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侶 第三章
    她醉得差點倒向堅硬的大理石地板,還說要送他,幸好他即時回身撈住她的腰,托著她往後仰的腦袋。兩人靠著落地門,在斑斕棕燦的光彩中,眼神迷茫交會,什麼都沒說,隱晦地逾越,成了克林姆的畫作。

    吻,慢慢地層開,四片唇瓣緊密貼黏。她還是倒下了,和他一起倒下了,地板不是大理石、不是柚木,是他們身上璀璨春意延淌的百花河。

    絢爛迷離,飄飄悠悠,當他們分開時,她看見他胸前懸蕩的墜煉,受吸引地伸手碰觸,久久、久久,他低沉的嗓音傳出;「吻,也是第一次嗎?」這話讓她酒醒了大半,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她推開他,翻起身,躲進門內,牢牢把鎖拍實,拉上三層隔簾……

    她其實不想看見今早的陽光。

    杜瀇不怕大哭的女人、不怕啜泣的女人,就怕眼中蓄著淚的女人。面對歐陽若蘇如此,在長長的沉默過後,他有些窘了。「拜託,別這樣,若蘇——」他苦笑著,想拉著她到人少的地方,又覺得會被她揮開,如同昨晚,她不但扯下他的墜煉,還有力氣把他推出門外。「我真的不比你好過……」

    他並沒有比歐陽若蘇好到哪兒,昨夜,他本還有些時間去找海若,但不知為什麼,走出歐陽家後院,他一點心情也沒有,彷彿某種力量被歐陽若蘇揪了去,他無法去找海若,獨自回船上睡覺,睡不著,就在甲板吹了一夜海風。

    歐陽若蘇冷霜覆顏似的,靜得教人發慌。

    杜瀇閉眸歎氣。「我們先離開這裡好嗎?」不時有人昂聲呼喊著「Neptune!」。他從小在這個地方所舉行的各式各級帆船,快艇競賽中,贏遍冠軍,早是個名人。

    「我們這樣杵在這兒,好事的路人一定會停下圍觀。」他又說。

    終於,歐陽若蘇背過身,提腳往下走。

    她不打算回家。杜瀇見狀,沒叫她,一手提蘋果,一手抱著她的牛皮紙袋,眼下去,保持一點距離,隨著她的步調漫遊。

    無目的地走,走到了造船廠碼頭。一列慢速槽車正從眼前經過,遠遠地,歐陽若蘇停了腳。槽車過後,她遙望泊在濕塢內的幾艘特殊大船。那些船上,有胳膊強壯的男人在整理纜繩、刷甲板、操縱機器吊桿把隨船快艇附掛於大船。

    她前進,越過鐵軌,到岸邊,後方,沉穩的腳步聲沒放棄跟她——她停,他也停;她走,他也走;她看造船廠碼頭的一景一物,他也看。

    兇猛的海鳥撲剌剌地掠過海面,嚇退水下唼喋浮游生物的淺海魚兒。載運原木的軌道車開進船廠倉庫,干塢裡泊著待檢修的老帆船。

    「那是我的船。」嗓音傳開,杜瀇的乎越過歐陽若蘇的肩膀,指著濕塢裡漆有「NUVO。」字樣的三艘大船,在歐陽若蘇背後說著。「我比你現在更年輕時,已加入著名的水下組織……」

    十六歲時,他開始他的漂泊冒險人生,他幾乎沒受多少訓練,就隨組織到處打撈歷史沉船。人人說他天生吃這行飯,暱稱他「Neptune」,只要與海有關的事物,他得來、做來易如反掌,彷彿海是他的王國——這也是為什麼,年資漸長後,每每,公益性質的組織把出水的骨董寶物捐給博物館、研究單位,或「歸還」沉船所屬國,他會憤怒、不高興。海,是他的王國,海下的東西,當然全是他的資產。他得自立門戶,方能保有自己的財富。

    二十歲那年,「Neptune創業計劃」付諸實行,他請造船世家出身的摯友後正舷設計並製造打撈專用船艇,再到荊棘海的無國界找父親杜罄——聽說,祖父的遺產中,有一份要給他創業用的基金,由父親保管中。他懷著遠大的夢想,興致勃勃前去找父親要錢,未料,父親早已將祖父所有的遺產——連同他的「創業基金」——投入無國界慈善組織的成立上。那可是要給他的錢!他要用來支付造船費用和組織水下航海公司的錢!父親怎能自私地當「敗家子」,事後,還大言不慚地送他一句「生命自會找出路,你會想到辦法」——講這種話的人,到底為什麼做慈善!

    他恨透了慈善與公益,氣急敗壞地離開無國界。搭船期間,巧遇隔壁艙房的歐陽兄妹。當時,歐陽若蘇發高燒昏睡,他們艙房裡的供水設備出問題,歐陽荷庭敲他的門,說維修人員來前,先跟他借點水。他說他能修好供水系統。於是,歐陽荷庭讓他進了艙房。他看見他們隨身行李中的兩把輕劍——這種東西他也曾在海裡撈到不少!心想,歐陽荷庭難道是個出資搞船撈、收集骨董、附庸風雅的爵士公子哥?靈光一閃,他即向歐陽荷庭表明他的創業計劃,問歐陽荷庭願不願意資助他,若願意,未來的打撈獲利,兩人共享。歐陽荷庭聽完,從兩把輕劍的護手盤中,弄出兩枚戒指,交給他,要他別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之後,他透過黑市管道,把兩枚戒指賣掉,獲得一筆可觀資金實現自己的夢想。

    「Neptune  Underwater  and  Voyage  Organ一zagt一on——涅普圖水下與航海組織,這就是我的夢想實現。」歇息一下,他轉問;「你呢,你的夢想是什麼?若蘇——」

    好近的聲音,感覺就在自己體內似的,歐陽若蘇慢慢回過身,先前美顏上的冷色被陽光糅褪,染上暖柔新色,表情溫煦多了,只是仍不發一語。

    杜瀇眸光集注於她臉蛋。她的眼,水亮,但與含淚不同。他稍稍寬了心,渴望聽她用那清美甜膩的嗓音說些話,因此又問;「要上船參觀嗎?參觀我的夢想,我很歡——」

    「你為什麼不好過?」沒等杜瀇說完,歐陽若蘇終於開口。他是第一個問她夢想的人,早在他說他真的不比她好過,她的心已有鬆動,然後他說他的夢想,又問她的夢想,並且邀她上船參觀,教她不由得完全陷入了……

    「我的不好過可多著了,」她肯說話,杜瀇笑了。「你剛剛那個樣子就讓我不好過,我還想——莫非我得跳到海裡才行?」他自嘲,挑眉盯著她。

    歐陽若蘇搖頭。「我不會要你跳海。」這嗓音就是他想聽的清美甜膩。

    杜瀇哈哈大笑起來。「你什麼都不要——」蘋果,不要;還一個吻,不要。「這樣會讓我很不好過的……我該怎麼道歉,若蘇?」

    歐陽若蘇看著他的發在陽光中飛閃,久久,她說;「墜煉。那條墜煉,可以給我嗎?」語調慢慢地,聽得出堅定。

    杜瀇收住笑聲,沉吟地細凝她臉上表情,一寸一寸,徐緩勾起唇角,把兩袋蘋果和裝咖啡的牛皮紙袋放在繫纜樁遮蔭中,掏出墜煉,道;「這墜煉,是涅普圖第一件任務得來的。」在他的計劃裡,不包含留下任何打撈物——即便再珍貴稀有——只要寶物出水,馬上在最短時間內,舉行秘密拍賣會,把東西處理掉,如此才能避掉有的沒的歸屬權麻煩——NUVO,只要錢。

    也因此,NUVO儘管成立不到五年,已被各界視為「文化海盜」。

    他說;「留下這墜煉作為『戰利品』,得冒很大的險,你知道嗎——」

    傳言,一百三十九年前,載滿金銀財寶、神秘失蹤的四桅帆船,近年被某組織尋獲,大批財寶文物紛紛打撈出水。但因沒人見過該船所屬文物在任何拍賣會出現,傳言無法證實……

    歐陽若蘇記得幾年前,在海洋考古期刊上看過的那些文字。沉船上最著名的寶物,是「妖鳥墜煉」。墜煉上附著癡情男人的靈魂,秘密伴隨心愛的女子。

    「我想要它……」歐陽若蘇低語。「我得冒什麼險?」說這話時,她仰起臉龐,眸光對著杜瀇。她不怕的——想要得到美麗事物,都得冒險。

    杜瀇沉沉一笑。「你昨天已經把它拿到手了,若蘇——」嗓調柔和隱微,像夜裡的枕邊耳語。他雙手往她頸後繞,輕輕摩過她縷縷的黑亮髮絲,將墜煉戴在她身上。

    他的氣息既危險又迷人——昨夜的吻就是她冒的險。她畢竟是第一次喝酒,難以招架成人世界的煦暖溫澤。歐陽若蘇柔荑掬起垂在胸前的「妖鳥墜煉」,她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冒險了。

    「septune!」一聲呼喊,不同於之前在專賣店商街聽到的招呼問候,這女性嗓音隱含百般情緒,敲人心弦。

    杜瀇轉頭,驚訝地叫道;「海若!」

    歐陽若蘇順著杜瀇歡欣熱烈的視線望去。晨風呼呼,長髮阻隔視線,她依稀看見那抹映雪似的白淨俏影。

    海若穿著象牙色無領疊襟衫裙,左肩披著及腰長髮辮,劉海斜掠輕顰的眉,珠輝玉麗的五官微帶令人憐惜的憂愁感。

    「海若,你怎麼來了?」杜瀇走過去。

    海若也走過來,輕聲說;「我送早餐到船廠。」

    「送早餐?」杜瀇一愣,忽而明白,咧嘴笑了笑。「是啊,我差點忘了你父親在船廠工作。我的船回航保養維修,他一定忙到得在廠裡過夜。真是抱歉!」這抱歉其實是為昨晚的失約,他覺得自己有些狡猾。

    海若搖搖頭,只說;「你昨晚沒到我家,我有些話想告訴你……我們好久沒見面了……」輕歎似的語氣,美顏暈浮淡淡郁色。

    杜瀇皺一下眉。昨晚,真的過分了,海若總是和順溫柔地在等他。他們一年才見一次面——在他的船回航檢修的短短日子裡,他為何還把時間花在其它玩樂上?

    「今天,我會陪你一整天,聽你慢慢對我說——」唇貼上女友的,深深地忘情一晚。

    海風無情地拂開掩面的發,歐陽若蘇看著男人擁吻女人,回過身,拿起地上的牛皮紙袋,攏在胸懷,快步走。她要找一條無聲的街道,離開造船廠碼頭。這是她第一次來造船廠碼頭,她在加汀島住了四年,從沒走來這兒過。這兒很吵,刨木、鋸木、機械聲,剜心似的吵。那些高大粗獷的船匠扛著木頭來來去去,很危險的環境。她憑什麼以為她能冒險?

    那名男子是有女友的……

    那名男子,即便女人很多,女友卻只有海若。

    短暫的親吻,只是航海家的旅行,他不求太多愛情。

    杜瀇回頭時,歐陽若蘇不見了,只剩他的兩袋蘋果,感覺孤零零地被丟在繫纜樁邊。他閉了閉眸,大掌往額頭一拍。

    海若把他的懊惱看在眼裡,什麼都說。

    他先說:「等我一下?」這詢問不必要!

    她一直在等他,不是嗎?海若微微垂眸。他移動的鞋,離開她眼下。

    杜瀇走向繫纜樁,提起兩袋蘋果。啵地怪響,手裡重量驟輕!他的蘋果從兩隻網袋底端咚咚墜地,往海中開出花。

    蘋果一顆一顆浮蕩在海面,杜瀇望著,想起昨天在歐陽家的玄關——這蘋果說落就落,難以掌握,這下真的孤零零了。他有些莫名感慨,將破底網袋丟入海,走回海若身旁。

    「走吧。」他牽住海若的手,欲往自己的船艇。

    「我烤了蘋果派,」海若掙脫杜瀇的掌。「到我家吧——」說著,她先行走開。

    杜瀇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海若何時走這麼快?他想著,追上去,抓住她的手。海若揚眸看著他,他瀟灑一笑。「我好久沒牽你的手了。」

    海若低下臉龐,任他牽著。「你這次要待幾天?」不問多久,因為不會長久,總是短短幾天而已……

    「一樣。正舷確定船沒問題後,就起錨。」他的說法與去年、前年、大前年相同。

    那就是七天內,也許更短,他會離開此地,回到海上王國。即便是在這地方出生、成長,他也不會在這兒安定,他喜歡漂泊冒險,年少時,她被他這點吸引,期待每次相聚,可以聽到他的新奇經歷。現在,莫非她老了,熱情不再……

    他,還是一樣;她,不一樣了。

    海若仰起臉龐,對著杜瀇綻放笑容。「還是到你船上吧!」說完,她輕裊裊地自他身旁跑開。

    杜瀇愣住,不禁往前探出手。「海若!」他叫道,聽見她回以銀鈴笑聲,也開心笑著追她。「那蘋果派呢?」

    「我在你船上烤一個。」她回道,帶笑的嗓音出奇迷人。

    杜瀇摟住她奔跑的身軀。海若在他臂彎裡回首,美眸瞅著他,凝定了一會兒,整個人轉正,攬下他的脖頸,吻他的唇。

    這真的很不一樣!杜瀇雙眼瞠了瞠,許久,才閉上,專心感受女友第一次、從沒有過的主動。

    真的很不一樣。他吻過很多女人,早記不清了,但海若主動的此刻,他卻想起歐陽若蘇——

    她沒有和他道別,也沒有約下一次見面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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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抱著什麼期待?

    兄長說,不准跟他在一起。兄長明白怎樣保護她,她聽話就是了,何必還想冒險?

    歐陽若蘇握著胸前的墜煉,步行速度很快。她得趕緊回家,否則她會繼續胡亂妄想,再也回不了家。

    彎彎曲曲的石階巷弄像迷宮,她怎麼走到長滿薔薇的「情侶巷」來?這巷子,昨晚兩個人走太窄,今天一個人走好寬,甚至,她感到空曠淒涼,不禁想起昨晚身旁溫暖的體息。這怎麼可以!她搖著頭,不看兩旁開得過分燦爛而冷麗的花朵,在心裡告訴自己——這巷子到她家最近!沒錯。她快快回家就對了!

    陽光不再柔和,已轉熾烈,她放在臥房窗台的含苞薔薇,才開了一點,也許會被曬死,如果她想要它活,就趕快回家,把它移個地方放,但她有什麼理由要它活

    歐陽若蘇鬆開握住墜煉的手,腳步趨緩,一步慢過一步,沉重地走了下來,站在街道中段,眼睛往上坡看,一片迷濛亮晃,使她有點暈眩,隨即蹲下,臉埋入雙手掌心,沒一會兒,濕潤浸滲指縫。她想起昨晚他不止吻她,還撫摸她的腰,那大掌貼著她的肌膚,她渾身顫慄,覺得有個什麼活塞被打開了,那些想要逆向陽光的蝴蝶,紛紛飛出玻璃瓶,棲上黑暗中那朵神秘花朵……

    她差點兒食了那誘人的毒蜜……那是不對的!難過與失落同時攫獲她,她雙肩隱隱抖動著,逸出類似哭泣的聲音。

    「你怎麼了?」一個嗓音突然響起。「不舒服嗎?要不要進來我家休息一下?」

    歐陽若蘇聽見貓咪的叫聲,微微別過臉龐,兩隻圓球一般的折耳貓繞著牛皮紙袋,貪嗅咖啡香的模樣,教人忍俊不禁。歐陽若蘇伸出手,摸摸其中一隻貓咪的頭,另一隻吃味地湊過來,朝她喵喵叫。她原本有些僵抿的紅唇,柔軟地彎了彎,柔荑輪流摸著兩隻貓咪。

    「你們是情侶嗎?」莫名傷感的嗓音,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你們屬於彼此,是不是?」

    「嗯。」一個應聲。

    歐陽若蘇這才意識到剛剛的關懷詢問——當然不是由兩隻貓咪發出。她仰起臉龐,看見一名容貌婉麗的女子正蹲低身軀,與她面對面。

    「我叫平晚翠。」女子身穿藕白色及地裙,裙上暗繡荷葉,胸口處有小巧荷花紋。她摸著兩隻貓咪,又說;「這是亞當和夏娃。」

    歐陽若蘇垂眸,敏感女子嗓音耳熟,昨晚她走過這兒,也是看到這兩隻貓咪、聽見這陣女性嗓音,和兄長……

    「你身體不舒服嗎?」平晚翠看著歐陽若蘇淚痕未乾的蒼白臉龐,掏出手帕,往她臉上輕拭。「要不要到我家休息,我泡杯茶給你喝?」

    歐陽若蘇搖搖頭,急著站起身,眼前卻是黑幕罩下,將她壓倒。

    「小心!」平晚翠反射地高舉雙手,接扶歐陽若蘇。兩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兩隻貓咪喵喵叫地跳開。

    「對不起……」歐陽若蘇虛弱地道歉。

    平晚翠搖搖頭,要她別道歉。「你還沒吃早餐,對不對?」

    歐陽若蘇沒說話,雙手往石階地撐,試著起身,左腳踝傳來劇痛。她倒抽口氣,咬唇皺眉,站不起身。

    「你受傷了!」平晚翠神色一驚。同時,一道高大陰影像地底伏流之水,由上坡無聲無息趨淹她們。平晚翠抬起臉龐。就算逆光。她永遠不會錯認他。「荷庭——」

    歐陽荷庭原是帶著怒意來找抒發,一見平晚翠癱坐於地,他拋了怒意,急步往下,傾身一蹲。「你怎麼——」語氣頓住,視線移往靠在乎晚翠身側的女孩。

    「若蘇受傷了。」平晚翠對歐陽荷庭說著。「你把她抱進屋,我打電話請醫師過來。」她將歐陽若蘇扶向歐陽荷庭懷前。

    一被挪動,腳踝又痛了起來,歐陽若蘇額心深蹙,淚珠順臉龐滾落。見狀,歐陽荷庭眉緊皺,表情溫度降到冰點。

    「荷庭——」平晚翠已打開圓拱木門,等著他。兩隻貓咪也用爪子扒抓他的褲管,催促他動作。

    歐陽荷庭終於將妹妹抱起,走入平晚翠家中。

    醫師離開後,歐陽若蘇左腳踝多了厚毛襪似的繃帶。她雙腿打直,坐在臨窗的法式躺椅。窗台上的亞當和夏娃,前肢壓伏,盯看著她腳踝的繃帶,大概以為是毛線球,一副要跳下來玩的準備姿勢。

    歐陽若蘇看著窗外的庭院。昨晚,當她和杜瀇走在街巷內,她覺得那每一扇隱藏在薔薇高牆中的門,打開,就是一個愛情巢穴的秘密通口。現在看起來,那有花叢、有古典噴水池、兩棵楸子樹中間綁著吊床,充滿義式浪漫風格的庭院,應該是亞當、夏娃的樂園。

    兩隻貓咪終是耐不住頑皮性,跳離窗台,輕巧落定躺椅尾端,朝歐陽若蘇左腳的繃帶揮空爪。

    「喵——」

    「亞當和夏娃……」歐陽若蘇看著兩隻貓咪,喃喃低語;「你們一起吃蘋果嗎……」

    「亞當、夏娃。」平晚翠的聲音從屋裡某處傳來。

    兩隻貓咪靈敏地跳到木質地板上,越過電視機前的雙人沙發,穿行絲紗布巾垂綴的餐桌下方,消失在客廳。她眸光緩移,瞧見兄長自掛有《罌粟花田》複製畫的廊彎走出來。

    歐陽荷庭端著托盤的模樣,是歐陽若蘇未曾見過的。

    也許只有在這屋子,兄長才做這種事……歐陽若蘇看著歐陽荷庭將托盤往躺椅邊的茶几放,取走咖啡,對她說;「把早餐吃了。」

    托盤上,有刀、叉、一杯熱牛奶、一小碗櫻桃,切片麵包與培根、蛋放在瓷盤上,歐陽若蘇微側身子,探手取牛奶,喝了一口,她只感覺空氣裡濃烈的咖啡香飄縈。

    「你為什麼就是聽不懂我的話?」歐陽荷庭發出嗓音。

    歐陽若蘇低垂著臉龐,眼睛對住胸前的墜煉。沒收進衣物裡緊緊貼著肌膚,就得被發現。她知道兄長在指責什麼——她不該對杜瀇有過多的幻想……他此刻應該和海若甜蜜相聚了。他們可能也在這「情侶巷」的一扇門後,彼此相擁。他也會像兄長一樣,端著托盤,露出居家男人的體貼模樣。

    「歐陽若蘇,」歐陽荷庭連名帶姓,難掩憤然情緒。「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

    「對不起。」歐陽若蘇微弱的一句,終將歐陽荷庭的怒氣徹底激出。

    「你申請個什麼學校!」歐陽荷庭丟出口袋裡揉皺了的信紙。

    信紙落在餐盤,正正映入歐陽若蘇眼簾,她震了一下。

    歐陽荷庭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你申請的這個學校是皇家姻親辦的!你存心讓他們找到是嗎?」

    歐陽若蘇猛地抬眸,搖著頭。「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歐陽荷庭打斷她,嗓音極冷。「你最不知道該把我說過的每一句話牢記在心!」

    歐陽若蘇臉色蒼白,說不出話。

    歐陽荷庭捏著咖啡杯的大掌已筋脈隱浮,不再優雅。「你想回皇家是嗎?回那個奪走我們一切的家族是嗎?你如果想回去,現在馬上走出去投靠皇宇穹,從此我們兄妹無關!」

    歐陽若蘇眼眶一紅,流下淚來。「我只是想要學習海洋考古,像爸爸一樣……」她不知道自己申請的學校與兄長最怨的家族有關。

    歐陽荷庭凜著臉,低抑氣息,盯著妹妹的淚顏。「你不想過我安排的生活,就走。」語氣很平,卻是無情的最後一句。

    「荷庭,」平晚翠抱著兩隻貓咪,走入氣氛僵凝的客廳。「起司鬆餅好了,你要不要進來吃?」嗓音溫柔。貓咪都不叫了。

    他們兄妹需要分處不同的空間靜一靜。

    歐陽荷庭深沉地看了妹妹一眼,轉過身,走向平晚翠。平晚翠鬆開懷裡的貓咪,兩隻手包住歐陽荷庭緊握咖啡杯的大掌。歐陽荷庭明顯放輕手勁了,讓她取過杯子,牽著他,走進廚房。

    貓咪跟著主人走了。客廳剩她一人,她只是這屋子裡的客人。歐陽若蘇站起身,忍著腳踝傷痛,把腫脹的左腳擠進鞋中,一拐一拐地走出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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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睡片刻,杜瀇睜眸,望住自己艙房天花板的海神圖飾,手往旁邊摸——空的!他坐起身。海若不知何時離開的,他摩了把臉,左右看看。弧形窗前的書桌有盤東西。他掀被下床,套上長褲,走到桌邊,打開半圓形盤蓋,是蘋果派,已經冷了。

    他有睡那麼久嗎?杜瀇拉開窗簾、窗罩。外頭海天交抱,海向天揚高浪之手,天朝海探下光之臂,兩相翻捲,一片亮得發紫!其中雜混朱橘——的妖異蒼藍。

    看起來差不多過午了。以小睡而言,他的確睡得挺久,肚子也真的餓了。杜瀇用手拿取一部分蘋果派,吃了起來。味道不太一樣——是海若做的沒錯,但比起以往,這個在他船上烤的派,滋味特別好,就像今天特別熱情主動的海若一樣。

    會不會太完美了?今天……

    杜瀇三兩下解決整盤蕷果派,看著空盤子,他想不起海若是否有說什麼事。他記得她說有事要告訴他,但好像什麼都沒說,她就走了。皺了一下眉,杜瀇這才覺得剛剛吃下的蘋果派太美味,反而古怪。

    「Neptune叔叔!」

    一個童稚嗓音在叫喚。

    杜瀇定神,回身繞過床鋪,走出臥房,在起居間停了停,心想,海若真的走了——這兒空無一人。

    「Neptune叔叔,那個姐姐好像要找你……」門外的童音持續著。

    「海若嗎?」杜瀇打開艙房門,看著組織成員的五歲兒子皓斯。

    皓斯仰著臉,也看著杜瀇。「有個姐姐戴著你的項煉,一直站在岸上舷梯邊……」他說。他剛剛在游步甲板玩球,一不小心讓球順著舷梯滾至岸上,差點落入海中,是一個腳受傷的漂亮姐姐幫他擋住球的。他看見那個姐姐胸前戴著Neptune叔叔的項煉,便問她是不是要找Neptune叔叔,她搖搖頭,他又問她要不要上船,她也搖搖頭,可是當他回甲板玩了一段時間,那個姐姐還是站在那兒。

    「我覺得她好像在哭Neptune叔叔,你是不是欺負她?你不是說女人要被好好疼、好好愛,男人不可以欺負女人,你怎麼可以讓那個姐姐哭,還讓她不敢上船……」

    若蘇嗎?杜瀇若有所思,早沒在聽皓斯的童言童語,大掌揉過皓斯發頂,他逕自往外走。

    「Neptune叔叔!」皓斯在後頭追沒幾步,知道自己追不上Neptune叔叔,索性停了腳,回自己和父親的艙房。

    杜瀇走到廊道底,拉開外艙門,從上層甲板側階梯下樓;站在游步甲板,他就看見舷梯下那抹姍姍纖影。他注意到了,她似乎不太好——美顏有點落寞,腳踝炙了繃帶。

    他濃眉微皺,往下走,到達她面前時,已是一臉輕鬆笑意。「你怎麼只穿一隻襪子?」

    歐陽若蘇凝望著杜瀇。他上身赤裸,頭髮亂亂的。她知道自己打擾人了,回轉身欲離開。

    她的腳步移得不太順暢。杜瀇拉住她。「你都來了,還要上哪去?」

    歐陽若蘇轉過身來,對他一笑。「我被哥哥趕出門了。」語氣和表情一樣,淡得如煙。

    杜瀇沉著表情。「所以你來找我?」大掌將她的手腕抓得更緊。

    歐陽若蘇垂眸,看著他的手。他的力量溫暖而強壯,她希望他就這麼永遠捉著她,如果可以的話!

    「你來找我是嗎?」她不說話,他又問。

    久久地,歐陽若蘇才搖頭,發出嗓音;「哥哥說,不准跟你在一起……」

    杜瀇——終於——一把將她抱起。「那就別讓他知道。」他吻她的嘴,舉步往舷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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