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初春,京城的翠堤河依然波光粼粼,河上依然有許多富家子弟乘船出遊在追求名媛淑女。
坐在河岸邊太平酒樓二樓的臨窗位於裡,酒樓的簾旗迎風飄揚,琤熙倦懶的雙手托腮,眼眸半瞇半闔地落在河面金光燦爛的水波上,好像一時半刻之間,隨時會睡著。
慕容雪平唇角掛著偷得浮生半日閒的微笑,悠閒地輕搖羽扇,逕自品茶,也不逗她說話,也不打擾她,讓她去冬眠。
沒錯,她是在冬眠。
自從冬天裡某一夜,有個人連夜離開京城,至今未歸,她就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一直到現在,
「你愛過人嗎,慕容?」
一陣長風從窗外吹來,送來了桃花獨特的芬芳。
終於,琤熙良心發現了,主動問了慕容雪平一個問題,畢竟是她約人家出來喝茶的,一直把人家當空氣也不公平。
慕容雪平優雅的啜了口茶,低垂的眼裡閃著幾許笑意。「沒愛過。」
向來只有人愛他,沒有他愛人。
「我就知道。」琤熙的語氣很失望,模樣更加懶洋洋。「像你這麼自戀的人,只可能會對一件美麗的衣服愛不釋手,怎麼可能會去愛人呢?」
她真是問錯人嘍。
看來,她或許應該回宮去問問她皇兄比較妥當,畢竟皇兄與她一樣,都正陷於苦戀之中,他們真是一對可憐的兄妹哪。
「愛人不如沉迷於某樣事物。」
慕容雪平語帶玄機地道。
琤熙不甚感興趣的看了他一眼,春光無限好,有多少人可以像她這般悠閒逍遙?所以她打算再小睡一會兒,才不會辜負她銜著金湯匙出生。
「別睡了。」慕容雪平的聲音傳到她耳裡。「我知道有個絕妙的地方,可以叫妳起死回生。」
眸子微睜。
「哪裡?」
京城還有哪裡是她永樂公主沒見識過的嗎?
那人不在京裡,她做什麼都沒意思,就算去搶劫也無法引起他的注意,令他回來。
慕容雪平漾開一抹邪肆的笑容。
「賭坊。」
於是她跟著他去了賭坊,也真的沉迷了,還狠狠沉迷了三天。
睽違三個月之久的京城,已然換上春天的新裝。
紀心妍難掩歡喜之情的看著丞相府。
華麗的相府門禁森嚴,府門外青翠蔥籠,長達幾十里的柳色青綠,萬枝柳條低拂著河水,景色動人,別有韻致。
她更加心動的瞅凝著段人允。
他雖然只有二十二歲,但騎射之能與才略冠絕,均名聞天下,他是開朝一百二十年來,最年輕的護國大將軍,高闕之功,震動關中,也難怪丞相府會建造得如此規模宏大,這一定都是沾了他的光。
走進府裡,滿園的花香濃郁,紀心妍想像自己是這座府邸的女主人,她可以在這裡安身立命,與偉岸的意中人長相廝守。
這一切,只要她用對心機,打敗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公主就可以了……
「少夫人呢?」
段人允一入府就行色匆匆,除了交代婢女替紀心妍安排房間,他頭一個問的就是琤熙的去向。
因為紀心妍的心病一路上不停發作,不宜趕路,因此他們走走停停,原本快馬加鞭只要十天十夜的路程,竟走了兩個多月才到京城。
這段時間,他實在恨不得插翅飛回京城。
然一想到過世的紀逵,又不能扔下虛弱的紀心妍不管,只好強忍著相思。
「回少爺的話,奴婢不知道。」一名婢女恭敬地道,心想著少夫人不知又闖了什麼禍,好好奇啊。
段人允苦笑一記,不過現在所流露的不是生氣,而是微帶著寵溺、拿她沒轍的苦笑。
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行蹤,她還是沒變,一樣那麼愛亂跑,一刻也靜不下來。
看來只有去問小青了。
他轉移方向,紀心妍亦步亦趨的跟著他,不願先去房裡休息,他也漫不在乎。
讓她跟著就跟著吧,反正他現在的目的只有一個--見到琤熙!
他的心急落在紀心妍眼裡,更不是滋味了。
她要見見她的情敵,雖然她知道會和那個嬌怯的永和公主長得一樣,但她就是要會會她!如果永樂公主也像永和公主一樣孱弱,那就好辦了。
段人允大步走向落暉軒,盤算著今日就要琤兒搬到他住的朝陽軒,哪有夫妻分開兩個院落的道理呢?
夫妻……這個美好的字眼令他泛起了深濃的笑意。
「小青,公主呢?」
「獨守空閨」的小青坐在椅上,正專心地在繡一條手帕。
手帕是她閒著沒事替殷震宇繡的,但突然闖入的挺拔身影害她嚇了好大一跳,險險刺到自己的手指頭。
待她看清來人是誰之後,又嚇得馬上跳起來,恭敬站好,不敢亂動,只不過眼神很不安。
駙馬爺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愁眉苦臉的想,才一回來就要找公主算帳,她家公主究竟又闖了什麼禍啊?
她低垂下眼,感到沒臉抬頭。「奴婢……奴婢不知道。」
「是不是在我娘房裡?」
段人允興沖沖的問。
他娘和殍兒的感情像母女一樣,知道他們誤會冰釋之後,頭一個高興的一定是他娘。
「應該……不是。」
小青心驚肉跳的閃躲著段人允亢奮的目光。
完了,她怎麼有膽告訴駙馬爺,公主其實已經三天沒回府了。
三天前,公主她要死不活的找慕容公子一起去喝茶,沒想到他們這麼渴,一喝就喝了三天,沒消沒息的,害她在府裡乾著急。
萬萬想不到的是,離家三個月之久的駙馬爺會挑在這個時候回來,這兩個人如果見面了,難不保又有一場戰爭要發生。
「那麼,她究竟在哪裡?」
段人允的語氣不慍不火,只是透露著渴望與期待,但聽在心裡有鬼、緊張兮兮又不敢正眼看著他的小青耳裡,卻變成了逼問。
小青開始扭絞著雙手,她硬著頭皮再答,「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
救命啊!公主,如果您心裡還有小青,就快點回來救我吧……
或許是她們主僕相處久了,真的心有靈犀一通點吧,琤熙還真的和慕容雪平正巧在此時走進了落暉軒的廳堂。
兩人並肩而行,有說有笑,雖然面有疲色,但卻是精神抖擻的。
段人允的目光立即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雖然已經嫁作人婦了,她仍然保有自我的風格,做少女裝束。
她穿著藕紫色的輕紗,外罩俏麗的白色短裘,一雙飛揚而美麗的眼睛散發著得意與笑意,身上斜背著雕花長弓,手裡提著一隻籠子,籠裡有只受傷的春雁。
他從頭到腳將她仔細的看了一遍,最後回到她飛揚的唇角邊。
難不成,這春雁是她的獵物嗎?
他在心裡莞爾一笑。
他驕傲的小妻子真的與眾不同啊!
不同於他的喜悅,看到他乍然出現在自己的院落廳堂中,還帶著一個美貌少女,琤熙微微一愣。
她隨即收起開朗的笑靨,板起了俏生生的面孔,整個人有點僵硬,很不自然。
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哼,她何必要臆測他的歸期?
他不在府裡,她反而快樂逍遙,做什麼事都隨她小姐高興,沒人會責備她,也沒人會教訓她,他一回來,她又要聽他啐啐念了。
「人允表弟,這位是--」
慕容雪平直勾勾的看著紀心妍,一雙沉斂的眸子,緩緩盪開了笑意。
紀心妍被他盯得臉紅心跳。
她心儀的段大哥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瞧過她,而這個俊美的公於是誰?為什麼一直看著她?
段人允撇了撇唇,他根本不屑向慕容雪平介紹紀心妍,但他不想讓琤兒誤會,索性說得明白一點。
「她叫紀心妍,是我義兄紀逵的妹妹,我義兄驟然過世,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將她帶到京城裡來,以後要住在相府裡。」
琤熙的眸光輕鄙地瞟向紀心妍又收回來。
她長眼削腮,雖然很美,但臉上有種孤傲的神情。
「哦?義兄的妹妹啊。」
她不以為然的揚揚眉梢,把尾音拉得老長,充滿了諷刺之意。
哼,帶著一個楚楚動人的大美人,難怪連年都不回來過,她就不信他去的那個什麼地方那麼遠,往返要三個多月。
現在她再次證明了,他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她好歹在名義上還是將軍夫人,他公然帶一個小妾回來是存心讓她難堪、存心讓她在下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嗎?
她人在府裡,他還要金屋藏嬌,什麼義兄的妹妹,根本是變相納妾!
不是滋味之餘,她誇張的掩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疲倦地道:「好累哦,玩了三天,我想好好的睡一覺,慕容,我們各自睡醒再聯絡吧。」
聞言,段人允立即發作。
「妳跟他一起出去玩了三天?」
「怎麼,不行嗎?」抬起精巧的下巴,琤熙挑釁地看著他。
他都能跟這姓紀的美人一相處三個月了,她就不相信這段時間他們是清白的。
既然他們可以明目張膽的偷來暗去,她為什麼就不能出去玩得開心?
她的姿態讓段人允又惱又火。
「當然不行!」
她是他的妻子,往後他不許她與慕容雪平廝混在一起。
「笑話!」琤熙不甘示弱的仰頭望著他。「我們不是說好互不干涉,你想反悔嗎?」
其實想反悔的人是她。
她好後悔自己當初把大話講得那麼早,現在才一點干涉他納妾的立場都沒有。
雖然心裡後悔萬分,不過要比灑脫的話,她是絕對不會在表面上輸給他的。
他咬牙,瞪著她。
她已經變心了嗎?
她喜歡上慕容雪平了是嗎?
這個想法令他不能忍受,但他也不想在慕容雪平面前示弱,自然沒必要說出他已知道永和公主尚在人間之事。
他鐵青著面孔,拂袖而去。
「段大哥!」
紀心妍忙踩著細碎的腳步跟上去。
「什麼段大哥,叫相公不是很好嗎?」
琤熙不是滋味的哼了哼,想著那紀心妍追上他之後,是否就順理成章留在他房中過夜了?
「還是睡醒再聯絡?」慕容雪平笑紋微擴,意味深長地問。
琤熙重重點頭。
「當然!」
他都不給她這個公主面子,帶了外面的女子回來府里長住,那她也毋需跟他客氣。
往後,真的他過他的獨木橋,她走她的陽關道了!
「公主,您要的濃茶。」小青擔心地問:「您都不吃點東西嗎?」
公主玩了三天才回來,睡不到幾個時辰就醒來了,一臉倦意又一臉悵悵然的她,不想吃東西,只想喝濃茶提神。
「小青,妳也陪本宮喝一杯吧。」琤熙無精打采的把玩著杯子,語氣寥落。「真羨慕妳,跟殷震宇進行得那麼順利,妳放心,將來本宮一定讓妳風風光光的出嫁,絕不會虧待妳。」
她以為自己很累,也以為自己會睡得像條豬,把這三天來耗在賭坊的力氣都補回來。
可是她沒有。
她失眠了。
而這一切,都要怪段人允那該死的東西,回來就回來,為什麼還要帶一個大美人?害她心裡難受得睡不著。
「公主……」
小青同情的看著主子。
她不想只有自己的感情順利,她真心希望主子也能得到幸福,而她知道,這好像很難。
三個月前的那次天搖地動,遲頓的她,首度察覺了駙馬爺對公主的關心,可是他們卻錯失了互相剖白的機會。
之後駙馬爺離京,一走三個月,造成他與公主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而公主也因為百無聊賴而和慕容公子越走越近。
如今駙馬爺回來了,卻又帶著一名美人,叫公主怎不吃味氣惱?
「少夫人,心妍姑娘來訪。」
奴婢秀霞來報。
心妍姑娘?「誰啊?」琤熙喝著茶,不甚在意的問。
秀霞道:「就是少爺帶回來的紀心妍姑娘。」
琤熙揚起了眉梢。
紀心妍來找她做什麼?
琤熙擱下了茶杯,那股尊貴的公主氣息自然的流露在她的舉止裡。
「叫她進來。」
不一會,秀霞領著紀心妍進來。
她的衣衫已經換過了,身著一襲象牙白的飄逸裙裝,髮髻上秀雅地插著一支簡單的銀色步搖,整個人看起來很柔美。
琤熙在第一眼就覺得她的穿著很刺眼。
幹麼啊?段人允穿白的,她也穿白的,他們是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曖昧的關係嗎?
「民女心妍見過公主殿下。」
紀心妍欠身行禮,神態恭敬。
琤熙忽然感到有些煩躁。
「有事嗎?」
瞧她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感覺跟永和有點像,難怪段人允會中意。
他那沒啥格調的傢伙就只喜歡這種調調,可以展現他的英雄本色。
紀心妍低垂著眼睫,從容說道:「民女心裡很惶恐,所以特地來聆聽公主的教誨。」
懶得跟她玩猜宇遊戲,琤熙挑起一道眉,直截了當的問:「為何惶恐?」
;檬公主恕罪。」紀心妍的頭垂得更低了。「因為民女是段大哥帶回來的,段大哥一片真心,民女雖受寵若驚的接受了,卻擔心公主會因民女的存在而不高興,所以先來向公主認罪。」
這些話彷彿萬箭穿進了琤熙的心。
「妳的意思是,本宮會因為段人允愛妳不愛本宮而找妳麻煩?」
她怒著聲音,感覺到這個紀心妍和段人允一樣討厭、一樣惺惺作態!
「請公主息怒!」看堂堂的永樂公主這麼生氣,紀心妍感覺到自己已經勝利了。「民女可以體會公主的心情,畢竟段大哥深愛的永和公主已經不在人間了,他無法愛上面貌一樣的您,這不是公主您的錯,也不是段大哥的錯,感情之事不能勉強,公主也毋需太難過。」
「這是他告訴妳的?」琤熙以一種咬牙切齒的語氣問道。
紀心妍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不是他親口告訴她的,但從他與永和公主之間的對答,她也猜得出來事情的始末。
小小的粉拳霎時間握得死緊。
該死!
該死!
該死!
不愛她就不愛她,這她知道!一直知道!不必一再重複,也不必說給一個外人聽!
他是存心要撕碎她的自尊嗎?
她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的,他要令她難堪,她就偏偏要活得比任何時候都快樂,因為……
她的眼眶紅了。
可是她才不會哭,因為她很勇敢,她是永樂公主,要永遠快樂。
她母后說的,要她永遠快樂,所以她不會認輸,絕不會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