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虹雙到秀場來探訪,她在休息室找到紀慧蓮,方纔的事已略微知曉。
她用萬金油揉搓著紀慧蓮手肘上的一片瘀青,她繃著一張臉,神情凝重地開口:「這場秀別接了,違約金的問題我來處理。」
紀慧蓮淺淺一笑,倩姊和雙姊是不一樣的。同樣的一件事情,倩姊會給她一些意見,但雙姊會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該怎麼做。但,這都是關心。
紀慧蓮搖搖頭。「我沒事的,只是跌了一跤而已。」
江虹雙審視著紀慧蓮。「你知道我所指?何。」她拿了張濕紙巾,將手拭淨。「雙姊知道你成長很多,但有些事不是說遺忘就能遺忘得了。」
在江虹雙過於探究她內心深處的審視之下,紀慧蓮低下頭無法正視江虹雙的眼神。
「你忘不了他的。」江虹雙瞭然地道。
忘?紀慧蓮心中自嘲一笑,多讓她渴求的字眼啊!
「也許是,我的確在乎他,」她苦笑,而後振作起精神,眼神閃閃發亮。「但這並不代表我還會再為他付出真心,不,我不會了,真的。」
江虹雙凝視著她,看著她堅定的神情,聽著她誓言般的口吻。
沒錯,四年後很多事的確是變了,也許是宋倩和她多心了,只是她此刻心頭的感受,竟和四年前初聞耿介朋和小紀在一起時一樣,所以她才擔心。
因此一向勇敢的江虹雙因為小紀而心生恐懼,小紀的愛恨是絕對的,絕對的愛、絕對的恨!
「小紀,我好怕。」
紀慧蓮因江虹雙的話而心神一震!
「我真的很怕,怕你再受傷……你別接了,好不好?」江虹雙近乎哀求地道。
空氣中瀰漫著沉默的氣息。
須臾,紀慧蓮失神地雙手交纏。「我也怕,但人的心情真的很怪,我是怕沒錯,卻依然期待每天和他在這裡見面,就算是一秒鐘,就算是他眼裡完全沒有我的存在……」
窗外的陽光從白雲的間隙投射進來,紀慧蓮白皙的身影讓人有朦朧的錯覺。她歎了口氣。「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很傻對不對?硬要抓把鹽灑在自己根本從未痊癒的傷口上。」
天啊!江虹雙輕撫著紀慧蓮的手背。「既然無法遺忘,那麼也許你只有選擇逃避不是嗎?」
的確無奈,卻是事實,紀慧蓮輕扯嘴角一笑。「也許是吧……」
江虹雙喜出望外。「那麼你……」
「不,我不會退出。」她還是淡然一笑。
她心意已定,有著無懼的神情,她不願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但,她那投向遠方的目光,卻完全顯露所有的心緒早已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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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結束。
伴著天邊紅霞,紀慧蓮站在木棉凋零滿地的紅磚道上。答應和Tommy共進晚餐,她等他將車子開過來。
微風徐徐吹來,夾帶著身後咖啡廳飄出來的咖啡香,讓這樣的黃昏時刻又加添了些許的浪漫氣息。
不自覺地她輕揚起嘴角,閉上眼感受這場夏日饗宴。
突然,一個煞車聲在她身旁響起,她睜開眼睛看著停在自己面前的黑色高級轎車。
車主走下車,器宇軒昂地直挺在她面前。
他的氣勢依舊是令人屏息。
「有事嗎?耿先生。」她雙臂環抱住自己,在這溫暖的初夏,她竟感到絲微的寒意。
耿介朋二話不說,他拉過紀慧蓮環胸的左手,推高絲綢的衣袖,他凝視著她手肘上那一片瘀青。「這麼巧,竟在同一個地方?四年前你撞上我的車時也是這一手扭傷的。」
紀慧蓮意圖抽回手,卻無法掙脫他的鉗制,她冷冷地瞪視著他,想從那冷峻的面容裡看出一絲答案,為何在經過了四年後,他竟會來糾纏她?
兩人對視,空氣沉重,而後……「放開我。」她淡然地說。
「不。」他說。
紀慧蓮為之氣結,她緊繃著全身的細胞,渾身戒備。「你到底想怎麼樣?!」
無視於她的怒氣,他淺笑,撫著她手肘上那一片瘀青,無數的心思閃爍在他的目光中。「為什麼你的手總是那麼容易受傷?」
他從手肘撫至她的掌心,感受著手心上的粗糙,輕而易舉地看出十根手指因長期碰觸化學物品所遺留的後遺症。
他輕皺眉頭。「你在法國的那兩年一定相當辛苦。」
她冷哼,右手用力揮開他的鉗制,拉好衣袖。「你管的未免太多了。」
紀慧蓮轉身欲離開。
「你不是在等Tommy嗎?你這樣一走不怕他找不到你?」他所有的字眼、語氣全是挑釁!
紀慧蓮回身,無懼的眼神對上他的一派悠閒。「你想怎麼樣?」
他邪氣地笑著,但眼中可看不出任何的笑意。「我很好奇,是什麼造成你的改變?我更想知道你是否真的接受Tommy的追求?」
「關你何事?」她跨步走到他面前,無懼地仰頭冷視著他。「不,我應該說,我更好奇你,好奇你怎麼對我感興趣起來了?你忘了,我是小紀,你不屑的小紀,那個曾經笨得為你自殺的小紀。你不屑她的,你甚至不曾正眼看過她。你遊戲人間,玩弄愛情,一個曾經被你利用過的女人,你好奇她幹什麼?再騙一次?再利用一次?再玩弄一次?還是我該再被你吸引一次?!」她譏笑出聲。
「我是該好奇你,好奇你突然對『小紀』感興趣的原因!」她伸手撫著他臉上剛毅的線條。「別好奇我,對我而言,你是個過去,對於過去,就像是曾經從我身體流出的鮮血一般,我毫不眷戀。」
收回手,她後退一步。「還有事嗎?耿先生。」
毫不眷戀?!他看著她,陰沈的眼打量著她,看著她無懼坦然的眼眸,看著她帶著無謂笑容的臉龐。
終於知道,他竟這麼在乎她的不再眷戀!終於也知道,因自己一時的愚昧而造就了一個這麼尖銳的女人。
耿介朋緊握著雙拳,只能無語地凝視著她。
片刻,他轉身上車,絕塵而去……引擎的聲響在紀慧蓮身後快速消失。
張開手掌,她看著顫抖的手指上似乎還留有他的撫觸。隨即,她意外的發現,掌心裡竟落下一顆透明的水滴,一滴又一滴地接踵而下……
怎麼下雨了?應該是雨吧!不可能是眼淚,在四年前她的眼淚早就流乾了……應該是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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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秀場。
紀慧蓮依照Tommy的指示,在模特兒身上纏上一層又一層的白紗,白紗襯著全身撒滿銀粉的模特兒身上,顯得相當燦爛美麗。
完成後,兩人相偕走下伸展台,看著模特兒在台上搖曳生姿,欣賞這美麗的傑作。
「如何?」她問道。
「相當不錯!」Tommy環住紀慧蓮纖細的肩。「我覺得我們的默契真好,真想把你帶回美國,當我一輩子的Partner,做我一輩子的情人。」
她巧笑倩兮,偎在他懷裡。「真的?找我當Partner?我很貴的。」
「那情人呢?」他正視著她,輕輕擁抱著她。「我愛你,請你接受我,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因他令人感動的話語與熾熱的眼神,她任由他擁抱著,沒有閃躲,甚至有點自私地想要借此點燃她以為早已絕滅的熱情。
只是……「愛」?有可能嗎?從不認為自己還有愛人的能力。
那對於Tommy,這公平嗎?他熱情追求的女人,是一個不想再有愛的女人啊!
她撐離他的懷抱。「Tommy……」
「別急著拒絕我好嗎?」
「可是……」她心急地說。
這時遠處傳來工作人員呼喊Tommy的聲音。
「Tommy,我……」
他撫著她細緻的臉龐。「你只要記住我愛你就行了。我先過去看看,別忘了看我的手勢,這倒是可以測試看看我們的默契有多好。」
她看著他,他總是大方地分享他的熱情,他總是這麼的堅定。
紀慧蓮幽幽地歎了口氣。「好。」
「等我。」
「嗯。」她輕輕點頭,看著Tommy跑開的身影,她的思緒更加雜亂了。
突然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你當真接受他的追求?」
紀慧蓮沒做出任何回應,她收回神,淡去所有的情緒,木然地看向身側。
耿介朋倚在一旁的柱子,揶揄嘲諷地輕撇嘴角。他雙手環胸,臉上有太多複雜難懂的表情,但,絕對陰沈。
紀慧蓮完全不去理會他,從一旁的工作台上拿起她的記事本和筆,她漠然看向前方。
「不想理我?我記得你幾分鐘前還笑得挺開心的,不是嗎?」
心跳猛然加速,她試著平抑。紀慧蓮依著Tommy的手勢,在記事本上寫下注意事項。
「真不想理我?」他重複。
她依舊毫不理會。
耿介朋失去耐心,他走到紀慧蓮面前,顯得怒氣衝天,看到她和別的男人有說有笑,莫名的怒氣立刻排山倒海而來。
「借過,你擋住我了。」她冷然的眼眸對上他的暴怒。
「耿先生?」
「我問你,你接受他的追求了?!」耿介朋陰沈地問。
紀慧蓮輕佻眉梢。「你問了我一個很私人的問題,我想我不必回答。」
她的毫不在乎、冷漠的態度完全激怒了他,怒火熾烈地燃在他的眼底,他沉下臉。
「我絕對有資格來問你這一個問題,畢竟我曾經擁有你,你記得嗎?我們還『差』一點成了結髮夫妻!」
天!他為什麼能這麼殘忍?!在在勾起她努力遺忘的傷!她在心底吶喊著,然而表面上卻力持平靜。
「是嗎?結髮夫妻?」她調侃地重複,看著他陰霾的神情,心痛自己竟會為這樣一個男人而自殘寶貴的生命。
紀慧蓮冷冷一笑,並沒失去慣有的冷靜。「我佩服你,在傷害一個人之後,你還能在受害者面前侃侃而談你的戰績。」
她冷哼。「借過,你擋到我了。」
耿介朋倏地瞇起眼,空氣僵凝著,而後他乾笑出聲。「你果然還恨我。」
她笑了出來,眼底裡卻沒有任何的笑意。「恨?我的確恨你,我並不是聖人,在你這麼對我之後,我怎能不恨你?」
霎時,他慌亂且心悸。「小紀!」
「請稱呼我紀小姐。」她依舊冷然以對。
他仰首,挫敗得想大吼。「你為什麼要把我們之間的氣氛弄得這麼僵?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尖銳?!」
她嗤笑。「尖銳?拜你所賜。」她舉步退開。「你擋住我的視線,我無法工作,失陪了。」
紀慧蓮轉身欲離去,卻出乎意料地被耿介朋一把攫住,猛然的接觸像滾燙的水當頭淋下!
「放開我!」她死命掙扎,大力地推開他。
耿介朋顯得狼狽不堪,只能看著她驚懼蒼白的臉龐。「我只是問你,你真的接受Tommy的追求了?」
紀慧蓮不斷深呼吸,平復狂亂的心跳。「我接受誰的追求,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無關!」
「他不適合你!」耿介朋急道。
紀慧蓮嗤之以鼻。「誰知道呢?又沒試過怎知他不適合我?」
他瞇起眼,眼神轉?犀冷。「這麼說來,你是打算接受嘍?」
紀慧蓮但笑不語,無懼的眼神坦蕩地看著他,直到他氣急敗壞。
「我認識Tommy好幾年了,他離過婚,對愛情並不看重,他是個浪蕩子,根本不會對一個女人專一!」
「你這麼批評你的同好不覺得太過了嗎?」她冷笑。「我又不是沒碰過浪蕩子,沒碰過對愛情不專一的男人,你就別操這個心。況且,我並不認為我們之間的交情深到你可以過問我這些私人的事,我們是陌生人不是嗎?」
「小紀……」
「我說過別叫我小紀,請叫我紀小姐。」語畢,她再次轉身。
耿介朋橫身一擋阻止了她的離去,他不再碰她,因為她劇烈的反應,會讓他想起她所受過的傷。
「借過。」一絲笑容始終掛在她的唇邊。
「你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傷害你的事?」他盯著她,甚至期盼能從她的臉上找到一絲在乎,他看著她,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你說呢?」她笑著,閃過他的身軀,迎接前來找她的Tommy。
「Tommy。」
「有事嗎?」Tommy親密地環住紀慧蓮纖弱的肩。
「沒事。」
她巧笑倩兮地偎在Tommy懷裡,耿介朋的拳頭在口袋裡愈掐愈緊,神情愈益陰沈。
Tommy疑惑地看著耿介朋滿是陰霾的臉色。
「我們走吧。」紀慧蓮說著,兩人相擁離去。
而狂熾的怒火卻在耿介朋的心裡緩緩地、慢慢地延燒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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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殺了!
小紀自殺了!這駭人的消息由台灣快速地經由朋友傳給此刻人在美國的他。
怎麼會?!她怎麼可以!她不該這麼做……是多大勇氣促使她如此傷害自己?有多大的怨恨讓她可以不顧一切地告別世界,以這麼絕然的方式了結自己的生命?!
老天!她是一個這麼脆弱的女人,甚至見不得電視上任何一個血腥的畫面,但她卻可以手持利刃殘害自己!
自責、內疚瀰漫在他的胸口,對不起……他傷了她,傷了一個愛他至深的女人……他是在乎她的,也許只是一小點。但,如果不是那一小點,就算他再如何的想報復宋倩,他都不可能和她交往。
小紀有著快樂純真的笑容,溫柔、甜美、柔順;她擁有令人愉悅和讓人自在的氣質,就像春風一樣可以溫柔每個人的心房。她純潔不染塵俗的美麗讓人心生疼惜……只是那樣的小紀已經變了,而主因卻是他,他改變了小紀。
秀場裡的人們仍然忙碌,耿介朋獨自站在暗處,眼神凝視著工作中的紀慧蓮。
她穿著一件輕鬆的米色卡其褲,長髮紮成一束馬尾,白色的襯衫衣袖捲至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腕上的傷疤被她刻意用一個精緻的銀色寬環遮蓋住。
她沉迷於她的工作,工作中的她散發著炫人的光芒和難得的微笑。
耿介朋?下指上的煙,筆直地朝她走去。
她的笑容在發現他的存在時隨即隱退,築上所有的防備。
他苦苦一笑。「我是凶神惡煞嗎?」
他靠近她,高大的身形帶給她無比的壓迫感,濃濃的男人味籠罩著她,紀慧蓮趕緊退後一步。
「有何指教,耿先生?」
他不斷往前逼近,紀慧蓮只能一步一步後退……
「那個曾經羞澀地偎在我懷裡的小女人去哪了?」他說,低沉的嗓音令人心悸!
紀慧蓮渾身猛然一僵!又退了一步。
他陰沈的面容有著肅殺的神情。「我不懂,四年的歲月如何造就你的改變?」
「夠了!」她後退,直到僵硬的身軀抵住硬冷的牆壁。
「不夠。」他火般的目光燃燒著她,兩手抵在牆面上制住她的自由。「我想找回我所熟悉的小紀,那個會對我笑的小紀,不是這一個讓我陌生難解的女人。」
她渾身僵直,不再冷靜,甚至極度不安。
「放開我!」她推著他寬闊的胸膛,忿忿還擊。「離我遠一點,我的改變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倏地,他抓住她的手腕,大拇指撫著腕上的銀環。
她驚駭不已。「放手!」
他注視著銀環,像是看透銀環後那道終身難滅的傷。「遮住了傷,你又遺忘了多少?」
他看著她。「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
他的話沒帶給她任何的感動,迅速燃起的怒火照亮了她的黑眸,她舉起手用盡全力向他揮去,耿介朋沒有任何的閃躲,任由她的怒氣宣洩在他的臉頰上,紅色的指痕立刻浮現。
秀場迴盪著極大聲的音樂,因此眾人並沒注意到這件突發狀況。
淚刺痛了她的眼。「你不是故意傷害我?」她的眼眶因激動而泛紅。「你敢說你不是故意傷害我的!」
忍住即將崩潰的情緒,紀慧蓮用力推開他,耿介朋踉蹌地後退一步。
她冷冷地瞪視著他。「離我遠一點。」接著她轉身以最快的速度離去。
他目送著她的身影消失於後台的休息室,她逃離了他。
但,那只是暫時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