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由辛家興做東為陳莙莙洗塵,理所當然滕岳和鍾語歡是座上佳賓。
不過鍾語歡很有自知之明,她明白滕岳才是真正的佳賓,她能跟他們同桌吃飯而且她總覺得陳莙莙的眼光想殺她,一雙瘦弱的手,直想攀上她脖子勒死她似的。
「滕岳。」進入餐廳前,鍾語歡拉住了滕岳。
「嗯?怎麼了?」滕岳柔聲的詢問。
「你待會兒要盡快讓陳莙莙說出畫中人是誰,我有預感她想凌遲我。」
「你想太多了吧?什麼時候病成疑心鬼?」滕岳捏了她的耳垂一下,笑了笑,又無奈的說:「我倒希望她不要說,我已經不想知道真相。那會逼我們走上分手之路。」
「不會!絕不會!」鍾語歡肯定的說。
她可真有信心!
「那你就不要這麼急了!否則我會以為你自己也根本沒信心。」滕岳笑裡有酸楚和疑惑,但眼裡卻只有對她的寵溺。
「誰說的?」
「滕岳,來啊!你走太慢了!」陳莙莙回過頭來拉了滕岳就走。
鍾語歡一個沒防備,手就從滕岳大掌裡溜走,只見滕岳回首望她一眼,示意她快跟上。
好啊!這個陳莙莙,分明是想搶人家的男朋友吧!
鍾語歡滿臉不高興的跟上去。
用餐席間,陳莙莙從頭到尾獨對滕岳一人慇勤,連辛家興都只能偶爾獲得她的「青睞」,至於鍾語歡,她根本視而不見。
現在是什麼情形?把她當空氣是吧?這頓飯鍾語歡可吃得窩囊透頂!
「滕岳……」鍾語歡偷偷的戳了幾下滕岳的腰間。
「嗯?」滕岳轉頭用眼神詢問她。
「問啊!」鍾語歡唇語與眼神並用,可是滕岳卻搖搖頭。
「鍾小姐,有話不能直接說出來大家聽嗎?在我們面前咬耳朵,不是很有禮貌的行為喔!」陳莙莙面帶微笑的說著。
「說就說嘛!」鍾語歡不甘被嘲諷。
「語歡。」滕岳握住她的手,輕搖一下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滕岳,你的朋友,似乎對我很有意見喔?」陳莙莙說話時總是嘴角帶勾的微笑著,這種表情毫不真切,卻又讓人無法說她不對。
「沒有,語歡只是急性子。」滕岳淡淡的回答,捏緊了掌中的那隻小拳頭,給予鍾語歡穩定的感覺。
「君菪,鍾小姐是很執著的人喔!尤其對愛情更是充滿大無畏的精神。」辛家興笑著說,企圖緩和兩個女人間的尖酸敏感。
「是嗎?執著?看得出來。」但會比她陳莙莙更執著嗎?不會的!她不相信世上還會有人比她更執著地愛著一個男人,即使她無望得到那個男人。
「待會兒吃完飯,莙莙你是要休息,還是……」辛家興問著,打算聽聽意見,好安排接下來的時間。
「滕岳,晚點陪我去散散步吧!」陳莙莙對滕岳提出要求,唇邊仍是一抹令人感覺矛盾的微笑。
「……」滕岳轉頭瞄了鍾語歡一眼。「好啊!一起去散散步。」
F我是說,就你跟我,我們這麼多年沒見面了,有很多事情可以回味,多個不相干的人總覺得怪怪的。」說完,她故意將眼光投向鍾語歡。
「我是不相干的人?」鍾語歡很不高興的回問。
「鍾小姐,不好意思,我不是說你這個人不重要,而是我跟滕岳畢竟是舊識,怕聊得高興起來,就下小心將你晾在一邊,那多不好意思。」陳莙莙假好意的解釋著,愈解釋愈令人氣惱。
「一點也不會不好意思,我喜歡被晾在一邊。」陳莙莙那雙眼睛已經在昭告天下,她想單獨與滕岳外出根本就是另有所圖,只是圖什麼,鍾語歡不太明白。
會是想勾引滕岳嗎?不會吧?陳莙莙是滕峰的女友啊!雖然滕峰已不在人間,但她不會因此而喜歡上滕岳吧?
正當鍾語歡在揣測陳莙莙的意圖時,滕岳卻開口了。
「莙莙,待會兒就我們兩個去散步吧。」
「好。」陳莙莙綻出一朵微笑—這一朵發自內心的滿意微笑就真的挺漂亮,連眼睛都晶燦許多。
「那我呢?」鍾語歡將滕岳的臉轉過來。「不帶我?」就算被說愛哭又愛跟,她也不想將她的男人外借給陳莙莙那種陰陽怪氣的女人!
「你回去休息好了。」滕岳平靜的說,用眉目間傳達要她乖乖聽話別再吵的訊息,他會利用機會問出答案來。
鍾語歡是懂了他,但就是不甘心他和那個陳莙莙單獨去散步,她不禁暗地冷哼了一聲。
「好吧!那待會你們去散步,鍾小姐,你也不會無聊,我帶你去看我收藏的一些名畫。」辛家興見他們三個已經達成共識,便鬆了口氣。
「辛大哥,謝謝你。」鍾語歡壓根不想看什麼名畫,她只對「望」有興趣,但她也不想折了辛家興的好意。
「那就這樣了,我們各自帶開。」辛家興笑著說。
「要不要拍手喊解散?」瞧辛家興說得好像青春聯誼會裡的男男女女,配對之後各自發揮的樣子,鍾語歡沒好氣的揶揄了一句。天曉得她現在多擔心——
擔心什麼,她也說不出具體的原因,總之就是擔心。
「你在說什麼啊?」滕岳還不知她有此幽默,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頂。
陳莙莙見著滕岳與鍾語歡互相注視的熱切眼神,嘴邊的笑又無端變冷了。
倒是辛家興,不被人發覺的輕輕歎口氣,暗忖好人難為。
在滕岳的左右為難,以及兩個女人你來我往的勾心鬥角之中,辛家興總是表現得一副置身事外,頂多偶爾跳出來圓圓場。
其實,秘密就隱藏在辛家興若有所思的眼底。
月明星稀,夜風寒涼。
滕岳與陳莙莙保持著一尺寬的距離,一同走在秋夕畫廊外一條長長的碎石步道上,有好一陣子的靜默。
「滕岳,走這麼長一段路,你一直在找最適當的方式問我畫的事,對不對?」陳莙莙打破沉默,卻是明知故問。
在滕岳心裡,他自覺跟陳莙莙是相當陌生的,就不解陳莙莙為何要在鍾語歡面前表現出跟他很熟稔的樣子。「你很聰明。」
「我聰明?」不,不聰明,不然她今天不會如此鬱鬱寡歡,三年多來的生活也不會一日比一日慘澹。
「你怎麼了?」她的笑容淒迷,眼神接近陰寒,滕岳心裡沒來由的飄過一絲不安。
「滕岳,抱歉,我不想談畫的事,我不想談,真的。」
「但你回來,不就是為了替我們做最後的證實嗎?」
「不,那不是我的目的。」
「那麼?」
「我回來看看你……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不是嗎?」陳莙莙抬頭望著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肯定。
滕岳含糊的點著頭。唉,實在跟她不熟啊。
「還有,我也想看看鍾語歡。」陳莙莙又接著說,她預料這個名字會使滕岳感興趣些。
果然,滕岳正眼瞧她了!
「滕岳,你很愛她,是吧?」陳莙莙冷冷一笑。
滕岳沒做正面回答。他深愛鍾語歡,但若畫中人證實是滕峰,這愛,就是丟進太平洋漂流的時候。
「滕岳,回答我呀!」陳莙莙不死心的追問。
「莙莙,這跟你有關係嗎?如果你願意,你就將正確答案告訴我們就好了,我和鍾語歡之間的問題會隨著你的答案而有個清楚的解決,你為什麼不說呢?」滕岳顯然也沒耐性了。
他的愛情會陣亡,還是繼續存活,全憑她一句話,她為什麼沒有成人之美?
吊著他們倆的胃口,幹什麼呢?
「滕岳,你不會懂的。」陳莙莙低垂著頭,往前走,為自己的愛情默默淌下兩行淚。
「你真難懂。」滕岳沒有跟上她的腳步,倒是嘴裡啐了一聲。他完全沒有心思再跟她這樣話不投機的散步下去,他寧願在答案出現前,與鍾語歡多相處一些。
明知最終結果就是輸和失去,為什麼他還非要掀起底牌不可?
他們都想要明朗的愛,但一方面,他也只想要愛,只要能相愛下去,畫中人是滕峰又有什麼關係呢?是沒關係吧?
問題在於,他在意,只要他在意,就有關係。
滕岳與陳莙莙回畫廊後不久,下起滂沱大雨,海風也吹得更加狂妄,嘯聲、雨聲、海潮聲一齊肆虐。
「你們散步那麼久,她卻什麼也沒說?」鍾語歡覺得虧大了,她的男人外借給陳菪著兩個鐘頭,回來卻什麼答案也沒有。
「她根本下想聊畫的事情。」滕岳躺上床去。「我們睡覺吧!明天再說。」
「我不想睡。」他躺上床,鍾語歡卻溜下床,加了衣服,準備下樓去。
「你要去哪裡?」滕岳啞著嗓子,明知還是得問!
「去藏畫室。」
「『他』就是我,而我就在你身邊,你還去幹什麼?」再詭譎也不過如此了,他在跟一幅畫吃醋!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那我去看『他』又有什麼不對?」他們的對話真叫人歇斯底里,若給不明就裡的人聽了,只怕要飛也似的離這兩個瘋子遠一點不可。
「你篙直不可理喻。」滕岳徒歎無奈,罷了,隨她高興。
「我不可理喻,都是因為愛你。」鍾語歡白著一張臉,宛如遊魂一般,「飄」出房間。
那種感覺,很像他在桂花樹下,初次與她夜遊時,有著淒淒涼涼的美感。
鍾語歡出門沒多久,滕岳也睡意全消,且門外有細碎的腳步聲卻忽遠忽近、忽重忽輕的響著。
「語歡……是你嗎?語歡?」他朝門外呼喊。「你在外面忙什麼?沒事快進來呀!語歡——」
沒獲得回應。滕岳心想也許是他的呼喚被屋外複雜的聲響給淹沒了,基於關心和不放心,他起床開門探個究竟。
門外木質地板上有走來走去的濕鞋印,他放眼一瞧,只見陳莙莙呆立在不遠處走廊的盡頭,與她眼光接觸時,她朝他走了過來。
滕岳這才看清楚,她渾身濕,頭髮上的水滴不止。
「莙莙……你去淋雨嗎?怎麼了?」他皺起了眉,不解的問。
「滕岳,你哥哥一定很恨我,他一定很恨我!」陳莙莙投進滕岳的懷裡放聲大哭!
「有話慢慢說……」不忍心推開一個正在自責哭泣的女人,滕岳好心的拍了拍她的背部。
「我以為這三年來我逃到國外去可以治療一切心傷,但沒想到當我回國後,來到畫廊,再看見你時,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完了!」陳莙莙激動的抓著他的手臂哭訴著。
難為她了!她一定是在為了哥哥的死亡而自責!畫完成,人也死了,「望」的詛咒,在她的心裡必是一片難以揮卻的陰霾。
剛才散步時她卻什麼也不說,足見她的心情是極度的沉重與哀傷。
但她所說的話,不正印證了當初辛家興說的嗎?他一開始就說畫中人是滕峰,只有鍾語歡不信,還連帶的影響了滕岳的心志!
事實一開始就正確無誤的擺在眼前,而他們偏偏還要追尋什麼答案!
滕岳覺得自己不但可笑,也很可恥!
「莙莙,不要哭了!我相信我哥哥不會恨你的,這是命中注定的劫數,不能怪你。」在自己混淆的思緒中,他還是勉強的安慰陳莙莙幾句。
「滕岳!」陳莙莙深埋進他懷中,央求著。 「抱緊我,好嗎?我覺得好冷。」
「你該回房去把濕衣服換掉,不然你會著涼。」滕岳好心的建議。
「不,滕岳,請抱緊我,就當給一個孤獨的女人慰藉,請你抱緊我!」
滕岳雙手停在半空中,遲疑許久,才將手放上她的背去,鍾語歡的身影就跑進他的眼睛裡了!
「你們在幹什麼?」不是滕岳預期的尖聲吼叫,而是冶冰冰的質問。
「語歡!我……」奇怪,該是正氣凜然、胸懷坦蕩的,但滕岳竟一時啞然,不知所措,更完全忘了首要之急是該將陳莙莙推離。
「你為什麼抱她?」
「我?」也不知道!滕岳無法解釋。
這時,陳莙莙從滕岳懷裡抬起頭來,眼光無端銳利,她一手指著鍾語歡,淒厲的咆哮。「滕峰都死了!你一天到晚對著畫裡的他表達愛慕之意,你這個存心不良的女人,你到底想幹什麼引」陳莙莙的聲音勢必不敵屋外的風雨海嘯聲,但她所說的每字每句都清清楚楚聽在鍾語歡耳裡。
答案揭曉了!但竟是在這種情況下,而且「答非所願」,這不是她想聽到的謎底呀!
她望著滕岳,只見他一臉深沉。
「滕岳?」鍾語歡粗魯的將陳莙莙拉開,她用力扯住滕岳的衣領。
「我們都一開始就知道了,不是嗎?我們一直都知道,卻一直不願相信!」滕岳表面平靜,卻有椎心之痛。
風雨無情,卻是石破天驚,他的愛情,將葬送在太平洋深處。
「那不是真的!」鍾語歡對著陳莙莙嘶吼。「陳莙莙你說謊!你說謊——你三年前就說謊騙了所有人,但你騙不了我的!當我看見畫中人、再看見滕岳,我就知道他們是同一人,我相信我的直覺、我更相信我的眼睛!你畫的是滕岳,你畫的人根本就是滕岳!」
「我為什麼要畫滕岳?我是滕峰的女朋友,何況我跟滕岳根本不熟,我為什麼要畫滕岳?」陳莙莙也咄咄逼人的對她吼。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畫滕岳,但我知道你說謊!」鍾語歡又吼。
「你有什麼證據指我說謊?你拿出證據來!」陳莙莙潑辣指數也不低,而且她比鍾語歡略勝一籌的是她善用肢體語言,正所謂張牙舞爪。
「我會的,我會找出證據的!」鍾語歡被她揮舞的雙手逼得直後退,但仍不服輸,吼得聲嘶力竭。
兩個女人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吼來吼去,滕岳卻只能痛苦萬分的在一旁……欲哭無淚。
他只要一想到,鍾語歡的夢中情人果然就是他哥哥滕峰,他就恨不得能將心底那道被滕峰附身的陰影給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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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前,風雨停歇了,秋夕畫廊恢復平靜—兩個吵架的女人被隔離了。
「你睡一下,等你睡醒我們就回台北去吧!l滕岳將鍾語歡強按到床上去。
「滕岳,我不要回去!再給我一點時間,你再給我一點時間!l鍾語歡坐在床上硬是不肯躺下,她抓住他的手懇求著。
「沒用的,陳莙莙已經親口證實了畫中人的的確確是我哥。」滕岳認命接受事實,說話的口吻愈來愈平淡,刻意不帶感情。
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淡化失落感,他不像她,願賭不服輸。兩人說好要坦然接受一切結果的,她卻還在這邊強力抗爭,真不知她在執著什麼?總不會因為她的夢中情人是死的,她覺得虧大,所以硬要賴他?
不行,他不讓她賴了!他不願在滕峰的陰影下獲取畸形的愛情。
「陳莙莙說謊!」
「她沒有說謊的理由!」
「但她說謊。」鍾語歡收斂了語氣,聽起來卻反而更加堅定。「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說謊,但我知道她說謊!」
「就算她說謊,也是她說了就算。畫者是她,她說她畫的是誰、就是誰,我們沒有任何立場懷疑或反駁!」滕岳將語調降到最低,突顯他終結這段情的決心。
「你要分手?」
「我們說好的。」
「沒有!我們才沒有說好。我從來沒有答應分手,我不甘願、我不甘願!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愛你,我不要分手!」鍾語歡不肯妥協,固執的像個小頑童。
她仍然覺得陳莙莙這個女人可疑到極點,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卻看不出有任何複雜之處。」從頭到尾,「望」裡的人物就是滕峰,她硬要搞得天翻地覆,就只為了她的夢中情人!
去她的夢中情人!
可悲的是,他還曾希冀過這段情會有最美的結果,然而,一個替身怎可能擁有真實的幸福呢?
「我不管,我不同意分手,我絕對不跟你分手!」鍾語歡往床頭櫃三異,十分負氣的撞疼了自己的背,不喊痛,但微擰的眉心,卻已削弱她適才的頑強。
「要不要緊?」滕岳不能裝傲視而不見,平平的詢問語氣裡卻藏著超過一百分的關心。
「再給我一些時間,拜託。」鍾語歡求著,不期然的掉下兩串淚。
「你先睡一下,讓我想想。」滕岳輕抹去她的淚。
他還真放不下她呀!
她讓他對愛情充滿渴求,卻又總是調和著難以吞嚥的苦汁。
「那你不要走開,唱歌給我聽。」鍾語歡握著他的手掌,像個害怕孤獨的小孩在黑夜裡尋求安全感。
「眼睛閉上。」滕岳更輕聲的說。
寶寶睡,快睡,沒有夢也無所謂,寶寶睡,快睡,桂花香香陪你睡……
在他低回的歌聲中,鍾語歡很快的睡了。
寶寶睡,睡醒,夢也該醒,你的夢中情人去了天堂,你身處真實人間,不應再說夢。
滕岳在她唇上印下最後一吻,放開她柔嫩小手,離去的步伐,有點遲疑,回眸凝視的眼裡,有點濕潤。
他的愛情,在一片陰影中垂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