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律師怎能講出這種話?
她的家族,是出名的法學世家,這國那國律法,都有人研究。那些具律師學者身分的家人們,性格裡最堅定的一點就是理性。她以為他應該也是,可他竟然威脅她。
藍馥陽睡了一覺醒來,皇宇穹已經不在她房裡,她想,一切應該只是夢,否則,怎麼解釋她在他面前一味顯窘,如何說通一名律師使用強盜語詞?
頭有點痛,她穿好睡袍,下床,地毯上的鹿皮軟鞋仍舊擺得整整齊齊,她眼神沉吟地瞅了一會兒,決定穿這雙鞋。
走到起居間,藍馥陽倒水喝時,注意到餐桌上有紙張,她拿起來看。最上頭的一張,是旅店的便條紙,寫著:
事情處理好了。
然後,下面幾張,是新擬過的離婚協議書,歐那已經簽名了!藍馥陽迅速閱讀內文,一股不可思議湧上心頭,這又是夢嗎?
她和歐那是在一個說麻煩不麻煩,說不麻煩又很麻煩的地方結婚。那地方,興致一來可以馬上結,離也快,夫妻分居五十天就算離婚,但事後分產算帳才可怕。那地方規定離婚夫婦彼此可以要求對方任何賠償——只要不鬧出人命——你有辦法的話,盡可能讓對方山窮水盡。分手的怨侶、怨偶總是有不甘被浪費什麼而想報復的心態,這地方是真真切切提供彼此戰爭般的抒發。
歐那是個律師,當然比她有辦法擬出一張“讓人山窮水盡”的離婚協議書,她解決不了這件事,歐那拒絕跟她談,她原本可以找她那些精研這國那國律法的家人幫忙解決,但這不對,她就是要示威,才嫁給曾經在法庭上打敗她家人的歐那,若回頭找家人,不啻使自己成為笑話。想了許久,她找上皇宇穹。她當時覺得皇宇穹畢竟是“被拋棄的”——她失約,放他落單於“等待太陽”——失過一次面子,而且人人說他有教養,一定不會拿這事來說嘴。她與他在某種層度上,處境相似,所以,她委托他,與他見了第一次面,把自己丟進一個深奧陷阱裡,是賊窩、是險境、是征服或俘虜……未知。
也許,也許皇宇穹真是個強盜——
他用槍抵著歐那的頭,教歐那簽字……
難道不是嗎?
藍馥陽想不出皇宇穹用什麼方法,使歐那無條件簽字,她不用賠償歐那任何東西,不用山窮水盡、扯出家族來收拾這事,而讓自己成為笑話。
那麼,他說,事情處理好了,她得資付酬勞——
一次正正式式的相親約會。
今夜2319
藍馥陽看完最末張——與頭張一樣——的旅店便條紙,將所有紙張疊齊,放回桌上,用水晶酒瓶壓著,柔荑碰著超市提袋,她猶疑了一下,不記得何時有這只袋子。
打開袋口時,麥根沙士和冰淇淋首先映入眼簾,接著,才是幼犬罐頭。藍馥陽想到6655321——她記得皇宇穹說的是這一串數字——可能要餓肚子,她立即提起袋子,往房門外走。
這旅店,特殊裝扮的人太多,大白天穿睡袍走動,搭電梯,沒什麼好惹眼,除非那人是自己熟識的。
“馥陽!”馮達朗走出電梯門不到一秒,敏銳的眼力抓著那抹他從來不會認錯,並且愛慕著的身影,進入隔壁電梯。“馥陽!”他又叫了一聲,快速移身,大掌拍打觸控式按鍵。
門關實,不會再開。馮達朗快快看著數字增升,20、21、22、23,停住了,二十三樓,頂樓!
“藍小姐上頂樓做什麼?”馮達朗的同行伙伴也在注意樓層顯示板。
馮達朗回首,九只眼睛瞅著他,當他是犯人,審看著。
“馮大師!達朗先生——”說話常帶調侃語氣的景霞躍,是馮達朗團隊裡的精密機械修理師,此人不管何時何地,左眼總是戴個奇怪眼罩,仔細看,不難發現眼罩上的圖形是顆女人乳房,照他的說法,他是好心幫馮達朗打知名度。
他說:“咱們商借的無疆界學園紅色城堡,今天是最後拍攝期限——”馮達朗太寵藍馥陽,工作進度都給拖延了,連帶波及他們這些不想在這個冷得要死的地方待太久的小角色,使他不得不提醒馮達朗。“當初可是花了很多時間金錢,才讓他們同意出借,您到底拍不拍啊?”
“降雪就拍,沒降雪就不拍。”回答得還真帥。
景霞躍右眼瞇成危險薄刀似的,正想咒罵。馮達朗已閃進開門的電梯裡,飆上二十三樓。
“昨夜明明降了雪,裝備都檢查妥了,還不是取消……”有人說。
“聽說那座城堡昨夜化裝舞會,精采的咧!沒去拍,還真是失策。”另一個家伙遺憾附和。
“模特兒又不只藍馥陽一個,我昨夜也准備走入雪中啊……”漂亮的紅唇酸溜溜地抱怨。
“人家藍小姐是主體,還是大師欽點的黑白暗房放大技師,你這個只有身體,沒有才華的客體,算什麼……”說這話的家伙必定崇仰著藍馥陽。
景霞躍蔑笑,攤手道:“好啦,說夠了,就回房休息,能睡則睡,好應付隨時會變卦主意的任性藝術家。”一拍掌,大伙兒解散,自找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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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放著貝多芬的樂曲,6655321閉著眼睛,偶爾柔緩搖擺尾巴,像指揮家戴白手套劃動旋律的優雅長指。
還算平靜。很快睡著了,大概是昨夜沒怎麼睡,一早又喝烈酒泡澡,情緒緊繃、身體疲累,發洩後,在他懷裡安然沉睡。他調妥她的睡姿,幫她墊好頭枕、椎枕,為她赤裸的嬌軀覆上暖被……是不是做太多了?
皇宇穹撇唇,仰頭合眸,坐在客廳壁爐前的靠背沙發,陪伴他的,是伏在壁爐口享受火光溫暖的6655321。他怕熱,好幾年沒使用壁爐,兩個鍾頭前,進門發現旅店員工——一定是不知他從不使用壁爐的新人——來補柴,6655321找到新鮮事般,擺尾繞著柴托架奔跑。他一時興起,待送柴人員走後,就想試試自己是否忘了該怎麼生火。
沒花多少工夫,火被他點燃,燒出漂亮的橘焰,比起供暖設備,原來這壁爐更能烘映一室熱情春意,地毯織面繡花感覺鮮活了起來,6655321像只發情的松鼠,亢奮地對著閃動火光跳來跳去。他找了那張收錄《Ode To Joy》的片子,放進音響轉悠,撥了通電話請人找些資料。
皇夏生的助理一般辦事極有效率,沒像今日這樣讓他久等。一個半小時又九分,他要的資料還沒到。皇宇穹張眸起身,移近壁爐口,找不到撥火棍,眼睛對住爐額上的輕劍,沉吟兩秒,他拿起劍,往爐內燃燒的火堆撥整,弄出個高溫位置,添入新柴。
6655321顫動一下,被微弱的木柴爆裂聲打擾了,抬頭看看皇宇穹。皇宇穹也睥睨它。小家伙歪轉頭顱,眼睛一亮,尾巴搖擺起來,然後啪啪啪跑往玄關。沒兩秒,門鈴響了。
皇宇穹一頓,把輕劍擺回爐架,朝玄關邁步。
玄關桌上,—盆番紅花——他順口問過補柴的人了——果真是向無疆界學園農學部購來的新品。瞧那花姿毫無羞態,朵朵翻辦,露出蕊絲,展艷門前。
皇宇穹腦海閃過馮達朗的攝影作品,直接開門。門外不是送資料的皇夏生助理,廊道光線勾勒一抹番紅花色澤的性感身影。皇宇穹手摸門邊觸控板,打亮玄關燈,讓鵝毛黃柔暈在她身上增點溫馨。
“噢嗚!”兩人都沒開口,6655321先發聲。這種感覺真像回家,心愛的寵物在門口,迎接她。
藍馥陽彎身抱起6655321。
皇宇穹說話了。“怎麼只睡這兩個小時?”
他仔細地在算呢,算著不見她的時間。
今日是個好天氣,罕見的陽光從透明圓頂天井滲染這幢建築,頂樓首當其沖,他們都感受到北國難得的妍暖日照。
藍馥陽將手上的超市提袋揚向皇宇穹,說:“在這種地方喝白蘭地奶酒,比較合適——”九天前,他取走她點的root beer float,幫她換了與他一樣的白蘭地奶酒熱飲,就是這麼說的。
“要喝嗎?”皇宇穹接過提袋,眼睛盯著她。
藍馥陽柔荑摸著6655321,微微頷首。“嗯,好啊。”這時,她才將視線自6655321身上移往他俊顏。
皇宇穹抱走膩在她懷裡的小家伙,單手托著小家伙溫熱柔軟的肚皮。小家伙四肢懸空,亂踢動,一個閃神,自行落地,在真絲地毯上耍賴、磨背一下,翻身溜進客廳。
“進來吧,它在為你帶路了。”皇宇穹說。
藍馥陽眨了眨眸。“你呢?”
“我等著你。”他這麼說,神情滿滿的耐性。
藍馥陽垂下眼簾,看著鹿皮軟鞋鞋尖,輕跨一步,走進房裡。
皇宇穹關上門,回身。她就站在玄關桌前,背對他,應該是看著那盆番紅花。他對她說:“那是番紅花。”
她點頭,說她知道。他臥房落地窗旁,也有兩陶甕番紅花。“花蕊柱頭是很貴的辛香料,一點點粉末就能把整鍋米粒染艷……”
“Pealla——”皇宇穹站在她背後。
藍馥陽猝一轉身,才知道他們這麼靠近。這最高級的頂樓套房,玄關不夠開闊,像巨手抓稻草地將他們限束著。她睡袍微敞的襟口隨著呼吸起伏,貼摩他的西裝,依稀能聽到一種私語般的幽秘細響,不知道是布料聲,還是彼此喘息交融聲。
他似乎笑了。“你會做嗎?”那冷漠尊貴的俊雅臉容,閃過與今日陽光一樣罕見的表情,真的是稍縱即逝,等他再度開口,那笑已化作他眼底神秘的藍紫。“Pealla——你會做嗎?”
藍馥陽美眸緊瞅著他的臉龐,記取那眉、那眼、那唇邊弧度的每一寸變化。她知道他太少,他卻好像認識了她很久。她的確會做西班牙什錦飯,那是她最擅長的一道餐食。
她頷首,話語自然冒出口。“你喜歡吃嗎?”
他說:“下次做給我吃。”大掌握住她柔荑,一手提著超市袋子。兩人手牽手,往裡走。
在頂樓的回廊繞了不下一圈,馮達朗煩躁地抓抓頭。慢了一步,就是慢了一步,他沒瞧見藍馥陽到底進哪間房。明明剛出電梯時,隱約感覺空氣裡的香味引導著他,待他轉過弧形廊彎,還有抹光暈余影縮入另一側弧形彎,他快速跑過去,不見人影,無聲無響。他不死心,索性又繞了兩圈,回到電梯廊廳。這說不出一個風格的華麗穿堂,懸著一輪大花朵似的水晶燈,光芒軟柔柔但不溫馨,而是教人眩目暈迷,像個成熟女性散發的韻味。那是當然,聽說這旅店歷史悠久,是荊棘海無國界區域永遠鮮艷奪目的標幟之一。
馮達朗想起來了,他們初抵這區域時,是藍馥陽提議下榻這旅店——“等待太陽”,莫非真是有個人在這裡等藍馥陽?她是來赴個約?
真的有點沮喪,馮達朗與藍馥陽認識算久的,她到馬賽學攝影時,他是她的學長,他們幾乎朝夕相處,租屋處緊鄰,常一起吃飯,他知道她喜歡烹調馬賽魚羹、曾向一位西班牙同學學習如何做出道地的海鮮什錦飯、每到一個地方會先學一句當地有名的諺語、睡前一定會喝熱可可加草莓酒、屬於不發胖體質、右邊乳房外側有顆痣……他知道這些,甚至更多,他看過赤裸的她,但她從來不是毫無遮掩。他不清楚她的來歷,大約只聽過老師開玩笑地說她家律師很多,千萬別欺負她,否則會被告死呢……
“我情願被告死……”馮達朗幽幽吐了句,一轉身,看見電梯對牆雕花大鏡裡男人失魂落魄的臉。他大掌按著織紋艷麗的緹花布長沙發,像個胃痛病患彎著身子,繞過扶手,沉沉落坐,四肢大攤,仰望水晶燈的光彩流燦。
世界不完美,要嘛,你自己制造完美,不嘛,你自我毀滅。沒來由地想起這話,忘了是哪一國的諺語,他只記得是那個他鏡頭前的最佳模特兒、最完美模特兒告訴他的。
馮達朗閉起眼睛,長歎口氣。
就在此時,響亮亮的當聲闖入。
一個抱著大疊書籍的男人走出電梯,雙眸左右張望,順了沙發上的馮達朗一眼。
“你是宇穹先生的助理嗎?”男人朝著馮達朗發聲。
馮達朗斂頦,移平視線,稍抬眸,對住站在電梯前的男人,注意到男人抱的書籍。他站起來,看清書背文字——Perfect Soul——是他的作品!
“抱歉、抱歉,想必是宇穹先生等太久,才叫你出來的吧……”
他站起身,使得男人誤以為他是什麼人的助理。
“實在是這個馮達朗的作品,我不熟,花了一些時間才找齊——”
馮達朗愣了一下。這麼巧,藍馥陽行蹤成謎的二十三樓,有個人想看他的作品?
“嘿,”馮達朗叫了一聲,咧嘴笑了笑。“別這麼見外,說什麼抱歉。我幫你拿一些吧。”他說著,搬了部分遮住男人上半身的書籍,當然不可能全部取過手,他還得靠男人帶他上想看這些書的人的房裡。他有個感覺,藍馥陽就在那裡。
男人不疑有它,向馮達朗道謝,未覺是自己在帶著馮達朗走到2319房。
房裡,火光燒得很旺。這是皇宇穹第二次在客廳,脫掉西裝外套,解開領帶。他律己甚嚴,服儀一絲不苟且,除了在臥室,絕不做這種失禮事——今日,已成過往,短短一天不到,他兩次在客廳脫西裝解領帶,這兩次,她都在。
太熱了。皇宇穹打開冰箱,取出冰礦泉水,扭開瓶蓋,倒入水杯,飲了一口,再一口,干脆整杯喝干,又倒一杯。他拎著西裝和領帶,一手執杯,繞出吧台,凝神看著藍馥陽。
靠背沙發、長沙發、雙人沙發、安樂椅都空著,她不坐,曲腿席地的動作太性感,壁爐火光啄吻她美顏。他走過去,她感覺到他高大的影子,仰起美顏看他。
“坐在這裡,會不會太熱?”他問她,把水遞給她。
藍馥陽搖了一下頭,接過水杯。“白蘭地奶酒呢?”
“我叫了room service——”
“我以為你要親手做。”她別開臉,將杯子放在地毯上,繼續撫著窩在她身邊的6655321,好像有點失望。
皇宇穹把西裝與領帶披在靠背沙發的扶手,神情凝思,拉了一下西裝褲,才慢慢坐下。這又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坐在地板上,看著一個性格有點別扭、浪漫而叛逆的美麗女人。
她很喜歡狗,把它當小孩一樣哄睡;剛進來時,擔心它一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開了一罐幼犬罐頭倒在Nymphenburg“珍珠系列”白瓷盤中給它享用。事實上,它清晨喝過加了松露碎的牛奶。
“6655321好像吃太飽了,懶洋洋地……”她輕聲說著,怕吵醒剛入眠的小家伙。
“嗯。”皇豐穹淡淡應了一聲。“白蘭地奶酒得用鮮熱羊奶,我房裡少這一味。”
藍馥陽驀然回眸,對上他的跟。
“怎麼了?”他問,沒事人般。
藍馥陽收回視線,拿起水杯,紅唇淺淺含著杯緣,啜飲一口水。他凝視著她纖頸唯美的線條,知道那水滑進她體內,她發出一絲細細品嘗的咂嘴聲,然後看向他。
“這是加味的礦泉水?”
“原味。”他回答她。
她皺了一下眉,惱自己味覺不靈敏似的,一會兒,繼續飲水。他始終沉著微映火光的雙眸,看她用他的水杯喝水。
喝完水,她盯著空杯子,突然問:“如果我赴約,你想對我說什麼?”美眸凝眄爐火,她想起自己沒吃早餐,難怪她現在頭昏昏的,感覺胃揪成一團,快要發出饑餓吶喊。
“我會和你討論婚期。”他聲息平穩傳出。她悠慢地——像他的音調一樣——轉頭,對住他,美顏卻是驚愕、難以置信的表情,仿佛,他說了什麼怪話。他倒嫌不夠怪地繼續道:“我願意娶你,藍馥陽小姐。”
如果她當初赴約,這就是他想講的話?
“這是為什麼?”藍馥陽雙手把水杯握得好緊,發顫著。“我們從來沒見過面,不了解彼此,沒相愛過……”嗓音在他的凝眸注視下,弱了下來。
她都能隨隨便便嫁給歐那了,說這種話豈不可笑?
藍馥陽悵悵垂下臉龐,不知不覺中,空水杯已自她手中滾落地毯,她柔荑揪著衣襟,像是發現睡袍領口太敞——其實擔心亂了拍的心跳,無法平定。皇宇穹站起身,往熊熊火焰燃繪大片紅彩的壁爐口靠,還是找不到撥火棍,他毫無遲疑拿起爐額架上的輕劍,撥整爐火,嗓音沈緩地傳出:“你的家人——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
藍馥陽揚眸,沉定氣息,看著他的背影。這會兒,她不驚訝了,只說:“我希望他們以我為恥……”
皇宇穹把劍插進火堆裡,轉過身來,沈緩蹲下。“所以,你才成為黑白暗房放大技師——”專門把她家人認為非常可恥的照片放很大。
藍馥陽震了一下,盯著他微暗的臉,輕啟紅唇。“我——”門鈴乍響,阻遏她出聲。
“白蘭地奶酒來了。”皇宇穹站起,手拿過沙發扶手上的西裝外套和領帶,離開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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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中是昨夜出現在馥陽房間的男人。
馮達朗的目光像相機鏡頭一樣,精准地對上皇宇穹。
他仍是一身尊貴優雅,西裝筆挺、領帶不歪不偏,眼神冷漠深合。
“抱歉、抱歉,宇穹先生,還讓您來開門。”皇夏生的助理連聲說著,側過臉龐,瞅睇馮達朗。“受您的助理幫了一把,真不好意思。”
皇宇穹面無表情,看了馮達朗一眼,對皇夏生的助理說:“你有事要忙,先走吧,這些攝影集全交給我的助理就行了。”
馮達朗雙眼一瞠,聽到他旁邊的男人反應極快地回道:“謝啦,那我先告辭了,宇穹先生。”
沒兩秒,馮達朗感覺手一重,胸膛以上全給遮擋了,他像個躲在牆邊搞偷拍的蹩腳貨,還得找偏角才能對住那張傲然孤絕的男人臉龐。
皇宇穹逕自旋身,走了一步。
“皇先生!”另一道嗓音搶快傳來。
皇宇穹回首。他要的room service來了。
旅店服務人員推著餐車,停在馮達朗後方,探臉尋看門內的皇宇穹。
“皇先生,您的餐點來了。”即便有人擋道,旅店服務人員依舊盡責,欲將餐車推進皇宇穹房裡。
“交給我的助理就行。”皇宇穹沈聲說。
旅店服務人員馬上躬身,然後退離。
馮達朗又一次瞪大眼。“喂——”喊了一聲。
皇宇穹腳步未停。“進來後,記得把門帶上。”
換來一句命令小廝似的交代。馮達朗低咒一聲,聽著男人的腳步夾在樂曲聲中漸漸遠去,真令人不悅。
馮達朗持續咒罵,用腳勾著餐車輪架進房,再用腳將門踹上。
“噢嗚、噢嗚、噢嗚、噢嗚……”
《Ode To Joy》停了,6655321醒了。
藍馥陽聽見清晰明顯的關門聲,趕緊把輕劍插回火堆,有點心虛。她手心裡有一枚戒指,是從輕劍護手盤掉出來的。她什麼也沒做,只是像皇宇穹一樣,用劍撥撥火堆,想讓火烈一些,她才動了幾下而已,護手盤竟松轉,掉出戒指來……
“馥陽!”一個大叫。
藍馥陽轉身,手收在腰後,看見皇宇穹背後跟著另一個人。
6655321朝著進門的陌生人,也好奇也戒心地又叫又嗅又繞著圈咬人褲管。
“達朗!”她叫了一聲,身影緊隨小家伙之後,繞過沙發、矮桌,走往玄關拱門通口。
馮達朗被使喚得總算有代價。“馥陽!”他找到她了!
“把書搬到書房。”皇宇穹冷冷的眼神朝向過道盡頭那座螺旋梯。
靠!這間房還有樓中樓!不是真正的頂樓!馮達朗暗咒皇宇穹下地獄。要不是抱的是自己作品,他肯定把這些重物往皇宇穹臉上摔。
“達朗,你來這裡干麼?”藍馥陽有些意外。
“他有要事與我談。”皇宇穹走向行進中的藍馥陽,又回望馮達朗。“請進書房稍候。”
這男人玩什麼把戲?馮達朗壓下心中不滿,看著男人拉走藍馥陽,又叫開他腳邊的狗,咬咬牙說:“我等你,‘貴族’先生。”下意識就想這樣強調,他搬著自己的作品集,去登那雅致得該死的螺旋梯。
皇宇穹帶藍馥陽回壁爐前。他讓她落坐於鋪了一層絲絨墊的雙人沙發,然後回身,去把餐車推來桌邊。
不只有白蘭地奶酒熱飲,他還點了三明治、培根煎餅、酪梨沙拉和果汁。他知道她尚未進食,了解她的饑餓。
“白蘭地奶酒——”他遞給她一杯。她單手接過,動作不太自然。
皇宇穹視線停在她握拳置於膝蓋的左手,沉吟了一陣,走向壁爐,抽起輕劍。
藍馥陽胸口猛地緊縮一下,仿佛那劍是從她心頭抽出。她聽見他把劍放回爐額架上的碰擊聲。
“皇宇穹……”她開口,欲言又止。
皇宇穹回桌邊,落坐她身旁,手裡拿著另一杯白蘭地奶酒。“我有事和那位攝影大師談,不陪你。”說著,他的杯子輕碰一下她的,發出清脆細響。
藍馥陽凝望著他啜飲白蘭地奶酒,僅喝一半,他放下杯子,站起身,她依然看著他,想說的話說不出來。
皇宇穹走開一步,踅回,垂眸對住她水亮的美眸,一會兒,俯低俊顏,在她紅唇啄吻一記。
快而深刻,猶似雲層閃電拖出夕暮雷雨,打濕老寡婦臉龐密疊的皺紋。
藍馥陽回過神時,奇妙的感覺未消失——她知道永遠不會消失,像她手心中的戒指一樣——但已不見皇宇穹身影。她雙眸瞟移尋望,最後定在桌上那半杯白蘭地奶酒,她放下手中完整的,端起那剩余的,飲盡,一滴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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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喝茶,還是咖啡嗎?”
馮達朗斜睨現身門口的貴族先生。還真是貴族先生!他已經略微觀摩過這間比樓下一般經濟型套房都還大的書房了——
弧形的瑞典松木書櫃牆裡,擺的是私人書籍,不是旅店提供的大眾讀物。書櫃前的船形書桌,雕花紋飾古典考究,而非樓下套房那些亂無風格,只得歸為新藝術派自由型的桌椅床箱櫃。
貴族先生拉掩折門,走到他眼前。
馮達朗從軟墊單椅站起,看看被書架占據大半,只余殘虹似的牆面上的照片。那些照片當然不是旅店裝飾用的景物照,一看就是家族照。這是身為攝影師的敏銳直覺,馮達朗說:“你不是短暫寄宿的旅客,你到底是誰?”
“皇宇穹。”冷淡報名,皇宇穹繞至書桌後,坐了下來。
“皇?”馮達朗瞇眼。傲慢自尊把他當小廝,這點,的確很像一個“皇”!
“請坐。”不是主待客的熱絡語氣。
馮達朗哼笑。“現下是‘皇賜座’嗎?”語帶嘲諷。
皇宇穹沒回應,逕自打開桌上的筆記型電腦,指摩觸控板,調出資料。
馮達朗皺眉,用力拉一下椅子,制造個巨響。這種時刻,他可不想低調,他好歹是個名人,沒理由忍受冷對待。“我想,我需要一杯咖啡——”傲慢語氣,他也很在行的。
皇宇穹抬眸注視他。
馮達朗挑唇,高高在上的大牌神情。“巴西豆,義大利研磨。”
皇宇穹靜默看著他許久。“需要糖嗎?”面無表情的一句。
馮達朗凜了一下,今日最有置身荊棘海的感覺。“八顆。”補足熱量,身子才會暖。
皇宇穹頷首,長指按下桌上電話機。
“您好——”免持聽筒功能讓旅店餐飲部服務人員的聲音傳達得一清二楚。
“我是皇宇穹。送一杯咖啡到我書房。巴西豆,義大利研磨,糖八顆——”
“八顆!”擴音器傳出怪叫。
皇宇穹結束通話,黑眸沉定對上知名攝影大師。
馮達朗表情閃過干窘,粉飾太平地蹺起二郎腿、抖腳,道:“你我有什麼要事好談?”
“我是皇夏生的律師——”
“喔!”馮達朗恍然澈悟了。“你也姓皇!你們是家人!”難怪這家伙住這頂級套房!他記得皇夏生是這家旅店的大股東。
“你向皇夏生借用皇家土地拍攝的事情——”
“我們已經談攏了。”非得打斷他,馮達朗不喜歡律師先生一板一眼的說話態度。“還有什麼問題嗎?”
皇宇穹拿了一本高疊在電腦旁的攝影集,翻閱幾頁,表情冷沉沉地打字,好一會兒,他將筆記電腦轉向馮達朗。“這是一份合約,皇夏生先生的意思是——希望你未來所有的作品,都交由他的公司出版發行。”事實上,皇夏生說的是“在皇家土地上拍攝的作品”,他逕自擬成“未來所有的作品”。
“不可能!”馮達朗瞪著那電腦螢幕大叫。“我跟他談的時候,他沒提任何關於出版合作的事。”他的作品一向由自家攝影工作室出版,沒道理交給外行人瞎搞。
“我也認為這要求不太合理。”皇宇穹突然褪去律師口吻,悠然起身,換了一本攝影集。
這馮達朗很看重自己的作品,搬上來後,也沒亂擱個位,正正地放在他書桌上,太過占空間。
皇宇穹翻開手上新拿的攝影集封面,說:“馮先生,你可以不用簽這合約——”
“我當然不簽。我向你們皇家可是‘租借’場景,會付錢的!”馮達朗強調。雖然還沒付——這是因為他在等皇夏生的合約,沒想到是這麼一份鳥合約、鬼合約!”
“那好吧,馮先生——”皇宇穹合上第二本攝影集,面向馮達朗。“我們不談這合約。”
馮達朗攤攤手,仍蹺著二郎腿,神情略微挑釁,“那麼,我的咖啡何時來?貴族律師先生——”
皇宇穹繞出書桌外。“不談合約,我就不是律師。”
“是嗎……”馮達朗低低笑了,道:“那請問,你跟我的最佳模特兒、最完美模特兒——藍馥陽——是什麼關系?”
皇宇穹再次掀動手上的攝影集,一頁翻過一頁,一頁看過一頁,低沉的嗓音和在翻頁聲中。“既然馮先生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藍馥陽小姐真正的身分是我皇宇穹的妻子。”
“什麼?!”馮達朗跳了起來。
皇宇穹律師本色,乘勝追擊,沒讓馮達朗在這時發言,逕自沉聲往下道:“馮大師跑遍世界各地,不會不知道有些地方規定‘妻子是丈夫的財產”吧——很恰巧,我與馥陽就是在那種地方結了婚、入了那種地方的籍,你應該知道你已經侵權許多年,你這些作品集正好是物證——你以為誰最有權利出版這些攝影集?”
皇家!馮達朗愣住了。他知道得太少了——這個該死的律師竟然是馥陽的丈夫!
“我尊重我妻子熱愛的工作,也不希望你聲敗名裂——”
“夠了。”馮達朗神情陰惻惻。
這會兒,皇宇穹給馮達朗機會了。“你可以考慮到底要不要簽這合約,不勉強,不要緊的,不趕時間,請以自身利益為優先。”真像好言相勸。“你的咖啡馬上就到。”說著,他放下攝影集,列印出合約,收了電腦,走出書房。
馮達朗僵站在書桌前,看著壓在他那疊攝影上面的薄紙——像殺人的刀。他的喉嚨被抵住了,他不可能放棄他的最佳模特兒、最完美模特兒——現在真的只能是“模特兒”了……
那個該死的律師!簡直是強盜!
“馮達朗先生——”
“干麼!”馮達朗口氣凶惡地吼住突來的嗓音。
送咖啡的旅店服務員嚇了—大跳。“對不起……您不是馮達朗先生嗎……”剛才在樓梯口遇見宇穹先生,他明明說咖啡是書房裡的客人馮達朗先生要喝的。
“咖啡放好,快滾!”大師脾氣來了。
旅店服務員趕緊擺好東西,縮著脖子,溜了。
馮達朗狠狠地執起咖啡杯,濺了一點在身上,他低咒,喝下。噗——
他媽的!甜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