看得出來傅爾宣不是單純討厭他父親,而是帶著一股恨,他明顯恨他父親。

    對於葛依依偶爾的敏銳,傅爾宣不知道該哭或是該笑,她就不能裝傻?

    「因為他害死了我母親,所以我恨他。」他這一生最親近的人就是他母親,可是他卻把她害死。

    「伯、伯父他?!」葛依依瞪大眼,不可思議的表情,讓傅爾宣失笑,她明顯誤會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別想歪了。」不是謀殺,也沒有毒打,是別的原因。

    「那到底是……」她不好意思的低下頭,自己的想像力好像太豐富,也許可以改行去寫小說,

    「說來話長。」他仰頭面向天空,天很藍,彷彿也在鼓勵他大膽說出來,打開心結。

    「那就長話短說。」她當定了聽眾,不管他願不願意,都會等到他願意講出來為止。

    傅爾宣微微一笑,感謝命運的安排。或許從看見她照片的第一眼開始,他便知道,她會是他生命的救贖,所以才對她這麼執著。

    「我的母親……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女人。」他不知道該從哪裡講起,只好從頭講了。

    「我知道。」葛依依點頭,完全想像得到。

    「你怎麼這麼有把握?」傅爾宣瞄了她一眼,不明白她這份自信從哪裡來。

    「因為你很溫柔啊!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是遺傳到她,絕對錯不了。」她的自信來自於他,這使得傅爾宣倍感溫暖。

    他笑笑,繼續說下去。

    「我母親很溫柔,但她的身體同時也很不好,舉家搬遷到天津以後,更時常因為水土不服而生病,經常找醫生。」

    雖說天津和北京相隔不遠,天氣變化也差不多,但不曉得怎麼搞的,她母親就是不能適應。

    「情況已經夠糟了,我父親居然還討姨太太,一個、兩個、三個接連娶進門,這一連串的打擊,都對我母親的身體造成影響,她的健康狀況因此而急速惡化。」

    「但你父親不是貝勒爺嗎?你母親應該早已經習慣這種情形才對。」她是不懂王府的規矩,但猜得到二一。

    「話是沒錯。」傅爾宣點頭。「但立側福晉也有一定的規炬,不像討姨太太,什麼舞女、交際花都可以娶進門,完全不受限制。」

    「這倒是。」封建制度雖不好,總還有一定程度的規範作用,不像現在的社會,只要有錢就可以胡來。

    「由此你就可以想像,我家有多亂。」傅爾宣的語氣充滿苦澀。「我母親、原來的側福晉,再加上三個姨太太,一間屋子裡面就擠進了五個女人。」不作亂都不行。

    「最後我母親終於忍不住吵鬧,被我父親的三姨太氣死在病榻上,從此以後我便開始恨我父親,要不是他太貪心,一口氣娶了這麼多太太,我母親也不會這麼早離開人世。」

    親人的離去,本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悲痛的事,更何況這結果還是由另一個親人造成。

    「爾宣!」葛依依忍不住抱住傅爾宣給他安慰,他真的好可憐,

    「最可笑的是,他到現在還在作著光復大清的美夢,以為時光能夠倒流,真是笑死了。」

    想起父親的種種荒唐,傅爾宣既想笑,又想哭,但最多的是不諒解。他父親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榮光不再的事實呢?

    「爾宣。」

    「如果他不是那麼愚蠢,學人家當軍閥,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的表情滿是輕藐。「結果軍閥沒當成,反倒學會了一些軍閥特有的壞習慣——比如討姨太太回來,搞得全家不得安寧。」

    「爾宣……」

    「我真的恨他……真的好恨……」

    「爾宣!」他的痛苦是如此深切,葛依依幾乎無法安慰,只能緊緊抱住他啜泣。

    但對於傅爾宣來說,這樣的安慰已經足夠,便已經洗滌了他的心靈。

    一直到他說出這些話之前,他都還不敢面對自己心裡頭的恨,才知道它們確實存在。

    「依依。」說也神奇,當他說完這些積壓已久的故事以後,糾結在他心底深處的死結,似乎慢慢打開。當他再次回想起母親的時候,心也不再那麼痛了,這一切都是她的功勞。

    「你看,這是你的照片。」從她身上,他學會了誠實面對自己,無論結果是好是壞。

    「我的照片?」葛依依揉眼睛,好奇地看他從皮夾中取出一張黑白照片,交給葛依依。

    「我隨身攜帶。」他驕傲溫柔的表情,吸引她低頭看手上的照片,看完了以後大吃一驚。

    「噯,你怎麼有這張照片?」這是她兩年前,在南京路上一家小相館拍的照片,她自己都沒有保留了,他居然會有。

    「我買的。」他笑吟吟地說出事情的始末,她才知道原來他喜歡她這麼久,遠在一年多前就開始找她。

    「原來你是有預謀的,」枉費她還把他當好人,誰知道竟是錯錯錯。

    「不是預謀,是上天的安排,」如果不是因為他那天塞車,急著下車找電話,他不會看見櫥窗裡的照片。如果不是因為她參加抗議活動,被她父親趕出來,他也不會在街上遇見她、收留她。

    他是有預謀,卻是美麗的預謀。而老天也有它的預謀,並且以最令人欣喜的方式,實現它的預謀,所以他們才會相遇,進一步相愛。

    「你說得對,是上天的安排。」她同意他的話,因為唯有此才可以解釋,為何有那麼多的偶然。

    他們相視一笑,感謝命運的安排,讓他們遇見對方。

    不消說,他們接吻了。

    反正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下接吻,如果附近剛好有報社記者也歡迎他們拍照,大不了再上頭版就是。

    「現在,我已經知道你為什麼討厭你父親了,但既然是自己的父親,你能不能試著對他好一點?」她希望事情能夠圓滿,大家的心裡不要留有遺憾。

    「依依……」傅爾宣驚訝的看著葛依依,不曉得她眼底的仁慈從何而來,她分明就很討厭他父親。

    「我真的希望你們父子能夠和好。」她和她爸爸雖然吵吵鬧鬧,甚至還跑給她爸爸追。但是只要一句道歉,一句真心認錯,就什麼事情也沒了。可反觀他們父子,卻不肯敞開心扉,瞭解彼此,看得她這個外人都替他們著急。

    「沒想到你的心胸竟然如此寬廣。」傅爾宣答應她會盡力嘗試,但他同時也有疑問。

    「不過,你做得到嗎?」莫忘她是人家的媳婦,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唔……」這可問倒葛依依,她只會替人加油,倒忘了自己才是該加滿油箱的人。

    「哈哈,我會試著和他和平相處。」葛依依承諾,但是樣子不太有把握。

    傅爾宣見狀哈哈大笑,兩手圈住她的腰,甜蜜的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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