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平滑如鏡的水面上,有艘沉穩的商船往幽州的方向趕路,船頭的紅紗燈籠上,一隻寫著「金」字,一隻寫著「商」字,船尾另有一隻碩大的燈籠寫著「平安順利」四字。
金大富和幾名商行管事在艙房裡對帳,喜兒倚著船身凝視遠方,祈禱著入夜之後,夢境能夠接續。
這趟幽州之行,往返約莫要三十天以上,除了可以探望姑母,還可以將她的小玲瓏給接回來,她希望暫時離開京城可以阻止自己對簡翼的存在胡思亂想,最好神智能夠清楚點,將夢境與現實分開,不要混為一談。
不過,很難吧?
她問著自己,回想起在知縣府見到他的那一刻,那種震撼的感覺似乎還在她胸口繚繞不去,對她而言,他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商人,她根本不該對他有任何情懷,可偏偏,他們在夢中見過了,還相愛至深,明明是那麼熟悉的一個人,叫她如何只把他當陌生人看待呢?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小姐,夜深了,你還不進艙房休息嗎?」嬋娟拿著深紅色的披風出來,替喜兒披上,不過她自己卻是一臉蒼白。
喜兒關心道:「看你好像很不舒服,你困了就先去睡,我還不累。」
嬋娟點了點頭,「好,奴婢頭實在暈得緊,可能是從未坐過船的關係吧,老覺得要吐了。」
嬋娟進去了,甲板上除了她,船頭還有五個人,船尾也同樣守著五個人,他們不是在欣賞風景,而是在輪流守夜。
海風拂在她面頰上,她想起第一次與翼出遊時,他帶她去的海邊,第一次看到海時,她是多麼興奮啊,那雀躍的感覺至今難忘。
唉,她怎麼又想起他了呢?
她與簡翼,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驀然之間,她看到數十艘烏篷船朝商船駛來,其中一艘烏篷船速度特別快,瞬間已經駛近舷下,另有數艘船同時加快劃力,剎那間便逼近商船兩側。
「有異狀!」
船首的人大喊,喜兒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她從來沒有遇過這種情況,完全不清楚對方想做什麼。
她神色慌張的望著那些船隻,各船的烏篷下已經鑽出幾名壯漢,合起來約有二十人,幾條人影飛身躍上甲板,同時拔出森冷的腰刀,一時間,甲板上嘈嘈雜雜,像一鍋沸水。
「發生什麼事了?」金大富和艙裡的人聽到動靜跑出來,一見到商船被水盜團團包圍了,嚇得魂飛魄散。
「爹!」喜兒想奔過去,卻被一名大漢抓住,腰刀同時架上她雪白的頸項,金大富被這一幕嚇得肝膽欲裂。
「別傷害我女兒!求求各位好漢不要傷害我女兒!」他哭著對群盜們下跪,愛女之心,溢於言表。
「你就是金老闆是吧?」丁一坤將壓在眉際的竹笠往上推,邪惡的笑道:「想不到你這個胖老頭的女兒還真美,老子剛好今年還沒成親……」
「不成不成,萬萬不成,各位好漢要什麼,老夫都雙手奉上,就是求各位好漢不要傷害我女兒……」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並且自責女兒好端端的留在府裡就好,為何他要自作聰明將她給帶出來?
「混帳!」丁一坤抬腿踹了金大富一腳,他耍狠的看著他害怕發抖的臉,惡聲惡氣地道:「老子說話,有你插嘴的餘地嗎?」
「爹!」喜兒六神無主的哭了,這才知道這些人就是傳說中的水盜。聽說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她打了個寒顫。
此時月亮忽然探出頭來,月色清白,水面密密駛來十幾艘快船,喜兒眼兒怔忡的望著那些船,刀還架在她頸子上,她的心一涼。怎麼水盜又來了?這水路上究竟有多少水盜啊?
「老大——」手下朝丁一坤聳聳眉。
丁一坤銳利的看著越駛越近的船隻,不悅的問:「他奶奶的,這那是哪一路的?」
手下也在思量,「船身寫著『簡』字,沒聽聞咱們水路有這樣一個幫派啊,而且陣容還不小哩……」
「管他是哪路不要命的,反正這船上所有的東西,包括這個美人——」丁一坤輕佻的抬起喜兒的下巴。「老子都要了。」
「要不要不是你說了算,最好問過我。」
一道修挺的身影躍上商船甲板,他的大話立即激怒了丁一坤。
丁一坤火大的瞪著他,「你是什麼東西?」
「翼少主!」金大富失聲叫了出來。原本夜黑風高,他看得並不清楚,但那聲音好不熟悉,他定睛一看,真的不是另一批水盜而是熟人,不由得眼眶一熱,喜極而泣。
「原來是認識的。」丁一坤挑眉斜睨著簡翼,頻頻點頭,「那更好,一網打盡,把這些不長眼都給我殺了,平空掉下來十幾艘船,今夜可是大豐收啊,真是痛快、痛快!」
「休得對我家少主無禮!」
歸燕和如箭同時躍上甲板,有了他們兩大高手,一干水盜根本不是對手,且簡翼本身也是個武林高手,更何況那十幾艘船上還有數十人馬,頃刻間綠水幫的水盜被打得落花流水,逃之夭夭。
金大富大難不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感激涕零地說:「多虧了翼少主,否則老夫被殺了不要緊,喜兒要是被他們污辱了,老夫才真正生不如死,喜兒,還不向翼少主謝恩。」
喜兒盈盈一拜,心有餘悸,淚珠還在睫毛上顫動,「多謝少主救命之恩。」
「小姐請起。」
他連忙扶起她,兩個人肢體一個接觸,同時都像被鐵烙燙到一般,喜兒立即鬆手,一顆心狂跳不已。
驀然間,有雨水打在她臉上,原來是下起雨來了。
「翼少主,請到船艙裡歇息吧。」金大富連忙命人從艙壁上取下麻索,將逃命不及的幾名水盜牢牢捆住,並吩咐另一名隨船婢女燒茶水進艙。
艙內的蠟燭點亮了,紙窗戶映著夜色,喜兒微感怔忡的端坐在那兒,有種不真實之感。
這個夜晚好奇異,先是她從沒見過的水盜欺上船來,接著她生平第一次被人用刀架著頸子,然後他出現了,像個王者般的出現了……
她的視線不知不覺的落在他身上。
他正與她爹在談話,他們談的是船靠岸後如何處理這幫盜匪的問題,她插不上嘴,但只要能這麼看著他,她已經感到滿足了。
捧著熱茶,啜了一口,耳際聽到她爹正在留人。
「雨勢有轉大的跡象,翼少主和兩位壯士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過夜,這商船艙房很多,老夫馬上命人收拾三間房間。」
她看到他同意了。「也好。」
不曉得為什麼,聽到他要留下來過夜,她耳根一熱,心跳也加速了。
就算他留下來過夜,也是跟她睡不同房間,她究竟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心跳越來越快了。
「不知翼少主怎麼會那麼湊巧經過這裡?」金大富興致勃勃地問。
「沒什麼。」他輕描淡寫地道,「只是試試新船的性能,看這裡燭火搖曳不尋常便過來看看,沒想到會是金老闆你。」
「天意,這都是天意哪!」金大富更熱情的邀請道:「不如到了幽州,翼少主也隨同老夫到喜兒她姑母家作客吧,那裡山明水秀,保證翼少主一定喜歡。」
喜兒心跳得更快了。
如果他答應,那不就表示這一路上他們都會見面?
一想到這裡,她腦中昏昏亂亂的,又心跳萬千了。
簡翼不著痕跡的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回道:「簡某,恭敬不如從命。」
就從剛剛那一刻開始,他發現自己很喜歡有她在身邊的感覺,看到她,他就會聯想到他夢境裡的喜兒,在夢裡他狂執的愛著她,而夢外……
他的視線又鎖住她,越看越感覺她與夢中的喜兒是同一人,連氣質也那樣相仿。
「小姐!」嬋娟慌慌張張的奔了進來。「天哪!你沒事吧?奴婢剛剛才聽小翠說,有水盜潛進咱們的船,真是嚇死奴婢了!」
簡翼震驚的看著她。這不是夢境裡的那個嬋娟嗎?現實中,她竟然也是喜兒的婢女?
「我沒事。」喜兒也連忙起身。「爹,女兒要進去休息了。」
如果她再留在這裡,可能會因心跳過快而死掉,她無法自在的面對他,他對她而言,可是個「震撼」哪。
「好好,這個晚上也夠你驚嚇的了。」金大富安慰道:「好好睡一覺,把今晚的事都忘了,爹向你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了。」
一邊走出船艙,主僕倆絮絮交談。
「小姐,你真的沒事?」嬋娟上上下下的看了喜兒一遍,又好奇的問:「那些水盜可不可怕?聽說他們還拿刀架著你的頸子哪!」
「不可怕。」此刻,她居然有點感謝那些水盜的來臨,讓她一圓內心的相思……
她的心又咚的重重一響。
老天,她在想什麼?
為什麼她的想法這麼荒謬,她簡直是把他當成她夢境裡的那個翼了……
「小姐,你怎麼了?」嬋娟緊張的看著她。「是不是現在才發現哪裡不舒服?」
「沒有。」她臉紅的搖了搖頭。只有今夜,她不希望那夢境接續,因為他就近在咫尺。
入冬的第一場大雨降臨在曲家莊時,喜兒的兒子已經滿一足歲了,他名喚念翼,長得俊俏可愛、活潑討喜。
「來,念翼,娘說個故事給你聽。」
她將孩子抱在膝上,近兩年的時間,他是她唯一的安慰。
在曲家莊的這兩年裡,她經常感到深遠而冷寂,她心中的那個企盼始終沒有到來,她也一天天的枯萎,她甚至經常想,若不是有念翼,她老早自盡了,不會留在這人間受盡苦楚。
「用膳了,夫人。」
婢女端了飯菜進來,隨即又離開房間,連讓她說句要熱茶的機會也不給。
在曲家莊,名義上她是曲夫人,但她形同被軟禁,她是一個囚犯,沒有自由,除了院落的範圍,她哪裡都去不了。
她食之無味的用了午膳,一個下午漫長的過去了,直至掌燈時分,一名中年男子推門而入,他是曲家莊的管事。
「夫人——」
「你出去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男子歎息一聲,退出房間。
都兩年了,曲昱廷還是不死心,他將她囚禁在這裡,天天派人逼問她《金龍秘笈》和藏寶圖的下落。
事到如今,她可以肯定當初他是騙她的,他根本沒派人救她的丈夫,他只想要寶物。
從林裡日以繼夜的回到霞雲谷之後,她言明要看到翼才取出藏寶圖,沒想到他反過來威脅她,要先看到藏寶圖才讓她見翼。
僵持了一個月,她明白了,他必定沒有派人救翼,所以才不知道他的行蹤,否則那麼渴望寶藏的他,老早就可以押著翼來換寶藏了。
因此她絕望了,她被他押回曲家莊軟禁著,後來她產下念翼,大概是想嫁了他,她就會死心,也會把他渴望的東西交給他,他用念翼的生命威脅她嫁給他。
她是嫁了,而遲遲不見她鬆口的他,日復一日的等待終是倦了,於是將頑強的她打入冷宮,另外納了三名小妾,這一年來她已經沒有再看過他了,她知道他其實是厭惡她和念翼在曲家莊白吃白喝的,只是他仍然不肯對寶藏死心罷了。
誰都知道她這曲夫人是叫好聽的,除了三餐替她送飯的人,沒人理會她,她可以說是自由的,自由而孤獨……
「念翼,你想睡了嗎?」她輕輕將孩子放到床上,輕撫著他圓潤的臉頰,柔聲哄著。「快睡吧,娘的寶貝,如果你爹也在這裡就好了。」
他可知道他的兒子有多俊俏,簡直跟他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每當她凝視著孩子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他。
想他……想到心痛。
他到底在哪裡?
現在的她只希望他還活著,如果再奢侈一點,她會希望可以在死前見他一面,讓他知道念翼的存在,她就心滿意足了。
一切都是奢望嗎?
他已經杳無音訊兩年,如果尚在人間,他怎麼會不來找她呢?
她知道他已經死了,已經被曲昱廷派人殺死了,已經化為一縷幽魂,正在黃泉之下等著她去團圓。
可是她不能去呵,她還有責任未了,等念翼大一些時,找到可以托付的人,她就會隨他去了。
她知道自己有這種想法是不對的,她知道自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娘,她知道孩子會怨她恨她,可是她真的無法再負荷心中對翼的思念了,她想見他,好想……
哭得累了,她依著孩子睡著了,直至天明,又是漫長的一天。
只要她走出屋子,幾乎天天都有不同的耳語在她耳邊飄送,不過她通常置若罔聞。
「真不知道莊主看上她什麼,孩子也不是莊主的,居然有臉一直留在這裡。」
「現在最得寵的是三姨太,莊主根本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看她恐怕是瘋了,每天和孩子關在屋子裡,如果出來也只是一直望著遠方,再這樣下去,咱們曲家莊會遭人非議的。」
她都有聽到,但她又不在乎曲昱廷,何必管莊內的人怎麼說她,可憐的是念翼,他沒有玩伴,連婢僕的孩子都不願意跟他玩,只有她這個娘親陪伴著他,一天過一天。
冬雪下得更大了,要穿上斗篷才能走出屋子,為了不悶著念翼,她在園子裡的梅花探出頭來的時候帶他到院子裡玩耍。
空氣依然清冷呵,冬天什麼時候才會過去,她懷念翼闖入她生命的那個夏天,令她初識情愁滋味……
「娘……」孩子碰了碰她的手,要她抱抱。
小念翼很聰明,走路學得快,講話也學得快,這一定是遺傳了翼。
「好乖,娘抱你。」她彎身抱起孩子,只有面對孩子的時候,她才會展露一絲笑容。
「好一副天倫之樂。」
她渾身震動,不敢相信那日夜祈盼的聲音會在她耳邊出現。一定是幻聽,這一定是幻聽。
她抱著孩子,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動,連那好不容易盼來的幻聽也消失。
「你看起來很幸福,想必已經忘了我這個廢人了吧?」
有道身影從屋簷飛掠而下,輕飄飄的,像只雁子,連點聲響都沒有,步履直接踏於厚厚的積雪上。
「翼……」她眨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攝動著,淚水迅速衝進她眼裡,她回身,看到面前有個挺俊黝黑的男子正望著她,他的穿著很名貴,但風霜卻遍佈他年輕而英俊的面孔,如果修掉胡碴他會更好看,可是他並沒有那麼做。
而在看到他斷臂的那一剎那,她的心裡像是突然捲過一陣大浪,大大的震動了。
他的手臂……他的手臂怎麼了?!
「意外嗎?」他冷笑一記。「你不該覺得意外才是,當你忍心離去之時,就該做好我隨時會死去的心理準備,更何況只是斷了只手臂呢。」
他已經觀察了她數天,總見她眼神迷離,像找不到方向,又像在期待著什麼。
對於當年她捨他而去,他一直不能諒解,這也是為什麼在他過得這麼好的現在,他還來向她要一個答案。
她背棄了他,這是他此生的夢魘,從藏寶圖得到的寶藏令他富可敵國,他什麼都不缺,唯獨心靈是空的。
他也不解,如果她選擇回到曲昱廷身邊,又為何不拿走放在他身上的藏寶圖?
「你……你在說什麼?」她的嘴唇瞬間更加蒼白,心臟像是被雪給凍住,無法再運作,她搖搖晃晃的放下孩子,隨著他走動。
「你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麼。」他死死的盯著她,陰鷺地說:「你在我生死未卜時離開我,你甚至連讓我看一眼孩子的機會都不留給我,你沒有良心,你是個冷血的女人!」
他的指控令她幾乎快倒下,她喃喃的搖著頭,心中絞痛,「你不可以這樣誤會我,你不可以——」
她難受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是誤會嗎?」他冷哼一聲,語氣激烈起來。「你敢說你走的時候,我不是重傷不醒、生死未卜?」
她的嘴唇顫抖著,眼淚撲簌簌滾落。「就因為要救你,我才會答應跟曲昱廷走,我是因為要救你才那麼做……」
一想到他活著,卻是對她抱著巨大的誤會,她就無法忍耐,也深感委屈。
「什麼意思?」他緊緊的盯著她,心裡其實是渴望聽她否認一切。
她用淚霧迷濛的眸子,深深的看著他,「曲昱廷答應救你,而我答應把《金龍秘笈》和藏寶圖給他,可是他不肯派人將你送來與我會面,我也就什麼也不給他,所以他把我軟禁在這裡,一直軟禁在這裡。」
他的視線死死的定在她臉上,眸子裡像有兩簇灼熱的火焰在燃燒,他猝然將她拉進懷裡,低頭尋找她的嘴唇,急促而纏綿的封住她冰涼的櫻唇。
「翼……」喜兒夢囈著,渾身舒服得像被雲托著似的,她睜開眼睛,看到陌生的房間,這才意識到自己在船上。
老天……這是怎樣的一個夢呵,她沉醉在久別重逢的熱吻之中無法自拔,他的胸膛是她等待已久的歸宿,他們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了,終於……
她坐起身來,長長的吁一口氣,叫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關於夢境,還是在房裡想想就好。
為了讓腦袋清醒些,她披上外衣,走出船艙。
昨夜的雨已經停了,晨霧瀰漫,甲板上清風微涼,有幾隻鷗鳥橫翼飛過水面,岸邊柳樹青青,別有一番風情。
她緩步走向船頭,沒想到有人比她更早起,像是已經在那兒佇立很久。
聽到步履聲,簡翼回過身去,適才夢裡的情境還在他心頭繚繞。
四目交投,一時間,她耳熱心跳,他震動了下,兩人同時產生萬分異樣的感覺……
【全書完/故事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