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春寒料峭。
近來天氣極差,冷氣團來襲,大雨滂沱未歇,再加上寒風刺骨,此不僅是受到人類無情破壞的大自然的反撲,恐怕也是全球暖化問題日趨嚴重後,罕見的低溫。
即便如此,七點鬧鐘一響,呂侑希立刻迅速離開溫暖的被窩,連忙鑽進浴室梳洗。
之後,她照慣例用最快的速度準備好五人份的早餐,接著花一點時間叫醒家中的四個成員──父親及三個尚在就學的弟弟。
她的母親在五年前因癌症過世,照顧家中男丁的責任,就落在她身上,當時還是高中的她,下了課沒有空閒和同學出遊,而是趕到超市選購便宜的特價品,趕回家做晚餐,讓下班的父親及下課的弟弟有熱騰騰的飯菜可以吃。
確定考上大學後的高三暑假,呂侑希便展開了她的打工生涯,直至大學畢業。
上星期,她終於決意辭掉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公司內勤工作,向更高薪挑戰!
就因為這個家需要她盡一份心力,所以她更不能自憐自艾、自暴自棄,要比同齡的人加倍努力才行。
她沒別的興趣,賺錢是她最熱衷的事,照顧家人則是她最甜蜜的負荷。
他們家不寬裕、富有,每個月的金錢支出甚至有些吃緊,不過只要全家人健康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與快樂。
之所以辭掉原本的工作,是為了讓自己意識到沒有退路,也顯示她破釜沉舟的決心與自信!
侑希回到臥室換上前天在夜市殺價買來的粉色套裝,熟練地化上合宜的彩妝,在鏡子前左看右瞧,最後決定捨棄隱形眼鏡,戴上粗框眼鏡,刻意遮掩那雙被誤會愛放電的桃花眼。
侑希反覆確定儀容端整、笑容合宜,才拎起公事包走到飯廳。
所謂飯廳,僅是屋子一隅刻意隔開來的角落,小小的空間,擺著一張陳舊的圓桌充當飯桌,是呂家五口每天齊聚、談笑交流的小天地。
「爸早安,侑邦、侑宏、侑明早安。」侑希坐進自己的位子,輕快的向家人打招呼。
「咦?姐,你今天穿得不太一樣耶!」就讀高二的小弟呂侑明率先察覺出姐姐的不同。
也難怪小弟在學校那麼受到異性歡迎,除了外表清秀,他的感受力纖細敏感,總能輕易抓住女孩子的心。
至於大弟和二弟,一個是運動型陽光男孩,一個是沉迷於書堆中的斯文男生,兩人對於女孩的心思總是遲鈍、不解風情。
總括來說,三個弟弟都挺乖巧,不曾惹是生非,值得欣慰。
侑希揚起菱唇,柔聲向小弟解釋。「今天要去『奇跡科技』面試軟體程式設計師,所以特地打扮得專業一點。」
「侑希,你要換工作?為什麼?」呂父詫異的問:「之前的工作不是做得好好的?」
這年頭時機不好,要找份工作已經不簡單,更何況是奇跡科技那種大企業,想擠進那扇窄門,談何容易?!
女兒雖然畢業於不錯的國立大學,成績也不錯,找工作不難,但要進入奇跡科技,還是有相當的難度。
侑希聽得出父親的擔憂與不認同,其實自己也不曉得是哪來的念頭與勇氣,但心裡就是有一道聲音,催促著她尋求改變,不該只安於現狀,停滯不前。
她要的,不單單是這麼平淡無礙的生活。
平凡沒有什麼不好,可是,她卻感到一絲厭倦。
侑希尚未道出想法,小弟侑明已搶先搭腔。「老爸,姐姐一定有她的考量,你不必太大驚小怪。」
侑希對懂事的小弟報以一笑。「你們慢吃,我該出門了。」喝完鮮奶,她起身出門,如此重要的面試,只能提早報到絕不能延誤。
天候十分不佳,又濕又冷,但並不影響侑希高漲的情緒。
她走出巷口,估計再走三分鐘的路程就會抵達公車站牌,豈料,一台搶眼的火紅色跑車疾駛而過,壓過路旁蓄滿雨水的窟窿,「唰」地一聲,濺起一陣髒污不堪的水花──
侑希閃躲不及,揚起的水漬噴濺在她的外套及新套裝上,灰色的污水迅速在布料上暈染開來,嬌艷的臉蛋也沾染上泥濘,模樣煞是狼狽。
「我的新衣服毀了……」她發出無奈又氣憤、咬牙切齒的低咆。「有車了不起呀!開車不長眼!」
侑希下意識的瞪著車子消失的方向,憑著過人的視力,記住了車牌號碼,雖知派不上用場,她還是習慣性這麼做。
不是她對有錢人有偏見,實在是他們往往以自我為中心、目空一切,把其他人當作次等公民,老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態度,教人看了心裡不舒服。
他們只是有錢而已,不代表他們的生命與尊嚴就比較高貴。
侑希臭著俏臉,美麗的紅唇犯著嘀咕,在她猶豫該遵守時間趕赴面試,還是回家換衣服之際,預計搭乘的公車來到站牌前,稍作考慮,侑希最後選擇上車。
這路公車半個鐘頭才一班,錯過的話,她勢必會遲到。
公車上擠滿了上班上課的乘客,沒人有空暇注意她沾了污泥的服裝。
無論再怎麼擁擠,侑希總是有辦法在狹小的空間中怡然自得,找事情打發漫長顛簸的路程。
時而觀覽窗外的景色、時而選定車上某一兩個特定的人物,觀察對方的表情與動作,別有一番樂趣。
多年搭車經驗累積下來,她還練就一身絕技──可以在搖晃的車上化妝、甚至閱讀書籍時,身體都還能穩如泰山、不受影響。
經過了五十多分鐘,公車抵達終點站,車上僅存的三名乘客紛紛下車,侑希也是其中一名。
刷過悠遊卡,機器發出「嗶」地一聲,扣掉十五元金額,侑希的心口也隨之揪疼了一下。
對她來說,每一塊錢都是得來不易的寶貝,能省就絕不多花。
她可不是吝嗇,是節儉!她深信,省下的每塊錢,都會凝聚成一股力量,幫助自己或別人度過難關。
侑希步出巴士,再步行十幾分鐘,來到一幢高聳入雲,名為「天鎮」的商業大樓,也就是著名「奇跡科技集團」的總部所在地。
她向警衛出示面試通知,登記好身份後,侑希獲得一張通行證,才得以進入大樓。
「管理好嚴格。」搭電梯時,她對著裡頭的鏡子整理微亂的髮絲,一邊喃喃自語。
不過,這樣的確才是大企業的作風,不是一般人隨隨便便就可以入內走一遭。一旦成為奇跡科技的員工,走路都有風!
無論如何,侑希都渴望獲得軟體程式設計師一職,成為人人稱羨的科技新貴,除了好聽的頭銜,更重要的是收入會是之前工作的一倍,甚或更多。
光想到白花花的鈔票,侑希就忍不住嘴角上揚。
但願老天保佑,她能順利被錄用,成為奇跡科技的員工。
說起「奇跡科技」,在這二十年內,以驚人速度晉陞亞洲百大企業。
近來在人事上有不小異動,而最大的事件,莫過於奇跡科技徐總裁的獨生子將回國擔任執行長的職位。
據說這位執行長長年都在國外唸書,取得雙碩士學位後,留在奇跡科技的紐約分公司工作,從基層主管做起。
和所有員工相同,他也必須接受業績考核,甚至被以更高的標準要求著,這是現任總裁的用心良苦。
今日所受的磨練與苦痛,是未來邁向康莊大道的墊腳石。
這位徐家獨子的身份似乎刻意被保密著,連他回國都半個月了,也不見有報章媒體披露他的長相。
大概長得見不得人吧?!侑希腦海中浮現這樣的結論。
而對奇跡科技的種種消息,她都是從報章雜誌的文字報導得知,接收到的訊息跟大家沒兩樣。
等她考進奇跡科技,說不定有機會可以見到執行長,到時她就偷拍他的照片,再賣給雜誌社,搞不好可以撈一筆。
「嘻。」侑希兀自打著如意算盤,抿嘴竊笑。
當!電梯抵達十五樓,面試會場就設在這樓層的大型會議室。
侑希望了明亮的鏡子最後一眼,推了推眼鏡,對反映出自己的影像自信一笑,然後挺起胸膛,往會議室而去,準備接受考驗。
***
偌大的會議室內,空間寬敞明亮,每個座位上都配有一部功能齊全的電腦,以及先進的投影設備。
長型會議桌坐滿了五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座位中間的主考官是當中最年輕的,他低著頭,專心的審閱手中厚厚一疊資料,那是今日面試者的履歷及應徵作品。
才早上十點半,身為奇跡科技執行長,亦是此次征才活動的主面試官──徐要薰已經面試過二十多個應徵者。
在午休前,他必須面試完五十個人,下午一點開始,將展開另一波面試,總計要和一百位面試者見面、談話,這是今日排定的目標與行程。
然而截至目前,尚未有任何人引起他的注意,所呈遞的作品也沒有絲毫令人驚艷之處。
在下一位面試者進到會議室前的空檔,徐要薰啜了一口已冷卻的咖啡,眉頭微微攏起。
他重重放下杯子,發出杯盤碰撞的鏗鏘聲響,加上他肅穆的表情,讓現場氣氛顯得僵冷凝滯。
同席的陪考官個個屏氣噤聲,屈懾於他的威嚴。
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徐要薰這位執行長高高在上的氣勢與派頭,成功地讓底下的部屬敬畏三分,特別是公司老臣,從他身上見識到果敢與決斷的魄力,果真是「虎父無犬子」,於是從起初的反抗,漸漸願意聽從命令,為公司將來的接班人效力。
有如此出色的兒子,總裁也可以安心退休,完成和總裁夫人環遊世界的計畫,開啟另一段豐富愉悅的人生。
「執行長,要不要先休息十分鐘再繼續?」陪考官之一的遊戲創意部總監,語氣討好的建議。
「不必了,繼續。」徐要薰語調沒有起伏,教人摸不清他的真實情緒。
他一聲令下,所有人再度正襟危坐,打起精神進行接下來的面試。
「三十六號,呂侑希小姐請進。」
徐要薰斂眸凝視手中履歷表上的大頭照,似乎記起什麼,眼底閃過一抹光芒,旋即隱沒。
幾秒鐘後,侑希從容的走進會議室,站定後先向負責面試的五個人行了一記鞠躬禮,展現她有禮的一面,博取良好的第一印象分數。
「呂小姐,請坐。」徐要薰的視線始終落在她的面容上。
「謝謝。」侑希依言坐在主考官面前的椅子上,漂亮的紅唇揚成好看的弧度。
「可以請你摘下眼鏡嗎?」徐要薰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這突兀不相干的請求,引起其他陪考官的詫異,當事人侑希也難免感到困惑,但隨即開始覺得眼前的男人有幾分眼熟。
瞥了他面前「主考官」的牌子一眼,侑希按捺住疑惑,遵照他的話,把用來表現專業的黑色粗框眼鏡取下,露出明媚的雙眸,並附贈一記迷人的微笑。
看見她美麗的模樣,其他幾位陪考官紛紛暗自驚歎。
她張貼在履歷表上的大頭照已經夠美麗了,但本人更加明艷動人,眾人不禁心情大好,對執行長犀利的眼光欽佩不已,間接造福了他們有些昏花的眼睛。
再次證明,美好的人事物,確實有讓人愉快的魔力。
徐要薰直視她片刻,忽而揚高嘴角,嗤笑一聲。
看著他充滿譏誚的笑容,侑希先是一陣狐疑,隨後睜大美眸,頭皮發麻──
「看樣子,你好像也認出我了?」徐要薰撇唇,低沉的說。
侑希萬萬也沒想到,居然還會遇見他,並且還成為面試她的主考官,握有錄用她與否的生殺大權。
為什麼偏偏是他?!瞧他那副高傲自大的嘴臉,一定在為逮到機會「報仇」而洋洋得意。
侑希垮下臉,對進入夢寐以求的奇跡科技的期待全盤落空。
她可不相信像他這種欺侮弱者還理直氣壯的人,會不計較兩人之前所發生的衝突,不帶絲毫個人情感、就事論事,憑著良心評斷她精心苦思的作品。
他會記得她,可見他還對幾天前發生的事耿耿於懷。
她也不想在一個小鼻子、小眼睛的臭男人底下做事,同流合污!
感受到她不馴的眸光與強烈的敵意,徐要薰感到饒富興味,看來眼前這個外表嬌媚、個性帶刺的女人,對他的印象並不怎麼好。
撇除掉她不分青紅皂白的正義感不談,她能見義勇為、打抱不平,在這人情淡薄的冷漠社會中也算難得。
但若她能再多一點分辨是非的能力,也許他會多欣賞她一點。
「呂小姐穿這樣來面試?顯然不太尊重這次的面試。」徐要薰盯著她淺色套裝上數處泥巴髒污,冷銳的問。
來了!來了!開始找碴了。
侑希沒好氣的瞪住他趾高氣昂的男性臉孔,盡量心平氣和的回答:「早上出門時,被一輛車號AC-888X,超級招搖的紅色保時捷911跑車濺起的雨水弄髒的,為了能準時抵赴奇跡科技,不得已才穿著髒衣面試。由此說明,我是因為重視今天的面試,才會一身骯髒出現在大家面前。」
侑希自覺錄取無望,索性直言。
聞言,徐要薰的眉心驀地糾結了一下,俊美的臉孔流露出訝異之色,表情若有所思。「AC-888X的紅色保時捷911?!憑什麼這麼肯定?」他低沉的嗓音透著質問的意味。「女人通常都對車子一竅不通,也不會特別去記車號。」
「抱歉,我恰巧對車子有那麼一點點興趣,並且有留意車號的習慣。」侑希也不怕得罪他了,口氣算不上好。
她的話聽在徐要薰耳裡儼然十足挑釁,彷彿衝著他而來。
旁人也察覺出兩人針鋒相對的敵對姿態,莫不感到一頭霧水。
「呂小姐,我想,你的理由並不能算是合理的理由,那只會徒增你的無知及無能。」徐要薰也把話說得直白。「解決問題的方式不止一種,你所面臨的情況,其實可以很簡單做到兩全其美,但是呂小姐只顧及單方面,你所做的決定,彰顯出你沒有足夠的應變能力,這是極大的問題。」
他這一番話,等於全盤否定她的能耐。
侑希沒有迴避他銳利的黑眸,也不打算就此作罷。「主考官的意思是說:我活該一早走在路上,被一個駕著千萬進口跑車、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臭屁鬼,噴得滿身污泥?」
她昂起下巴,義憤填膺。「確實,我可以自認倒楣,當下折回家換衣服,再搭計程車趕來這裡面試,但損失的時間與金錢,要找誰索取?是奇跡科技還是那個開著跑車的混蛋?!」
侑希條理分明,確切表達出她的憤怒,和對他所講的輕視言詞的不滿。
兩人一見面就唇槍舌戰,並且有越演越烈的趨勢,搞得陪考官如置五里霧中。
不過,這年輕貌美的小姐還真是勇敢,非但不畏懼執行長的威嚴,還理直氣壯的為自己伸冤,那股蓬勃的生氣,不禁讓人聯想到渾身是刺的玫瑰,誘人卻也會傷人。
徐要薰眉頭抽動了一下,冷哼一聲。「呂小姐伶牙俐齒,可惜這樣的才能,並不是我們所需要的。」
聽見執行長直接判她出局,陪考官們不由得感到失望,他們希望公司多個美女員工的希望宣告破滅。
「這是你個人的借口吧?!」侑希發出不平之鳴。「你真的有好好看過我的作品嗎?有你這種公私不分的主考官,真是奇跡科技的不幸!」她一氣之下,忍不住說了重話。
「呃……呂小姐,你冷靜點。」陪考官中年紀最長的業務部經理出面緩頰,試圖冷卻一觸即發的場面。
「我很冷靜!」侑希挺直腰桿,強調道:「我不會為了要這份工作,就壓抑自己、出賣自己的人格和原則。」
「真是有骨氣。」徐要薰的語氣很冷,直接把她的履歷及作品扔進「已處理」的盒子中,趕人的意思濃厚。「你可以離開了。」
結果,這次面談晤見完全沒有涉及工作方面的問題,就在一連串不愉快的言語往來中不歡而散。
接獲離場命令,侑希粉拳緊握,萬般不甘心。
「怎麼?捨不得走?」徐要薰抬眼,故意激怒她。「一直盯著我看,我會以為你對我有意思。」
「我就是瞎了眼,也不會看上你!」侑希一臉嫌惡。「我才擔心,你這樣針對我,是不是故意想引起我的注意。」她一副快吐的樣子,擺明受他青睞是件噁心、反胃的事。
意外的,徐要薰沒有反唇相譏,他定定的睨住她,俊美的臉孔覆蓋一層冰霜。
「呂小姐,你可以離開了,請等候通知。」最年長的陪考官陪笑道。
就這樣,侑希被請出會議室,她當然清楚,自己將被列入剔除名單中,成為拒絕往來戶。
但她不能就這樣回家,至少等她見過新上任的執行長,拍他幾張照片賣出去,以彌補她大老遠跑這一趟、又受滿肚子氣的損失!
嗯!就這麼決定。
***
傍晚六點半,徐要薰結束一天的工作,準備開車離開公司。
他取出防盜器朝愛車停駐的方向按了一下,一輛風騷的火紅跑車立即發出解鎖的聲響。
那是價值千萬的保時捷,車號是易記的AC-888X,兩者皆是權貴的象徵。
徐要薰坐進駕駛座,心裡悶悶不樂。
他並不知道,早上他開車時濺起雨水,噴灑到某個人身上,而那個人正好是曾和他有過齟齬,又湊巧來面試的女人。
如果她的措詞能夠不那麼強烈,或許他會當場承認他的無心之過並道歉,然後明快的答應支付洗衣費用。
在那樣的情況下,為了保留身為執行長的顏面,他自然無法坦然。
徐要薰壓下滿腔悶氣,強迫自己把不愉快的事拋在腦後,啟動引擎,將車子駛出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