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當華珍尚在半睡半醒之間,一道身影由帳外走進來,悄悄來到她床氈邊。
華珍原就淺眠,立即感覺到帳中有人而急急爬坐起來。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元烈緩緩地坐了下來。
華珍警戒地瞧著他,無法讀出他此刻的心緒。
「王上,有什麼吩咐嗎?」她輕輕地問出口。
元烈微微擰起眉,心中掠過淡淡的不快。他注意到近日來她已改口尊他為王上。
只是,這一聲尊稱僅代表兩人間的陌生距離,並不表示他在她心中是高高在上的王 者,他倒情願她直呼他的名。
元烈盯住她好半晌,終於開口道:「你是真心想學烏孫的語言嗎?」
據他瞭解,中原人一向將西域諸國視作蠻族,而她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竟然願意 學習蠻夷之語,令他百思不解。
華珍點點頭。「是的,我是真心想學習此地的語言。」感覺上,他似乎已將昨日的 氣憤消除。
「為什麼?」他一雙綠眸一瞬也不瞬地直視她的眼,有亟欲得知的認真。
華珍沉默很久,在他的逼視下,她小聲地開口:「我想,也許我會留在這個地方很 久。」
聞言,元烈心頭湧上一種近乎喜悅的感受。莫非她心境也有了改變,真心想將此地 視為第二故鄉?
「你是真心願意留在烏孫?」
華珍未經思索,立即答道:「一切均是吾皇的旨意。」
元烈心口翻騰的熱血在剎那間轉冷。「你是說,習烏孫話純屬不得已?」低醇的嗓 音揉入一絲尖銳的危險。
華珍看著他,據實答道:「王上,無論如何,惟有學習此地的語言,我才有可能融 入烏孫的生活。」
見她答得真切,元烈心頭的不悅才漸平復。「那麼,倘若有朝一日,中原皇帝召你 回鄉,你會如何決定?」
「王上,華珍一向不喜歡對尚未發生的事情作揣測。」希望愈大,失望也就愈傷人 。這是她近半年來最真的體認。
元烈盯住她那一張清妍的小臉,心緒因她的話而起起落落。
曾幾何時,他為女人如此患得患失、心緒茫然?
「答應我,永遠不會離開烏孫!」他脫口而道,眼底是不自覺的癡迷。
華珍迎上他的眼,有那麼一刻,她幾乎要脫口應允;但隨即心一驚,她嚥下了口中 的回答。
她是怎麼一回事,難不成真要為他長留此地?
華珍矜淡的神情底下,一顆心百轉千回、浮動不止。
見她無言,元烈眉心糾結,薄怒地道:「難不成你還指望著回中原?」他頓了下, 續道:「如今你我已成夫妻,縱使有朝一日中原皇帝召你回京,我也不許!」
華珍微挑起眉,神情頗不以為然。
元烈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不信?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離開這裡!」
華珍迎視他霸道的眼,淡淡地道:「王上,華珍是人,並非籠中雀。」
元烈聞言,俊顏忽而透出一抹惡佞的笑。「王妃此言差矣!既然你已嫁我為妻,自 然是我一人獨賞的籠中之雀,除非我放手,否則你永遠得留在我身邊。」
「王上難道沒聽過有句中原話叫『留得住人,留不住心』?」華珍以抗拒的眼神凝 視著他。
這一次,元烈的笑意更深沉了。「相信我,有一天,我要連人帶心,教你永遠離不 開我。」他向來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她也不會是例外。
華珍正待開口,卻教他吻上了唇瓣。
這一吻來得又快又深,在奪取她的甜美之後,他隨即抽身退了開。
華珍在這猝不及防的偷香之後,身子竟有些止不住的輕顫。
元烈將她毫無防備下心慌失措的模樣牢牢地烙入腦海,一抹滿足的笑意取代先前的 惡佞,然後他轉身離去。
「也許,那一日很快就會到來。」他撂下話,便頭也不回地揭簾離去。
直到他走後許久,華珍身心那份悸顫的感受仍不能止。
他的話會成真嗎?華珍心底不無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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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兩日,如玉一早便領著圖倫到華珍帳中。
「微臣見過王妃。」圖倫恭敬的行禮。
華珍見他到來,微微一愣,回道:「免禮。」
「微臣今日是領著王上旨意而來。」
「將軍請說。」
「今早王上命臣前來傳授王妃烏孫國之語。」圖倫臉上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往後 ,他便可以日日見著如玉了。
「他真的答應了?」華珍有些不敢置信。
「千真萬確,微臣不敢欺騙王妃。」
漸漸的,華珍臉上染上一層淡淡的笑意……自此之後,華珍主僕便跟著圖倫學習烏 孫國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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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如玉染上風寒,華珍讓她在自己的帳中歇息。
圖倫一如往常來到,不見如玉,心中自是焦急萬分。
華珍瞧在眼底,忍不住笑道:「先生今日何以魂不守舍?」每當在習語之時,她總 是堅持不分尊卑,稱他為先生。
圖倫臉上微微一紅,隔了一會兒才開口:「不知如玉是否無恙?」
「先生親自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華珍笑答。
圖倫如獲特赦令,當即開口:「多謝王妃!」
「快去吧!」華珍笑道。
圖倫立即揭簾而去。
如玉雖為僕婢,但仍屬中原使節,因此與烏孫僕奴不同,擁有自己的營帳。
而圖倫不消片刻便來到如玉的帳外。猶豫半晌,他仍決定冒昧探訪。
如玉原本半臥在床氈上,忽見圖倫入帳而來,不由得微微吃驚。
「如玉見過將軍。」她忙站起身欲行禮,卻感到昏沉,身子微晃了下。
圖倫見狀,立即上前扶住她。「病人毋需行禮,你還是快躺下來歇息吧!」話甫落 ,他扶著她在床氈上坐下。
如玉臉一紅,連忙抽回手,輕聲開口:「多謝將軍。」
「你等一會兒。」圖倫說完,便來到帳門口向隨行而來的侍衛低聲囑咐著;交代過 後,他又回到如玉面前坐下。
兩人相對無言,如玉頓覺心又跳得老快,渾身微微燥熱起來。
「不知將軍造訪有何吩咐?」她首先打破沉默。
圖倫注視著她微微蒼白的小臉,不由得脫口道:「我只是想來看看你而已。」
如玉臉上又是一紅,吶吶地開口:「如玉不礙事的,過兩天便可以回去服侍王妃。 」
圖倫卻搖搖頭。「身子未好,如何服侍旁人?你且安心養病,王妃那裡尚有王上派 予的侍女,你毋需擔心。」
「可是……」
此時,帳外走入一名侍衛,手中端著一隻小碗。
圖倫伸手接過,示意侍衛退下。
「快,把這碗藥汁喝下!」他捧著碗遞向如玉。
如玉聞著那一碗黑呼呼的藥汁,味道與中原草藥大不相同,因此心生猶豫,遲遲未 敢動手去端。
「相信我,這對你虛弱的病體大有助益。」圖倫誠心道,一雙眼眸盯住如玉。
如玉一向最怕吃藥,卻在圖倫鼓勵的眼神下,如著了魔一般,伸手接過藥汁,一飲 而盡。
「這是什麼?」她盯著空碗,忍不住問。
「是一種長在高山上的藥草,味道不好,卻十分具功效。」
烏孫人病時多飲此藥,往往很快就可以回復精力。
「謝謝將軍!」如玉衷心道。
「你可以不要喚我將軍嗎?」圖倫開口要求。
如玉一怔,隨即微微垂首,低聲輕喚了句:「如玉多謝圖倫大人。」
圖倫微微一笑。「那麼你多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多謝圖倫大人。」
「叫我圖倫。」圖倫忍不住道。
如玉抬起頭,迎上他深邃的眼眸。終於,她輕輕地喊道:「圖倫。」
聞言,圖倫才滿心愉悅的離去。
望著他離去的高大身影,如玉覺得,也許西域這個地方並不如想像中的壞…… **
*元烈的王帳燃著添加香料的火堆,香氣瀰漫偌大的幃帳,有提神醒思的妙用。
帳中坐著七名烏孫國長老,七人與元烈圍成一個圈,繞著營火,坐在鋪滿獸氈的地 上。
長老們聚集在此,只為了立嗣一事。
「王上與王妃成婚時日已久,王妃至今尚未有身孕,王上是不是該考慮再納妃,來 傳承子嗣?」其中一人開口。
元烈微微不悅,擰眉回道:「本王不過才成親半年有餘,各位長老未免太過著急。 」
另一名長老接口又道:「不是我們著急,而是王上不覺得這個中原女人太過瘦弱, 根本不適合傳承王室子嗣嗎?」
此話一出,眾長老們連聲稱是,惟元烈一人面露不甚贊同之色。
「中原女人不都個個如華珍公主一般,可中原仍富庶昌盛,百姓之數猶勝烏孫,難 不成一切是假?」元烈挑眉道。
這一次,長老們個個噤聲,答不上話來。
半晌,其中一位長老再度說道:「王上應該廣納新妃,有利將來可以挑選出最優良 的一位子嗣列為王儲。」
這一番話再度得到其餘長老的認同附和。
元烈很快的回道:「立王儲是將來的事,如今談還言之過早!」
「那麼,王上請先慎重考慮納妃一事吧!十日之前胡人不是差人傳信,表示願與烏 孫結親?」
「的確有這回事。」元烈平淡地回答。
那胡王信中表明願派呼蘭公主和親。
「不知王上意欲如何?」
「尚未回復。」元烈直接表明。
長老們瞧在眼底,不由得個個面透憂色。
「王上準備如何答覆胡王?」
「回絕他。」元烈不在乎地回答。
「王上,臣等以為此事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
「胡人凶暴且兵盛,倘若拒絕和親美意,只怕會招來血腥之禍。」
「你們是希望本王屈於威脅之下納胡妃?」元烈不悅地環視眾長老們。
「臣等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為烏孫子民著想。」
「大膽!你是指責本王不顧百姓?」
「臣等不敢!但求王上三思,一個之王多納妻妾原屬平常,納胡妃並非壞事。」長 老們耐心勸誘著。
元烈心底十分明白胡人願和親無非是為了殺殺中原皇帝的銳氣,並非真心想締結兄 弟之盟。「你們錯了!納胡妃等於引狼入室,爾等必須看清真相。」
長老們面面相愕,一時間無言以對。
與胡人結親只有兩種結果,一是天下太平,一是烏孫極有可能被逐步蠶食鯨吞,正 式成為胡人吞併的藩地。
一時間,帳內的氣氛變得凝重起來,誰也無法預知最後的結果。
良久,元烈面色一凜,沉聲道:「各位,此事休要再提,本王自有斟酌。」
長老們只有長歎在心,未再進言。
元烈心緒浮動,無法平靜下來;最後,他心頭浮上一張絕俗的玉顏。
他旋即踏出王帳,大步而去。
**
*在每一日教授烏孫語的同時,圖倫會撥出另外一些閒暇時間,教會華珍與如玉主 僕學習烏孫當地的一些風俗及生活常識。
這一日,三人離開華珍的營帳,來到元烈的馬營。
在這片廣闊的圍場裡約有四、五千匹駿馬,為元烈私有,其中不乏各地珍貴的品種 ,數目之多令華珍十分驚奇。
圖倫拉來兩匹性情較溫馴的牝馬,教導華珍主僕二人馭馬的技巧。
置身在這片無垠的沙漠地帶,學習騎射之術是必要的,華珍深明此理,因此格外用 心學習圖倫所教導的一切。
如今,她甚至已經學會如何制酪酒,這一切是她和親之初,連想也不曾想過的。
這樣的生活方式,與她自小生長之地南轅北轍,她說不上是好是壞,但可以肯定的 是,她將必須留在此地一段極長的時光,她必須融入此地的生活,盡快學會一切。
「小心!」
一道焦急的嗓音傳入華珍耳裡,打斷她的思緒。循聲望去,正見圖倫趕到如玉身旁 ,細心地教導她馭馬術的細節。
華珍微微一笑,策馬上前。
「先生好不偏心,教導如玉比我還更細心!」她露出許久未見的揶揄笑容。
圖倫一怔,忙回道:「王妃請別誤會,微臣只不過是、是……」情急之下,他竟想 不出說辭。
「是比較關心如玉,對嗎?」華珍替他接了下去。
「公主,您別取笑如玉了!」如玉紅著臉道。
圖倫這時才明白自己成了被取笑的對象,也只得在一旁陪笑,心頭卻湧上陣陣甜意 。
如玉瞄了瞄圖倫,卻對上他專注的眼眸,一時羞怯,忙策馬走開。
華珍看著圖倫,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而這一番情景落入遠在一旁的元烈眼底,逐漸加深他眸中的陰霾。
終於,他轉身離開圍欄邊。
天色在不久之後漸漸暗了下來,灰紫色的天空已有星蹤。
華珍一行人這才帶著愉悅的心情離開馬營。入夜之後,所有的營帳前都會燃起燈火 。華珍身份不同,除了營帳較為寬敞華麗之外,亦遠離其它僕婢臣民。
如今她一心欲融入此地生活,是以不再如初時一般,鎮日待在營內;因此,烏孫臣 民們時時可以見到她,甚至有機會與她以簡單的話語交談。
很快的,臣民們發覺王妃並非冷淡驕矜之人,相反的,她十分具親和力。雖然感覺 上較烏孫人為羞澀,可這也是她另一樣獨有的可愛之處,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親近她。
華珍與如玉已改穿烏孫國服裝,這一路走來,得到許多臣民的肯定,令華珍主僕二 人心生安慰。
**
*不多時,兩人回到帳中,赫然見到元烈。
「如玉見過王上。」如玉屈膝福禮。
元烈瞧她一眼,開口道:「先退下。」
「是!」如玉瞧了瞧華珍,隨即退出帳外。
不知怎地,如玉感覺王上似乎有心事。
華珍亦能夠輕易感覺元烈與平日不同。
「王上來,是有什麼事吩咐嗎?」她輕問。
元烈盯住她,冷冷地開口:「我是你的丈夫,難道沒事不能來?」低醇的嗓音裡醞 釀著一股失溫的風暴,冷冽的綠色眸子裡盤踞著妒恨及不滿。
華珍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所懾,惶惑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在他的逼視下, 她的音量愈來愈小。兩人對峙半晌,元烈在床氈上坐了下來。
「過來!」他朝她伸出手。
華珍迎視他的眼,僅往前走了一步。他陰晴不定的眼神,令她心生畏懼。
雖然他是她的丈夫,可是她卻一點也不瞭解他。陌生的丈夫呵!
「就這樣?這便是你我之間的距離?」元烈半睨起眼。
華珍無言以對。
下一瞬,他低咒一聲,一個箭步衝上前將她扯近身,一雙鐵臂牢牢圈住她纖盈的身 子。
「倘若我告訴你,我將納妃,你以為如何?」灼灼綠眸裡含欲,亦帶著薄怒。
華珍聞言,心猛然一震。納妃?他是當真的嗎?
「回答我!」俊顏逼近她微顯蒼白的小臉。
這一次,他定要她的回答,不容她再逃避。
華珍凝視著他含怒的雙眼,輕聲反問:「王上是當真的嗎?」
「胡人的確有和親的打算。」元烈據實以告。
沉默半晌,華珍總算開口:「我相信王上一定早有了決定。」
元烈眉心糾結,不悅地盯住她。「你是說,倘使我答允納胡妃,你也不反對?」
他提高音量。
「華珍沒有反對的理由。」華珍小聲地道,心口卻不由得湧上一陣酸楚。
當她開始想留下來的時候,他卻要娶另外一個女人!
上天是在捉弄她嗎?
「該死的!你是存心要氣死我嗎?」她該明白他的心意!
「華珍不敢。」她垂首,不願他瞧見她眼底流露出的脆弱。
男人三妻四妾原屬平常,可為何她的心會出乎意外的痛?
莫非在她心底早已承認這一樁逆倫的婚事,早將這個異域男子當成了良人?
會嗎?隨著這一閃而逝的心緒,她緩緩抬起頭,漆黑的水眸無言地瞅住他。她不停 地問自己。
華珍的凝眸注視挑起元烈心頭異樣的激烈情愫,蟄伏在心底的情慾教他再也無法克 制,猛烈地吻上她的唇瓣,像一個初嘗情慾滋味的渴慕少年。
這一次,華珍不再抵抗,任由他恣肆地吻著。
元烈貪戀著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然而在這一刻,他仍然不忘抬頭問:「現下, 你告訴我,納妃一事,你可願意?」灼灼綠眸直盯住她,如兩簇火焰。
華珍稍稍回神,心中隱隱掠過一陣哀傷。
「王上倘若真要納妃,華珍也無話可說。」回答的聲音不大,卻教人聽得一清二楚 。
元烈胸中的慾火在剎那間轉冷。「什麼叫無話可說?」他咬牙道。
華珍無言,臉色卻比適才更蒼白。
「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低啞的語氣裡夾雜著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痛。
她的在乎與否真能左右他的決定嗎?
「回答我!」他收緊擁住她的雙臂。
華珍望住他。在這個蠻邦異域,她可以祈求得到一顆真心嗎?
「王上決定怎麼做,華珍都沒有權利改變,一切任憑王上決定。」
她的話教元烈由頭冷到腳底。原來,她真的一點也不在意是否有他這個丈夫。
該死!
「好,好得很!」他放開她,俊顏漸冷沉,「既然你心中沒有我,那就休怪我無情 !」語畢,他恨恨地離開。
華珍心底充滿無奈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