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凝看了看手邊的相片和資料,然後將一卷剪接完成的錄影帶交給製作人權哥。「交給你了。」
權哥皺著眉頭,接過錄影帶的手甚至還微微顫抖。「真的確定要這麼做嗎?」
方凝疲憊地一笑,澄淨的眼眸沒有任何的猶豫。「當然,我剪接了一整晚,不播出不是不是白費力氣?」
權哥歎了口氣。「你知道這個一播出會有什麼後果嗎?」
「知道。」還能有什麼後果?大老闆在之前早就說得清清楚楚了。「我唯一捨不得的也只有咱們這群合作了快兩年的夥伴。」
權哥又歎了口氣,拍拍方凝的肩膀。「無論如何,我尊重你的決定。如果你臨時改變主意,只要給我一個暗示,我會看得懂的。」他們共事近兩年,已培養出極佳的默契。
方凝展露了一個真誠的笑容。「權哥,謝謝你長久以來的幫忙。」
「別這麼說,我先出去了,半個小時後開會。」
「好。」方凝望著權哥離去的背影,她收回視線,投向窗外,才三月木棉樹就已經開花了,火紅的木棉,伴著黃昏的紅霞,煞是美麗。
那天,她和陳警官會同相關人士趕到趙家時,不幸的消息早已傳開——趙太太因車禍傷重不治。
她原本有機會救她的,卻因趙福海的惡意攔阻而遲了一步。
她不會讓趙太太死得這麼冤枉,目前她擁有黃太太的口訴證據,還有承剛透過醫生朋友拿到的診療紀錄,這些證據可以證明趙太太不是車禍死亡而是被毆致死。她要運用媒體的力量,把真相公諸於世,讓趙家父子受到應有的懲罰,就算她會因此而賠上自己的主播生涯,她也在所不惜!
六點五十五分,方凝坐在主墦台上預備,化妝阿姨和往常一樣邊替她作最後的修飾邊讚美她的美麗;助理Clin
替她別上麥克風,並幫她將耳機調整到最舒適的位置;場務依舊在攝影棚內大呼小叫,提醒所有人應注意的事項;部分採訪小組圍著她作最後的確認;權哥及幕後製作已經在樓上的中控室待命;一切就和這兩年來的每一天一樣,全都是她所熟悉的。
六點五十九分,場務在前頭大喊清場靜音,攝影機調整好角度,「ONAIR」燈亮起,晚間新聞的片頭開始播放,現場指導倒數計時……
「三、二、一!」
節目開始,方凝挺直背脊、領首、微笑。
「大家好,我是方凝,歡迎您和我們一起關心世界脈動,今晚的頭條新聞……」
她很沉穩、很熟練,播報新聞就像呼吸一樣的自然,每一節新聞無論是文稿,還是承接影帶,或是和駐外記者連線報導都是那麼流暢完美。承剛曾說過她像是天生吃這行飯的,沒錯,坐上主播台是她從小到大的夢想,所以對她而言,它不只是個工作,它更是一種成就,一種達成夢想的成就。那麼,如果她親自將夢想給捏碎了,又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況?
七點三十五分,方凝握緊拳頭,視線迎向權哥,眼中沒有任何的反悔之意。
「本台獨家報導,立法委員趙福海於日前對外宣稱兒媳婦蔡美容因車禍身亡,但根據本台記者所掌握的內幕消息指出,蔡美容的死因並不單純,依蔡美容死亡前兩天的就診記錄來看,她並不是因為車禍傷重不治,而是被凌虐毆打,造成大量內出血致死。更令人震驚的是,施暴者竟是死者的丈夫,也就是打算年底參選立委,承接父親衣缽的趙家公子趙明進……」
鏡頭帶到方凝熬夜剪接的錄影帶。
「在趙家幫傭十多年的黃太太也指證趙明進時常毆打蔡美容,而從蔡美容多次的就醫紀錄來看,她的確是受到了嚴重的外力傷害……」
此時,她看見新聞部經理神情緊張地衝進攝影棚,而其他人全都愣住了。這則新聞並不在之前會議的討論項目之中,但由於新聞報導是live播出,因此沒人可以中途喊停。
影帶結束,鏡頭回到主播台。
「所有的證據都指控著趙明進醜惡的罪行,我們期望有關單位能夠著手調查,還給死者一個公道。休息一下,我們待會兒回來。」
進廣告。
本應立刻喧嚷的攝影棚此刻卻是安靜無聲,氣氛極為凝重。現場靜得只聽得到機器設備運轉的聲音。
新聞部經理再也按捺不住,他對著方凝大聲咆哮。「方凝,你在搞什麼鬼?!你怎麼可以自作主張報這一條,難道你忘了趙立委是我們電視台的董事?你這樣做,要我怎麼向大老闆交代?!」方凝的報導將會掀起怎樣的風暴,大家心裡有數。
方凝淺笑,臉上毫無懼意。「那又如何?」
「你!」
廣告即將結束,現場指導大喊倒數計時。
「請放心,後果我會自行承擔。」這是她個人的行為,她不會將其他人牽扯進來。
廣告結束,方凝穩健地繼續播報其他新聞。
直到氣象預報結束,鏡頭拉回主播台。
「我是方凝,感謝您今晚的收看,」她望著攝影機,噪音略微沙啞。「同時更感謝您長期的愛護與支持,謝謝,」她深深頷首,然後抬起頭。對著電視機前的觀眾展露最甜美的笑容。「晚安。」
唯一和這兩年來不同的是,方凝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說「再見」,而是以「晚安」代替,這宣告了方凝的主括生涯已經結束。
「ONAIR」燈早已熄滅許久,她卻還呆坐在主播台上。
突然間,一條折得方整的男性手帕出現在她眼前。
「嗯?」方凝疑惑地抬起頭,當她看清來者時,不禁露出慘兮兮的微笑,只有承剛可以卸下她硬撐出來的堅強。
「你哭了。」
「啊?!方凝模向自己的臉頰,這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掛著兩行熱淚,她趕緊接過承剛的手帕擦拭。「怎麼哭了呢?收播前還是收播後?」
「收播前,不過無所謂,你看起來好美。」
「你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甜?」
石承剛彎下腰,輕輕抽走方凝手中的手帕,溫柔地擦拭她淚濕的臉,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他才發現她的眼裡盈滿了不捨和哀傷。
「你讓我感到好驕傲。」
方凝挨著他溫熱的大手,有他在身邊,她不安的心緒也跟著平息。「驕傲你有這麼一個優秀的學生?」
石承剛搖搖頭,指尖撫著她櫻紅柔軟的唇。「不,我是為自己有一個這麼厲害的女朋友感到驕傲。」
方凝一震。「你……」愣了幾秒鐘之後,她揚高下顎,俏皮地道:「我才不承認,你又沒追我。」
「我會追你。」石承剛語氣堅定地說,眸中有著掩不住的深情。
方凝站起身,她雙臂環胸笑看著眼前的男人。「這代表你可能喜歡我?」
石承剛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意。「我不只是喜歡你而已,你猜我會不會是愛上你了?!」
方凝勾起嘴角,晶瑩的眼閃閃發亮。「不猜,你的心思最難懂了,我從沒猜對過。」
石承剛溫柔地一笑,跟著張開雙臂,說道:「好,不用猜,你只要去感受就行了。」
方凝感動地望著石承剛,隨後投入他溫暖的懷抱。
四周突然響起清脆的鼓掌聲,方凝撐起身子,望向攝影棚內的同事,他們的臉上全都掛著哀傷的笑意,每個人都知道,方凝擅自播報這條新聞會有什麼後果。
助理Clin和往常一樣,在新聞結束後遞上一杯熱茶,只是她一向開朗的笑臉此時卻充滿悲傷。
「怎麼哭喪著臉?」方凝接過茶水,平靜地問道。
「老闆……」Clin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傷,她抱住方凝痛哭失聲。「老闆,你不要走啦……」
悲傷的氣氛似乎感染了所有人,就連要興師問罪的經理也躊躇了。
權哥走向前,拉開哭得不成人樣的Clin。「不是告訴過你不可以去抱別人嗎?就算是女的也不可以!」Clin是權哥的女朋友。
Clin扁著嘴投進權哥的懷抱,權哥愛憐地撫著Clin的頭,視線迎向方凝。「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說服董事會。」
「謝謝,我想……我想……」力凝突然頓住了話,她皺起眉頭,望向身旁的承剛。「承剛,我、我頭好昏……」
方凝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隨即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昏倒在石承剛懷裡。
石承剛凝視著病床上的人兒,她面容毫無血色,儘管臉上的妝再精緻也無法遮掩她的蒼白。
他擰緊眉頭,向一旁的醫生問道:「怎麼回事?」
「這次昏倒是因為她長期過度疲勞,再加上感冒的關係,只是……」醫生面有難色。
「只是什麼?」
醫生看著她的病歷,說道:「根據她上回的檢驗報告來看,情況並不是很好,不過詳細的狀況,必須再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認。」
「什麼意思?」石承剛不安地問。
醫生看著躺在床上的方凝,今天的晚間新聞他也看到了,他相當佩服她的勇氣。「她的腦部有一顆零點三公分大小的腫瘤,腫瘤壓迫到神經所以她才會習慣性頭痛。」
石承剛渾身一震,醫生的宣告像是一把利刃重重地刺進他心裡,劇烈的痛楚差點奪去他的呼吸。「……腫瘤?」
醫生點點頭,同時歎了口氣。「我們還要再做最後的確認。」
「如果確認了呢?」
「我們會依照狀況進行治療,可以的話就開刀割除腫瘤。」
石承剛閉上眼忍住強烈的昏眩。「依你的判斷,情況究竟是好是壞?」
「目前還無法確定腫瘤是良性或惡性,一切得要等詳細檢查後才能確定。」
醫生拍拍石承剛的肩。「你陪她,我待會兒再過來。」說完,他便轉身離開病房。
病房裡飄散著淡淡的藥水味,躺在病床上的她看起來好脆弱、好嬌小,一點也不像在主播台上那般神采奕奕。
石承剛坐在床沿,撫著她細柔的發,他記得她十八歲時長水痘的樣子,愛美的她老躲在棉被理不敢見人,直到痘疤褪去,她才恢復以往甜美的笑容,這麼愛美的她,能撐過這次辛苦的療程嗎?
老天!她是這麼開朗,又有活力,病魔怎麼可能會找上她?!
方凝緩緩地掀開眼簾,映入眼底的是承剛憂心忡忡的神色。
「嗨。」方凝輕聲打招呼後,掙扎著起身。
石承剛扶住她的腰,豎起枕頭協助她坐起身,看著她虛弱無力的模樣,他的心掀起一陣陣的揪疼。
「小心點。」他提醒道,臉上掙是關切的神情。
「我怎麼了?」方凝望著四周,驚訝自己怎麼來到醫院。
石承剛撫順她的發,眸中閃過悲慟。「你昏倒了,所以送你來醫院,醫生說你是因為過度疲勞,才會昏倒。」
方凝笑著說:「我昨晚熬了一整夜剪接今天播出的帶子。」
石承剛輕點地的鼻尖。「還敢說,你沒好好照顧自己。」
「不過效果還不錯。」睡了一覺之後,方凝覺得通體舒暢。「只是沒想到我這副鐵打的身體也會昏倒。」
石承剛的嘴角僵住,他強迫自己放鬆,同時隱藏起心中的悲傷。她會好的,現在醫學這麼發達,她一定會沒事的。他不斷地這麼告訴自己,藉以安撫惶恐的情緒。
「還好你在我身邊。對了,你怎麼會突然跑到電視台找我呢?」
石承剛的目光緊鎖住她,像是要攝走她的靈魂似的。
「你一播報趙家的新聞,我就由公司趕了過去,」他挑起她細緻的下顎,深情地說。「我會永遠陪在你身旁。」
他摟住她的腰,將她攬進懷裡。「永遠永遠。」
方凝驚愕地凝視他,雙手抵著他的胸膛,感覺他灼人的氣息不斷地拂面而來。
「你……」承剛深情的話語讓她淚濕了眼眶,一時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石承剛癡迷地凝望她激動的神情,他緩緩地低下頭,火熱的唇印上他渴望已久的柔軟唇瓣,吻去她所有的遲疑。
「別懷疑。」
這一吻徹底釋放了兩人的情感,他們緊擁著彼此,彷彿要將所有的感情全部傾注在這一吻之中。
她從沒見過如此霸道且深情的承剛,這一刻,她的心完全淪陷了。
石承剛重重地喘息,籍以平撫紊亂的呼吸,他的額頭抵著她的,兩人眼對著眼、鼻貼著鼻,呼息交融,難分難捨。
他愛憐地撫著她的發。「這一次,我絕對不再錯過你。」石承剛立下堅定的誓約。
方凝望著他盈滿深情的眼眸,心底滑過一股暖流。
「你的表白來得好突然,好像我明天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似的。」
方凝明顯地感覺到承剛的身軀猛然一僵。
她撐起身體,表情誇張地問道:「不會吧?」其實她根本不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什麼毛病,所以詢問的語氣非但不緊張,反倒還帶著一絲促狹。
「當然不是。」石承剛敘去眼底的悲傷,刻意曖昧地說:「我的表白讓凝凝小姐覺得太過火了嗎?」
方凝尷尬地笑了笑。「沒、沒有啦!」她紅著臉,困窘地避開他情慾氤氳的眸子,趕緊轉移話題。「我可以出院了嗎?」
「要再問過醫生才知道。」他放開她,讓她躺回床上,半垂的眼簾遮去他眼中的憂慮,方凝也絲毫未察覺有何不對勁。
他將薄被拉至她胸前。「好好休息,等會兒方伯母來,你想休息都沒得休息了。」
方凝笑道:「你也知道我媽的「奪命連環碎碎念」有多厲害?」
「見識過。」他輕撫著地的發,柔聲道。「快閉上眼睛。」
她順從地閉上眼,石承剛深情地凝視著她,指尖輕撫過她的眉眼、鼻尖、紅唇……無法克制地,一個溫柔的吻緩緩地印上她的額頭。
方凝霍然張開眼,和他滿溢柔情的黑眸對個正著,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在兩人之間流動、蔓延。
「我愛你。」他真摯地說,語氣堅定不容質疑。
方凝瞪大了雙眼,無法置信地瞪著他,儘管他的神情、舉止已洩漏了他的感情,但是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親口說出來。「你真的愛我?」
他凝望著她,再次深情地訴說:「我愛你。」
方凝噙著淚水,抬起手輕撫他線條分明的臉龐。「我也愛你。」
石承剛倒抽了口氣,觸電般的感覺經由她的手指傳達至他的心裡,他捉住她的手,親吻著她的指尖。
「八年了……」方凝感慨萬千。「愛一個人八年,要有一顆強而有力的心臟,否則難以承受思念的折磨。」
「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我會還你無數個八年。」他許下一生的誓言。
「一輩子,這可是你說的唷!」她的臉上盈滿幸福的笑意。
「我保證。」他相信自己和方凝的感情絕不會太短暫的。
方凝閉上了眼,沉入夢鄉。
石承剛的手始終緊握著地,視線不曾離開過她。
病房內十分靜謐,然而承剛的心頭卻感到無比的沉重與不安。
隔天下午方凝就吵著要回家,她實在無法忍受整天躺在床上無所事事。
「我受不了了,我要出院!」方凝還保有八年前的耍賴功力。
石承剛把視線由手提電腦上移開,投向方凝。「你要再多住兩天,做更詳細的檢查。」
方凝嘟高了嘴。「庸醫,你的同學是唐醫!人家只是過於疲勞,哪需要做什麼詳細的檢查?我睡了一整天已經沒事了,我現在要回家!」
承剛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只要是他決定的事,就沒得商量,他甚至還把工作用的手提電腦和攜帶型列表機全搬來醫院,像個可怕的獄卒牢牢地看守著地。他還硬要她躺在床上,就連吃喝也得由他服侍,彷彿將她當成易碎的珍寶!
兩人是濃情蜜意沒錯,她也極愛賴在他的懷裡,感受他柔情的呵護,只是她剛失業,還有一堆事情等著她處理。
方凝揉著太陽穴,繼續抗議。「我要回家……」
方凝這一個動作,惹來石承剛激烈的反應,他立刻衝到床邊,焦急地看著方凝。「你頭又痛了?」
方凝被石承剛過分緊張的舉動搞得一頭霧水,她點點頭說道:「嗯,我只要一煩躁就會頭痛。」
石承剛歎了口氣,沉默地撫著她的額頭。
「承剛,你怎麼了?」為什麼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憂傷?
「沒事。」石承剛走回電腦前,藉以掩飾自己的不安,他微顫的雙手快速地敲打著鍵盤。
「承剛,我要出院啦!我沒工作,生活就沒有目標,我要去找工作,我要出院……」方凝繼續哀叫著,她不喜歡這種沒事做的感覺,這會讓她很惶恐。
石承剛任由她嚷嚷亂叫,他依然忙著自己手邊的工作。
不一會兒,他用攜帶型的列表機列出兩張紙,審視片刻後,他起身走到床沿,表情慎重地把紙張遞給方凝。
「這是?」方凝一臉的疑惑。
「一份聘書,一份結婚計劃書。」
方凝當場傻眼。「什、什麼意思?」
「凝凝,我們結婚。」石承剛的眼裡充滿不容動搖的決心。
他說過要創造更多個八年,這便是他履行承諾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