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台北市某一著名觀光夜市,所有攤販早已準備就緒,等待客人光顧。
時序雖已進入深秋時分,但佈滿攤販、電燈泡和人潮的夜市裡,仍讓人感覺到悶熱。尤其是熱食攤的小販,個個滿頭大汗、臉泛油光。
「來喲!來喲!好吃又不貴的蚵仔麵線!」
「又香又補的藥膳排骨,不吃會後悔!」
中氣十足的吆喝聲此起彼落,展現台灣特有的夜市文化。
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都被食物香氣誘得食指大動,巴不得每樣都來上一份,以滿足口腹之慾。
夾雜在高朋滿座的老字號攤位中,有一家經營兩年多、販售花枝羹的小攤子,由於料好實在、口味極佳,因此非常受饕客肯定,生意蒸蒸日上。
看著小方桌的每個客人,埋首吃著熱騰騰的花枝羹,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鄔梅也感到心滿意足。
「老闆,再來兩碗。」一對年輕情侶,意猶未盡的又叫了兩碗。
鄔梅朝著他們甜甜一笑,俐落的舀了兩碗花枝羹端給客人。
「老闆,給我兩碗。」一道低沉的男聲吩咐道。
鄔梅應了聲,頭也不抬的持著大鍋杓,迅速撈起新鮮花枝和羹湯,再加了特調蒜泥、醋和香油,口味獨特的花枝羹便大功告成。
她笑容可掬的遞給對方。「請慢用。」
當她觸及甫入座、穿著入時的一男一女後,心陡地震了下。隨後,垂下臉避開對方的視線。
女方不斷地打量她,許久,才以十分不確定的口吻問道:「咦?妳……的名字是不是叫鄔梅?」
她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只好佯裝沒聽見,轉身忙其它事;豈料,對方不死心的加大音量又問了一次。「妳是鄔梅吧?我是蘇慧嵐呀!」
鄔梅置若罔聞,不肯和對方相認。
奈何,蘇慧嵐卻不願善罷甘休,對著她拚命追問,連和她同行的男人也加入詢問行列。「妳真的是鄔梅?跟以前差真多……」語氣裡,是濃濃的不可置信。
他的話,讓她侷促不安,知道躲不過,鄔梅只好理了理散亂的髮絲,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太糟,然後擠出尷尬的微笑,並未直接坦承,她第一次發現承認自己的名字,竟是這麼困難。
「我就知道是妳!」蘇慧嵐口氣裡透著一絲絲得意。「沒想到,我們居然會在夜市重逢,真是意外。」言語中調侃意味多過訝異。
蘇慧嵐身旁的男人吃完花枝羹後,又要了一碗,趁著空檔,他涼涼的問:「堂堂一個千金小姐,怎麼會在夜市擺攤?」
話既出,引起週遭客人的好奇眼光。鄔梅始終低著頭,沒有響應,但沁著汗和油光的臉龐已染上一層紅暈。
盯著穿著邋遢、蓬頭垢面的鄔梅,蘇慧嵐優越感油然而生。「小梅,妳怎麼都不說話?」
她無話可說,只能勉強扯動嘴角,笑裡摻雜著苦澀。雖然自己也是正正當當的工作,但在這種情況下遇到大學同學,著實讓鄔梅感到難堪。
兩年多前,父親公司周轉不靈,賣掉了房子、車子及股票仍無法清償債務,無計可施之下,只好宣告破產。
由於他長年積勞成疾、又不甘一生心血成為泡影,因而氣出病來,突然中風,右手和右腳完全不能行動。
父親出事那天,剛好是她的畢業典禮,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讓她魂當場掉了一半,沒有畢業的喜悅,只有滿滿的痛苦和震驚。
自那天起,她的生活產生了巨大的改變。
她不再是被捧在手掌心的千金小姐,而是必須為張羅三餐,努力賺錢的平凡女子;甚至,還得與尚在念大學的弟弟,分擔好幾千萬的債務。
而母親則負責照顧中風的父親,並且陪他走過漫長的復健之路。兩年多下來,病情卻不見起色。
日子過得雖然辛苦,但一家人的感情卻沒有絲毫變質。所謂「患難見真情」就是這樣吧!
她上班的薪資和弟弟打工、母親做手工賺來的錢,扣除每月固定開支,剩下的金額還不夠繳交債務利息。直到曾在家裡幫傭的陳嫂伸出援手,教她如何做出好吃的花枝羹、並且借錢幫她在夜市租了個攤位,開始做起小生意。
為了早日清償債務,鄔梅每天像顆陀螺似的轉個不停。起初,由於身體過度疲累,還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昔日的大小姐脾氣,得罪了客人,導致生意慘淡了好一陣子。
連續好幾個月,收入居然比在公司上班時的薪水還低,扣掉水電、瓦斯費、房租及利息後,根本沒多餘的錢,有時候,這些費用甚至都籌不出來。
一家人勒緊褲帶,每天最多兩餐,皆以便宜的泡麵充飢,偶爾加顆蛋和青菜,就覺得好幸福。
夜裡,她和弟弟還常常餓的睡不著覺,只好拚命灌水脹飽肚子,催眠自己快點入睡。
為了生計,她時時刻刻都警惕自己必須忍耐,並拋棄以往嬌貴的身份及奢侈的生活,學著放低身段,以客為尊。
這段日子下來,她調適心態後的笑容及親切態度,使得客源不斷增加,所付出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兩年累積下來,也讓她還了幾百萬的債,日子還算過得去,但離還清債務仍有一大段路。
因為真正吃苦、潦倒過,她早已成長許多,也懂得體諒別人,完全拋開過去的風光,以服務客人為樂。
只是,鄔梅卻從來沒想過,會有碰上熟人的一天……而且,一個曾經是她的好朋友,一個則是她暗戀的對象。
她以為已調適好心態,足以面對一切。但沒想到這樣的自信,卻因這次意外的相逢完全被推翻掉,身份的轉變,導致她內心潛藏的自卑,猶如洪水開閘般一湧而上,將她徹底淹沒。
鄔梅此時的卑微,造就了蘇慧嵐的驕傲與自信,她嫣然一笑,告知喜訊。「小梅,我跟致豐下週末就要訂婚了。」
雖然不知道昔日的大公司千金,怎會落得這步田地,但這麼多年來,一直都輸給鄔梅的不服氣全數湧上心頭,於是想藉此機會羞辱她。這回,她總算佔了上風,心情大好,笑得好不燦爛。
聞言,鄔梅的心猛地揪了下,心中五味雜陳。
「希望妳來參加我們的訂婚派對。」蘇慧嵐壞心眼的提出邀請。
鄔梅黯下眼瞳,一言不發。
「妳……該不會還對致豐念念不忘吧?」蘇慧嵐不留情面的供出她的秘密。
即將成為她未婚夫的男人,詫異的睜大眼睛。「什麼意思?」
鄔梅漲紅了臉,羞窘得無地自容。
「唉呀!我真是多嘴,怎麼把妳暗戀致豐的事說出來了!」蘇慧嵐做作的責怪自己,卻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小梅,妳不會跟我計較吧?」
鄔梅牽動嘴角,搖了搖頭,心底卻泛起淡淡的悲哀。
「憑我們的交情,訂婚派對妳一定要來。」蘇慧嵐施以人情壓力。「不然我會很失望的。」
「可是,我還要工作……」鄔梅面有難色的開口。
「妳一定是氣我跟致豐在一起,所以才不肯來嗎?」蘇慧嵐皺眉、噘起紅唇,扣了好大一頂帽子。
「不是……」她急切的否認,但事實上,心中的確有一絲絲莫名的不悅。
「既然不是,那妳一定要來。」蘇慧嵐完全不懂何謂體貼,硬是強迫她出席。
鄔梅無奈的歎了口氣,找不到理由拒絕,只好勉為其難應允,以為事情可以就此打住,不料蘇慧嵐活像個記者般追問:「小梅,妳應該有男朋友吧?」
這兩年來她忙著賺錢打理家務,總是一副邋遢隨性的模樣,豈會有人追求……但為了杜絕不必要的聯想,她只好胡亂點頭承認。
「真的呀!那太好了。記得帶妳男朋友來,我幫妳鑒定鑒定。」蘇慧嵐笑咪咪的說,彷彿兩人的交情還停留在大學時那般親密。
看在鄔梅眼中,蘇慧嵐耀眼的笑容,近乎刺眼。往事和現下的景象,在她腦海中交錯,隱隱牽動她原本平靜、沉潛的心。
蘇慧嵐臨走前和鄔梅交換電話後,便挽著斯文的男友,踩著高跟鞋翩然離開。
鄔梅望著設計精美名片上的頭銜——「來就美」美容機構美容部經理蘇慧嵐,不禁黯下眼瞳。
世事難料——誰會想得到本是人人羨慕的富家千金,因為父親經商失敗,一夕之間必須為五斗米折腰。
而在單親家庭長大的蘇慧嵐,本是靠母親掙的薪水養大、唸書還得貸款的女孩,如今卻因為母親投資成功,成了著名美容機構的股東,身份不可同日而語,她也跟著富貴顯達。
鬧哄哄的嘈雜聲將鄔梅拉回現實,無聲歎了口氣,將名片放入口袋,強迫自己忘記剛才的插曲。
剛從桃園中正機場回到台北,辜允朕早已餓得飢腸轆轆。
他突然想到,一個多月前從意大利回國的妹妹,嚷著想念台灣的夜市小吃,硬是拉著他「逛夜市」。
其中,一個年輕小伙子賣的花枝羹,最令他齒頰留香、回味再三。
他吩咐司機繞到夜市,然後讓司機先行離開,憑著記憶來到攤位前,盛著花枝羹的大鍋冒著熱呼呼的白煙,讓他迫不及待想品嚐。
「你好。」鄔梅聽到廉價圓椅移動的聲音,習慣性朝音源露出甜美的笑。看清來者的長相後,她怔愣了幾秒才回過神來。
男人有著刀削般的五官——英揚的眉宇間透著一抹悒鬱、眼睛炯炯有神,微抿的唇似乎有些不耐,身上散發出一股不凡的氣質,讓她忍不住多看一眼。
辜允朕抬眼,恰巧對上她打量的眼神,撇唇戲謔道:「把花枝羹舀給我,再慢慢看個夠。」
女人愛慕的眼光他看多了,她算是含蓄了。至少,還知道不好意思,不像有些女人,一點羞恥心都沒有。
偷看被當事人逮個正著,紅潮從耳根蔓延至頸項,讓鄔梅糗到最高點,巴不得立刻消失。
辜允朕吃得津津有味,一碗接一碗,彷彿吃的是人間美味。
鄔梅看著疊成一座小山的碗,心窩暖洋洋的,有被重視的錯覺。
「小姐,多少錢?」辜允朕酷著俊臉,冷冷的問。
「呃……一共三百三。」她收回思緒,吶吶的說,沒勇氣看他的表情。
他探進口袋,臉色微微一變,摸遍全身的口袋,最後也只能接受皮夾不在身上的事實。
不等他開口,鄔梅已從他的舉動窺知一二。
「抱歉,我的皮夾忘在車上了。」辜允朕神態鎮定,完全不見一般人遇到這種情形時,會有的困窘和慌亂。
反倒是她比他還緊張。「先生的皮夾是被扒手偷了嗎?要不要報警?雖然找到的機率微乎其微……」
辜允朕思索須臾,確定是自己疏忽,忘了把皮夾帶下車。「我是真的把皮夾落在車上了。」
「這樣啊……那就好。」她的表情明顯鬆了一口氣。
因為父親經商失敗導致家道中落後,而體會到人情冷暖,明白賺錢很辛苦,她從以前不懂世事的大小姐,到現在能將心比心替別人著想,而非嫉世恨俗,改變可謂不小。
「如果妳不介意,我請人把錢送過來。」語畢,他掏出手機就要撥電話。
「不必了。」鄔梅出聲制止。「不必麻煩了,算我請你吧。」她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臉上還掛著甜甜的笑。
看他穿著上乘質料的衣服、又氣宇軒昂的,應該不會為了故意省下幾百塊而撒謊才對。
辜允朕瞇眼審視她,發現她未施脂粉的小臉很認真,嬌憨的笑容讓他頗順眼。
「我不喜歡欠別人任何東西。」他斬釘截鐵道。這向來是他貫徹到底的原則,從不給人任何機會套交情、攀關係。
因為,他身上早已背負了必須用一輩子自由來償還的人情債,這一筆帳,就夠他受的。
「喔。」她垂下眼睫,輕輕應了聲。他冷漠的婉拒,讓鄔梅有些失望。這股突來的情緒,連她也覺得莫名其妙。
「妳是這樣做生意的?」辜允朕非但沒有感激她的好意,反而板著臉詰問。
她一時沒會意過來,睜著水眸愣愣的瞅著他,驀地怦然心動……
他斂眉,認定她和所有女人一樣笨,索性直接把話挑明。「要是每個人都說沒帶錢,妳是不是就不收了?」
「不會的。」鄔梅急切的否認他的假設。她只是想給他方便呀!怎麼好像做錯什麼事似的,惹他不快……
他對她的單純不以為然,嗤哼道:「照妳這種想法,哪天被賣了還笨得替對方數鈔票。」
她還來不及開口,隔壁攤的老闆偷了空,冷不防插入他們的對話。「對啦!對啦!這位帥哥說的對。小梅妳太單純了。」
鄔梅翻翻白眼,嘟起小嘴犯嘀咕:「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四周人聲鼎沸,理應沒人聽見她說了什麼,但辜允朕卻能讀出她的唇語。
「身材像三十歲的成熟女人,但腦子卻是三歲程度。」他瞄了一眼她T恤下掩不住的豐滿,低聲譏諷道。
她猛然抬頭,一臉驚訝的望著他。「你聽見了?」
他覷住她,訕笑道:「難道妳以為,我會猜心術之類的特異功能?」
她大驚小怪的模樣,辜允朕竟覺得好笑。
鄔梅發現,他從頭到尾都以冷冷的語調取笑她,和他酷酷的外表不謀而合。但說出來的話,卻是那麼的無厘頭……
當他意識到耗費太多時間在同一件事上時,手中的手機也赫然響起,接通後,簡單說幾句話便結束通話。然後向她要了一張紙,飛快的在上頭書寫。
「我有事要先離開,這是我的名字和公司地址,妳抽空來一趟,我把錢給妳順便請妳吃飯,誰也不欠誰。」說了那麼長一串話,語氣敷衍且冷漠。
「真的不必了。」鄔梅依然堅持,覺得他有點小題大作。
不理會她的拒絕,辜允朕把紙張壓在碗下,走了幾步,突然想到什麼事似的回頭盯著她。
她的心陡然加速,忙不迭別開眼,迴避他的注視。
「妳叫什麼名字?」他淡淡的問。
「小梅,帥哥在問妳ㄋㄟ。」隔壁攤的老闆曲肘撞了撞她,笑咪咪的樣子像尊彌勒佛。
她面紅耳赤的回答:「呃……我叫鄔梅。」不曉得自己在緊張個什麼勁。
「烏梅?奇怪的名字。」辜允朕重複道,感到莞爾。語畢,他轉身邁步離開。
目送他頎長英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人潮中,她才收回視線,卻止不住心口奇異的感受,拿起他留下姓名和地址的紙張,映入眼簾的是極為好看的字跡。
「辜允朕……」她喃喃念著,卻記不起曾在哪看過同樣的名字。
沒時間細想,便又湧來一批捧場的客人,讓她不得不暫時拋開困惑,趕緊為客人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