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什麼也沒有說,帶著剛剛得到的榮譽臥軌了,帶著自己終生的疑惑。
***
透過詢問林叢之前的動向,武鐵飛把炸彈的安裝地點縮小到了廁所,他也順利的在廁所內發現,並且排除了幾枚各異的炸彈。
然後他走到了林叢下車前最後待過的廁所,一進去,武鐵飛的目光便自然的直盯上了上方的排氣扇內,他的個子很高,不用特意抬高腳便能構到。拉開排氣扇,裡面突兀的凸起,驗證了武鐵飛的預感。
這個就是最後一枚炸彈。
武鐵飛心裡一直有種不安,覺得對方不可能用這麼簡單就能拆除的炸彈,之前的拆除過程越順利,武鐵飛心裡這種不安就越大。
炸彈這種東西,往往只是小小的一枚,可是威力無比巨大,如果拆除不了的話……這裡的人都要死。
武鐵飛想起了過去的幾個月裡,在每次的爆炸現場看到慘絕人寰的景象,什麼也沒有了,除了破碎的瓦礫,失去親人的人 在殘骸裡無助的哭泣,他們有的人連親人的最後一面——遺容都看不到了,因為炸彈炸過的地方根本沒有遺體存在……
今天,這裡又要重蹈那些時候的覆轍麼?
這一枚為什麼安裝在排氣口?通氣的地方……難道是毒氣?如果這次犯人的主要目的除了爆炸之外還有這個話,後果……
他要再一次的看到那種人間地獄的景像麼?
咬著牙,武鐵飛捋起了袖子。這次他必須試試看!
武鐵飛的主攻方向就是拆彈!以往那些爆炸他看不到炸彈,根本無力挽救,然而這次既然看到了,就說什麼也只好試試看!
他是員警!這是員警的義務!
額頭滲著汗,心裡卻充滿了勇氣,武鐵飛拿起了小刀——
這枚炸彈非常奇怪,最外面的纏繞方式和普通的炸彈沒有什麼不同,可是硬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那些線上居然編了號。
這個與外面那些即安式炸彈有著顯著區別的炸彈,讓武鐵飛格外用心。
為什麼編號?因為這枚炸彈是犯人重新捆綁過的。是陷阱?武鐵飛懷疑敵人會用這樣簡單的纏繞法,方便自己拆除他們安裝的炸彈,可是直覺和經驗卻告訴他這些沒有錯誤。
事實上,進行到現在,拆了五分鐘那些線都要拆完了卻還沒有出現爆炸這點,已經驗證了武鐵飛的直覺。
敵人在玩什麼花樣?還是單純的以為警方不會發現?
難題原來在後面,最後一步到了的時候,武鐵飛呆住了——竟然有七根導線和爆炸源相連。這些線裡,如果有防拉或反拆導線,那麼只要自己拉動或剪斷其中的一根,都可能引起爆炸!
這個時候直覺和運氣似乎比什麼都重要,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武鐵飛試著拽了其中五根導線,手指顫抖得灼熱,卻幹的出不了一滴汗,武鐵飛小心的拽動了第五根導線……線頭竟自己掉了!武鐵飛立刻察覺了不對——最後一個不等他拽絕對會炸開的!
扔掉!
哪怕它爆炸了,只要現在扔掉,頂多會死自己一個人!扔掉!
武鐵飛迅速將炸彈往窗戶外扔了出去,最後一根導線被拉拽的力量剝離的時候,武鐵飛彷彿聽到了一顆毒瘤被拔出般粘稠的聲響,咬著牙,他將手裡的毒瘤用自己最大的力氣扔了出去!
炸彈在自己眼前三公尺處炸開了,碎掉的玻璃砸了他一臉,然而卻像什麼也沒聽到似的,武鐵飛聽到了外面的尖叫聲,然後是歡呼聲。
「得救了!我們得救了!你是英雄!你是我們的英雄啊!」
英雄……
咳!得救了就好。武鐵飛接過旁邊人遞上來的毛巾,正在擦臉,忽然——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武鐵飛的視線對上了自己頭頂的電燈。
為什麼眼皮跳的這麼厲害?
為什麼?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麼?炸彈不是已經拆除……
等等!
看著電燈外面小小的一根線頭,武鐵飛忽然想起了剛才自己投擲炸彈時,感到那藕斷絲連的拉拽感。那……根本不是什麼毒瘤拔出的聲音,那是自己拉響死神鬧鐘的聲響!
看,他做了什麼?武鐵飛當即大腦一片空白,他傻了,徹底傻了。
原來剛才他自作聰明扔出去的炸彈,只是一個引子,確切的說那根本就是一個遙控器!他只是連環炸彈中的一部分!真正的炸彈乃是佈置在它身後,由它的爆破引導的另一枚炸彈!
武鐵飛徹底怕了,盯著腦頂的燈,他大喊:「電燈……這趟列車的電燈控制源在哪裡?」
「啊?在最前面的車廂……為了方便,我們將那邊改成職員休息室了,警官先生,怎麼了?」旁人兀自困擾,不是已經拆除了麼?
眼前一片白,武鐵飛掙脫眾人,費力的向那人所說的職員休息室趕去……
沒錯的,犯人很聰明,他的目的一開始就不是廁所,媽的!那些只喜歡看爆炸的傢伙是瘋子!他們根本是想經由電燈的線路和電反應引起連環高階爆破!真他媽的損!
那些沒有積陰德的人,不得好死!
可是眼下即將不得好死的,卻是自己以及……整列火車上一無所知、自以為脫離險境的乘客!
他們還以為自己是拯救他們的英雄,以為自己已經脫險,便開始歡呼雀躍,準備下車……
他們不知道,自己才是拉著整列火車走向死亡的劊子手!
因為自己剛才那一扯,再怎樣的炸彈也會開始計時了!
武鐵飛黑著臉走到了休息室門口,果然,在塵土堆積的電源主閘鐵箱後,他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炸彈!
這個詞讓武鐵飛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小心的查看那個可怕的東西,武鐵飛越看臉越黑,設計平凡無奇,然而……
這是什麼鬼東西?這東西的內纏線根本都是一個顏色!
這讓自己根本無法下手!那個混蛋究竟是怎麼把它裝上的?
這種精密炸彈的安裝要求非常嚴格,每根線的擺放,順序……稍微錯了一點也不行,現在和電源總閘連上了,自己已經是不可能……
對!還有那個安裝圖!
心裡忽然燃起了一線生機,武鐵飛迅速拿出了那張安裝圖,可是,看到那張圖的瞬間,武鐵飛的心涼了。
一瞬間,他懂了郭小琳最後那句話的含意:「就算你有安裝圖也沒用,嘿嘿!」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拿著安裝圖的手在不停顫抖,武鐵飛感到渾身的血液在迅速冷去!
被打開的圖紙上,只有斑駁的色點,彷彿嘲笑他似的,那些猙獰的色點彷彿越來越大,武鐵飛咬著嘴唇——看不懂!他看不懂!
慌亂的視線向那炸彈上看去,武鐵飛吃驚的發現那些糾結的線路,竟然和這張安裝圖上一樣,幾乎都是一種顏色,完全讓人摸不著下手的痕跡……
武鐵飛靠在廁所牆壁上,彷彿失去了全部的力氣般,高大的身體緩緩下滑著……
完了,一切都完了。
這輛火車,自己,所有的人……都完了。
武鐵飛看著那個炸彈,漸漸面無表情。外面的聲音對他來說是一種干擾,於是他重重關上了門,然後他躺在了地上。
他想起了十七年前的那天,躺在鐵軌上面的自己的好友。
「阿行,你當時為什麼躺上去呢?為什麼呢?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搞不懂……你告訴我,你最後看到了什麼?」
是朝你轟鳴而來的火車麼?是鐵軌邊堅忍不拔的野草麼?
是……
那個人什麼也沒有說,帶著剛剛得到的榮譽臥軌了,帶著自己終生的疑惑。
武鐵飛想起了很多事,想到了阿行家一連三代被火車輾死的男人,到了阿行正好是第三代;和他的阿爸、爺爺不同的,阿行是自己躺在那裡自願被輾死的。阿行啊,你到底為什麼那麼做?
武鐵飛想起了兩個人一起共事的日子,那段鄉下員警的日子,充滿了兩個人共同的理想與抱負,是自己最快樂的日子。
兩人不是說好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從那個鄉下走出去,成為聞名遐邇的大員警麼?
「雖然我現在還沒有成績,不過我好歹要保護這裡人們的安全,好歹不要像我家阿爸那樣,糊里糊塗就走到火車輪子下面了,哈哈!」
阿行的笑容彷彿還在眼前,可是說著那種話的他卻自願走到了火車的鐵輪下。
為什麼?
兩個人最早做出事情的人是他,可是他為什麼放棄了即將升職的工作,躺在了冰冷的鐵軌上……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不知道別人死前怎麼想的,武鐵飛死前想的,只是自己好友死前在想什麼這個問題。
對那些人講的那個故事不是編造的,而是自己經歷的真事。
那個晚上,阿行自殺了,被輾碎的身體流出來的血,和他屍體旁邊的紅花一樣紅,看得武鐵飛紅了眼睛。
「阿行,為什麼啊!」
武鐵飛笑著,笑出了眼淚,然後說出了可能是自己遺言的話。
「小鐵,你還是這麼毛躁啊。」似曾相識的聲音忽然從旁邊飄了出來。
武鐵飛掙扎著撐起上半身,然後看著從前方的一排座位下慢慢伸出一隻手……然後是腳……
一個人就那樣搖搖晃晃站在了他的眼前,那個人扔掉了嘴裡的襪子,將身上掉下來的包扔在一邊,站了起來。
那個人不是人,武鐵飛知道,因為他知道眼前的人已經死了。可是武鐵飛卻奇異的不害怕。
那個人蹲在那個炸彈前,拿起了被自己扔到一邊的安裝圖,看了起來。彷彿看懂了似的,那個人開始動手拆彈,那些自己眼中都是一個顏色的線,在他手裡被有順序的剪斷,一根一根。
武鐵飛看著那個人將拆除的炸彈,輕輕放在了自己身旁,然後重新站了起來,似乎準備離開。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今天的天亮得晚些,可是還是來了。
太陽似乎已經開始出來了,第一縷陽光射進了有點昏暗的休息室,也照在了那人臉上,黃潤的光撒在那人的臉上,讓人看起來很是模糊。
「為什麼呢?因為……那張安裝圖吧。好好過日子,你的路還長。」
那人說了這一句便離開了,他並沒有開門,他的身子自動穿過門過去了。
武鐵飛抓著地上那張安裝圖,痛哭流涕。
「阿行——」他叫出了那個人的名字,那個被火車輾碎了身體,沒有屍體可埋,只好埋在自己心裡的、自己死了十七年的好友的名字。
***
夜裡下雨導致人們錯覺今天天亮得很晚,然而在人們踏出火車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露出了頭。接親友的人們受到了自己所接之人最熱烈的擁抱,人人都在感受重生的幸福與美好。
「警官大人,那個故事……你有答案了麼?」沐紫忽然笑了,偏過頭來問他。
「啊?是的,我想……我明白了。」看著手中的安裝圖,武鐵飛乾澀的笑了笑。
多了時間思考,武鐵飛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看不懂那張安裝圖。那根本是正常人都看不懂的圖,因為上面的圖形只有某種色盲患者能看到,就好像那個林叢、就好像郭小琳,就好像……
阿行。
這還是郭小琳在廁所門外,讓自己覺得怪異的行為提醒了他。
廁所內有人的時候門外的鎖會變成紅色,可是有一種人很難分辨這種顏色上的區別。
比如色盲。
三代死在鐵軌上其實有點緣故的,因為江家的那些男人都沒有認清信號燈。那個時代的信號對比度還不明顯,色盲症患者很容易弄混。
色盲這種病是遺傳的,在這種家庭長大的阿行,搞不好根本就沒有正常的色感。沒有人糾正他,那個年代鄉下人養活自己都難了,哪有什麼精力去管教小孩子什麼是七彩世界?
阿行是色盲。
那天,重傷的人掙扎地告訴阿行「犯人是穿紅衣服的人」。
阿行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捉拿那個犯人,可是他的色感是錯誤的,他認為是犯人的那個人其實是人質。
他開槍射傷了人質,放走了真正的犯人,然後在情急之下還引爆了那輛裝滿易燃物的車。人質就和那輛車一起,趕在火車到來之前炸成了碎末。
與此同時,當時那輛列車上的列車長,察覺前方的聲音探出頭查看,然後被車子的殘骸打中擊斷了頭顱,一名孕婦受到驚嚇在混亂中流產……
阿行一開始不知道這些的,他以為自己做了好事,按照證人說的殺死了殺人犯,雖然有些殘忍,可是這是為了大局著想,
火車上死去的那兩人屬於意外,同事們都這麼說,局裡給阿行發來了調令,武鐵飛則送給了阿行一朵大紅花——英雄的嘉獎。
其實那是更早以前英雄的嘉獎,那個貧瘠年代的最高榮耀,是阿行和武鐵飛小時候的夢想,所以阿行成了英雄的那天,他將那種紅緞做的花,送給了最好的朋友。
一切止於此。
止於阿行看到那朵「紅花」。
「這是大紅花?這是紅色的?這是紅色?」江行的腦中充滿了混亂,自己長久以來構築的世界開始塌陷,自己認為對的原來根本就是錯誤的,自己……
自己是殺人犯!
終於明白自己是色盲患者的阿行不敢去自首,那時候的他還年輕,根本也算是孩子,他不敢和任何人說,於是——
阿行躺在了鐵軌上。
被辜負的證人、被誤認的人質、被連累的列車長、還有那可憐無緣出世的嬰兒……
我一共背負了四條人命!真正的犯人逃之夭夭……這是什麼員警?這是什麼人?怎麼還能活在世上?
鐵軌在顫抖,那是即將而來的火車帶來的震撼;阿行的身子也在顫抖,那是他內心止不住的自責與後悔。
「阿行,你當時為什麼躺上去呢?為什麼呢?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搞不懂……
「你告訴我,你最後看到了什麼?」
最後看到的東西……是一種顏色。
死前的世界啊……
世界是紅色的。
禁止通行的信號燈是紅色的,天是紅色的,地是紅色的,左邊而來的火車的車燈……是紅色的。
至此,終於明白那個斑駁的世界並不美好。
紅,是死亡的顏色。
死前最後一剎那,江行終於明白了紅色真正的顏色。
紅,是血的顏色。
這就是那個故事的始末,非常離奇可是非常合理。不知道那些能進美國名校的天才們,需要多久能夠推測出來,自己……
整整思考了十七年!
「頭兒!這次您可立大功啦!獎勵想要什麼?」旁邊過來的員警友善的和段林、沐紫打了個招呼,隨即湊到自己上司面前。
他們是負責處理後續事宜的員警,順便將證人段林載來此。
「……我麼,會要一朵大紅花。」
「大紅花?那是什麼東西?」
「呵呵,那是過去給英雄的最高嘉獎。」只是過去的東西,在這個年代獎勵有著更實際的東西:加官晉爵,華廈香車……
阿行卻……
「我要把那朵紅花放在這個鐵軌上。」望著遠處的鐵路,武鐵飛笑了。
武鐵飛對段沐兩人點了點頭,隨即邁著俐落的步伐,參與了後續處理工作,一旁的員警不解的跟隨上司而去。
沐紫正要走,卻看到段林還在看鐵路,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沐紫注意到他正在看一列即將發出的火車。
「世界就是這樣,生生不息,是個大循環,走吧。」
拍了拍段林的頭,沐紫徑直向前走去。
段林點了點頭,隨即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