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心情沉重無比,卻還要一臉雲淡風輕、開朗愉悅,是多麼大的挑戰。
對田綺荷而言,每每到醫院探望母親,內心就必須歷經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戰。
站在病房外,她閉上眼調適哀傷的情緒,勉力扯動唇角,在僵硬凝重的臉上裝飾一抹微笑,隨後才旋開門把。
「媽,我來看你了。」她的語調有多輕快,心痛的指數就有多高。「你來了……」田林彩霞躺在病床上,插著針頭的肘部,因長期注射而泛著一片駭人的瘀紫,聲音氣若游絲,形容枯槁。
一聽到疼愛的ど女充滿活力的聲音,原本呆板絕望的臉龐,立刻露出笑容,她是打從心底開心。「工作忙的話,就不必特地跑一趟了。」
病重的母親仍不忘體貼的為她著想,讓綺荷既感動又難過。
「媽,我一點都不忙。」她唇邊的笑弧擴大,一連忙著把帶來的向日葵插入花瓶中,取代枯萎的香水百合。
燦黃的花朵如太陽般明亮,為清冷單調的病房,增添一絲活潑色彩及朝氣,借此讓母親感受一點生命的活力。
「就算再忙,也要來看看你我才安心。」她柔聲說道。倘若可以,她真的很想隨時陪在媽媽身邊,因為,這樣的日子所剩不多……
「綺荷,過來坐,媽有話跟你說。」田林彩霞孱弱的叫喚。
綺荷噙著笑,來到床畔坐下,握住母親乾巴巴的手。「媽要跟我說什麼?」她盡量保持輕鬆,不讓母親看穿她難過的心情。
田林彩霞深吸一口氣,艱難啟齒。「你三個姐姐都嫁人了,就只剩下你……」光是開口說話,身體就像被車碾過般疼痛不堪,得停頓好久才能繼續。
看著母親連呼吸都備覺困難的樣子,綺荷胸口窒悶不已,她將母親乾瘦的手握得更牢,以傾注一些溫暖。「媽,有什麼話改天再說,好嗎?」
田林彩霞搖搖頭。「我怕以後沒機會說了。」她已是胃癌末期,醫生宣告最多僅剩半年生命。
不過,她相當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也許再撐不了那麼久……
「媽,別胡說。」綺荷斂著眉,聲音輕柔卻堅定的駁回。「你好好休息,別說話了。」
田林彩霞不願妥協,徐緩道:「我好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你披上白紗的漂亮模樣,我不想帶著遺憾進棺材。」
「媽……」聞言,淚水立即佔據眼眶,綺荷哽咽難語,咬著唇把淚含在眼底。
喘著氣,田林彩霞接續道:「上次不是說你男朋友向你求婚嗎?進行的怎麼樣了?」
她愣了下,一股揪疼自心口蔓延。「嗯,很順利。」她輕描淡寫帶過,並未多著墨。
得到肯定的答案,田林彩霞稍感安心。「你能有好歸宿,我死也無憾了。」
綺荷別過臉,悄悄拭去滑落的淚,胡亂應了聲,深怕一開口就洩露她的悲傷。
待情緒平復了些,她一如往常把持著報喜不報憂的原則,談論近日來工作上的趣事。
母親大概是累了,逐漸合上眼皮,憔悴卻祥和的臉龐上滑落一道淚痕,嘴邊卻漾著若有似無的笑容。
綺荷為母親蓋好被子,瞬也不瞬的凝視母親的面容,想把母親的容顏刻劃在心版上,永遠不忘。
她緊緊把住母親冰冷的手,偎著自己的臉頰,試圖把自己的體溫注入到母親虛弱的身體,此時無聲勝有聲。
獨自坐在醫院頂樓的空中花園長椅,綺荷再也忍不住心中濃烈的哀愁,掩面哭泣著。
和煦的陽光融融的照拂著,卻溫暖不了她失溫慘澹的心。
除了因為母親重病,即將不久於人世而悲傷,另外,也為剛剛在母親面前撒的謊而心虛——
告訴母親男友跟她求婚,婚禮目前正在安排中,這些都是她一口編造的謊言。
男友是向她求婚沒錯,不過那已是兩個月前的往事了。
雖然她的正職是模特兒,但她卻一心嚮往成為一名服裝設計師,於是報名參加一年一度的服裝設計師選拔賽。那時她投注全副心力,完全沉浸在設計圖稿裡、還四處尋求布料、素材,要不就往醫院跑、陪伴母親,壓根無心談情說愛。
交往兩年多的男友受不了她的冷淡,嫌她把工作看得比他還重要,於是發出最後通牒,要她在事業與愛情間擇其一。
當時她全心全意工作,忙得焦頭爛額,男友找上她,二話不說,竟當眾甩了她一巴掌,忿然離去,只留下一臉錯愕的她和一群看笑話的同事。
她呆滯了好久才回神,雖然受到屈辱卻沒有哭泣,因為接下來還有一場走秀,她只是默默的撲了厚厚一層粉,粉飾頰上的紅痕。
直到三天後,把參賽作品完成,她才恍然意識到被「甩」的事實。縱使難過,但她還是得武裝堅強,冀望作品能獲得評審青睞。
一個月後,設計師選拔賽結果出爐,她苦心製作的作品一路過關斬將,可竟在決賽意外落選。
接二連三的厄運及打擊,將她原本平靜的生活徹底打亂,自信心也全部崩盤。
心中的苦楚無處發洩,每當夜深人靜時,僅能對著一室寂寥,獨自喝著悶酒。因為唯有喝醉,才能入睡。
她不是什麼亞洲新銳服裝設計師,目前只是個默默無聞的模特兒,靠走秀賺取微薄的酬勞。
男朋友早就離她而去,只留下火辣辣的一記耳光,當做臨別紀念,根本不會有什麼婚禮……
這些遭遇,她絕口不對母親提起,甚至撒下漫天大謊,以隱瞞實情。
只因她不忍心讓年邁、且時日無多的母親擔心,當初善意的謊言,如今卻被迫要成真。
思及此,綺荷的淚腺如同故障的水龍頭,不斷泌出淚液。而唯有在獨處時,她才能宣洩滿腔哀傷的情緒。
即使週遭沒有旁人,她仍壓抑著不哭出聲音,顫抖的肩頭,已明白洩露她此刻的脆弱無助。
等她止住眼淚,孩子氣的用手背抹去淚痕,仰頭望著近日來難得一見的蔚藍天空,眼角餘光赫然瞥見右前方居然有人!
對方也毫不避諱的回望她,甚至還禮貌性的朝她頷首示意。
綺荷既詫異又懊惱,暗中氣自己粗心大意,連來人何時到這裡、坐了多久,她都一無所知。
怔了幾秒後,她睜大因淚水洗滌過格外晶亮的眼睛,缺氧的腦袋此時已漸漸恢復運轉,終於認出對方身份。她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由於她大學時立志成為服裝設計師,於是深入研究知名品牌設計師們的成功之道。
眼前這名深受英國皇室喜愛,被欽點為御用設計師而聲名大噪的俊雅男子、亦是現今聞名遐邇的超級設計師——聶雅爵,是近年來時尚史上重要的人物之一。
他所設計的作品備受矚目,其出色的才能以及中英混血的出眾外表,讓人想不注意他都難。
他在時尚界獨領風騷,無疑地,是服裝界的流行指標。
憑藉著出類拔萃的設計、迷人的翩翩風采,在在都讓女人忍不住瘋狂尖叫,而這些女人崇拜愛慕的,應該是「聶雅爵」這個品牌吧。
綺荷萬萬沒想到,走到哪都被簇擁追逐、高不可攀的國際名人,竟突然現身在她面前,離她僅有幾步之遙。
聶雅爵與她四目相交,繼而露出一記微笑,那副從容自若的態度,說明他早已習慣了注視的目光。
今天隻身探望好友「孤狼」因車禍住院的妹妹辜允月,待她打了針睡著後,他心血來潮的來到頂樓空中花園,準備享受悠哉的下午時光,卻意外的讓他撞見她不設防的脆弱模樣。
思忖片刻,他決定不驚擾她,兀自找了個座位,沐浴著舒服的四月陽光,一回神恰好對上她晶燦的水眸。
他隨後起身,走到花園角落的自動販賣機,光是簡單的投幣、按鈕、取飲料動作,竟也可以如此賞心悅目。
綺荷覺得他耀眼的光芒更勝陽光,不自覺瞇起眼,看呆了。
報章雜誌總竭盡所能地,把他描繪得宛如童話故事裡的王子般——氣質優雅、光采奪目,那時她只覺得是記者誇大其詞,徒做形式上的吹捧。
然而,果真百聞不如一見,她有種自打嘴巴的感覺——
他具有強烈的存在感,即使沒有過人的天賦,他也絕對不會被遺忘、忽視。彷彿天生注定要站在頂端,接受眾人的崇仰。 .
若非確定自己神智清醒,她幾乎要以為是剛剛哭得太嚴重,讓她產生了幻覺。
聶雅爵緩緩走向她,遞出熱咖啡。「補充點水分。」態度誠懇、語氣和善,微微上揚的嘴角沒有丁點取笑意味。
她兩眼發直的望著鋁罐,沒有伸手收下他的好意。其實,她是被他突兀卻溫柔的舉動駭住。
太過驚訝,好像連心臟都停止躍動了……
「不喜歡咖啡?」聶雅爵淡問。「擔心咖啡因破壞你的美貌?」他調侃道,卻不會給人不尊重的輕浮感。
他每和她說一句話,綺荷便越惶恐,甚至嚇壞了!
她完全覺得此刻有如身在夢境中——當不可能的事,不期然的降臨在自己身上時,哪還記得尖叫或做其他反應。
只能像根木頭般,傻傻的杵在原地,眼神呆滯、面無表情、魂不附體,正是她當下的寫照。
「你還好嗎?」他依舊好聲好氣的,從不因不凡的身份,就對人頤指氣使、大發脾氣。
她的臉迅速羞紅,心跳狂亂。此刻若有心電圖,必定是呈破表的情況。「我沒事,謝謝你的關心。」聲音沙啞且顫抖。
「不客氣。」他維持一貫的紳土風度,誠懇的應對著,低醇的嗓音有一股安撫人心的特殊魅力。
客套完畢,兩人陷入短暫沉默。
她抬眼偷偷打量他,卻對上他湛藍的眸子、他的微笑。
綺荷蒼白的臉蛋因羞害而染上瑰紅,假裝若無其事的垂下頭,掩飾她的慌張。
他……該不會是冒牌的吧?!
他越親切、越沒架子,綺荷就越懷疑他的動機。
聶雅爵湛藍的眸子,如有魔力似的洞悉她偏頗的想法,不過他並不打算解釋太多。
其實有許多人發現他不如預期中高傲、難搞之後,都會露出和她同樣疑惑不解的表情。
他是怎樣的人,留給別人自行體會,任何人的評論,都不會影響他的心情及想法。
「為什麼哭?」他把罐裝咖啡輕放在她面前,輕緩的聲音猶如天邊飄浮的雲,看得見卻遙不可及。
他的關心令綺荷受寵若驚,不曉得該從何啟齒,只能抿著唇不發一語。
「軟弱之後,還是要面對現實。」他並非落井下石,而是一種鼓勵。
她僵硬的點點頭,淡淡的應了聲。
「加油。」打完氣後,聶雅爵調頭離開。
綺荷一回頭,他英挺的身影已消失,心頭霍地襲上一陣失落,突然後悔剛剛沒好好把握千載難逢的機會,向他討教服裝設計方面的技巧。
她垮下肩,吁了一口長氣,視線落在他特意買給她的咖啡上。緊緊握住咖啡罐,任溫熱的觸感,為消沉的意志注入一絲暖意。
他的體貼和絕佳風度,讓她留下相當深刻的印象。
也許,老天爺並未完全放棄她,否則怎會在她最失意無助之際,給她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他說的沒錯,她不能一直處在沮喪的情緒中,逃避現實。當務之急,是趕快想辦法找個願意配合她演一出「假婚記」的對象,好讓母親安心才是。
綺荷捧著咖啡,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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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知名珠寶廠商走秀一結束,綺荷馬上趨前,攔下被經紀公司栽培成當紅偶像的好友。
她螓首低垂,支支吾吾的,勇氣驀地消失無蹤。
見向來坦率直言的她欲言又止,彭閔裕很不習慣的揶揄道:「綺荷,憑我們多年的交情,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她不斷深呼吸,重新培養情緒。
「幹嘛一副嚴肅的樣子?難不成要跟我告白?」他故意隨口胡謅,緩和氣氛。
綺荷猛然抬頭,正經八百道:「請跟我結婚。」
因為太緊張,所以音量不自覺提高、聲音有些走調,引來附近人們的側目,許多人都好奇的盯著他們。
「嗄?!」彭閔裕瞠目結舌,發出不敢置信的單音。
她垂下頸子,努力排除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訝異目光,試著堅定心意。
愣了好一會兒,彭閔裕才從震驚中回神,不確定的再問一次。「你剛剛說什麼?結婚?!」
雖然身邊從來不乏有女性向他告白示愛,可是被人求婚倒是頭一遭,他著實吃了一驚。
綺荷滿臉通紅,喉嚨像卡了一顆球似的,無法開口。
「綺荷,你說話呀!」他捉著她的臂膀輕晃,急著想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我……我想請你幫忙……」她吞吞吐吐的,彆扭至極。
彭閔裕環顧四周,拉著她離開吵鬧的現場,來到鮮少有人經過的安全梯,以躲避眾人耳目。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有話直說。」他睨著她,語氣透著無奈。
她喪氣的靠著牆,盯著腳尖,細微的聲音幾近喃喃自語:「我媽在催婚了,我不想讓她操心,所以……」
「所以找我跟你結婚?」彭閔裕替她把話說完後,啞然失笑。
他知道她和男朋友分手的事,當時若不是她極力阻止,他還打算替她出頭,教訓那個出手打人的男人。
綺荷尷尬的頷首,承認自己的愚蠢,還不忘糾正。「是假結婚。」
「田綺荷小姐,我們離玩辦家家酒的年齡,已經很久了。」他頻頻搖頭。因為交情匪淺,話也就說的坦白毫不矯飾。
「我知道啦。」她皺眉厥唇,沒好氣的反駁。「我知道這方法很遜,可是,我真的束手無策了。」
「那也不必犧牲我的幸福吧?」彭閔裕半開玩笑的輕哼了聲,存心糗她。
「臭美!」綺荷賞他一記白眼,昂聲嗔斥。「是我比較吃虧才對吧!」
「總算比較有精神了。」他忽而笑了,嘴裡喃喃有詞。「你剛剛要死不活的,還真不習慣。」
雖然話不怎麼中聽,但她明白這是不擅表達的他,所傳達關心的方式,她的心中漾起一陣感動。
假裝倨傲的抬高下顎,和他大眼瞪小眼。隨後,兩人有默契的笑了出來。
「綺荷,不是我不夠義氣不幫你。」彭閔裕斂起笑,轉回正題。「我的事業剛起步,合約裡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若有負面傳聞,我必須賠償三百萬。」他嚴肅的解釋著難處。
他的一席話,徹底粉碎她微渺的希望。
「嗯。」她瞭然的點頭,嘴邊勉強的笑仍掩不住濃烈的失望。
彭閔裕看了看表,離拍戲通告時間僅餘一小時。「如果真的需要假結婚對象,就上網加入『禁忌場』會員,也許他們可以滿足你的要求。」
「禁忌場?」綺荷當然聽過這個網站的大名,更曾好奇的上網一窺究竟,對於該網站所提供的服務感到新鮮有趣,不過,那時候的她可沒興趣、亦沒必要花大把銀子找「伴」。
「到時候帳單金額,我付一半。」他豪爽的允諾,展現高度誠意,誠摯的友誼可見一斑。「我趕通告去了,保重,加油!」
「路上小心。」她朝著他勿促離去的背影大喊。
禁忌場啊……
好友的建議在腦中盤旋,揮之不去,她認真考慮起上網競標的可行性。
***
考慮了幾天,綺荷終於聽從好友的建議,抽空到網咖連上「禁忌場」網站一窺究竟。
她托著腮幫子,臉色凝重、陷入苦思。「唉……」輕喟一聲,始終無法下定決心。總覺得在網路上徵求假結婚對象,似乎是很愚蠢的行為。
但已經退無可退了,不是嗎?
倘若連母親唯一的心願,自己都無法完成,那她肯定會抱憾終身,如今任何方法她都必須嘗試。
有此覺悟後,綺荷提振起精神,遵照網頁上的指示一步步加入會員,並填下她的特殊要求。
為了不讓自己有後悔的機會,她立刻關掉網站頁面,抓起帳單付款離開。
她抱持著姑且一試的消極心態,腦中仍一連繼續思索其他方法,並不是很由衷相信「禁忌場」真有那麼神通廣大,能幫她安排一個假結婚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