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撲通、撲通……
綺荷坐在化妝台前,偷瞟身側正在打理門面的模特二,發現沒人察覺她的異狀和誇張的心跳聲,才偷偷鬆了一口氣。
她尚未從那天的婚禮情境中回過神來,不斷告誡自己那只是一場夢,然而右手中指上耀眼的鑽戒,提醒她昨日的經歷都是事實。
婚禮結束後,當時她的腦子裡一陣嗡嗡作響,像有千百隻蒼蠅在裡頭搗亂,完全沒辦法思考。
過度的震驚使然,眼前的一切彷彿像是慢動作般,所有聲音也都進不了她的耳朵,好似一部放慢速度的默劇。
那種心情簡直像在路上檢到一張樂透彩券,卻不小心中了頭獎一樣,教人感到不可思議又不敢置信,難以相信這是事實。
而婚禮之後,「冒牌新郎」聶雅爵並未稍加逗留,就如風一般消失,她甚至沒注意到他是何時離開的。
他大概是有重要的約會,才會不告而別,畢竟他的身份不凡,每天的行程一定都排得滿滿的。綺荷自我安慰,但嚴重的失落感卻一直籠罩著心頭,揮之不去。
她退掉租來的禮服,換上輕便的服裝,送母親回醫院,途中,母親早已累極的沉睡,讓她暫時有喘息的空間。
化妝室門口,由遠而近,傳來高分貝的談笑聲,喚回了綺荷遠揚的思緒,她企圖迴避,卻為時已晚。
「哎呀!綺荷。」幾名年輕亮麗的女孩,朝她走過來,喜孜孜的模樣猶如聒噪的麻雀。
「哈羅。」她皮笑肉不笑的打招呼。她連忙把手藏到背後迅速地拔下戒指,免得被抓到把柄,又要選人加以質問。
她收拾好私人物品,打算腳底抹油——
「綺荷,那天跟聶大師離開後,去了哪裡?」
幾個女生圍著她,用高八度的音調追問詳情。這等天大的八卦,豈可放過!
那天展示會結束後,模特兒們又各自忙著其他工作,直到今天才又因為國內知名服裝設計師走秀而相聚一堂。
綺荷擠出一記笑,試圖應付了事。「嗯……聶先生後來發現找錯人了。」
「怎麼可能?他明明指名道姓呀!」一名女孩道出疑慮,其餘的則出聲附和。
她的笑僵住,才第一個問題就有些招架不了。
「你在撒謊,老實招來喔。」
「你們到底怎麼認識的?有機會介紹一下嘛。」
女孩們咄咄逼人的質問語氣,和記者的纏功有得拼。
「他真的好帥、好迷人喔。」
「要是能跟他約一次會,我死而無憾了。」
女孩們的眼中閃爍著夢幻光芒,以縹緲的口氣幽幽訴說著心願。
聽著她們嘰嘰喳喳、活力十足的搶著說話,綺荷一笑置之,突然羨慕起她們的無憂。
置於掌中的鑽石戒指,是個甜蜜又沉重的負荷。物品確實存在,但她的心中始終沒有踏實感。
有誰會相信,她前陣子才和時尚大師在教堂裡、在上帝、神父及許多人面前,許下永恆的承諾並交換戒指。
這比夢還不真實,如此荒腔走板的情節,連她都難以相信。她兀自歎了口氣,以排解壓抑的鬱悶。
女孩們還興高采烈的談論著,她的雙唇仍像緊閉的蚌殼,堅持不開口。
正打算藉故逃離,恰巧手機的和弦鈴聲適時響起,對她來說簡直是天籟。綺荷趕緊從皮包裡翻出小巧的行動電話,愉快的按下通話鍵,退到角落接聽,成功的擺脫女孩的盤問。
「你好,我是田綺荷。」她習慣性的報上名字,聲音輕快甜美。
「田小姐……」對方溫文悅耳的聲音頓了下,改口道:「綺荷,我是……你的丈夫。」
慵懶自若的語氣,明顯挾帶著淺淺笑意。
「呃……」綺荷心漏跳一拍。「你是……」聶先生?話還沒出口,就吞沒在周圍好奇的眼光下。
「吃過飯沒?」聶雅爵笑問道。
怦怦、怦怦、怦怦……
心臟瘋狂的鼓動著,她幾乎忘了該如何講話。
「綺荷?」他柔聲輕喚。「你還好嗎?或者,現在不方便講電話?」柔緩的音調透著淡淡的歉意。
她用力搖頭,甜蜜的嗓音宛若羽毛般輕柔。「不……很方便。」她試著努力不流洩過度的興奮。
「不很方便?那我不打擾你了。」他刻意捉弄她。
她慌張且急促的打斷。「我沒事、很方便,請說。」語畢,才發覺高昂的情緒太欲蓋彌彰,不禁羞紅了臉。
聶雅爵再忍俊不住,笑出聲來。「跟你開玩笑的。」
她神經質瞄瞄四周,把臉壓的更低,嚥下喉嚨的硬塊,滿懷期待的開口:「您有什麼事嗎?」
「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他紳士的徵詢她的意見。「我想見你。」幽然的補充道。
綺荷像被一桶熱水兜頭淋下,全身滾燙不已,害羞的說不出話來。
「綺荷,你在聽嗎?」他的聲音淡淡的,如同一陣風,沒有一絲不耐。
「啊……在,有空,當然有空。」她如夢初醒,佯裝雲淡風輕的回答,但提高的音調裡,已出賣心中的忐忑。
「那……」他沉吟了下。「去家裡接你?」他明白模特兒的工作時間不固定,於是主動配合她的行程。
他每次都讓她受寵若驚,她幾乎就要天真的以為,全世界的好運都降臨在她身上,才會和向來高不可攀的各人沾上邊。
「……麻煩您告訴我地點,我自己去就行了。」綺荷盡量保持平穩的說道。
「真的不讓我接你?」他再度確認,笑意甚濃。
他以為,她會欣然答應,一如他所認識的女人,愛撒嬌、喜歡炫耀,但自從認識她後,她略嫌平靜及疏離的反應,卻一再令他吃驚。
綺荷是心動、猶豫的,但實在不想再惹來騷動。「嗯,真的不必麻煩您。」
一貫的客套稱謂,已引起他的反彈,他煞有其事指正道:「綺荷,我們都結婚了,不要那麼見外。」
她呆愣住,擠不出半個字答覆。
聶雅爵趁著沉默的空檔,道出用餐地點及時間。「那就等你了,晚上見。」
她還來不及道再見,對方已逕自結束通訊。
手機不再有聲響,空蕩蕩的一如她的心房,這才想起忘了問他怎麼會有她的手機號碼?隨後,她找了個理由解釋——他似乎和「禁忌場」頗有淵源,大概是從朋友那裡得知的吧!
「唉唉唉,誰打來的?」一名年輕甜美的Model立刻走向她,探究隱私。「看你那麼神秘,是不是聶大師打來的?」
「是我大嫂打來,要我晚上回家吃飯。」綺荷陪笑,胡認道。
「真的?」女孩揚眉,一臉質疑。
「真的。」她報以肯定的微笑。「我該準備了,有空再聊。」接著轉身落跑,躲進洗手間。
晚上七點,凱悅大飯店…… 綺荷對著鏡子,反覆在心裡默念,唇畔掩不住喜悅,彎成一抹優美的新月。 彷彿回到與初戀情人約會時的心情,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接下來的時間她的心臟依舊瘋狂鼓動著,持續不輟。
*** *** ***
當綺荷抵達飯店時,時間離預定的七點還早半個小時。她尷尬的杵在外頭,躊躇著是否該人內。
「叭、叭——」
一陣短促的汽車喇叭聲,在背後驀然響起,她陡然一悚,反射性閃到一旁,定睛一瞧,駕駛剛好開門下車,衝著她微笑。
「綺荷,怎麼站在門口不進去?」聶雅爵瞅著她,噙著優雅的淡笑,一襲合身西服,襯托出他俊雅高尚的氣質。
「我……我正要進去。」她緊張的臉部肌肉緊繃,表情僵硬。
聶雅爵把車鑰匙交給迎上前的侍者,繼而主動執起她的柔荑,在服務生的引領下來到預定的座位。「讓你等,真是抱歉。」
入座後,他開口便是道歉,即使他根本沒有犯錯。
「呃……」綺荷害然。
「很高興你能赴約。」他啜了一口餐前酒,深情的望著她。
他的話聽來如此誠懇,沒有絲毫敷衍,令人聽了覺得自己真的很重要。綺荷像喝了酒般醺醺然的,陶醉不已。
但口中吐出來的話,卻和心中想的背道而馳。
「反正也沒其他事可做,所以就先來了。」她聽到自己用滿不在乎的冷漠口吻回答。
「是嗎?」他並未受到影響,莞爾一笑。
換作是一般人,可能會不怎麼高興,但他總是輕聲細語、面帶笑容的,似乎沒半點脾氣。
他的溫柔體貼,讓她沒來由的感到羞澀及不自在,想假裝輕鬆自若不成,反而讓自己更顯嚴肅、難以親近。
她沒搭腔,只是呆呆盯著亞麻色的桌巾,默數自己狂亂的心跳。
「田媽媽的身體還好嗎?」他關心道。
「啊?喔,嗯,還不錯。」她呆滯,突然變成恐龍,反應變得遲緩。
「這幾天比較忙,不過我會盡量抽空陪你去探望她。」聶雅爵理所當然地道,很融入「假老公」的角色。
然而,綺荷始終無法適應他們之間的「夫妻關係」,她瞪眼、感到突兀。「不必麻煩……」
即使已經見過幾次面、講過話,但他在她心目中,仍是高不可攀的名人,深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不見,成為泡影。
他的魅力太驚人,一如他設計的服裝,就像包裹著糖衣的毒品,一旦沾了就會上癮,想戒也戒不掉。
「太見外了。」他搖搖頭,冷靜的提醒。「別忘了,我們現在是夫妻。」
剛好送沙拉過來的女侍,恰巧聽見他的話,吃驚不已。手中的銀製托盤晃了一下,餐具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們……結婚了?!」她拔尖聲調,詫異萬分。
音量雖不至於傳遍餐廳,但臨近幾桌客人都一字不漏的接收到女侍的話。
對方驚惶的表情和語氣,讓綺荷不假思索的否認。「我們不是!」
她可沒忘記他尊貴不凡的身份,害怕萬一假結婚的消息傳出去,絕對會對他造成莫大的困擾及麻煩。
聶雅爵斂眉,覷著她慌張的臉龐,心中升起一抹不快。暗忖著她是否不滿意,他成為她的「丈夫」?!
這想法或許可笑,但她的排拒卻如一根細微的刺梗在喉頭,令人感到不舒服。
「我們是。」他斬釘截鐵道。
綺荷瞠大美眸,愕然的盯著聶雅爵——他……他不會是因為賭氣,才這麼說的吧?她暗忖。
女服務生不可思議的倒抽一口氣,喃喃自語:「居然秘密結婚了……」視線落在綺荷身上,細細打量。
隨後,女侍眼光閃過一絲鄙夷,隱沒在黑色的眼珠裡。
「東西放著,你可以離開了。」聶雅爵斂起笑容,冷聲下達逐客令。他向來不喜歡有人未經他同意,就窺探他的隱私。
這是綺荷第一次看見他凜冽的神色、嚴肅的口氣,那副模樣讓人不寒而慄。
她不禁屏息,雙手規矩的擺在腿上,連大氣都不敢吭一下。
女服務生感受到他的怒意,顫著手,迅速的把沙拉擱置於兩人面前,不敢再多逗留。
「抱歉,嚇著你了?」下一秒,他俊美的面孔又恢復往常的儒雅。
綺荷怔愣著,片刻才回過神。「我、我沒事。」末了,還附贈一記微笑證明。
他頷首,回以春風般和煦的溫柔淺笑。
她扭絞著手指,不斷替自己打氣,凝聚足夠勇氣後啟齒。「聶先生……」
聶雅爵抬眼睇著她,剔藍的眸子透著警告。
她忙不迭垂眼,以迴避他銳利的眸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消失無蹤。
「有話直說。」不知為何,她的態度越疏遠,他就越想緊緊捉住她、征服她。儘管外表文質彬彬、風度翩翩,但一面臨挑戰時,血液裡潛藏的惡劣因子便蠢蠢欲動,煽惑著他的理智。
他的字典裡,從沒有「辦不到」、「不可能」等負面字眼。
關於這點,除了「禁忌場」其餘四位股東好友知情外,幾乎沒有外人看過他極為強勢、勢在必得的一面。
「綺荷?」他聲音轉沉,諄諄誘導。「面對我,沒什麼不能說的。」
她螓首低垂,不敢看他,一鼓作氣道出心中疑問。「為什麼假結婚的對象會變成你?汪先生呢?」
她口中的汪光生,就是光前「禁忌場」指派,和她碰面、排練婚禮的人。
「他臨時有事,所以由我頂替。」聶雅爵輕描淡寫道。
聶雅爵並沒告知她實情打從一開始,他就決定接下Case,只是中途他必須回英國處理公事,才暫時找人執行任務。
至於當初未多做考慮便接下她的案子,是因為被她的孝心感動,所以他很樂意陪她完成她母親的心願,另一方面也想借此多接近她、瞭解她,滿足對她的濃厚興趣。
「喔。」她愣愣的應了聲,疑團仍未解開。
「我以為,你應該會開心,顯然我太高估自己了。」他自嘲道。
當然,他心中想的並非那回事——她一副隨時想逃、想推翻、抗拒的模樣,已激起他微微的慍怒。
如果,她想借此引起他的興趣,那麼她成功了。
他的確想探究她的心思,想融化她的冷漠,看看她為他熱情綻放的樣子。
越有自信的男人,劣根性越強——從「禁忌場」五位心高氣傲的股東身上,便能輕易看出此種特點。
綺荷胸口微窒,臉頰熾燙得快要燒起來。
「或者,你對我有任何不滿,告訴我,我可以改進。」客氣的言詞裡,有淡淡的嘲諷。
她搖頭晃腦,急忙澄清。「沒有!我沒有任何不滿意。」
他完美得無可挑剔。倘若她再有一丁點不滿,恐怕會選天打雷劈吧!
「那就是很滿意囉?」順著她的話,聶雅爵接續道。
綺荷腦袋發脹,無力思考,支吾道:「我想……汪先生比較適合我……」
她懷疑自己,若再多跟他相處一分鐘,看著他攝人的俊臉、電力十足的藍瞳,會因為缺氧暈眩而不支倒地。
但他聽在耳裡,卻有了不同的解讀,他擰起眉,無言地審視著她。「他已經被Fire了。」半晌,他平靜宣佈道。
綺荷杏眼圓睜,呆若木雞。「什麼時候?」
「從現在開始。」他答得煞有其事——實際上,他是故意誆她的。
一股罪惡感油然而生,凌遲著她善良的心。「為什麼他會被辭退?」她黯下眼眸,低喃道。
服務生逐一呈上精緻的菜餚,他沒回覆她近乎自言自語的問題,反問;「我們都已經步入禮堂了,再換對象,田媽媽不會起疑嗎?」
他說得沒錯,綺荷啞口無言,無從反駁。
聶雅爵知道自己命中紅心,嘴角微微上揚。
綺荷明白,一切已拍板定案,再沒有後悔的空間。然而,他偶爾的獨斷,竟令她感到莫名的甜蜜與欣喜。
訓練有素的侍者呈上精緻的萊餚,他高舉酒杯,柔嗄道:「敬你——我美麗的妻子。」他開始一步步撒下情網,等獵物自動落入陷阱。
親暱的稱謂比美酒更醉人,綺荷的粉頰染上一層瑰麗紅霞,笨拙的舉杯回應。
低著頭,眼角餘光偷偷打量他怡然自得、瀟酒自若的神態,她更為迷醉,他迷人的笑容、深情的眼神,如甘露般灌溉她的心田,不知何時播下的愛慕種子,早在內心深處悄悄萌芽。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她會努力調適心態,至少,希望以後在面對他時能盡量表現得自然一些,在母親面前能不露出破綻。
綺荷更希望,上天能賜予奇跡,讓親愛的母親身體健康。
這世上沒什麼不可能的,不是嗎?一如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和聞名全球的名設計師同席進餐、甚而連袂演出假結婚戲碼。
美好的晚餐時分,就在她胡思亂想、食不知味中,無聲無息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