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平底鍋裡的荷包蛋盛上精緻的餐盤,德菲關掉爐火,脫掉圍裙,端盤上桌。
「阿修、梅姨、平叔,吃早餐囉!」她張羅好餐具後,先到客廳通知司機、負責清潔工作的大嬸,以及年逾五十的廚師。
「收到!」和德菲同齡的阿修誇張的從椅子上跳起來,向她行了個舉手禮。
德菲淡然一笑,隨後轉身踅回廚房,端著擺放豐盛餐點的托盤往主臥室而去。「范先生,你起床了嗎?」
「嗯。」隔了一會,房內的范兆恩有了回應。
「那我進去囉。」獲得允許,她開門入內。「范先生,吃早餐了。」她將早餐端放到房外寬敞的觀景台圓桌上。
連續幾天濕黏黏的下雨氣候,今天終告結束,躲了幾天的太陽露了臉,一掃幾日來的陰霾。
「今天在外頭用餐好嗎?」德菲走到他身旁,柔聲徵詢他的意願。
范兆恩未置可否。
沒有異議,就是答應了。一個月相處下來,德菲抓到了不少盡量不惹他生氣的訣竅。
她俯身攬住他的手臂,想攙他起身。
范兆恩不領情的甩開她的手,依舊排斥他人的觸碰,但唯獨對她放輕力道,不若對其他人那般激烈。「我自己會走。」他欠佳的口氣也沒有改變。
「嗯。」德菲愉快的回答,壓根不在意他的態度有多惡劣。
范兆恩極力想忽略她的存在,盡量控制自己的心情不受她影響。
這一個月以來,無論他怎麼對她大發雷霆、吹毛求疵,她都無動於衷,甚至有越挫越勇的趨勢。
她的執拗令他惱怒,她的溫柔是種負擔,但他居然對一個毅然闖進他生活的看護產生好奇?!
他曾猜測過她的年紀、想像過她的模樣,更想知道究竟是何原因,讓她堅持留下,不肯離開?
她要的,到底是什麼?
范兆恩分神的思索著,沒注意前方的障礙物,眼見就要撞翻一桌早餐。
「小心!」德菲及時將他拉到一旁,雖然解救了可口的早餐,卻免不了跌倒的命運──
德菲沒穩住重心,連帶的也將他拖下水。
「對不起……」德菲撐起摔疼的身子,無暇顧及自己,只在乎他的情況。「兆恩……」情急之下,她不禁真情流露直呼他的名,那刻劃在她心版上、難以忘懷的名字。
范兆恩聽見了,心頭微微一震,對那聲調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他卻聯想不起任何相關的影像。
「妳……到底是誰?」他沉著俊臉,覺得她的身份並不單純。
德菲大吃一驚,心跳停了中拍,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要以為他是不是想起了什麼。「我……我只是一名看護啊!」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擠出話來。
她淡雅的氣息在他鼻端縈繞,柔細的發隨風輕拂過他的臉,刺激著男性感官。
范兆恩抬手輕觸她的粉頰,細緻的膚觸如上等絲絨般教他留戀。
德菲瞠大美眸凝視著他,屏住呼吸,陷入過往的甜蜜情境中,內心波濤洶湧,淚水悄然淌落,沒入他的掌心。
范兆恩微怔。「妳哭了?」他的嗓音有些嘶啞。
不帶絲毫火氣的關切,分明是最初她所熟識的,那個溫文儒雅、溫柔多情的好情人,這才是真正的他……
思及他的轉變與現下的失意,德菲的眼淚更加氾濫,她連忙咬著唇,禁止自己哭出聲。
不斷滴落的淚水在他手裡漫開,在他掌中深刻的線條間蜿蜒,他放縱著她發洩情緒。「為什麼哭?」話既出,范兆恩也被自己多餘的疑問嚇到。
禁錮已久的狂烈愛意在他關心的言詞下破閘而出,德菲傾身獻上沾滿淚水的唇瓣,親吻他冰冷的薄唇──
她的主動讓范兆恩倍感詫異,也觸動了他塵封的心弦。猶豫須臾,他伸手壓住她的後腦,奪回主控權,佔有她的芳唇。
德菲癱在他懷中,激動地回應他略顯霸道的攻勢,釋放滿腔深沉的愛戀。
「你們在幹什麼……」
一道顫抖的女聲自他們身後貿然響起,打斷了進行中的熱吻,將兩人拉回喧鬧的現實。
德菲如遭雷擊,無法動彈。
「兆恩……你們……」對方語不成句,美麗的臉龐是不敢置信的錯愕神情。
范兆恩率先從僵局中回神,不疾不徐的開口。「Joan,怎麼有空來看我?」沒有焦距的黑眸,任何人都讀不出他的情緒。
「我是瞞著爸爸來的。」Joan的語氣和表情一樣哀怨。
她好不容易爭取到台中出差的機會,並費了一番功夫才打發了父親指派給她、表面是照顧她,實際上是負責監視她的助理,沒想到竟會撞見自己的未婚夫和其他女人擁吻的畫面,讓她大受打擊……
「來幹什麼?」范兆恩的態度並不熱絡,甚至稱得上冷淡。
他試著起身,德菲才如夢初醒的回過神從旁協助,讓他坐上椅子。縱然心頭一片紛亂,她卻不能失職的扔下他不顧。
Joan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他們之間良好的互動,既羨又妒。
自從范兆恩車禍失明後,他就不讓任何人靠近,現在他願意讓一個外人親近,卻對她這個未婚妻形同陌路,教她怎麼甘心?!
Joan一臉委屈,答得理所當然。「當然是來看你呀!」
她是真的渴望能成為他的妻子,因為她真的愛他,訂了婚之後,他便絕口不提婚禮的事,明顯是有意拖延,還一拖就是三年……
「一個瞎子,有什麼值得妳特地來探望?」范兆恩輕笑,字裡行間是晦澀的自嘲。
「范先生,請你別這麼說。」德菲鎖著眉,又生氣又心疼。
他曾經那麼意氣風發,如今卻得仰賴別人,內心的衝擊與痛苦可想而知。
她不希望他自我放逐,用他憤恨的心態曲解旁人的善意,沉溺在絕望的泥淖之中無法脫身。
Joan瞪了德菲一眼,似在怪她搶了自己的台詞,對她的偏見與敵意更甚。「兆恩,你知道我一直都……」
接收到對方不友善的目光,德菲心虛的垂下頸子,心中又甜又苦。
「人妳已經看過了,可以走了。」范兆恩下達逐客令,存心打斷Joan的話,她的真情告白並不會改變些什麼。
他很清楚她被她父親限制行動的原因──當初他前景看好,所以雙方家長極力促成他們的婚事。現在,他只是個瞎眼的廢人,她父親自然不會認同這樁婚約,自毀女兒的幸福。
意外發生以來,范兆恩就徹底體認到何謂人情冷暖,身邊所有人都一一棄他而去,連他們向來最拿手的阿諛奉承都省略了。
包括他的母親,她最重視的始終是事業,他充其量不過是她國度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失去了「鼎新集團總裁」的光環,他就只是個不中用的軀殼,一輩子注定只能與黑暗為伴。
不論Joan當初是出於自願或被迫接受她父親安排的利益聯姻,在醫生宣佈他眼睛失明的那一刻起,婚約恐怕就已自動失效了。
對范兆恩而言,這反倒是種解脫,他一點都不感到惋惜。
以男人的觀點來看,Joan確實是個近乎完美的女人,美麗、家世優異、有內涵又不過於驕縱任性,但在上流社會,處處可見這樣的女人,她並不特別。
他不愛她,這一點他很肯定,他的心裡深處似乎早已有人佔據,不過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的人究竟是誰。
那個人跟造成他選擇性失憶所遺忘的那部分,有沒有確切關係?
「還不走?」范兆恩的語調沉了幾分。
咬了咬唇,Joan做了「重大決定」。「我……我想留下來陪你吃早餐。」這是她唯一想到的借口。
范兆恩面無表情,頓了下,最後還是給了她台階下。「隨便妳。」
Joan緊繃的神經這才略微鬆弛,喜悅的表情像是被宣判無罪的犯人。
「我馬上去準備。」德菲心頭酸酸的,卻又有些高興──
答應讓對方留下來的他,其實靈魂本質還是溫柔體貼的……
德菲的心思百轉千回,又繞回剛才的吻──他究竟抱持著何種心態親吻她?
這疑問在她心底不斷的擴大再擴大,讓她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始終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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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Joan居然準時在早上八點報到,然後一樣留下來吃早餐,並且找盡話題想和范兆恩攀談。
奇怪的是,范兆恩也沒有反對,放任她來去。
德菲後來才知道,這位氣質出眾的Joan小姐就是「華明銀行」總裁的掌上明珠,亦是他的未婚妻。
這訊息還是司機阿修告訴她的!
她早知他訂婚的消息,也知道他訂婚對像家世顯赫,兩人外型又極為登對,據說是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
當初消息一傳出,德菲已然殘破的世界瞬間被摧毀殆盡,因為心痛,她才確定原來自己還活著、還會呼吸。
她並不堅強,也曾一度有過輕生的念頭,但是病患們與病魔奮鬥的強韌生命力與意志力,如同當頭棒喝般狠狠地打醒了她。
她想起意外喪命的雙親,他們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失去了寶貴的性命,被剝奪繼續生存的權利,而她竟然想親自結束他們給予自己的生命?!
那晚,德菲發狂似的痛哭了一場,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淚,她崩潰的精神狀態才奇異的歸於平靜。
而曾令她椎心刺骨、沒勇氣多看一眼的畫面如今就在眼前上演,她不得不承認他們確實很相襯,兩人在一起賞心悅目,猶如愛情電影中的男女主角。
說不嫉妒是騙人的!要不,她的雙眼不會感到酸楚刺痛,讓薄霧氤氳了視線。
渺小如她,無力改變些什麼,只能消極接受命運的安排與無情的捉弄。
德菲守在一旁,看著嬌貴的銀行總裁千金放下身段,親自餵她的未婚夫范兆恩吃早餐。
以女人的眼光來看,Joan對他的感情與關心是真心的,他並不寂寞,不是嗎?
可惜,范兆恩卻很不給面子地揮開Joan的手,打翻了她手中盛滿食物的碗,碎片散了一地。
「少在這裡礙手礙腳的。」他不耐煩的低吼,在安靜寬敞的空間裡顯得格外響亮。
德菲猛然回神,趕緊趨前收拾昂貴瓷碗的殘骸。
Joan的美眸淚光閃爍,幽怨的盯著未婚夫,模樣楚楚可憐。「兆恩……」一連兩天都受到委屈,她高傲的自尊心被嚴重踐踏,尤其還有外人在,教她情何以堪!
德菲處理好地板上的髒污,起身正要走往廚房,卻被范兆恩叫住。
「德菲。」他用寵溺的語調喊著她的名。
德菲為之一震,剎那間時空彷彿拉回了多年前他們熱戀時,每當他親暱的喚完她的名,接下來就會從身後擁住她,並在她耳鬢留下一記親吻。
往事如潮水般湧入腦中,德菲像被下了定身咒似的,全身僵化。
「德菲?!」范兆恩又加大音量叫了一次。
以他的經驗,她應該會在第一時間就來到他身邊,因此他對她此次的怠慢十分不滿。
好一會兒,德菲的思緒才慢慢恢復運轉,急急忙忙回他身畔聽候差遣。
「范先生有什麼需要嗎?」和他說話時,她總會傾身靠近他,這是以前交往時不知不覺養成的習慣動作。
專屬她的馨香鑽進范兆恩鼻腔,勾他想起昨日與她的熱吻。她柔嫩芳甜的唇,當下的確挑起了他的渴望……
他冷不防攬住她的纖腰,沒有防備的德菲順勢倒臥在他懷裡。
在場的所有人──除了Joan,尚有司機阿修、廚師平叔及清掃阿嬸梅姨,四人目睹這一幕,莫不瞪大眼睛。
特別是阿修,根本是慘叫出聲!
德菲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啊!嗚……
德菲本身也傻了眼,腦袋再度當機。
「我比較喜歡讓她服務。」范兆恩嘴角微挑,氣定神閒的宣告。
他的男性氣息噴拂在她敏感的頸項肌膚,惹得德菲一陣輕顫。
「兆恩……你怎麼可以這樣……」Joan兩泡淚眼直盯著他,哽咽的語氣有著指控的意味。
「怎麼樣?」他撇唇冷嗤。「像這樣?」語畢,他低頭在德菲的粉頰上偷了個香,營造出兩人親密的假象。
全身血液逆流往腦部集中,德菲當機的腦袋轟轟作響,好像隨時都會爆炸。
原來他們之間的關係確實不尋常,昨天的熱吻就是最好的證明。「你們……」Joan惱羞成怒,氣得說不出話來。
「不……」德菲亟欲澄清,開了頭卻無法往下說。
范兆恩收攏擱在她腰際的手,壓低的嗓音在她耳畔警告。「配合一點!否則下一個捲鋪蓋的就是妳!」
他的薄唇根本是貼在她的貝耳上,在旁觀者眼裡更添幾分曖昧。
德菲垂下眼睫,輕抿著唇,只能動也不動的繼續待在他懷裡。
她可以違抗他的命令,反正也不是沒這麼做過,可是這回她猶豫片刻,然後選擇順從。
並非她怕了他的威脅,他要她滾蛋的次數早已多得數不清,而她還是一樣在屋子裡來去自如。
她只是一時嫉妒心作祟,才讓她做出如此自私的決定──她不是聖人,一樣有七情六慾、癡嗔愛怨,會受情緒影響。
要她跟他演出一對戀人一點都不困難,因為他們曾經那麼相愛,只是迫於現實的無奈,必須各奔他方。
她對他的感情數年如一日,在見到他的那刻,她才驚覺深藏在心底的愛戀非但沒有隨著時光流逝而有所減弱,甚至像是醞釀許久的酒,時間愈久,愈發濃烈。
范兆恩放緩了臉部線條,露出難得的笑容,不過,這純粹順應「劇情」所需,而非發自內心。
「她只是個看護啊!」Joan美麗的臉龐一陣青、一陣白,泫然欲泣。
「那又怎麼樣?」范兆恩唇邊的笑痕更深。「一個看護、一個盲人,挺配的,不是嗎?」
他自嘲且自卑的口吻,揪痛了德菲的心,即便就停靠在朝思暮想的胸膛前,她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Joan想反駁,偏偏啞口無言。
「妳能像她一樣,隨時陪在我身邊,忍受我的脾氣,沒有半句怨言嗎?」范兆恩緊緊摟著懷裡的人兒,字字清晰的質問Joan。
明知他說的並非肺腑之言,僅是欺騙對方的謊言,德菲仍被他的一番話打動,覺得這一個多月來的努力沒有白費。
Joan張著嘴,有所遲疑。
「妳能忍受別人的眼光和譏笑,說妳有個瞎眼丈夫嗎?」范兆恩繼續追同,語氣十分咄咄逼人。停頓了下,他接續道:「就算妳能忍受,妳父親也不能。」
這一點無庸置疑,畢竟,堂堂一名銀行總裁,說什麼也絕不可能接受有個瞎眼女婿,所以就算他們兩情相悅,也終將沒有結果。
他所點出的問題,說真的,Joan從來沒有想過,經他一提,她才試著想像他所描述的情景,旁人的異樣眼光與指指點點、父親嚴厲憤怒的臉色,在在都令她感到難以應付。
范兆恩從她的沉默獲得最好的答案,遂咧嘴冷笑道:「妳一直都那麼天真,Joan。」他的口氣很諷刺,笑容殘酷。
聽著他傷人的言語,縱使不是針對她,德菲心中依舊悶痛難當。
因為她覺得自己是致使原本性格開朗溫柔的他,轉變成如今陰暗冷淡性情的罪魁禍首之一。
多年來,她沒有一刻忘記自己屈就於現實考量而做的抉擇──毅然犧牲他們的愛情。愧疚就像巨蟒般勒著她的心頭,午夜夢迴,她總是淚流不止。
她由衷地希望他能幸福,如此一來,她才能自罪惡感與自責中解放出來。
然而,卻事與願違……
她到底能夠做些什麼,方能消除他滿心的怨與恨,並且讓他相信他還有幸福的可能?
德菲望著范兆恩俊美依舊的臉孔,心中千頭萬緒、百感交集。
若他視覺正常,便能輕易的從她眼中看見赤裸裸的愛戀與心疼,但卻也因為他看不見,才讓他們有了重逢的機會。
造化弄人啊……
「Joan,聽清楚。」范兆恩再度打破緘默與凝重的氛圍。
Joan已約略猜測到他將要脫口的話,會有多殘忍。
「妳很聰明,想必妳也察覺到了──我不愛妳,從來沒愛過妳,以後也不可能愛妳。」范兆恩字字鏗鏘,坦白卻傷人。
至此,Joan終於還是落下淚,感到難堪之餘,也深覺被羞辱!
訂婚三年,他今天才告訴她,他不愛她?!
卻可以在短短的時間內愛上照顧他的看護?!
也就是說,她連一名女看護都比不上?
這樣雲與泥的比較,嚴重打擊Joan的優越感,徹底激怒了她。「你……你好過分!」教養良好的她說不出什麼難聽的字眼,連罵人都不具殺傷力。
范兆恩的策略確實收到效果。「我不但過分,還很齷齪、卑鄙。這樣的男人妳也愛?真是沒眼光。」他訕笑道。
Joan真覺得自己識人不清,沒想到他竟然那麼卑劣!
她一秒也待不下去,抓起名牌皮包,頭也不回的離開。
聽到門板落合的聲音,范兆恩的笑容立即消失,恢復平常的冷峻。
他鬆開懷裡的嬌軀,也一併關起心門,並上了鎖,拒絕任何人進駐。「妳可以走開了。」
德菲默默凝視他憂鬱深沉的俊美臉孔,突然有了另一番體認──
或許他的無情並非真的無情,而是另一種變相的體貼……
如果是她,她也會採取和他相同的作法。
但誰能告訴她,為了對方能夠幸福而斬斷一段緣分,到底對或不對?
而幸福,又該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