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時令冬天。
星期五的下午,天空陰暗,雨氣沉重;寒流剛過,天氣依舊相當的寒冷。
谷雨懷微歎了口氣,她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一片的灰,沒一絲飄動的雲。這樣的天氣,陰沉到讓人透不過氣來。
她不愛這樣的天氣,昏昏暗暗的,像是要發生什麼大事一樣。
電話鈴響,她接起了電話。
「喂,我是谷雨懷。」她輕輕地、平淡地說。
「是我。」依舊是那讓她心悸的低沉嗓音。
瞿銘,她的工作夥伴,更是她的情人。他是個非常嚴肅,行事作風精明幹練、絲毫不拖泥帶水的男人,英挺的容貌總凝著冷峻的色彩,使得那雙能稱?漂亮的眼眸寫滿幽 暗與無情,他雖有著冷漠的外表,但卻因事業有成,而在上層名流社交界裡,成為女人趨之若鶩的結婚對象。
谷雨懷一驚。「你到高雄了?」
她擰著眉,看了腕表這才發現,他原先預定前往高雄要搭的班機根本還沒起飛。「怎麼了?」
「出了點事,你來趟台大醫院。」
醫院?!她的心霎時狠狠地一抽,握緊話筒的手因而泛白。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像是等待著情緒的平靜。「出了車禍,我撞了人。」
谷雨懷一愣,臉上血色盡褪。「我馬上過去。」
☆ ★ ☆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谷雨懷開著車,焦急的思緒在腦海裡不斷翻騰。
所有的心急都因瞿銘而起。她惟一所愛的瞿銘。
父親和他有個合作計劃,合夥投資海外度假小島。因為她是獨生女,爸爸為了讓她學習經營的技巧,特地安排她跟在他身邊研習觀摩。
也許在初見面時,她的心就淪陷於他那高大有力的身影、魔魅冷然的氣息裡。
愛情來的時候總教人措手不及。儘管他不愛笑、不多話,她仍迷戀於他、癡戀於他,跟了他、從了他,不但成為他的助手,更成為他的床伴。
只是這樣的關係卻是個秘密。走出他們惟一交集的情慾天地後,他是瞿先生,她是谷小姐,彼此只有工作夥伴的關係;
但,這種沒有挑明的約定卻繫絆她一生一世。
無力於自己沒有看清事實的瀟灑,執意不願離開她所愛的男人、所深情的一切,儘管他再冷漠與無心,她仍鐵心一切愛他,無悔地選擇認命與滿足。
收回思緒,她蒼涼地歎了口氣,醫院就在前方。
停好車,谷雨懷趕到台大醫院急診室時,才發現傷者已經轉到樓上一般病房。
上了樓,在走道的另一端,她遠遠地看到瞿銘一個人靠著牆壁,猛抽著煙,頭髮淩亂,已不復早上出門時的平整。
她放緩了腳步,慢慢走向他身邊,她沒開口,只是陪著他一起靠著牆壁凝視著前方。
他一向冷漠冰森的表情此刻卻稍稍透露著心慌,這讓她感覺害怕。
「你不問我怎麼了?」瞿銘嗓音沈嗄問著。
谷雨懷側身仰首與他對視,她撫去他臉上的疲憊。「我沒有勇氣問。」
瞿銘深思了會兒,握住她冰涼細膩的手,貼著自己熨燙的臉;他輕歎,果然惟有她才能平復他所有的躁鬱。
「她的手腳受了點傷,有腦震盪的現象,還要觀察。」
她皺著眉。「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你開車不是一向都很小心?」
瞿銘將一截煙蒂捻熄。「她自己來撞我的車,警方已經確定,她是自殺。」
谷雨懷倒抽了口氣。「怎麼會這樣……」自殺?這需要多大的勇氣!
「還有,她流為了。」瞿銘繼續說道。
流??!谷雨懷驚愕不已,她的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沒事的。」
瞿銘扶著她,在一旁的座位坐了下來,他雙手環抱著她,谷雨懷倚在他天地一般寬闊的懷裡,感受這難得的溫柔,渾身的害怕也漸漸緩和。
兩人相倚偎著彼此,分擔彼此的焦慮,共享一份寧謐平靜。
谷雨懷抬頭凝視著他。「你看過她了嗎?」
「好糟。」
「她會好吧?」她似乎渴望為她天地的他,能給她一絲安心的保證。
「會的。」瞿銘堅定一笑。
沉默,兩人無言地對視。
「我想看看她。」
谷雨懷站起身,她走向前,慢慢打開房門;瞿銘坐在外頭,並沒有隨同進去的意思。
病房裡滿室濃厚的藥水味,病床上躺著一個手腳及頭部纏滿繃帶的嬌小身子,身上插了幾條導管。
谷雨懷走向病床旁,床上的人兒,一頭黑亮的長髮披散在純白的枕頭上,白皙細嫩的肌膚,看不出任何受傷的模樣,倒像是沉睡待王子喚醒的公主,她美極了。
「日本人?」谷雨懷看著病歷表,不覺驚訝地低呼。
不知?何,這女子的出現竟讓她感到絲絲不安……不,想太多了,她只是純粹替瞿銘擔心罷了!
谷雨懷自嘲一笑,她放下了病歷表,再望了床上的人一眼,才走出了病房,輕輕關上了房門。
瞿銘依舊是原先的坐姿,只是指間又多了一根輕煙裊裊的香煙。
谷雨懷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置膝的手,安慰他同時也安慰自己地說:「沒事的。」
瞿銘反握住她的手,懊惱的模樣透露出好多好多的掙扎,他的目光好似望向遙遠的地方。「我不是故意撞上她的,更不是故意讓她流?……」
「我知道。」她環住他的肩。「別想太多,會沒事的。」
谷雨懷抬起頭環顧著四周。「倒是,怎麼都沒看到她的家人?」
「找不到,顯然她是獨自來台灣。她的身上只有一本日本護照,我已經找人幫忙聯絡外交部了。」
谷雨懷暗歎了口氣。「我們該怎麼辦?」
瞿銘沒有馬上問答,按熄指上的煙,繼而,他又點燃了一支煙。
「我會收留她。」他只想努力彌補一切。
★ ☆ ★
「他想收留她。」谷雨懷幽幽地道。
「不錯嘛!代表那個沒良心的無情男人總算還有一點基本的責任感。」白水沁的言談明顯透露出她對瞿銘沒啥好感。
事發後兩天,谷雨懷請好友白水沁相陪一起來醫院探視車禍的那名日本女子。
瞿銘在這兩天裡幾乎衣不解帶地在醫院陪伴照顧那名女子,並「約定」她每天都必須在這個時候送一些所需物品到醫院來。
那名女子已經清醒了,而且觀察結果並沒有任何腦震盪的現象,原以為一切應該要慢慢好轉,只是……「你不曉得,水沁。」谷雨懷滿臉的無措。
此時,輕輕的雨絲緩緩由天際飄落,陰沈的天際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境。
白水沁拉著谷雨懷的手,快步走進台大醫院。「我知道,你在擔心。」
她沉默地點了個頭,一手輕輕拍掉肩上的滴滴雨珠。
白水沁細細望著好友深濃的憂愁。「沒事的,不用?這種事操心,又沒發生什麼事?」
兩人走進敞開的電梯。
谷雨懷不語,眼神沉重地望著電梯裡上升的樓層鍵。
「雨懷,難道他真的對不起你?!」白水沁誤解了她的沉默。「要是他真的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我非宰了他不可!」
其實哪來的對不起?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控訴他對不起她的資格……跟了他兩年,這些日子裡,他不知發生過多少次的情事,就算他真的喜歡上那名日本女子,她也不會覺得震驚。
「他沒有。水沁,你這麼激動完全不像個當律師的樣子。」
白水沁實在是氣不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雨懷,既然無法勸你離開他,我更不想看到你受氣!」
谷雨懷悲淒一笑,她知道一向冷靜的水沁只要談到瞿銘的事就會完完全全憤怒、失控。
「我實在很想勸你早點離開他,那個混帳男人是不會給你任何承諾的,你試了兩年,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你總不能老是做他的床上情人吧!他老大高興沒女人陪他的時候就找你上上床,有女人的時候,你在哪裡?躲在家裡掉眼淚?還是早就麻木,連眼淚都掉不出來了?多麼自己想想吧!雨懷,別再執迷不悟了。」
水沁明明白白完全不留餘地的話,像一根根利針刺在她脆弱的心上。
離開他?來不及了……她早中了癡情之蠱,像個嗜毒的人,不用任何承諾和代價,只要求跟著他。
「我愛他,我只知道這個。」
「哦!總有一天,我會?你背上殺人的罪名,狠狠地宰了他!」白水沁憤然道。
谷雨懷雙手握住白水沁掐得緊緊的拳頭。「他對我很好,我和他的事,有一些共同的默契,你就別擔心了……」
「那你為什麼擔心害怕?」白水沁憤憤不平地打斷她的話。
谷雨懷苦苦一笑。「那只不過是我自己盲目的嫉妒罷了……」
「為什麼?」
「我懷疑我存在的價值。」谷雨懷語氣幽怨地說。
走在醫院安靜冰冷的長廊上,令谷雨懷無措、狂亂的心跳和呼吸的聲音益發明顯。
白水沁深切地凝視著她,心疼的淚珠緩緩凝聚眼眶之中。
「你別嚇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谷雨懷淒涼無比地低垂著頭。「他打算讓一個陌生的女人住進他家,而我這個跟了他兩年的女人卻沒有這樣的資格,這讓我……讓我覺得自己好不如……」無聲的淚緩緩滑下她的臉龐。
白水沁手環著她的肩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說的、該勸的,雨懷早就明白,只是她自身莫名的執著卻是那麼的深、那麼的濃,深濃糾纏到完全化不開,看不清事實。
在病房門前,兩人停住腳步。
「這間?」
谷雨懷無言點了頭。
「要進去?」
她還是點頭,低著頭,雙手慌亂擦去淚水。「當然。」
谷雨懷還沒動手開門,卻聽到從裡面傳來男人和女人歡愉的笑聲。
「我想我們沒有必要進去了。」她已止住的淚又不聽使喚滑落。
白水沁拉住正欲離開的她。「谷雨懷,這是你的選擇,你愛他,就不能逃避,你不能走。」
「可是……」
「別可是了,我們進去。」
白水沁緊勾住谷雨懷的手臂!她打開房門,只是一室的明亮。瞿銘倒是為了這個陌生女人選了間不錯的頭等病房,還佈置了滿室美麗的鮮花?!看來雨懷擔心的事並非只是多慮。
病房裡,那名女子靠坐著枕頭,長長的黑髮斜斜披在右肩,白嫩的肌膚,明眸的大眼,巧笑倩兮;她是那種被男人包圍、奉?女神、擺在手掌心裡呵護的女人。
瞿銘坐在一旁,手裡還削著蘋果,真是完完全全的刺眼諷刺!
「嗨!」白水沁冷冷一笑。「好久不見了瞿銘,你們笑得好開心,我在好遠地方就聽到了。」
白水沁仍不忘諷刺一番。
「你說話帶刺。」瞿銘漠然一瞥,他將手中削好的蘋果切成一小塊,親蜜地餵食病床上的美麗女子。
天啊……看見這樣的畫面,教谷雨懷的心好痛好痛!
白水沁緊緊扶住谷雨懷搖搖欲墜的身子。
「我說話帶刺?您言重了。只是,還真讓人意外,沒想到瞿大少爺這麼貼心,還會削蘋果?這倒讓我大開了眼界!」
白水沁裝作無辜,將谷雨懷推到瞿銘身旁,自己則瞪著床上的女人。「小姐真是好大的魅力啊!」
谷雨懷直挺挺站著,前所未有的酸楚在她胸口漫開,原來不堪和背叛的感覺竟是這樣的難受!
她按住白水沁的手,這才發現水沁的手好冰,她在生氣,她在為她生氣。可是……局面已經夠難堪了,水沁所有的伸張正義都已是無謂。
谷雨懷深吸口氣。「瞿銘,介紹這位小姐讓我們認識好嗎?」
打破僵局,谷雨懷示意性地拍拍白水沁的手,之後,走到床的另一邊。
「還好吧?」谷雨懷對日本女子親切的一笑,審視著她身上其他的傷痕。
「我很好,銘把我照顧的很好。」她生澀的中文有著日本女性獨有的甜膩柔軟的嗓音。
谷雨懷猛然一震,原本白皙的臉更加的慘白。
白水沁憂心地望著谷雨懷,她僵直的身形是那麼的壓抑、那麼的無助,在記憶裡,雨懷總是以「瞿銘」來稱呼他;
「銘」?多麼親密的稱謂,雨懷怎麼承受得了?!
谷雨懷深吸口氣,強擠出一抹笑,轉向瞿銘。「我還等著你替我介紹呢!」
瞿銘放下手中的蘋果,他起身環住日本女子的肩頭。「哦,抱歉,她叫上島也優,來自日本,是來台灣學習中文的。」
谷雨懷忍住強烈的昏眩感,他們親密的模樣,像是一個烙印,火紅的烙鐵印在她心頭,好痛好痛……她強帶著笑,手輕輕覆在上島也優的手背。「也優,我能這樣稱呼你嗎?我是谷雨懷,你可以叫我雨懷,站在那邊的是我朋友……」
谷雨懷停頓下來看著白水沁,直到白水沁笑了,才又繼續。「水沁,白水沁。」
上島也優開心地淺笑著。「我很想開心地大笑來表示我的喜悅,但是我嘴角的傷口不允許我這麼做,我很高興一下子有那麼多關心我的朋友,謝謝你們。」
上島也優看向谷雨懷,她撥動著肩上的長髮。「你是不是銘的女朋友?」
谷雨懷一驚,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是;白水沁則緊繃著身子,等著瞿銘的回答。
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氣息。
「對不起,問出這麼冒昧的問題,我只是猜想像銘這樣體貼溫柔的男人一定是有女朋友的!我只是好奇,沒別的意思。」
「我、我……」谷雨懷慌亂地不知該如何解釋。
「她不是。」瞿銘斷然回答。
他的回答讓谷雨懷驚愕地僵在原地,而白水沁幾乎要衝上前當場砍了瞿銘。
「我跟谷小姐只是工作上的夥伴。」
谷小姐?!谷雨懷欲哭無淚,他輕鬆的一句話卻將她傷得遍體鱗傷,她的情、她的愛,所付出的一切真心竟是如此的不堪?!
白水沁憤怒地大吼。「瞿銘,你不要太過分了,再怎麼說,雨懷也跟了你兩年,你怎麼可以……」
「水沁!」谷雨懷打斷了白水沁的仗義執言,她?高下巴,雙眸直視瞿銘幽邃的黑瞳,嘴角扯出一抹僵笑,如他所願地說:「我的確不是他的女朋友,一切正如『瞿先生 』所說的,我只是他的工作夥伴而已。」
白水沁暗自驚呼。
瞿銘聞言渾身莫名的一震,因為她的否認。只是,自己不是不在乎嗎??何她的撇清竟會讓他如此難受?
室內一片寂靜,谷雨懷直盯著瞿銘陰沈的神情,她臉上強裝無謂,可眼底卻是被傷透的神情。
「雨懷……」白水沁真想狠狠地賞給這個該死的男人一巴掌,更想乾脆砍了他,省得他活在這世上繼續傷人!
「雨懷,不是說好要去看我開庭的嗎?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可以走了。」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帶走雨懷,別讓這不堪的一切繼續傷害她。「走了,雨懷。」
谷雨懷仍看著瞿銘,他和上島也優依舊有說有笑。
「雨懷一定很能幹,我最羨慕女強人了,如果以後我能和她一樣就好!」
「不用,這樣太辛苦了。」
「你們合作多久了?」
「不記得了。」
白水沁扯著谷雨懷的手臂。「走了!」
她僵立不動,張著茫然的大眼。
這時瞿銘說話了,口氣毫不留情。「如果你們還有事,你們可以先走,我陪也優就行了。對了,谷小姐,明天我要帶也優回家,公司預定的會議,你看著辦。」
不等谷雨懷回話,白水沁強拉著她,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臨走不忘狠狠瞪了瞿銘一眼。
☆ ★ ☆
雨愈下愈大,白水沁和谷雨懷冒雨跑出醫院,上了車。
兩人直盯著車窗外的滂沱大雨,此刻,所有的話都無法形容谷雨懷心中苦澀的感覺 。
谷雨懷無意識地望著前方,淚漲在心裡,酸酸苦苦,卻怎麼也哭不出來;雨無止盡下著,像極了她哭泣的心。
原先,她也曾快樂無慮,仔細想想,自從跟了瞿銘,快樂無慮的心情少了;雖然有短暫的快樂,但這些快樂倒像是因為容易滿足,只要是瞿銘的一個笑容、一個突然的溫柔,都可以讓她快樂好久好久……
「想不想離開他?」白水沁問著。擱在方向盤的手握得好緊好緊,她誠心祈求上天,給雨懷一個重生的機會。
谷雨懷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說的是實話,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麼離開或不離開的問題,就算沒有未來,這也是兩廂情願……水沁,我想待在看得到他的地方。」
白水沁像只洩氣的皮球,除了生氣之外,她還有百般的無力感,愛情的定義?何?天長地久?珍視愛惜?然而這些在雨懷的身上根本完全看不到,有的只是她單方面的犧牲奉獻,這樣的愛是愛嗎?連身為雨懷摯友的她也迷糊了……
「我不懂你的想法,一個根本不可能愛你的人,你還有什麼好留戀的?不過,我絕對可以肯定的是,不離開他,你會一直都不好受,你知道嗎?雨懷?」
谷雨懷望著昏暗的天空,梗住的淚徐徐落下……「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完全沒有他我會更難受。水沁,我愛他,真的很愛他;我知道我是傻、我是笨,但我還是選擇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