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
每次我總用這句話迎接他。
他在相同的時間走進來,在相同的位置落坐,點相同的酒。
「那女孩」走他最常談的話題。從第一次見面,幫他挑選送給女孩的鞋,我就知道「她」對他而言,是特別的存在。
至於我嘛,我是他的朋友,是無條件幫他挑給女孩禮物的人,是提供他建議、幫助他瞭解女孩心理的人,是酒館的女主人。
每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都有王子與公主。在灰姑娘變成公主,與王子在皇家舞會裡翩翩起舞的時候,誰也不會注意到,默默守在一旁,促成一切發生的——神仙教母的心情
——摘自「小酒館心情記事」
Autumn
「磐石」貨運公司,是近年來崛起的新興物流公司。
它原本只是一群卡車司機所組成的貨運行,但由於其主事者獨到的眼光,積極爭取與連鎖超商和各大賣場的結盟合作機會,因而這幾年以幾十倍的成長迅速擴大當中,很快就超越了一些老字號的貨運公司,往市場龍頭的寶座邁進。
雖然如今它的市值已經逾億,而且在全省各個地方都有分支機構,但它的總部還是設在十年前草創的地方———個位於市郊的老舊建築物。
星期六下午,「磐石」貨運裡還是和往常一樣,大貨車進進出出,電話傳真機鈴鈴的響。在這裡工作的員工很早就認命了,做這一行可不像一般坐辦公桌吹冷氣的上班族一樣,更別提什麼周休二日了!
石震宇走進辦公室,原本還傳來一些笑鬧聲的辦公室,一下就因為他的進入而變的一片死寂。
幾個剛交完貨,正跟辦公室的兩朵花聊天打屁的司機,一看見他,也立刻立正站好。
不是因為石震宇是個嚴格苛刻的老闆,事實上,他是個算得上公平而且慷慨的上司。只是光看他冰封般的酷臉,和總是抿得死緊,像是從沒有笑過的雙唇,就不由得令人心生敬畏。
「老……老闆好……」
石震宇感覺到週遭氣氛的改變。
他知道他的員工怕他。他不是故意造成這種印象,但一直以來,他的長相、他的身形,一直給人一種比實際年齡老成嚴肅的感覺。因此他身邊的人也就不自覺地對他產生距離感,他們敬他,甚至不太敢跟他說話。
身為一個老闆,這對他而言是好的,至少他的員工不敢打混偷懶。但身為一個男人,就連由他帶大的冰蘭都怕他,對他而言,就是一種煩惱。
在所有人之中,只有兩個例外,一個是秋晨,一個是他的爺爺。
石震宇對員工們點點頭,星期六的下午,他不想他的存在造成員工更多的壓力,於是他走進辦公室,從桌上拿了幾疊財務報表,打算回家看。
石震宇的家就在公司的旁邊,對他而言,在哪裡辦公並沒有差別,家裡的書房反而靜一些。
他從側門走進石家的小花園。石家是一棟古老典雅的日式建築,家裡的人口很簡單,只有石震宇、他的爺爺石鎮堂和冰蘭。
走過客廳,只見石鎮堂正對著石家祖先的神主牌位捻香祈禱。
說到這石家的老爺爺,個性古怪,幾乎沒有什麼朋友,唯一的嗜好就是種花,再采就是成天對著死去的老伴和兒子、媳婦的牌位喃喃自語。
說也奇怪,石震宇一進門,石鎮堂的嗓門便突然提高了。
「……老伴,我真沒用。阿宇都三十幾歲了,還沒結婚生子。我們石家三代單傳,阿榮跟阿珍死的早,只留下阿宇一個孩子。
阿宇是不錯啦,從小就懂事。阿榮、阿珍走的時候,他還只有十幾歲,剛上大學。別人家的孩子上大學都是由你玩四年,我們家阿宇因為我身體不好,沒辦法賺錢,就一個人負擔家計,去跟人家學開貨車。不但要養我這個老頭,還要照顧小冰蘭。
阿宇是很乖啦,可是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整天就忙著賺錢,到現在還不把冰蘭娶進門。人家冰蘭也已經快要大學畢業了,真不知道阿宇在磨菇什麼……
「爺爺,夠了!」
石震宇聽老人家碎碎念,剛開始還勉強忍住,後來越聽越受不了,臉也越來越綠。他哪裡不知道老頭子的意思,這些年明示、暗示都不下數百回了。可是話一扯到冰蘭,他就無法忍受。
石鎮堂轉頭瞪孫子一眼。
「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孝了,我跟你奶奶、爸爸、媽媽說話,你插什麼嘴?再說我有說錯嗎?你也不想想你已經三十好幾了……」
石震宇揉揉隱隱泛疼的太陽穴。
他錯了,根本就不應該挑起這個話題。
「爺爺,」他疲倦的開口。「我知道你想我早點結婚,可是——」
「知道?」石鎮堂怒道。「知道你還不趕快?你知不知道我看你這樣有多著急?冰蘭那麼好的女孩子,長得漂亮,個性又溫馴聽話,萬一被人家給搶去了……枉費我們石家把她養這麼大,做人家的老婆可就虧大了!」
石震宇聞盲深鎖眉頭。
「爺爺,你怎麼可以有這種想法?我們收留冰蘭、照顧冰蘭,是出於自願,並不是要她報答我們,或是嫁進我們石家。」
「是『你』沒有這種想法!」石鎮堂反駁。「我早就把冰蘭當成我的孫媳婦。除了冰蘭,我不要別的女人當我們石家的媳婦。」
「爺爺!」老頭子專斷的想法讓石震宇大為反感。「這種事不是你一個人可以決定的。」
「哼!你敢說你不喜歡小冰蘭!?」
「我——」石震宇說不出話來了,黝黑的臉泛起微紅。
祖孫倆也算相依為命多年,石震宇的心事,石鎮堂哪裡看不出來。見震宇有所動搖,他繼續卯足勁說服孫子。
「你就別再拖時間了,早點把冰蘭娶進門。這樁婚事我想冰蘭她父母也默許的,否則當年他們過世的時候,就不會把冰蘭托給我們石家照顧了。」
石震宇不是不想結婚,事實上,隨著年齡漸長,他越來越渴望有自己的家庭,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只是,他沒有爺爺那樣的樂觀。
「冰蘭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石震宇這麼說算是鬆口了。
「她會怎麼想?冰蘭這女孩子最乖了,只要你說出口,她絕對不會反對。這麼多年來,她哪次不是聽你的?」
石震宇沉默了。他擔心的正是冰蘭的聽話。他有把握冰蘭一定不會反抗他的意思,但是她是真心想要嫁給他嗎?
他不願意她受到一點點的壓力,他希望知道冰蘭真正的想法。
她是否對他有一樣的感覺?
石震宇抬頭嚴肅的注視著石鎮堂。
「爺爺。結婚這件事我會和冰蘭談。我不希望你插手,也絕對不可以跟冰蘭提。」這老頭,為了要抱孫子,不知道會耍出什麼卑鄙的手段,他得先防著,保護冰蘭不受傷害。
「可是——」這種事他怎能答應,這小子動作那麼慢,都十幾年了還搞不定,萬一還要再過個十幾年……
「沒有可是。」石震宇打斷他。「如果你不答應,我絕對不會跟冰蘭結婚。」
孫子的氣勢比老頭強多了。沒辦法,石鎮堂沒得選擇,只好無奈的說:「好吧。可是你要快一點。」
☆ ☆ ☆
和老頭子的談話一直在石震宇的腦海裡發酵。
和冰蘭結婚——這個念頭從他第一眼看見冰蘭時,就已經產生了。
他永遠忘不了那時她的模樣。穿著白色的小蕾絲洋裝,綁著兩根可愛的髮辮。她小小的、香香的,眼裡帶著一絲對陌生環境的驚慌和失去至親的傷痛,特別惹人疼惜。
那年她才五歲,而他已經是個國中畢業的少年。照理說,那樣叛逆的年紀,不會對一個小他十歲的小女娃有多大的耐心,可是石震宇卻對冰蘭有著強烈的保護欲。
他接手了所有照顧冰蘭的責任,包括教她功課、陪她玩、讀睡前故事給她聽……一直到他的父母也在一場意外中喪生,而他必須負擔起家計,他才沒辦法一直陪著她,可是他對冰蘭的疼愛卻不曾稍減。就算在他最窮苦的時候,他也捨不得讓冰蘭受一點點的委屈。
結婚……擁有冰蘭……那是他從沒有懷疑過的事。
可是,冰蘭的想法又是如何?
她會不會覺得他太老了?他知道自己的個性比較封閉,女人們通常覺得他太嚴肅無趣。冰蘭又是怎麼看他的?
石震宇一邊想著這些問題,一邊往琴室走去。
他找到了冰蘭。
她背對著他,坐在鋼琴前面,但是並沒有在彈琴,似乎正在低頭看著什麼東西。
「冰蘭!」
她太過專心,他的呼喚讓她驚跳了起來。
「石……石大哥……」她猛旋過身,粉頰上染滿紅暈,細白的手裡捏著某個東酉……
是他的錯覺嗎?冰蘭看起來……很心虛?
他輕蹙眉心。「冰蘭,你在做什麼?不是在練琴嗎?」
「練琴?喔!是……好的。我馬上練琴……」她結巴的說著,臉色刷白。
他沒有催促她的意思,只想跟她聊聊天。石震宇正要解釋,可是冰蘭已經開始彈奏,他到口的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他的唇扯起一抹苦笑。一直以來,他在冰蘭面前扮演的不只是慈愛的兄長,更是嚴厲的父親,他總是那個督促她練琴的人。冰蘭一向聽話,不曾反抗,也因此她以優異的成績自音樂系畢業。
現在看來,這究竟是好還是壞?
石震宇默默走到冰蘭身旁,看著她彈琴。
她真是個美麗的女孩,粉雕玉琢的臉龐,精緻小巧的五官,飄逸柔順的披肩長髮,她是每個男人心中理想的女孩……這個美好的女子,是他從小看到大的,是他一手打造的……是他的!
石震宇的心因這樣的想法而激動著,他情不自禁的將手放在她的肩上。
冰蘭的琴聲戛然而止。她仰起頭看他,星燦般的黑眸裡掠過一抹來不及掩飾的驚慌。
他微愕。隨即歉然,收回手。「對不起。我嚇著你了嗎?」放軟、放柔的語氣,那是從不曾對其他人展露的。「我只是……我很喜歡你……」
冰蘭咬著下唇,聽到他說「喜歡」兩個字,臉色更白了,看來更是楚楚可憐。
「我知道。沒關係的,石大哥你對我做什麼事情都無所謂的。這麼多年是你收留我、照顧我,我永遠無法償還你的恩情……」
「你在說什麼!?」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石震宇沉下臉,低吼。「我為你做的都是我甘願的,你根本不用有償還的想法!」
「可是……可是爺爺他說……」
可惡!那老頭子到底對冰蘭灌輸了什麼!?他咬牙。
「老頭子說的話你不用管他!」
「真的嗎?」水汪汪的大眸裡升起一股微弱的希望……
「你只要誠實的告訴我你的想法。」
冰蘭怯生生的看著一臉嚴肅的石震宇。
她很想相信石大哥的話。從小到大,他的話對她而言就是聖旨。她相信他,依賴他,她不能違背他。
「我……我也喜歡你……石大哥……」冰蘭微顫的開口。
☆ ☆ ☆
「我不喜歡他……」
下午,特別是晚餐前的一、兩個小時,通常「關外」的客人最少。冰蘭總在這個時候來。
秋晨不僅是石震宇的朋友,同時也透過他的關係,認識了冰蘭。
冰蘭跟她很投緣,也許是因為成長環境裡都是男人,她很快的把成熟美麗的秋晨當成她的姊姊。一些難以對人啟齒的感覺與想法,她都會跟秋晨分享,並尋求她的意見。
一杯冰拿鐵,角落的位置,她對秋晨傾吐心事。
「秋晨姊,我不是討厭他,只是對石大哥的感情不是男女之間的情愛……他像是我的大哥,我一直很尊敬他,甚至有點怕他……」
冰蘭就這麼坐著,雙手緊緊握住玻璃杯,天使般的容顏擰著不該屬於她的苦惱和憂愁。
秋晨怔怔的看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早在冰蘭剛進門對她說,他跟她表白愛意之後,她的胸口就有如被重擊了一拳似的,連呼吸都會疼痛。
冰蘭並沒有注意到秋晨的異常,她正沉浸在自己的苦惱裡,下意識的撫弄著頸間的一條銀製項鏈。
「怎麼辦?我沒有辦法開口跟石大哥說真話。那天我跟他說我也喜歡他,他的表情好滿足、好快樂……我真的開不了口……」
秋晨要緊緊抓住自己的手,才能壓抑住陣陣的酸澀。聽著女孩說他是怎麼對她表達愛意,想像他深情注視女孩的模樣,她的心難受的彷彿有千萬根針在扎。
可是她什麼也不能說。諷刺的是,眼前這個幸運的女孩不但不覺得自己幸運,反倒因此而苦惱。
「你不覺得他很好嗎?他很疼你、很愛你,你……看不出來嗎?」強迫自己說出這樣的話,秋晨只希望自己唇邊的笑容不要太過僵硬。
「我知道。」冰蘭低下頭,咬著下唇。「石大哥人很好。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嫁給他,只是……只是……」她的眼眶泛紅了,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做決定。
秋晨注意到冰蘭用了「應該」兩個字,她注意到冰蘭不時的看著胸前的銀鏈。她注意到她的表情一會兒苦惱,一會兒甜蜜,一會兒又顯得絕望。
秋晨的目光隨著冰蘭看著那條銀鏈,這才發覺那條銀鏈相當粗獷,跟冰蘭給人溫柔婉約的小女人形象大相逕庭。
是……誰送給她的呢?
絕對不是石震宇,他送冰蘭的東西都會先問過她的意見。而這條銀鏈她還是今天才看到出現在冰蘭脖子上。那只剩下一個可能……
「冰蘭,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秋晨的問話很輕柔,冰蘭卻因此而驚跳起來。她先是張大眼慌亂的注視秋晨,然後滿臉漲得通紅。
「你怎麼知道……喔!不!秋晨姊,請你千萬別告訴石大哥,我只是……」
真是個單純的女孩!秋晨在心裡歎息。
她用一個寬容的微笑化解她的緊張。「可以告訴我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他……」想到他,冰蘭眼裡染進一抹夢幻般的狂喜色彩。她的笑嬌羞中帶著無法壓抑的喜悅。「他樂團朋友介紹我認識的。他自己組了一個搖滾樂團在PUB裡面表演。他雖然沒有很高的學歷,可是他彈的一手好琴,而且對音樂很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他好厲害,秋晨姊,你應該去看看他的表演,每個看過他表演的人都會被他迷住,真的喔?」
一個搖滾樂手,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秋晨對這種組合感到不安。
「你跟那個男人……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冰蘭的臉更紅了。「他……跟我說喜歡我,他給我他的項鏈。我每個星期五都會去聽他的演奏。不過……我還沒有答應他的追求。」
任何人看到冰蘭此刻的表情,都可以輕易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她已經深陷愛河了。
「怎麼辦?秋晨姊。我好想接受他,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又怕萬一說出來,石大哥會怎麼樣。爺爺告訴我,做人要懂得感恩圖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她真希望自己能告訴冰蘭怎麼做才好。但是事實上,她不知道……
關於愛情,人類向來是無力改變什麼的,更別說用理智去駕馭了。
「我無法告訴你怎麼做。」秋晨搖搖頭,對冰蘭苦笑。「感情的事,你要自己去想清楚。誰是對你最好的人,誰能保護你,讓你幸福。」
秋晨的話讓冰蘭低頭沉思。
這是她願意跟秋晨分享心裡話的原因。秋晨不會替她作判斷、不會強迫她接受任何觀念。她傾聽,她讓她自己去找出答案。她把她當成大人,而不是需要保護的小女孩。這是秋晨和石大哥最大的不同。
「秋晨姊,謝謝你。」冰蘭露出感激的微笑。「我會回去好好想清楚的。」
冰蘭推開椅子站起來。
「要回去了?」秋晨問。
「嗯。」冰蘭點點頭。「不準時回家吃晚飯,石大哥又要擔心,以後搞不好他會堅持要接我下課。」
她吐吐舌頭,表情有些無奈。殊不知這樣的無奈看在秋晨眼裡,有多羨慕。
「對了,秋晨姊。」結完帳,秋晨送冰蘭出店門,招計程車。冰蘭轉頭看秋晨,兩眼閃閃發亮。「我帶他來給你看看好不好?」
「啊?」
「對。就是這樣!」冰蘭因為想到這麼個好主意而高興起來,剛剛的煩惱似乎都拋在腦後。「秋晨姊,你看過的人這麼多,你如果看過那個男孩子,一定能給我建議的,對不對?」
面對冰蘭單純的信賴表情,秋晨……呆然無言。
「啊!計程車來了。那就這樣,秋晨姊,我走了。」
計程車載走了冰蘭。秋晨卻還立在原地許久……
別開玩笑了吧!冰蘭真的把那男孩帶來了,她又該說什麼呢?
是希望她跟那男孩在一起,還是勸她選擇石震宇?她是石震宇的朋友,所以應該站在他這一邊。可是冰蘭這麼信任她……
老天!她只不過是很單純、很安靜、很秘密的喜歡一個男人,怎麼會把自己陷入這樣兩難的困境之中。
「你還要當小情敵的戀愛顧問啊?」
—個淡嘲的聲音響起,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現在秋晨身後,把沉思的她嚇了一大跳。
「阿貴,你幹嘛嚇人?」秋展轉頭瞪他。
那個看起來老是睡不飽的大男孩聳聳肩。
「我只是覺得你真的很偉大。」
「你諷刺我?」秋晨挑眉。
阿貴雙手抱胸,毫不掩飾臉上的不贊同。
「你變了。你以前的直率、瀟灑都到哪裡去了?你不覺得自己變得很虛偽?」
秋晨的臉色在剎那間轉白,像被他用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