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穿衣鏡前,褚映珣反覆打量著自己身上精緻典雅的小禮服,心中既緊張也感慨。
一早,邢聖便開門見山的向她提出請求,希望她能充當他的女伴,出席今晚的賑災慈善酒會。
從她來到邢家,他便一直對她照顧有加,她實在沒有理由、更沒有立場拒絕。
得到她的應允後,他便差人帶她到高級名牌服飾店,挑選她喜歡的禮服款式。
從她踏進大門到離開都備受禮遇,縱使曾是人人稱羨的企業千金,看過許多大場面、也習慣被服侍,但如此龐大的接待陣仗,還是第一次碰到。
況且,這段日子她背負巨大的債務、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心境上的卑微早讓她遺忘昔日的風光,也不得不忘,這樣她才能照著計畫進行。
她並非留戀物質享受才想奪回那應該屬於她的一切,她不容許、亦無法原諒曹仲謙那個可怕的偽君子,糟蹋父親的心意。
稍早,她透過電視看到曹仲謙意氣風發的出席記者會,宣佈將與全球著名集團合作,在香港建造全亞洲最大的度假村,出盡風頭。
相較之下,她更顯弱勢。
思及此,映珣不禁垮下肩膀,頹喪的歎了口氣,嬌美的臉龐染上一抹愁緒。
自從那天離開邢拓的片場後,她再也沒去找過他,而他也沒回來過,她的計畫於是乎停滯不前。
也許,她應該聽從邢拓的建議,轉移結婚對象,說不定機會還大一些……
頓地,邢拓輕浮的笑臉以及事發突然的吻,佔據她的腦海,一股熱氣自頭皮蔓延至腳底,將她紊亂的心思攪得更混沌不清。
他明明不喜歡她,又為什麼親吻她?這個疑問不斷在她腦中盤旋,始終推敲不出一個可能性,卻沒有探究自己在意的動機。
「抱歉,讓妳久等了,準備好了嗎?」
一道帶著笑意的溫柔聲音驟然響起,讓凝思出神的她嚇了一跳。
邢聖睇著她略為慌亂的俏顏,試探道:「在想些什麼?想得那麼入神。」連他站在她面前好一會,都沒發現他的存在。
「沒有。」她垂下眼,小聲的否認。
她說謊的技巧不夠高明,他一眼就識破,但並未追問。他話鋒一轉,由衷的讚賞。「妳真美。」
聞言,她的頸子彎得更低,雙頰微熱,吶吶的致謝。
他膠著的視線同樣令她感到不自在,但和邢拓相比,少了呼吸困難的症狀。
她總是不自覺拿他們兄弟倆比較,卻遲鈍的衡量不出兩者在她心中的差別。
「妳一定會是晚會上最耀眼的女人。」邢聖很自然的脫口而出。
他的聲音很誠懇,替她增添不少信心。
相同的話若從邢拓口中說出來,便會顯得油腔滑調、毫無可信度可言。她暗自批評。
在造型師做完最後確認後,兩人相偕離開,搭乘氣派的加長型凱迪拉克前往會場。
坐在足以讓人翻好幾滾的豪華轎車裡,身旁還有一名風度翩翩、事業有成的男人,映珣卻有種錯覺──
自己彷彿是坐在南瓜馬車上的灰姑娘,酸酸澀澀的。
失去的一切──包括被摧毀殆盡的尊嚴──真的有可能憑著她的一己之力要回來嗎?
她完全沒有把握。
從洗手間出來後,映珣發現邢聖正和幾位商場大亨相談甚歡,於是默默的站在角落等候。
也才不久前的事,她還陪同父親參加類似的晚宴,落落大方的在名流政商之間周旋,如今卻覺得格格不入。
她害怕有人認出她、問起她的近況,所以她的頭垂得好低好低,像只鴕鳥似的縮著身子。
殊不知她躲避、低調的舉動,反而更容易引起注目。
「映珣?!」
聽到熟悉的叫喚,恍若被雷直擊心臟,她全身僵硬。
「妳是映珣吧?我是蓉蒨啊!」
她當然知道!她真心以對的知己,卻也是不顧多年情誼的背叛者。
自我介紹完畢,換一道男聲落下。
「哦,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遇見妳。」
揶揄的口氣凌遲著她的心,映珣發現自己正在顫抖,然而卻缺乏勇氣抬頭與他們正面交鋒。
她早該料到這種情況的……擔心的事終究還是會發生。
任憑單純的她怎麼想,都不會明白:為何他們還有臉出現在她面前,喚著她的名字,沒有絲毫愧疚?
「看來妳混得不錯。」曹仲謙嘲諷道。「那麼快就找到金主了?」
受邀出席的皆是各行各業深具影響力的翹楚,或者富商巨賈,絕非像她這種一無所有、負債纍纍的人可以進得來的。
而他最近和某跨國集團談成合約,現今被譽為商界的金童,反過來成為別人逢迎吹捧的對象,前途似錦。
映珣咬緊牙根,強忍住滿腔屈辱,當他們是透明人般忽視、不理睬。
不過,曹仲謙可沒那麼輕易放過她,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強留住她。「多虧當初妳不願嫁給我,我才有今天的成就。」
由於他們位於邊陲地帶,幾乎是會場的死角,加上會場氣氛熱絡,他們的爭執並未引起注意與騷動。
她奮力掙脫他的觸碰,覺得噁心想吐。
而他則握得更緊,存心弄痛她。咧開笑,朝她一鞠躬。「真是謝謝妳。」
豆大淚珠奪眶而出,她被傷得體無完膚、尊嚴蕩然無存。
「妳大可以哭出聲來,讓大家看看昔日的千金小姐,現在有多狼狽。」他殘酷道,笑得十分得意。
他完完全全掌握她的弱點,此刻,她痛苦、羞恥得寧願死去。她痛恨自己的軟弱無能,竟然只能任人宰割。
控制不了搖搖欲墜的身體,覺得世界正在崩塌毀裂。
「永遠都是那副死樣子。」曹仲謙皺著眉嫌棄道,粗魯的將她推向牆邊。
她再沒力氣抵抗,讓虛軟的身子往後癱倒,幸虧及時出現一道力量從身後支撐住,她才免於撞上牆壁。
「喂!夠了吧?!」
她連睜眼的餘力都沒有,呈現半昏迷狀態,隱約只覺得對方的聲音似曾相識,卻沒法子辨認身份。
「這樣欺負一個……」邢拓頓了下,決定先收起「笨」字。「欺負一個女人,很丟臉。」調侃、輕鬆的語氣,俊顏卻很嚴肅。
其實,她從洗手間出來後,他就看見她像個小媳婦似的躲在一旁,也不過多看了兩眼,就莫名其妙成了「目擊者」。
他再鐵石心腸,也沒辦法目睹一個男人,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動手動腳,有失男人尊嚴。
雖然,他也常常很想掐死這個麻煩精……
「你就是她的姘頭?看起來真不怎麼樣。」曹仲謙一見對方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刻薄難聽的字眼馬上加諸在兩人身上。
「我也覺得她眼光很差。」邢拓意有所指的笑著。「否則,也不會成為你的未婚妻,你說,她是不是很沒眼光?」銳利的反將一軍。
曹仲謙霎時臉色鐵青,斥責道:「你算老幾!敢這樣跟我說話!」
邢拓無懼的與他對峙,揚唇戲謔道:「算起來,應該是老大。」他指的是家中排行。
「無聊。」他嘻皮笑臉的態度,令曹仲謙相當不高興。「不管你是誰,我都有能耐讓你……」傾近他、壓低音量邪氣的恫嚇道:「消失。」
邢拓瞇眼蹙眉,提高音調很假仙的說。「真了不起。我該求你放我一馬嗎?」
可是曹仲謙卻當真,擺出高姿態道:「跪下來磕頭道歉,我就饒了你!」自以為給了天大的恩賜。
邢拓輕喃。「跪下來磕頭?」又忽然撇唇嗤笑,以斬釘截鐵的口氣回道。「下輩子也不可能!」眉宇間淨是自信,完全沒將他的威脅放在心上。
對方目中無人的囂張氣焰,徹底挑起邢拓的脾氣,他突然能夠體會懷中臉色慘白的笨女人,一心想報復的原因了。
「邢拓?」映珣勉強撐開眼皮,看見他的側臉,不肯定的輕喚。
邢拓斂眉,低頭看了沾滿淚痕的蒼白臉龐一眼,現下的她像一尊玻璃娃娃,只消一點力氣便可以輕易將她摧毀。
他摟著她的力道不由自主的加重了些。
「你……」曹仲謙被他滿不在乎的樣子激怒,表情陰沉的瞪著他。「我會讓你後悔今晚的所做所為!」
「聽過你不擇手段的無恥事跡後,我相信你一定會的。」邢拓嘲諷道。「後會有期。」
闃黑的眼瞳中,是一片冷漠與不羈,隨後擁著映珣離開。
曹仲謙瞪著他昂然的背影,心裡非常不是滋味。
「跩什麼!」
不久之後,這傢伙絕對會嘗到與他作對的苦果!
那種無名小卒不知姓名也罷,反正,他只要掌握褚映珣的行蹤,便可以連帶的整到她的金主,一舉兩得,很過癮不是?
有恩於他,不見得會回報,但得罪他,他必定以牙還牙、加倍奉還!
他會讓那不知死活的傢伙見識他的能力,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不是一個小角色招惹得起的!
曹仲謙原本就扭曲的心理,在名利雙收後變本加厲,已然自立為王,若有不順心意者,便是與他為敵。
他如此囂張的奉行著這個理念。
離開會場後,邢拓將映珣送上計程車,讓她回家休息。
在他退出車門前,映珣霍地伸手抱住他的手臂,哽咽的請求:「不要走……」
他皺起眉,覷住她泫然欲泣、沒有血色的臉,心微微一悸。
「拜託你……」她氣若游絲的央求著,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黯下黑眸,輕輕撥開她的手,在甩上車門的同時,瞥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像只被扔棄的小貓,而他則是沒良心的棄主。
該死的邢聖,真會替他找麻煩!他還得負責幫他收拾爛攤子!邢拓在心中詛咒千萬遍,一肚子火。
他不耐的歎口氣,百般不情願的坐進車裡,陰鷙的瞪著身旁荏弱的女人,沉聲吩咐司機開車。
映珣摀著臉,洶湧的淚水不斷自指縫滲出,嚶嚶啜泣著。
「哭什麼!」他繃著俊臉,煩躁斥責。
自責、悔恨、痛苦、無助……各種負面情緒扼住她的心,讓她武裝的堅強徹底崩潰,完全失控。
她不想再獨自承受孤單寂寞,渴望被疼愛,能有一雙溫暖的手緊緊的握著她,指引著她、支撐著她,才不會迷失方向……
邢拓被她的抽泣聲搞得心煩意亂,隨手抽了一把面紙塞到她手裡,沒好氣的命令道:「別哭了!」
熟悉的不悅語氣,讓她覺得好有安全感,心口泛起一絲暖意,稍稍驅走內心巨大的驚惶與恐懼,但身體仍不斷發抖,止不住眼淚。
見她沒有停止的跡象,他決定不加理會,遷怒的對司機吼道:「開快點!」搞得他好像是弄哭她的負心漢,感覺有夠差勁。
無辜的司機被他的氣勢駭住,不敢有異議,踩下油門一路狂飆。
抵達目的地後,邢拓付了幾張千元大鈔當車資,算是給司機願意配合的謝禮,也算支付罰單的費用。
下車時,他不甚溫柔的捉住映珣的手腕,將她帶下車、進到玄關後,立刻準備閃人。
他一鬆開手,映珣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頓時又慌張無措,立刻反身從背後抱住他。「不要走……」
邢拓背脊僵直,低頭瞪住她環住他腰部的手,眉心擠出深溝。
「不要丟下我……求你……」映珣貼著他寬闊的背,低切的懇求。她不想一個人面對排山倒海的驚懼與無依。
「囉嗦。」他嘶啞道,氣惱自己居然不忍推開她。
她像攀附著浮木的溺水者,怕一放開手,便會跌墜至深不見底的黑暗中,萬劫不復。
「妳這女人……真麻煩。」他喃喃埋怨。「我不會走,把手拿開。」皺著眉,冷漠中有幾分莫可奈何。
即使得到他的允諾,映珣仍維持相同動作,沒有移動的意思。
「我說不會走就不會走。」他歎口氣,萬般沒轍的強調。
「真的嗎?」她像個孩子似的吸吸鼻子,嗚咽的尋求保證。
邢拓淡淡應了聲,態度無形中軟化許多。
猶豫片刻,她才遲疑的鬆開環抱。
他如釋重負吁口長氣,看了門扉好一會,最後還是打消出門的念頭,逕自邁開長腿走進大廳。
映珣怔然的望著他頎長的身影,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甜蜜和感動充斥著心口,醞釀成無法言喻的奇異感受。
剎那間,她彷彿捕捉到什麼,但混沌的腦袋一時無法釐清。
仔細回想起來,當她危急時,伸出援手幫她脫離險境的總是他。
和他的相遇,也許,冥冥之中便已注定。甚或,是已故的雙親刻意的指引?
「還愣著做什麼?我家不缺銅像!」
邢拓生氣的低咆,從客廳傳來。在她聽來卻宛若天籟,那麼教她安心……
將剛點燃的煙捻熄,邢拓始終處於暴躁狀態,胸中一把無名火熊熊燃燒著,想找人出一肚子鳥氣。
邢聖那傢伙逕自在外頭逍遙快活,到現在還沒回家,手機也打不通。而他卻必須和一個與災星劃上等號的笨女人共處一室,無法脫身。
真他媽的令人不爽!
叩、叩──
貿然響起的敲門聲,讓他頓時神經緊繃,直覺告訴他最好不要回應。於是,決定保持沉默。
叩、叩、叩──
這回比上次更大聲、急切。
邢拓按兵不動,不堪其擾的瞪著房門,古怪的表情恍若是厲鬼來索命。
「你睡了嗎?」
帶著濃濃鼻音的嬌軟女性嗓音,透過門板傳進耳裡,魔音穿腦般折磨著他。
意外的,對方似乎識相的放棄離開,又恢復一片寧靜。
接下來的時間,他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索性起身欲出去小酌一番。打開房門,差點絆倒。
什麼東西?!他低頭一看,血液瞬間凝固──
映珣像隻貓兒似的蜷縮在門邊,睜著迷濛淚眼望著他。
「Shit!」他再也克制不住的咒罵。「別用那種哀怨眼神看我!」好像他多對不起她似的。
距離她第一次敲門到現在的三個鐘頭,她一直窩在他房門邊?!
「妳究竟想怎樣!」他咬著牙質問,眼神冷得凍人。
她緊抿著唇,但豆大的淚水依舊撲簌簌的滾落,在美麗的臉龐蜿蜒縱橫。
「說話!」他低吼。被她的眼淚搞得益加心煩意亂。
「我……我做惡夢……」她幾乎泣不成聲。
這段日子經歷的痛苦打擊、慈善晚會上遭遇的屈辱與無助,在夢中反覆上演,痛得她難以呼吸。
打開全部燈光,只有一個人的安靜空間,讓她禁不住痛哭失聲。
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就是找他,彷彿只有如此,才能安撫她傷痕纍纍的心。
被拒於門外,使她備覺孤單,心揪得好疼、好疼、好疼。
「所以呢?」他怒極反笑,嗤聲嘲弄。「來找我解夢?」別開眼,不讓她淚眼婆娑的模樣影響思緒。
映珣搖搖頭,垂下眼簾囁嚅道:「我不想一個人……」就要被無盡的黑暗與恐懼吞噬。
「妳可以出去外面找別人。」他無情的提供意見。
啐!他又不是她的專屬保姆。
「我只想要你陪!」接著他的話尾,她不假思索的喊出來。
邢拓面無表情的盯著她。這種話他聽多了,理應感到麻痺,為何此際竟頭皮發麻、心中五味雜陳。
清清緊縮的喉嚨,他若無其事的開口:「我沒義務滿足妳的需求。」語畢,邢拓冷漠的越過她,很快消失在長廊上。
映珣企圖追上他,但由於步伐跟不上迫切的心情,導致腳步踉蹌而不小心踩了空,從樓梯上滾落。
剎那間,她並不感到害怕,只是心灰意冷,絕望的閉上酸澀的眼睛,不想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