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薛邑月的確不再出現在司宥綸的視線內,但這並不表示她離開。
就在離他住的山間小屋不遠處,有一塊竹林地,她請許昱以竹子幫她搭建一間克難式的小屋,裡面雖然沒床,但許昱找了些乾草替她鋪了張床,她就這麼住下來了。
村裡的人雖然好奇,但總是私事,所以也不好過問。
每天,許昱抓了魚兒、抓了山雞,她再拔些山野菜,並從過去短短的伙夫生涯所學的,熬些飯粥、準備三餐、幫忙洗衣服,再弄個菜圃天天澆水,日子過得充實。
雖然她不再到過那間小屋,也不再見過那男人,但她一點也不難過,至少從許昱的口中,她知道他跌落小斜坡的傷勢已好了大半,而自己煮的東西他也有吃,至少,他沒有完全拒絕她的好意。
只是她不知道,司宥綸之所以沒有拒絕,是打算早點恢復身子,然後看著許昱將她帶離這裡!
在冷靜過後,他相信她並不是故意隱瞞她是邑月公主的事,她不是奸佞狡獪之人,更沒有城府,這一切的一切,只能說是造化弄人,是他的命!
「主子?」
許昱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望著小個兒住的那棟竹屋瞧,實在忍不住了,「主子明明在乎她嘛,何必折磨她跟自己?」
司宥綸轉過身,冷冷的瞪著他,他立刻低下頭,不敢再多嘴。
「去請她過來。」
許昱眼睛瞬間一亮。
「去!」
「是!我馬上去。」他急急的跑去找人,「小個兒、小個兒!」雖然主子也知道她是邑月公主了,但他實在叫習慣了,改不了口。
薛邑月正在菜圃裡忙著,雖然當伙夫的那段日子很辛苦,但她也學了不少農事,現在她正將種子埋進土裡,聽到許昱遠遠的叫喚聲,她起身,轉過頭看著笑容滿面的人,「你快來,主子找你呢!」
「找我?!」她好驚訝。
「是啊,主子肯定想通了,你快跟我來!」
看他那麼開心,她也感染了他的喜悅,腳步轉為輕快,不過一到屋裡,看到那張仍然沒有溫度的臉,她臉上的笑意頓時一僵,原本飛揚的心也變得沉重起來。
司宥綸直接給了許昱一個離開的眼神,儘管許昱察覺不對勁,但也只能出去。
「我的身子恢復得差不多了,今天你把東西收拾收拾,明兒一早,我讓許昱帶你回家。」
「那你呢?」
「我留在這裡。」
「那我也要留下來,我已是你的妻子──」她倏地住了口,因為那雙冷眸突然嚴峻的射向她。
「沒有鳳冠霞帔、沒有鑼鼓花轎,就連新郎官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沒有拜堂,何來妻子?」
「可許昱代替你拜了。」她低聲反駁。
「那不算成親。」
「可──」
「閉嘴!」他不能太自私,即使他多麼想擁抱她,多麼想將她放在掌心呵護一生,但他是個殘廢了!如此溫柔嬌貴的她,他怎能把她留在身邊,讓她像個丫鬟似的照顧他的殘生?
見她瑟縮一下,眼圈一紅,他的心也跟著抽痛了一下,但長痛不如短痛……
深吸口氣,他冷聲道:「我的腳好不了,這輩子永遠就是這樣,離不開這根該死的枴杖,你讓我受的傷害還不夠?還要留在我身邊繼續傷害我?」
這是多麼嚴重的指控,薛邑月難以置信的瞪著他看,「我不是,我不會也不願意傷害你,我要照顧你──」
「不用,不會讓我受傷的惟一方式就是離開!」他逼自己硬下心腸。
「我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因為,如果沒有你,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無言駁斥,這是事實,如果她沒有逃婚,他就不必出來找她,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吸了一口長氣,壓抑住想哭的感覺後,薛邑月才開口,「惟一不再讓你受傷的方式……就是離開你嗎?」
他冷峻的眼神已給了她答案。
「好,但我有條件,只要你能做到沒有枴杖也能自由行走動,我就走。」
他黑眸危險的半瞇,「你在耍我還是嘲弄我?!」
「你辦得到的,我相信你。」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你討厭我吧?那就告訴你自己,惟一可以攆走我的方式就是讓自己可以扔了那根枴杖!」
就算扔了這根枴杖,他還是個殘廢,但她會離開……他蹙眉,「你會守信?」
「是!」
「你會走去哪裡?」
「天涯之大,總有邑月的容身之處。」
他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你不回朝陽王府?」
怎麼回去?她不告而別,一旦回了家,如何跟爹娘說她這段日子的遭遇?又如何告知她害司宥綸成了殘廢,害得他隱居山野?
她把他的人生給毀了,她有何顏面回去過天之驕女的優渥日子?
她黯淡自責的神情司宥綸全看在眼底,但他絕不允許她一人在萬丈紅塵裡飄泊,她應該過好日子,應該有個體貼的人代替他守護她一生,給她最大的幸福……
「好,我接受你的條件,但我也有條件,一旦我捨棄了這根枴杖,你得跟我回宮。」
「做什麼?」她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替你挑選駙馬。」
她臉色刷地一白,「為什麼?!」
「我是皇太后指定的駙馬人選,卻不能給你幸福,所以由我來指定,這事我會好好的跟皇太后稟明。」
「為什麼你不能給我幸福?」她並不贊同這句話。
「事實擺在眼前。」
「什麼事實?」她真的生氣了,「你為什麼看不起自己,不過是瘸了一條腿,我不在乎啊!」
「不過是瘸了一條腿?!」他火冒三丈的折斷那根枴杖,重心不穩的晃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她急忙上前要扶他,卻被他用力的甩開手,「你告訴我,這樣的駙馬爺體不體面?!」
「我──」
「這樣的我能給你什麼該死的幸福?!就算我真的能走了,一拐一拐的走著,站在你身邊的我……」他英俊的臉上滿是沉痛的怒火,「讓文武百官、黎民百姓去嘲笑你還是嘲笑我?!」
「我不在乎別人的目光!」
「我在乎!」
她哽咽無言。
「所以,這就是我的條件,你答應了就留下來,若不願意,我立刻叫許昱送你離開。」
她有選擇的餘地嗎?當下,她只想留在他身邊,只希望他能靠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恢復他原有的自信。「好,我答應。我可以扶你起來了嗎?」
「不用,許昱!」
許昱一直站在門外不敢進來,聽主子這麼一叫,急急開門進來,幫忙將他扶起。
司宥綸在椅子上坐下後,面無表情的看著薛邑月說:「回你的地方去,不會太久,我就會帶你回宮。」
他就這麼急著擺脫她嗎?!但念頭一轉,那不也代表著他很快就能丟掉枴杖,這也是一件好事吧!她點點頭,僵硬的轉身往自己的竹屋走去。
許昱抿抿唇,看不過去的替她抱屈,「主子,你這樣未免太狠了,明知小個兒的心都在你身上,你還要親自替她挑丈夫?」
那才會讓她斷了念,好好的過自己的人生,他不要她對他還有任何眷戀!
「主子?你有沒有聽見──」許昱忿忿不平的抱怨著,不意卻看到主子那雙來不及掩藏痛楚的黑眸,頓時怔住。
他這個大笨蛋,最痛心的該是主子啊,為了救她,他連命都不要了,這會兒還得親自把心愛的女人送給別人當老婆,主子太偉大了!他好想哭……
從這一天開始,司宥綸扔下枴杖,在一次又一次的摔跤下練習走路,就算跌得渾身是傷、跌得瘀青紅腫,他連吭也不吭一聲,努力的爬起來再走,摔倒了,再爬起來,漸漸的,他愈走愈順,也愈走愈穩了。
一輪圓月下,許昱來到薛邑月的竹屋裡,卻見到她靜靜的在收拾包袱,有些吃驚,「你知道了?」
她點點頭,令他意外的是臉上那抹溫柔恬淡的笑意,「那──你怎麼還笑得出來?!你知道主子帶你回皇宮是要幫你挑選夫婿──」
「至少他能走了,而且走得極好。」她總是遠遠的看著他,他跌倒時,她總想衝到他身邊扶起他,但每每都會壓抑下這股衝動,她知道他不想讓她看到狼狽的自己。
「主子其實還不是很滿意,認為仍一拐一拐的,但至少不會跌倒了。」許昱搔了搔頭,還是說了,「主子不想讓你繼續睡在稻草堆裡,所以即使知道他這樣回宮一定會招來許多異樣的眼光,還是決定明早就走。」
「我知道,你回去吧。」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天下也沒有不散的筵席,雖然難過,但她知道司宥綸的心一定比她要更難過千倍萬倍,所以她要用一張笑臉對他,不可以讓他再為她擔心。
許昱看出她的堅強,點了點頭,走到門口後,又停下腳步,「你千萬別怪我家主子,他完全是不想耽誤你──」
「我明白,我不會怪他的。」
唉,這麼聰慧又這麼溫柔,配他主子根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卻壞在那條腿!要是他這條腿能跟主子換就好了。
他垂頭喪氣的走回屋內。
一盞油燈下,司宥綸就坐在椅上,俊臉上只見凝重,「你告訴她了?」
他點頭,平時聒噪,這會兒卻沒再吭半句話,讓司宥綸忍不住的又開口,「她說什麼?」
他很悶,「我去的時候就看到她在收包袱了,她一直很注意主子,肯定知道主子早扔掉那根枴杖了……」
「她到底說了什麼?」他直接打斷他的話。
先是看了臉色也不好看的主子一眼,許昱這才一古腦兒將兩人短短的對話給說出來。「其實主子現在已經走得很不錯了,站著時也沒人看得出來主子的腳有問題,何必硬要替小個兒找什麼駙馬?」
「早點去睡。」
丟下這句話,司宥綸就起身走回房間,再躺到床上。她看來是認命了,也好,如此一來,在他為她做好安排後,他就能放心離開了……
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司宥綸帶著薛邑月、許昱進到皇宮,向皇太后覆命,時間正好是皇太后壽誕的前十天。
禁軍在看到高大英挺的前總指揮使一拐一拐、不慎平穩的走著時,皆面露詫異之色,不久,司宥綸右腳瘸了的消息便迅速在宮內傳開。
在皇太后的寢宮裡,雍容華貴的太后高高坐在金碧輝煌的椅子上,在看到司宥綸上前行禮的模樣,柳眉一皺,再看向溫柔靜默的站在他身旁的薛邑月,她的眼中似乎帶著一抹懇求,她頓了一下,隨即笑開了嘴,「果然還是把哀家的寶貝找回來了。邑月,快過來給太后奶奶看看。」
薛邑月微微一笑,走上前讓皇太后好好的瞧上一瞧。
「哀家的寶貝看起來不太一樣了,美麗容貌依舊,卻像是蛻變了,多了份迷人的自信堅定,是因為遇上了司大人嗎?」
這老太婆的眼光果然犀利啊!許昱心裡很是佩服。
「太后奶奶,司大人一路照顧我,到這兒肯定累了,可否先讓他去休息?」薛邑月並沒有否認太后奶奶的話,也可說是默認了。
「草民不累,草民斗膽,想單獨跟皇太后談談。」司宥綸對她的體貼並不領情。
皇太后柳眉擰得更緊,「司大人何以稱草民?」
「皇太后忘了?您老已把我家主子的禁軍總指揮使職務給革啦!」許昱想也沒想的就幫忙回答。
「不得無禮!」司宥綸立即訓了他一下。
「沒關係。」皇太后搖頭笑了笑,「司大人辛苦的把哀家的寶貝找回來,官職自然是恢復了。」
「草民不想恢復,但有所求。」
「司大人,」薛邑月直視著那雙內斂沉穩的黑眸,「我知道你想跟太后奶奶說什麼,你先下去休息,我會把你的事跟太后奶奶說明白的。」
皇太后來回的看著兩人,總覺得他們之間有些不對勁,她想了想,「來人,帶司大人跟他的隨侍下去休息,晚上哀家會設宴,當然,」她笑看著兩人,「你們的婚事也可以定下來了。」
「沒有婚事!」司宥綸目光炯炯的直視著她。
薛邑月見皇太后困惑的看向自己,只能尷尬一笑,「太后奶奶,我會解釋的,請讓司大人先──」
「邑月公主,草民是殘了一條腿,但還沒有虛弱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司宥綸終於忍不住動怒。
「你這是什麼口氣?!」皇太后不悅的皺起眉頭。
薛邑月見狀,連忙安撫,「太后奶奶,你千萬別對他生氣!」
「哀家就讓他說,來人!賜座!」
「不用,我站著就行。」
薛邑月黯然的也不再說什麼,看著他娓娓道來他們之間約定之事,皇太后幾度驚愕的看向她,但她也只能輕輕點頭,沒做任何抗辯。
待司宥綸說完後,四周也陷入一片寂靜。
皇太后擰眉搖頭,看看她親封的公主,再看看一臉淡漠的司宥綸。沒錯,這樁婚姻完全是她一意孤行,也是她私心作祟,但沒想到竟會走到如此田地!
「邑月,你真的答應由司大人為你找駙馬?!」這未免太荒謬了!
「是的,太后奶奶將邑月的終身指給了司大人,司大人又救了邑月一命,這條命已是司大人的,既然司大人不想要邑月,自然有權將邑月指給任何人。」她完全順從,卻也順從得令人心疼。
「話是沒錯,可是──」皇太后的頭快疼起來了,明明彼此有情有義,怎麼搞成這樣?
「司大人,你在乎你的腳,哀家可以理解,但若因此錯失邑月如此溫柔善良的好姑娘,可是你此生最大的損失,你會後悔的。」
「比司某優秀的人才比比皆是。」他答得淡漠。
「可是──」
「請太后奶奶別再說了,再說下去,邑月會無地自容的,邑月也有自己的自尊啊。」薛邑月難過的請求,不希望她再勉強他接受自己。
若是以前的邑月,此時必然已是淚如雨下了吧?可此時驚訝的看著她,就見她眸中只有隱隱的淚光。沒想到好哭膽小的人兒竟變了模樣,但這樣的轉變該是好的,要不,光司宥綸這個決定,怕她是會哭瞎了吧!
她沉沉的吸了一口長氣,「好吧,既然你們都決定,哀家也不過問了,司大人,這事……」她想了想,「就讓哀家推薦幾名人選吧,司大人可以好好參考。」
「謝太后。」他欣然接受,以皇太后對薛邑月的喜愛,相信絕對都是德行兼備之人。
「下去休息吧。」
他點點頭,看也沒有看薛邑月一眼就退了下去,許昱則難過的瞥她一眼,也跟著主子離開。
皇太后遣去所有太監、宮女,心疼的握著她的手,「現下只有我們兩人,你老實說,你真的不介意換了駙馬?」
「這命已是他的,邑月一向認份,既然今世無緣,強求而來的姻緣,怕也不會幸福的。」
「你這孩子,要是你真的喜歡他,哀家可以──」
「太后奶奶,」她忍住心中的難過,將想法全數說出,「如果司大人跟我在一起,因別人異樣目光而有了自卑,我也會跟著難過的,所以,我願意代他向太后奶奶請命,待邑月的婚事決定後,就讓他離開,讓他自由好嗎?!」
皇太后搖搖頭,替她感到心疼,「我的傻女孩!」她捨不得的將她擁入懷中輕輕安慰。難道這事真的沒有轉圜餘地嗎?!
失蹤多月的薛邑月平安的回到皇宮,遠在江南的薛值正夫婦在接到皇太后通知的消息後,急忙乘轎趕往長安。
而這段期間,皇宮內仍有許多事發生。
皇上得知司宥綸官不做、駙馬爺也不要當了,幾次找他深談仍改變不了他的心意後,又找了薛邑月來談,並由自己最疼愛的凌妃作陪,可沒想到她表明一切都聽司宥綸的,讓他也莫可奈何。
尤其在得知皇太后那兒也無異議後,一切也只能這麼定了。
此時,在御花園的涼亭裡,皇帝喝了口茶,看著坐在對面面無表情的愛將,「皇太后告訴朕,她找了幾個小王爺或將帥之子去給你瞧上一瞧了,你有沒有看中適合邑月的准駙馬?」
「他們都很不錯。」司宥綸說的是肺腑之言,皇太后找來的人選不論外貌、文才,甚至武學都在水準之上,個個都是謙謙君子。
「你真捨得?」
司宥綸聽明白皇上的意思,淡然回答,「我並不適合她。」
「是嗎?以前朕看她總覺得她過於纖弱,需要人細細呵護,但這一回再見她,她蛻變了不少,談話間,朕看到了她的溫柔,也看到她的勇敢,至於你──」他語重心長的道:「卻少了過去的勇敢。」
他擰眉,過去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