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黎莫凡整夜翻來覆去,幾難入眠,他知道婕妤肯定在隔壁房間裡生氣或哭泣,但也只能強忍著想過去安慰她的衝動。他知道,只要他稍稍心軟一點,哪怕只有一點,她就會抓住機會耍賴。
他告訴自己,這決定是為了她好。
一早起床後,他就去敲她的房門,沒人應,以為她還在睡,又敲了兩聲。
「起床了,秋婕妤!不要賴床,說好今天送你回去的。」他在門外喊道。
過了兩分鐘,裡面仍毫無動靜。
「不要耍賴,快起床!我要開門了喔──」莫凡把門推開,卻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
他走進一看,行李已經不見了,顯然婕妤在他起床之前就已經離開,桌上還留著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我自己有腳,不用你送!再見!」
他看著字條,有點哭笑不得,她就是這樣孩子氣,難道忘了當初上山時,兩腳走到起水泡的痛了嗎?
視線一轉,莫凡看到她留在床前的那雙木屐……
他手裡拿著紙條,望著窗外,頓時,屋內忽然變得好安靜。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安靜,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寂靜。
匡啷、匡啷、匡啷∼∼
寂靜的山間小路,傳出行李箱在上石地上拖行的聲音。
「哼!走就走,誰喜歡待在那個鬼地方?我自己有腳不會走啊,還要你送?哼──」婕妤氣沖沖地走到公車站牌。
昨天晚上根本睡不著,五點多,天才剛剛亮,她便動身出發。離家出走可是她的拿手絕活,花下到十分鐘就收拾好行李──只是她也沒想到,這麼快又要提著行李箱回去。
婕妤踏上客運公車,車上一樣沒有冷氣,只有電台播放著略嫌吵雜的音樂。
她選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打開車窗,讓清涼的晨風從臉旁徐徐地吹。
從這裡到鎮上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她決定要利用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好好列出黎莫凡的罪狀,這樣才能讓她離開得乾脆一點,徹底抹去所有對他的想念。
第一、他真的很不溫柔,人家喜歡他這麼久,他卻完全無動於衷,還百般想把她推開。
第二、他真的很沒眼光,像她這樣高貴如女王,美麗如名模的女人,居然一點都不懂得珍惜?
第三、他真的很不善良,居然私底下和她老爸串通,還偷偷幫她買好回台北的車票?
他真的很壞,人家為了他,拋棄冷氣機和高跟鞋,來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他居然還嫌她礙手礙腳?她礙著他哪裡了?只不過是洗澡時要他燒燒熱水,睡覺時幫她搧搧風嘛,偶爾不小心受點傷撒嬌裝哭,也只是眷戀他的一點關愛……這樣有很過分嗎?
車內的廣播聲充滿斷斷續績的雜音,山區裡收訊不好,隱約聽見女歌手唱著:「愛你好像……半暝啊坐火車……睡了一下驚醒一下……看窗外到了哪……」
窗外微風不斷迎面吹拂她的髮絲,這樣的涼風總是容易叫人發呆,她眼光呆滯地望著窗外,原本萬丈的怒火,現在卻流成了一條哀怨的小河。
她忽然想念起他溫柔低沈的聲音,想念他為她沏的每一壺花草茶,想知道他今天早上起來後做了些什麼事,想看看他發現她不在時,臉上是什麼樣表情。
車子一個轉彎,原本吵雜的廣播音樂,忽然變得清晰,收音機裡美麗哀怨的歌聲,溫柔地播放著──
「你的愛就像星辰,偶爾很亮,偶爾很暗,
(缺130─131)
黎莫凡相信她是拿了車票,下山搭火車回台北去了。
此時他應該有終於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才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胸口卻反而有一股鬱悶。
雖然沒什麼胃口吃早餐,還是得打起精神工作,他拿起工具和一袋袋種子,準備到田里掘土播種。
他應該做得很起勁才對,就像自己說的,有她在只會擾亂他的工作進度,現在,他應該可以全心全力工作了才對!但是──為什麼還不到中午,他竟開始覺得疲累、倦怠?
啊!一定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吧?趁著難得的清靜,不如進屋裡小憩片刻吧。
進了屋裡,卻又覺得渾身不對勁,總覺得少了些什麼,讓他的生活失去了正常的步驟……陽光、空氣、花和水,他生活的四項必要條件,一樣也沒缺少呀?
八成是這些天被那傢伙吵得神經衰弱了,現在一安靜下來,居然還會心煩得發院,甚至還熱得開始冒汗……不是說心靜自然涼嗎?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行,他告訴自己要打起精神來,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但他不可以這麼做,他無權把她留在身邊,她該回到原屬於她的繁華世界。
何況,她已經走了……
莫凡搬了張躺椅到木屋的前廊,他決定就這麼躺在椅子上,讓自己當一個下午的傻子吧!吹吹田間的自然涼風,午後微醺的陽光,會是最好的安眠良藥。
風吹著、吹著,他也就這麼在長廊上沈沈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半夢半醒間,彷彿她還在身邊未曾離開,他甚至感覺,她正頑皮地拿著蘆葦,輕輕撥弄他的臉頰……
「哈羅?」一個清脆甜美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哈羅──」
一定是她,竟然不聽話的又跑回來了!莫凡睜開眼,正準備教訓她一頓,卻發現眼前這女人並不是夢中的秋婕妤,而撥弄他臉龐的也不是蘆葦,而是女人長長飄逸的髮絲。
她穿著咖啡色窄管長褲,淡黃色的襯衫,一身帥氣的裝扮,鵝蛋般的臉蛋小巧動人,一雙水靈的眼睛靜靜望著他。
「你──」他赫然從椅子上坐了起來。
「我問了好多人,才終於找到這裡,沒想到你居然已經不認得我嘍?太過分了。」女人甜蜜地笑道。
莫凡眼中儘是無法置信,這個女人的出現,顯然比婕妤更教他驚訝。
「是你……小恩?真的是你?怎麼可能……」莫凡站起身,臉上逐漸漾開的笑容,取代了原先的驚訝表情。「小恩,你怎麼會在這裡?」
女人伸出雙臂,熱情地給他一個擁抱。「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我。」
他當然不會忘記她,關慧恩──他大學時代的初戀情人。
「快進來坐,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看看天色,居然已經是傍晚時分了。莫凡招呼著她進入客廳,許久沒見,兩人間的熟絡卻仍然如昔。
「我問了好多人,最後是你弟弟告訴我的。」
「是莫亞?」莫凡沒有多大驚訝,因為除了婕妤,他也只有告訴莫亞這裡的地址。「想喝點什麼?」他走進客廳旁的木製吧檯。
「客隨主便嘍,反正你也只會泡花草茶。」小恩撥了撥長髮,坐上吧檯前的高腳椅,她輕盈地笑著,笑語間卻有著難解的埋怨。「你呀,一點也沒變,我們念植物系是因為分數到那裡沒別的可念,你卻把它當做三民主義一樣奉行。」
小恩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曾經是人人羨慕的一對,最後卻因為受不了他對工作的過分投入而分手。
「是嗎?」好像是這樣。不過,今天他的情緒很特別,忽然也想喝喝花草茶以外的東西。「那麼今天請你喝杯酒好了,這裡還有一瓶八五年的紅酒。」
「請我喝酒?喲,看來你最近心情不太好哦?」關慧恩笑道。「我記得你是從來不喝酒的。」
「凡事總有第一次。」他打開酒瓶,和她一起坐在吧檯前。
喲?這不是她以前認識的黎莫凡喔,他從來不會用這種近乎哀怨而無奈的口吻說話。
「怎麼了?被女朋友拋棄了?」關慧恩斜眼瞄著門口那雙女人尺寸的木屐,心思細密的她,不難猜出一二。
「我看起來像被拋棄的樣子嗎?」莫凡拿起空酒杯敲著她的腦袋。
「你現在臉上的表情明明就是。」她篤定地說。
「是嗎?我雖然不聰明,但有些事我不會錯第二遍,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自己不適合愛情,所以,我怎麼可能讓自己一再被人拋棄呢?傻瓜。」
關慧恩當然知道他指的「第一個錯誤」是什麼。當年,是關慧恩主動追他,他接受了這份感情,卻無法給她相同的回應,他抽不出時間陪她,分不出心力去愛她,最後,是她哭著說要分手。
「但是當時你並沒有這種表情,過去的分手對你而言,並不算『被拋棄』,你只是逼著別人不得不離開你。」慧恩看他的眼神,彷彿透視了他的內在。
他彷彿是一顆蒼茫的大石,單獨存在,悠然自若,長久以來臉上的表情都是平靜自得;而這是第一次,她卻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寂寞的表情。
人必須愛過,才會懂得寂寞。
「我並沒有逼你……」他不解地問道,想不起來他做過什麼逼她分手的事。
「不,你不瞭解,當你在一個人身邊,卻清楚地感覺到他並不愛你的那種感覺……當他陪著你看電影,你卻感覺身旁坐著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你知道那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嗎?因為不想再勉強你,所以我最後才決定提出分手。」
其實,她從來沒有把分手的真正原因說清楚。有一個小女孩的眼神,讓她明白莫凡心裡重視的──除了花草還有另一個人,但那人並不是她……這才是她真正無法忍受的事情。
「對不起。」他只能道歉。一個分開已久的戀人忽然來到你面前,對你訴說當初離開你的理由,似乎也只有這三個字可說。
「那麼你是承認沒有愛過我嘍?」她沒有怪過他,今天來也不是為了要責怪他的。「這麼說……你這回是真的被拋棄嘍?」
「沒這回事。」他否認,眼神卻已向她招認。
是誰?她想知道究竟是誰能夠讓他牽掛?失去了什麼讓他出現這種孤單落寞的表情?門口那雙木屐的主人是誰?會不會是她……
「啊!該不會是那個老纏著你的小女孩吧?她好像叫婕妤是吧……」
「喝酒吧,我現在不想談這個問題……對了,你和阿同還好嗎?」他飲一口紅酒,入喉是苦澀,他顯然不適合品酒。
這回換慧恩變了臉,阿同是莫凡的室友,也就是慧恩後來的男友。
「我們已經分手了,不過……我現在也不想談這個問題。」慧恩回答得乾脆,拋給他一個瀟灑的笑容。
「好吧,那你今天來到底想談什麼?」他舉杯一飲而盡。
「我在想啊……莫凡,你覺得我們可以再重新開始嗎?」她故作輕鬆地說道,眼神裡充滿著試探。
「什麼?咳咳──」紅酒嗆到了他的喉嚨。
「我跟你開玩笑的啦,看你怕成這樣,哼!」慧恩立刻斂起那隱藏在笑容下的期待,用笑鬧掩飾她的失望。「跟你談點正事啦,你知道我們全家去年移民到法國吧?我們今年春天在普羅旺斯買下一座農莊,我準備把它重新開墾成薰衣草田,所以想請你這位專家去幫忙,不知你意下如何?」關慧恩以甜蜜的笑容、美好的願景,盛情邀約他一起實現當年的夢想。
「普羅旺斯?你真的做到了?」莫凡眼中閃耀著光芒,那的確是他年輕時的夢想。
在一陣笑語及熱烈的討論,讓他們完全沒注意到門外孤單的身影──
婕妤興沖沖拉著她的行李箱,從農場門口一路衝到木屋前,沒想到在門外就聽到一陣笑語,疑惑地舉起手,推開門,看到的確是兩人親密坐在吧檯前談笑的背影。
那背影深深掠在她心裡,此刻的感覺,遠比被咬人貓扎到刺痛一千萬倍。
她彷彿完全失去力氣,行李箱掉落在地。
「匡」一聲,莫凡和慧恩同時回過頭。
「婕妤?!」莫凡懷疑他是不是喝醉了?
果然是她!慧恩驚訝的表情下,有著瞭然於心的透徹。
看來詫異的下只是兩人,當婕妤看到轉過身的慧恩,她的心彷彿受到一拳重擊。
是她?她不是莫凡第一個女朋友嗎?那時的婕妤,還只是個高中生而已,她卻永遠記得莫凡第一次交女朋友帶給她的震撼。
「你不是一早就下山回台北了嗎?怎麼又……」莫凡驚訝地問道,她沒有回去?那麼她這一整天都跑到哪兒去了?
不!他早該知道她不是那麼容易死心的人。
「我是下山了,下山就一定是回台北嗎?我去鎮上玩玩不行嗎?」她忿忿然說道。「我知道,你恨不得我走嘛,原來是要跟人家約會,難怪你一直就想趕我離開。」
她委屈著一張臉,含淚的大眼睛向他控訴,婕妤的個性十分直率,和慧恩截然不同。
「你別亂說,慧恩是我朋友──」不知為什麼,每次一被她誤會,他就忍不住想解釋清楚。
「妹妹,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慧恩姊姊呀。」慧恩甜甜地笑著。「別站在門口,快進來坐呀!」
有沒有搞錯啊?她才剛離開不到十個小時,這個家居然就有了新的女主人,還招呼她進去坐?她好氣,氣得好想哭,一看到他們兩人並肩談笑的模樣,所有的甘願都變成了不甘願。
「不用了!我只是來拿回我的東西。」這裡既然已經有了別人,她回來這裡做什麼。
「你忘了帶什麼東西嗎?」莫凡關心地問道,只是這樣的關心未免太「白目」。
對,她隨口編了個藉口說她是回來拿東西的,但,這裡有什麼是她的東西呢?
婕妤的視線望向門邊,找到了救星,走過去拿起莫凡做給她的木屐。「我忘了我的鞋。」
那雙木屐是莫凡做給她的,那麼到底應該算是他的,還是她的呢?很多東西,已經很難分得清楚了吧……
慧恩心中有一絲難解的滋味……那雙鞋,果然是她的。
婕妤拿起行李,轉身要走:心裡期盼著莫凡開口叫住她……天啊,為什麼還不開口呢?婕妤背對著他們,在心底大聲喊著:你再不開口,我真的就要走了啊!
「婕妤──」他彷彿聽到她心底的呼喚,終於出聲叫住她。
「婕妤,先進來坐一下嘛!」慧恩也開口挽留她。「先進來聊聊,待會兒再讓莫凡送你下山,我們正聊到要去法國的事呢,你也來給些意見吧!」
「去法國?」她止住腳步,回過頭質疑地望著黎莫凡,眼睛睜得好大。
「是啊,我在普羅旺斯買下一座農場,想請莫凡過去幫忙,那是他的夢想。我想莫凡一定會答應的,對不對?」慧恩說道。
莫凡和婕妤相互注視著,氣氛凝重得彷彿決戰時刻到來。
「那女人在說什麼?誰要去法國?」婕妤連正眼都沒瞧慧恩一眼,彷彿這個人完全不存在,她的眼中只有黎莫凡,她的耳朵只想聽到黎莫凡的回答。
莫凡沈默了一陣。
等待答案的這一刻好難熬,婕妤的淚水已經懸在眼眶。
「慧恩要開墾一片大規模的薰衣草田,這正是我實現這幾年研究成果的好機會,所以,我決定去法國一陣子──」他相信這是對兩人都好的決定,也唯有如此,才能讓她徹底的死心。
婕妤彷彿聽到醫生宣佈的死亡判決書,全身變得冰冷而僵硬。他要離開她?而且是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不要,他可以不喜歡她,可以趕她回台北,但他怎麼能拋下她,跟那個女人去法國?長長的眼睫毛努力承載淚水的重量,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讓眼淚落下來。
「黎莫凡,我昨天說我討厭你,我錯了!我原來是恨你的,我真的好恨你!」婕妤轉頭奔出門外,連行李箱也不提,反正她再也穿不上那些碎花裙。
「婕妤──」莫凡跟著追出門外,在她身後喊著。「等等我,我送你下山。」
聽到他的話,她反倒走得愈快愈急,送送送!誰不知道他一心就只想把她送走?婕妤一路從木屋快步奔向農場大門,遠遠看到剛才載她來的黃色計程車正停在農場前。
這位司機繞了半天,找不到下山的路,只好又繞回農場。一看到剛才搭車的小姐,像見到救星似的搖下車窗大喊。
「小姐!借問下山的路按怎走啦?我找攏沒啦──」
婕妤跑到計程車前,拉開車門。「剛好,我幫你帶路,快點!送我到火車站。」
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樣狼狽過,更不要讓莫凡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當他開口說要跟關慧恩去法國的那一刻,她便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女王,而是一個落敗的小兵,她只想逃開這一切。
「婕妤!婕妤──」莫凡追到門口時,計程車已經開走了,他望著呼嘯而去的黃色車身,和那後座裡,她落寞的背影。
「你不追她嗎?」慧恩在他身後,指著停在旁邊的貨車,如果他真的要追,還是來得及的。
「不用了。」他黯然地垂下雙眸。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次真的傷了她,但,這不正是他要的結果嗎?她終於能回到那安然無憂的世界去,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