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誘心 第一章
    「叭叭!叭叭!」

    刺耳的喇叭聲充斥了整條南京路,每部過往的車輛都在按喇叭。

    「叭叭!叭叭!」

    大家瘋了一樣地拚命猛按喇叭要前面的車開走,但前面的車硬是不走,像條龍似地一輛一輛盤踞在原地,阻擋了整條大馬路。

    「去他媽的,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有些人看不過去,紛紛下車趨前理論,於是場面更為混亂,人車更為擁擠。

    「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大家火氣都這麼大?」

    坐在汽車內的傅爾宣放下手中的報紙,推了一下鼻樑上的金框眼鏡,問前座的司機。

    「發生了連環車禍,老闆。」司機無奈的回答。「有好幾輛車撞在一塊兒,現在大夥兒都在理論到底是誰的錯,沒有人認為是自己不對。」

    「是嗎?」傅爾宣皺了一下眉頭探向車窗外,前方果然鬧成一團,看來一時半刻是動不了了。

    「怎麼辦,老闆?」司機比他還緊張。「再這樣下去,我們沒辦法準時趕到韋生先的公事房,大夥兒會不會責怪我們?」

    為了韋皓天競爭華董的事,他們五龍最近時常聚在一起討論此事,地點通常都選在韋皓天位於銀行二樓的公事房,離南京路可有一段距離。

    「沒關係,我下車找地方打電話給他,要他們別等我們,自己先開會。」傅爾宣反倒沒司機緊張,反正距離工部局華董競選還有一年,他們只是事先準備,規劃該怎麼招兵買馬,多得是時間。

    「好的,老闆。」司機萬分感激。「我先想辦法把車子開到路旁,這麼擠在馬路中央真是要命,真是的!」

    司機嘮嘮叨叨,而傅爾宣也不怪他。畢竟被夾在大馬路中間動彈不得的滋味本來就難受,況且還得時時留意身邊呼嘯而過的電車,也真為難他了呢!

    傅爾宣拍拍司機的肩膀,要他稍安勿躁,或許等會兒爭執就會結束,屆時他們又可以暢行無阻啦!

    司機反而被安慰得有點不好意思,能替修養這麼好的老闆工作是他的福分,真不愧是貴族之後。

    傅爾宣邊推開車門,邊低頭看表,差十分鐘就九點了,他們約好九點整開始討論,看樣子不可能來得及,得趕快打電話。

    傅爾宣傷腦筋該到哪裡借電話,一般市井小民家裡不見得裝得起電話,只能到比較大一點的商店去借,而且對方不見得願意借給他。

    一九三○年的上海,雖說已經是個國際大都市,電話也是上海市民必備的生活工具,但安裝私人電話昂貴,大家還是都到街頭電話亭或弄口的煙紙店借打電話,畢竟私人電話,可是中產階級才消費得起的時髦玩意兒,不是人人都有福消受。

    這平時不把它當一回事兒的時髦玩意兒,此刻倒成了傅爾宣最大的麻煩。他記得這附近有個街頭電話亭,但離此地也有一段距離,根本緩不濟急。

    傅爾宣一個頭兩個頭大,「屈臣氏」強力促銷荷蘭水的大型廣告就在他眼前晃過,但他根本沒空停下來欣賞自己的傑作,只想趕緊找到電話。

    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視不斷從他眼前掠過的櫥窗,刺探商家擁有電話的可能性。看著看著,他的腳步忽地乍然停止,雙眼直盯著櫥窗內的某一點看,越看越心動。

    這是一張少女的照片,就陳列在一家小照相館的玻璃櫥窗裡,供來往的路人欣賞。照片中的少女,有著一雙靈活炯亮的大眼,氣質清新脫俗,小巧豐勻的櫻唇好像要捉弄人似地往兩邊微挑,感覺上相當有朝氣。

    傅爾宣完全被照片中的女孩吸引,她那如湖水一般清澈的大眼彷彿會說話,微揚的嘴角恍若在跟他招手,要他靠近一點兒。

    他不自覺地往前跨了幾步,整張臉幾乎完全貼在櫥窗的玻璃上,她那充滿朝氣的表情這時彷彿又在嘲笑他:就算你靠得再近,還是只能用眼睛看,無法擁有我。那使得傅爾宣產生一股衝動,想將她帶回家完全擁有她;擁有這精靈一般的女孩。

    他像著了魔似地走入這家照相館,壓根兒忘了同其他四龍們的約會,一心只想找到照片中的女孩。

    「老闆。」此刻沒有什麼事情比找到這個女孩更重要,他要這個女孩。

    「您好,先生。」老闆極有禮貌的跟他打招呼。「您是要拍照嗎,還是要拿照片?」

    「都不是。」傅爾宣回道。「我是想跟您打聽一下照片裡的那位女孩子。」

    傅爾宣指著櫥窗的方向,老闆起先沒弄懂,後來才恍然大悟。

    「哦,原來您是說她呀!」老闆總算會過意來。「已經好幾個人同我提起她了,她是我們店裡的活招牌。」

    老闆得意洋洋的表情,說明了他有多麼自豪自己的拍攝技巧,竟然拍出這麼一張人人探問的好照片來。

    「這麼說,老闆您是認識她了?」傅爾宣欣喜若狂,以為自己不必花費力氣,就能找到這位讓他一見鍾情的女孩,結果相當令他失望。

    「不好意思,我不認識這個女孩。」老闆遺憾地說,看出傅爾宣是真的對她很感興趣。

    「啊?」不會吧,傅爾宣好失望。

    「這位小姐大概在一個月以前自己跑到小店說要照相,我覺得她挺上相,才把她的照片擺在櫥窗裡供人欣賞,我也不知道她的來歷。」照相館本來就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要老闆記得每一個人,確實是太勉強老闆了,只是傅爾宣覺得很洩氣,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他喜歡的女孩,卻……

    「那麼,您可以把櫥窗裡的照片賣給我嗎?您開多少價都沒有關係,我都照付。」既然無法得知這女孩的詳細資料,傅爾宣轉而跟老闆打商量,請求他割愛。

    「這可不成!」老闆搖搖手。「我說了,她是我們店裡的活招牌,怎麼可以隨便將招牌拆下?我不賣!」要知道南京路上,多得是規模、技術比他還好的照相館,生意本來就難做了,再讓他把照片拿去,他還要不要活啊?不行,絕對不行。

    「拜託您,老闆。」傅爾宣不屈不撓,非要到這張照片不可。「我真的很想要這張照片,拜託您無論如何都要把照片賣給我,拜託拜託!」

    他打算憑著照片找人,如果老闆堅持不肯賣照片,教他從何找起?上海可不是個小地方,有憑有據都不見得找得到,更何況是無憑無據。

    「這樣吧!我這裡有一張比較小的照片,就讓您拿去好了。」老闆拗不過傅爾宣的誠心請求,答應割愛,不過卻不是櫥窗裡的那張大照片。

    「小照片?」傅爾宣聽得迷迷糊糊,老闆趕忙從櫃子的抽屜裡面取出一張尺寸極小的黑白照片,交給傅爾宣。

    「這是和櫥窗掛著的同一張照片,我就割愛給您了。」老闆萬分不捨的說。「本來想留下來當成客人的拍照範本,既然您這麼喜歡,就讓給您吧!不過要收五元大洋。」

    照相館老闆擺明了坑人,小小一張不到五公分寬的照片,竟然跟傅爾宣要了五元大洋,但傅爾宣還是很高興地付了錢。

    「謝謝您的惠顧,請慢走。」照相館老闆收錢收得笑瞇瞇,鞠躬哈腰滿嘴感謝地將傅爾宣送出照相館。

    出了照相館的門以後,傅爾宣又在櫥窗前佇足了一會兒,才萬分不捨地離開照相館往回走。

    「老闆,我總算是找到您了。」司機好不容易才從車陣中脫困,四處尋找傅爾宣,終於在人行道上找到他,直對著傅爾宣按喇叭。

    「小劉!」傅爾宣很訝異看見司機。「車子都散了啊?這麼快!」他一邊同司機說道,一邊搖手叫司機不須下車,他自己上車就可以了。

    「還快呢,都塞了快半個鐘頭。」司機抱怨。「對了,您找到電話沒有?」幸虧他們是南京路堵車,要換到其他偏僻的巷道,恐怕是連具電話都找不到。

    「電話?」傅爾宣愣了一下。「糟了!我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回頭得被皓天他們扒皮了。」光顧著要照片,卻忘了下車的主要目的,他真是該打。

    「那怎麼辦?」司機大驚,表情比傅爾宣還緊張。

    「沒關係,還是照常赴約。」反倒是傅爾宣笑嘻嘻。「頂多我讓他們捶幾拳,或是設個飯局請他們吃飯,他們會原諒我的。」到底是好兄弟,他也難得遲到,偶爾慢個一、兩個鐘頭,不會死的。

    傅爾宣對好友們的肚量極有自信,司機倒是不會懷疑他們的交情,他比較懷疑這半個鐘頭內傅爾宣都上哪兒去,遲到了還那麼高興。

    讓傅爾宣心情愉快的答案很簡單,就在他西裝的口袋內。

    怕一不小心弄縐,傅爾宣從口袋裡拿出那位神秘女子的照片,將它放入皮夾的夾層內,小心翼翼地收好。

    他雖然遲到,可能還得被迫埋單,不過卻因此發現了他的夢中情人,算盤怎麼打都划算。

    想起女孩清靈的大眼,和活潑充滿朝氣的表情,傅爾宣就不免興奮,並且深深相信,自己一定能比韋皓天早一步實現夢想,但先決條件是要能夠找到她!

    「大夥兒一起努力,加油!」

    位於華懋飯店八樓的會客廳,他們五個年輕人同一時間伸出手,為彼此加油打氣。

    從傅爾宣在照相館的櫥窗內,看見那位神秘女子的照片開始,一晃眼又過了半年。這半年之中,他用盡了所有辦法,卻始終找不到照片中的女孩,這點讓他十分洩氣。

    「前兩年花會還挺盛行的,這兩年就不行了。」

    大家東聊西扯,這會兒不就扯到了流行了許久的賭博遊戲  花會。

    「那玩意兒流行了三十幾年了,早該退了。」傅爾宣不怎麼帶勁兒地提出他的看法,心還是繫在照片中那個女孩身上。

    「還是維鈞厲害,看出花會的壽命不長,沒下本錢。」

    「我不屑玩那種東西,要玩就玩大的。」商維鈞雖是黑幫老大,但也是生意人,這幾年更是致力於企業漂白,對於傳統黑社會那一套,不怎麼感興趣。

    「這幾年你玩的東西夠大了,公共租界的地盤都快被你佔光了,不是嗎?」話雖如此,為了達成他稱霸大上海的目標,掃堂口、搶地盤,這些跟企業扯不上邊的事,他還是照做。

    「有些傳統不得不延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商維鈞明顯不願意別人提起這個話題,傅爾宣於是趕緊出來打圓場。

    「喂,別老是繞在維鈞的身上打轉,皓天那檔事兒,比較要緊吧?」真是的,慕唐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虧大家還是好兄弟哩。

    「依皓天的個性,不可能裝聾作啞,她的一舉一動,恐怕老早都掌握住了吧?」抱歉,正因為是好兄弟,所以才什麼都可以說,老是顧慮東顧慮西,那算什麼好朋友?他可沒那麼矯情。

    「都掌握住了。」韋皓天微笑接口。「聽說她搭的船,這幾天就會下錨,我就能採取行動了。」揚高的嘴角且有無限的滿足。

    大家都知道他等郝蔓荻超過十五年,堅忍不拔的毅力無人可比。除了海澤可稍微跟他一較長短之外,其餘的人都沒有他的耐心及好運,特別是好運。

    「恭喜你啦,皓天。」傅爾宣拍拍韋皓天的肩膀,半是羨慕半是嫉妒的說。「你等了好久,就等這一刻。」

    「等的人也不止我一個,海澤、爾宣不也在等?」大家都有牽絆,都有非完成不可的夢想,這點他並不孤單。

    韋皓天對稍後拍他肩膀的藍慕唐說道,並且暗示傅爾宣不要洩氣,總有一天他也一樣幸運。

    「大家都在等,但就只有你一個人有機會完成夢想,所以還是你最走運。」被點名的傅爾宣,露出爽朗的笑容,不確定自己能否找到他的夢中情人。

    「好說、好說。」韋皓天拱拱手,開玩笑說了句:「承讓了」,目光接著放在他們腳底下的大上海。

    在這座有「遠東第一樓」美稱的豪華飯店,他們站上了上海的頂端,接著就要朝世界邁進,只是在跨出腳步之前,他們必須先滿足自己的夢想。

    傅爾宣的夢想啊……

    他的夢想當然是能夠找到照片中的女孩,只要能夠找到她,他就能確定她是不是像照片中一樣可愛、一樣地甜美可人。

    他猜想她一定是那種傳統的上海小家碧玉,乖巧聰穎,謙恭內斂,蘊含了一種鄰家女孩似的嫵媚,教人愛不釋手。他的眼光從來不會出錯,所以她一定像他想像中那麼活潑可愛,一定……

    「拒用日貨!」

    「拒用日貨!」

    「日本鬼子滾出去!」

    「滾出去!」

    「滾出中國!」

    「滾出中國!」

    「滾出上海!」

    「滾出上海!」

    一九三二年的正月,這一年對上海人來說特別寒冷,因為就在二十八號當天深夜,日軍借口保護閘北日僑,派軍隊大舉攻進上海,此舉引起了全上海人民的憤怒。

    一時間,大家出錢出力,支援前線英勇抵抗的義勇軍。經過一個多月的淞滬抗戰,雙方後來雖然簽定了「淞滬停戰協定」,但是大家仍然對日軍恨得牙癢癢的,連帶著也痛恨所有的日本人,到處都看得到拒用日貨的標語。

    「滾出上海!滾出我們的土地!」

    比較激動一點的群眾;比如葛依依之類的熱血青年,就忍不住憤慨,和跟她同樣激情的同胞圍住一家日本人開的商店,大聲示威,向他們討回公道。

    「滾出中國!滾出上海!滾出我們的家園!」

    站在最前排的葛依依振臂疾呼,清秀但堅決的臉龐和乖巧聰穎、謙恭內斂完全扯不上邊,有的只是屬於愛國青年的理想及憤怒,這些日本鬼子,憑什麼在我們的土地上耀武揚威?

    「不要臉的日本人!」想到激動處,她不由得扯開喉嚨大喊,表達她的憤怒。

    「不要臉的日本鬼子,滾出我們的土地!」後頭比她還熱血沸騰的青年學子,這會兒書也不念了,跟著他們這群大哥大姊跑來示威,並自備了許多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標語。

    什麼「日本鬼子污染我大好河山」,什麼「士可殺、不可辱,血債血還」等等,每一句標語都讓人熱血沸騰,恨不得踏平所有日本人開的商店。一山還有一山高,看來他們這些昔日抗議前鋒,都該退位讓年輕人出頭了……

    「越想越生氣……衝啊!」

    就在葛依依考慮該不該退位的時候,後頭不知哪一位帶種的青年學子,竟然喊出這一句在戰場最常聽到的話,然後場面緊接著開始失控。

    葛依依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原本該在最後面聲援的學生團體,卻突然反客為主,用力推向前,逼得她也不得不往前,眼看著就要衝破日本商店大門。

    「打死日本鬼子,打死他們!」年輕人沈不住氣,害得她這位只大他們幾歲的老大姊也無辜遭殃,莫名其妙成了衝進商店的抗日英雄。

    「啊  」商店中只有一名日本婦女,緊緊抱著兩個小孩,不停地尖叫。

    葛依依還來不及跟日本婦人解釋她沒有惡意,一切只是意外,後頭的學生就湧進商店,並且開始破壞東西。

    砰!

    鏘!

    店裡頭所有能砸的、能摔的,都被丟到地上,商店損失慘重。

    葛依依沒有想到事情會失控,正不知所措之際,一隊巡捕這個時候闖進來,將他們統統逮捕,一票熱血青年全進了巡捕房。

    這當然是最慘的結局,尤其對已經和家裡不和的葛依依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一二八事變剛過不久,大家都不想再挑起民族仇恨,因此僅是飭令了他們一頓之後,就讓他們的家長各自將他們領回去,就算平息了一場風波。

    「你一個女孩子家,跟人逞什麼英雄?做什麼烈士?」

    回到家中,葛爸爸毫無疑問,第一時間就捏著葛依依的耳朵開罵,罵得她很不服氣。

    「我哪有做烈士?」葛依依反駁。「不過是被抓進了巡捕房,又不是進了黃花岡,有什麼了不起?」

    她也想做烈士啊,不過她沒這個膽,頂多跟人拉拉白布條,大聲喊叫過過乾癮,真要動刀動槍,她還不敢哩。

    「你還想要進黃花岡?」葛爸爸簡直快被葛依依氣死,他一定是前輩子造了孽,這輩子才會生出她這個女兒來。

    「我是說我沒那麼了不起啦,什麼時候說要進黃花岡了?」同樣地,葛依依也很怨歎命運的安排,她和她爸爸明顯八字不合。

    「你還敢頂嘴!」葛爸爸動怒。「從小到大,你闖過了多少禍,留下多少爛攤子,哪一次不是靠我收拾?」就只長得一張清純動人的臉,個性爛得一塌糊塗有什麼屁用?枉費他和他老婆生得這麼辛苦。

    「那也是不得已的嘛!」臭老爸,就會罵她。「誰要我生來就這麼聰明伶俐,跟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她總覺生錯了時代,晚生個十幾二十年可能會更適合她,更有發揮空間。

    「你聰明伶俐?」葛爸爸聞言大叫。「你壓根兒是傷風敗俗!」

    想到他就一肚子氣。

    「上回你發神經,差點跟人家去當什麼人體模特兒,要不是我及時趕到學校阻止你,祖宗十八代的臉豈不是要讓你給丟光?還好意思告訴我,說你聰明伶俐!」她確實是跟這個社會格格不入,至少第一個就跟他相衝!他要是哪一天被她氣到腦溢血,也不足為奇,有她這種女兒,任何一個人都要發心臟病。

    「爸,那是藝術,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葛依依極不服氣的反駁,葛爸爸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什麼,藝術?」葛爸爸的臉都扭曲起來,葛依依卻還不知死活的往下說。

    「我是在為藝術犧牲。」葛依依一臉驕傲。「教授說我的身材比例非常完美,是人體模特兒的最佳人選,一百個人之中還找不出一個。」

    她是所謂的黃金比例,腰臀比是零點七,手腳又均勻細長,難怪教授要找她當模特兒。

    「你說的這是什麼鬼話?人家要你把衣服脫光光你還那麼高興,到底有沒有羞恥心?」葛爸爸氣得臉色脹紅,真的要腦溢血。「我花錢讓你去美術學校學畫畫,結果你畫出什麼鬼東西?點不對點,線不對線,顏色塗得東掉一塊,西丟一撮的,白白浪費我的錢!」

    大學學費不便宜,尤其學美術更貴。他和老婆縮衣節食,一心一意栽培女兒,結果!她好的不學,淨學人家搞什麼新時代藝術,那賣得了錢嗎?

    「爸,這你就不懂了,那叫立體主義,是由喬治?布拉克和帕布羅?畢卡索所建立的,在國際間非常有名。」尤其是畢卡索,簡直是她的偶像,他畫得棒透了。

    「我管你什麼立體主義還是什麼玩意兒,在我看來簡直比你媽縫的抹布還糟,沒有半點價值可言。」抹布至少還可以用來抹桌子,她卻只會浪費油彩和畫布,那也要一大筆錢。

    「爸,藝術本來就不可以用金錢衡量,藝術是無價的。」葛依依堅持她畫得很好,只是她爸不懂。

    「無價個屁!」葛爸爸忍無可忍的開罵。「從你畢業以來,就沒瞧過你正正經經找一份工作,我原本是指望你能謀個學校的教職,誰知道你竟然跑去跟人家搞什麼抗議活動,還被抓進巡捕房裡面去,真是丟臉透了。」

    「爸,我這可是愛國,你怎麼可以說我丟臉?」就算被逮也光榮,應該大力歌頌,怎麼反倒怪起她來?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愛國了?」葛爸爸差點沒被葛依依氣死,做錯事不知反省便罷,還敢跟他頂嘴,看來不好好修理她是不行了。

    「老、老伴……」始終插不上半句話的葛媽媽,這下不開口不行了,老伴的臉色真的很難看,她怕女兒會遭殃。

    「我在教訓女兒,你不要插嘴。」葛爸爸痛下決心,這回非教會葛依依輕重不可。

    問題是葛依依永遠不知道輕重,老爸明明已經這麼生氣了,她竟然還不怕死的回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

    意思就是他不愛國,不敢和人衝鋒陷陣,甚至被逮進巡捕房,他葛東明可真是養出了個好女兒來!

    「你說什麼」葛爸爸已經氣到頭暈眼花,怒火攻心了。

    「本來就是嘛!」偏偏葛依依死不認錯。「日本鬼子都欺侮到我們頭上了,我們還在苟且偷生,做縮頭烏龜,這樣國家要怎麼富強?」人必須自救,才能要求別人幫你,她只是在做身為一個好國民該做的事情,何罪之有?

    「你、你居然敢當面指責你爸爸……氣死我了!」葛爸爸自認為已經夠愛國了,他捐錢又捐物資,贊助前線奮勇抵抗的義勇軍,哪一樣不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卻被自己的女兒指為縮頭烏龜。

    「爸,我沒有惹你生氣的意思,我只是  」

    「閉嘴!」葛爸爸氣到渾身發抖,葛媽媽趕緊向前規勸葛依依。

    「別再鬧了,依依。」葛媽媽非常著急。「你只要好好跟爸爸道個歉,說你錯了,你不該頂嘴,爸爸自然會原諒你。」

    「我——我不要道歉!」每次都叫她道歉,她就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愛國也不對?

    「你這個不孝女!」愛國沒什麼不對,但要懂分寸。這次是走運,但下一次呢?可不是天天都有菩薩跟在身邊保佑的,遲早有一天要出事。

    「爸——」

    「好啊……好啊,你嫌爸媽對你太好是不是?」葛爸爸氣得口不擇言。「那你乾脆離開這個家,到外面挨餓受凍算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你的日子過得有多幸福!」

    他們雖然不是什麼有錢人家,日子過得也不差,也許構不上中產階級,但至少沒讓她吃苦,還拉拔她念到大學,住也是住在南京路後頭的小弄堂裡,哪一點委屈到她了?

    「走就走!」不料葛依依也倔得很,決心和她爸爸反抗到底。「反正這種是非不明的家庭,我也不想待,就讓我出去挨餓受凍算了。」也好過呆呆站著被罵個沒完!

    「你說什麼」葛爸爸看起來快腦中風。

    「依依!」葛媽媽在一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怎麼會生出這麼倔強的女兒來?

    「我說要離開這個家!」偏偏她大小姐還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下巴抬得老高。「我受夠了一天到晚挨罵,我也有我的自尊  」

    「很好,那你就帶著你的自尊滾出去,別留在這個是非不明的家裡,我和你媽養不起你!」

    葛依依還沒發表完高論,但見葛爸爸已經拉住她的手臂,直將她往門外推。

    「老伴!」葛媽媽跟在父女後頭,急得都快掉下眼淚,卻又無計可施。

    「爸,你至少讓我帶幾件衣服,外頭那麼冷!」現在是三月,三月的氣溫還是很低的好不好?尤其現在還是晚上。

    「你不是很有志氣,又很有想法?」葛爸爸氣昏了,壓根兒不理她。「既然你這麼有辦法的話,還要行李做什麼?」

    「但是爸——」

    砰!

    葛爸爸才不管她想說什麼,當著葛依依的面就把門關上,跟她斷絕父女關係。

    「你要是有志氣,就不要哭著求我給你開門。告訴你,我不會開門,你也別想回來!」

    當面賞她一個閉門羹也罷,還隔著門板撂話,葛依依馬上不甘心的回嘴。

    「誰會回去啊,我可是時代新女性!」她不甘示弱地也朝著門大喊,展現她的志氣。

    「臭老爸,連想法和辦法都搞不清楚,難怪我們合不來!」葛依依將所有問題都推給葛爸爸,剛好屋內的葛爸爸也卯起來痛批葛依依,這點父女倒是滿像的。

    「怎麼辦,好冷哦!」葛依依拚命摩擦手臂,痛罵老爸真無情,連件大衣也不肯丟給她,害她冷得直打哆嗦。

    你要是有志氣,就不要哭著求我給你開門。告訴你,我不會開門,你也別想回來!

    葛爸爸甩門之前的強硬撂話,刺激了葛依依,使她打消敲門拿大衣的念頭。

    哼,她才不會求他呢!臭老爸你慢慢等好了,她就算餓死街頭,也絕不再回那個是非不明的家。

    葛依依用手臂緊緊圈住自己的身體,惡狠狠地發誓。接著轉身離開她位於小弄堂的家,走進繁華熱鬧的南京路,邁向未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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