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 第六章
    他總是無預警地出現,穿著無國界組織的短袖上衣,露出結實的修長胳臂,站在後門,意態悠閒地看著她。

    科茨港氣候和煦、溫暖,有時甚至有點熱。她在太陽西曬的臨時鐵皮教室裡,指導大小孩子學習知識,一整天,汗珠沁凝,悶紅她雪白的肌膚。

    課堂結束後,孩子們爭相離開這個大烘爐,有的衝到慈善組織的營地喝涼水,有的則往海邊跑,去泡泡水、吹吹海風。她會在教室多停留一會兒,直到那抹影子在後門悄然地往裡潛,她看到貼在門柱曲折的陰影,會馬上提起包包,從前門離開教室。

    他沒真正進過教室,一等到她走出前門,他就跟上她。

    一前一後走著,她始終走不出他的影子,他始終在後頭幫她遮陽,他們距離微妙,走過科茨港市鎮中心修建中的白色小教堂,如同所有的行人一樣,她駐足教堂門口,合掌祝禱。他停在教堂外那棵沒被海嘯捲走、卻也彎了腰的老樹旁,看著她唯美的神態。偶爾,有小孩過來跟他打招呼,叫他「柏醫師」,他會摘下白色貝雷帽,往小孩頭上蓋,逗他們玩。他的笑聲很爽朗,常常侵擾她的心願。她洩氣,離開教堂,繼續走,他也戴上帽子,繼續跟。

    牽驢子的老先生,沿路旁的泥土區塊灑著植物種子。幾年後,這座小漁港應可恢復災難前的反璞歸真之美。

    白靄然總在有點遠離市鎮中心、通往碼頭的樹林步道外,回頭對他說:「難道你沒別的事做嗎?別再跟著我——」

    「我每天的這個時候該做的,就是巡視這個小漁港一  圈,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傷患。」柏多明我通常是這樣打斷她。今天,他加了一句:「還有——心痛倒地的人……」

    白靄然神情凝定,盯著他的眼睛,皺眉,覺得他莫名其妙。她旋身,不理他,快步走上樹林步道。

    一個沉重的悶響突然傳來,令她回首。不看還好,這一看,她心驚了。

    柏多明我整個人躺倒在木板步道上,一動不動。白靄然走回去,急往他身邊蹲,小心地察看他。

    「喂……」她輕喚,纖手拍他雙眼閉合的臉。「你怎麼了?」

    柏多明我沒反應。

    白靄然不敢相信,柔荑捧著他的臉。「柏多明我!」她叫他。他看起來沒怎樣,為什麼倒地不醒?「別開玩笑了,帕多明我,張開眼睛……」她好焦急,柔細的嗓音摧人心志。

    他微微動了動,睜眸,看著她美麗的臉龐。「我如果是開玩笑,白老師準備怎麼懲罰我?」

    白靄然看著他的眼睛,美顏神情轉冷,回身欲站起。

    柏多明我拉住她。「別這樣,」他說:「我想我真的有點中暑——」

    「那也不關我的事。」白靄然掙脫不開他的手,不信他有任何不舒服。

    怎會不開她的事呢……他一直在幫她遮陽的,怕這兒放肆的陽光曬傷她。,」個地方比起我們以前待的地方……」柏多明我凝視著她,嗓音低沉、緩慢地說:    「都還熱,真的有點令人不適應。」他舉高手,撫她額鬢的汗水。

    白靄然輕顫,現在才覺得他的掌心很灼熱。

    夕陽的威力不弱,溫火烤人似的,連木板步道也在發燙。

    柏多明我握著白靄然的手,坐直身。「幸好,這兒少有人來。我不想讓人瞧見我這副模樣。」慢慢站起,他抓下貝雷帽,走往步道邊十公尺處的一棵大樹。

    他緊握她柔荑不放。白靄然只好跟著他到了蔭涼的樹下。

    「讓我休息一下。」柏多明我倚著樹幹,大掌依舊包裡著她的小手。

    白靄然看著他,發現他的嘴唇真有些蒼白,心一軟,便說:「坐下吧。」她一手摸上他的肩,按著。

    只是一點接觸,他卻感覺她溫柔地在擁抱他。他瞇眼,懶懶地坐了下來,隨手將貝雷帽放在草地上,解開制服襯衫幾顆扣子,散熱。

    白靄然坐在他身旁,素手探進帆布包包,取出手帕和瓶裝礦泉水,扭開瓶蓋,先倒一些淋濕手帕,然後遞給他。「喝點水。」

    柏多明我張眸,瞅著她,接過水瓶,仰頸喝著。這是她喝過的水,他吻過她幾次,永遠忘不了她的味道。

    「謝謝。」他把空瓶子還給她。「這是我喝過最甜的水。」

    白靄然愣了愣,慌忙地轉頭,避開他的視線,沒接回瓶子。

    柏多明我逕自動手,拿取她手裡的濕帕和瓶蓋,收好瓶子,他將濕帕貼覆在額上,又倚著樹幹,閉上眼。

    她突然開口:「柏多明我,你不可以再像那一天那樣對我……」

    那一天,他在舷梯上唱著歌、吻著她,雙手撫遍她的身軀……如果不是甲板傳來的喧嘩聲,她也許已迷亂地墜入他瘋狂的行為裡。

    「你也是。」柏多明我發出嗓音,睜開眼睛,挺直腰桿,額上的手帕掉到草地上,他大掌托著她潔膩的下巴,輕輕扳回她臉龐,面對他。「我們分開了五年,你別再迴避我,靄然——」

    他第一次如此親暱地稱呼她。白靄然渾身一顫,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分開?!這是情人、夫妻……才會用的詞,他們從來沒有那層關係,怎能說分開?

    「你到底在想什麼?」白靄然眸光閃爍著濃濃的不解。五年了,她想他們應該都改變了,他是一支慈善隊的領隊,在工作上,他行事明確、有效率,他成熟了、圓融了,不會動不動拿酒瓶砸人的頭,他會開懷朗笑、逗小孩玩,與皇泰清討論分工時言談風趣、有禮……私下卻還是荊棘海那個惡棍柏多明我嗎?

    「你為什麼會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沉言,俊顏一寸一寸貼近她。「我從來沒對你隱瞞,你接觸的,是最真的柏多明我——」他封住她的唇,深深吻她,將她緊摟在懷裡。

    這次,白靄然不再像以往那樣失神。「我說過……你不可以再這樣對我……」她先是掙扎,然後問:「你為什麼……為什麼參與那個賭局?」

    柏多明我微微放開她的唇。「我是被納入的,從來不是參與,為此,我還受了你姊夫一頓飽拳——」他拉大彼此的距離,躺下,頭不偏不歪枕在她腿上。「這裡,」他抓著她的手,滑過自己挺直的鼻樑。「到現在還時常泛疼……」

    白靄然僵了一下,纖指微顫,說不出話來。

    他往下說道:「但,最疼的,是這裡。」大掌覆上她的手背,長指嵌進她指間,移動她,壓在自己左胸。

    掌心下的律動,好強烈,白靄然倏地抽手,柔亮的美眸睇眄他。

    柏多明我也凝視她,沉定的眼神毫無偏轉眨動,直穿她眸底。

    「靄然——」他叫她。

    這一刻,她的表情嫻雅恬靜。他們的確都有了改變,這改變難以言喻,那是種隱匿、私密的轉變……

    「這五年,你有沒有想過我?」他問,卻不要她回答。大掌伸至她頸背,壓低她,再次吻她的唇。

    這個柔情的吻,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吧……

    他的舌頭探進她嘴裡,像他說的「最甜的水」,淌溢而入,潤過她的喉嚨和心——

    她甘願稍稍沉浸到戀人的迷狂中。(羅蘭·巴特《戀人絮語》)

    他吻她,也誘惑她吻他,他們的舌頭纏在一塊,但,只是吻,這次,他沒有撫揉她的身體,他厚實的大掌一直放在她頸後、嵌合她的手迭在他心跳處。

    他們分開了五年——分開嗎?

    他們是分開嗎……

    「柏學長!」」個叫聲傳來。

    白靄然仰起臉龐,有些倉皇、有些羞赧。

    木板步道上有個穿著與他相同的男子,正在朝這邊接近。

    「凱!」柏多明我坐起身回應道。

    白靄然忙抓草地上的手帕,塞進帆布包包,迅速站起,快步離開大樹下。她不想任何人——尤其是無國界組織的人——看到她跟他在一起。當年那場賭局,在她心中到底留了個陰影。

    「柏學長,」達凱拿著相機,對著女人背影按了快門。「她是誰啊?感覺好熟悉……」

    「一個好心的女人。」柏多明我淡淡地說,大掌往草地上摸著——只剩空水瓶,他的貝雷帽不見了。他微微一笑,撫著她坐過的地方,眼睛看著她走遠的身姿。

    「什麼好心的女人……應該是個美女吧!」達凱喃言帶驚歎,持續按快門。女人合身的象牙色洋裝,在夕陽中翻飛,雪白纖細的小腿、足踝若隱若現。「很完美、性感的曲線呢,」語氣有點色。

    柏多明我拿著水瓶,站起身。「凱——」大掌捏住學弟的肩。

    「嗯?」達凱感覺有點痛,乖乖回過身,看著學長。

    「你第一次出隊吧?」柏多明我說。

    達凱點點頭,心裡犯嘀咕。幹麼故意問……

    「多做事,少說話,懂嗎——」柏多明我沉沉說著,邁步走出樹蔭下。

    斜陽拖長他拎著空水瓶的影子。

    達凱盯著他不離手的空水瓶。一個空水瓶,丟了就好,要持到哪去?他皺皺眉,搞不懂一向言行謎樣的學長。好吧,多做事、多做事!他聳聳肩,不亂想了,鏡頭轉向柏多明我的背影,「啪嚓」按下快門。

    照片洗出來後,他收進出隊日誌裡,與美女背影照放在一起,題字寫著「科茨港救援:好心女人疑似拯救差點渴死在樹下的柏學長——」

    科茨港的重逢,是柏多明我出隊第五年的事,也是他兩年來不再遵從組織命令,自主行事,我行我素的起端。

    達凱出隊初體驗,就是科茨港那趟。達凱負責的出隊日誌,編製得非常鉅細靡遺,圖文對照,簡直像偵探紀錄。

    兩年來的紀錄,終讓松流遠從中理出端倪來。

    科茨的重逢是偶然的,之後的重逢卻是刻意的。柏多明我開始追著皇泰清的隊伍跑,他們到哪,他隨後就到。更正確的說法——

    她到哪,他隨後就到。

    松流遠迭好柏多明我這支隊伍過去兩年的出隊日誌,捏揉鼻骨。

    日誌中,達凱拍的照片,有不少是組織成員與其它慈善隊——大多是皇泰清的隊——合作挖灌溉溝渠、耕作田地、築路建屋的紀錄照,其中還有比較輕鬆休閒的生活照,這些照片中偶有那抹身影,雖然不是正面、雖然不那麼清楚,還是看得出她是七年前那個交換學生。

    七年前,柏多明我的關鍵時刻——那時,他即將結束學員生活,以組織正式成員的身份出隊,卻在臨行前打傷一般生與謝野學,沒多久,也把自己搞得一身傷。這事件鬧得離譜,使每位組織師長都有著深刻的印象。

    松流遠是柏多明我最親的長輩,自然更加記得這名使「兒子」行為脫序的女子——白靄然。

    「流遠老師,要準備著陸了。」門外傳來提醒。

    松流遠站起身,繞過書桌,離開艙房。

    兩年的巧合、兩年的偶然,當白靄然在髒亂的異國街頭,遇見那名戴白色貝雷帽,身穿綠衣衫、黑色行軍褲的男人時,她完全沒有驚訝。

    他們的團隊於他們駐紮的小鎮貧民區搭了醫療棚,所有成員正在幫當地居民做義診。

    這個擁有古老文明、浪漫傳奇的國家不算貧窮,只是貧富差距極大,官僚腐化、貪污嚴重,外人難以理解的文化制度造就階級之分。這兒有很多不受當局照顧、管理的邊緣地帶、邊緣人,髒亂、腐朽、污穢,到處有人隨地大小解,街邊堆滿垃圾、糞紙,蚊蠅滿天飛,臭氣熏人,儼然像是奈波爾筆下的幽黯國度。

    狹窄的巷弄、殘破的泥屋、發臭的陰溝、污水匯流的大河,什麼都灰黑骯髒得令人沮喪。最鮮艷的色澤來自當地婦女穿的花花綠綠傳統服裝,卻是低賤階級的象徵。貧民區以龐然磅礡的寺廟為中心,綠蔭掩映的舊城街放射而出,街牆浮雕美輪美奐,算是比較賞心悅目的景致。

    柏多明我看到那人兒沿街走來。她也看見他了,他知道她看到他了。待她停下腳步,他走出遮陽棚,與她在街道中央碰頭。她不想讓人看到他們在一起,總是有意閃躲,不要緊的,只要不是躲他,就沒關係。他牽著她的手,轉進一條封閉小巷。

    巷裡陰暗沁涼,不見天日。他們眼中只有彼此。地下的排水溝有著死屍般的惡臭,他只嗅到她身上的獨特馨香。「靄然——」他叫她的名字,沉啞的嗓音,滿是說不出的想念。

    她看著他目光灼熱的雙眼,低語:「工作呢……」他不是在忙嗎?老是這樣溜班似的消失,行嗎?他是領隊,怎能做壞榜樣……

    「這次,有個隨隊指導者,我可以輕鬆一點。」他撫她的瞼,輕輕吻她的唇。

    「你們來這兒有沒有事先施打該打的疫苗,」他在她唇裡說著。「要不要我今晚上皇的船艇,幫你打——」

    白靄然搖著頭,習慣了他大掌的撫摸。兩年了,他們總是這樣在異國陰暗的街道,分享心中那份深沈的思念。她以為她不會想念這個惡棍,可每每他們相遇,他吻住她的唇、碰觸她的身體,她便將對他的思念完全表現出來。

    「柏多明我!」她叫他的名字,卻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只是想呼喚他,想有個聲音回應她的呼喚。

    他吮著她甜美的紅唇,撩高她的裙擺,摸她白嫩的大腿。「今天晚上,一起用餐,好嗎?」他們總是相逢在不美好的國度,戰爭、疾病、災荒,沒有唯美氣氛、柔軟的床、旖旎的燈光、芬芳的花,他想好好抱她,想擁有她,想讓她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他可以野蠻一點,他該野蠻一點,畢竟他是從紅色城堡出來的、沒規沒矩的無疆界惡棍。

    「泰清晚上有事要宣佈——」

    「我會在寺廟外的象神浮雕牆等你,鐘聲開始敲打時,你一定要來。」他打斷她,唇移至她頸側,吻著說著。「你如果不來,我會帶著所有隊員上皇的船找你,聽聽皇要宣佈什麼。」

    他居然威脅她!白靄然輕喘,推開他,撫平裙擺,往巷外走。

    柏多明我自送著她離開,唇邊漾著得意的笑容。

    晚間,她去赴約了,還沒聽到寺廟例行的晚鐘敲打,她就去了。不是因為他的威脅,但理不清是什麼,直到她看見那抹站在象神浮雕牆前的身影,她才知道,自己只是想見他,想看他癡情等候的身影——

    他早等在那兒了,不是等鐘聲響,才來。她也是。他們之間根本不需要時間、不需要鐘聲效提醒。

    柏多明我牽起白靄然的手,往河邊走。夜晚的空氣稍微清新一點,飄縈著淡雅的素馨花香,小鎮最繁華的地區,在河的對岸,是外國人聚集的地方,有乾淨的店舖、旅館提供那些來這兒參觀古文明的觀光客住宿、用餐。

    他們走進一家情調奇異的餐館,歌舞夜總會加上鋼琴酒吧似的,舞台上正在表演肚皮舞。音樂聲和著舞者腰飾的叮噹響,有點過分熱鬧。

    來用餐、喝酒的全是外國人。帶位的服務生是個白人,店老闆也是,顯然這家有樂手、歌手、舞者駐店的餐館,本就是外國人的店。

    「這邊。」一個聲音叫道。

    柏多明我眸光閃了閃,看見松流遠也在這餐館裡。他正對帶位的服務生招著手,要服務生領他們到他那桌。

    靄然拉拉柏多明我的手。「你隊上的成員?」她顧慮。

    柏多明我轉向她,看著她的眼睛。「那是我父親——」

    白靄然瞠眸。

    「我們跟他一起坐吧。」說著,他牽著尚處驚訝中的她,走向松流遠。

    桌位臨窗,斜對舞台那架有點顯老的鋼琴。他們落坐時,肚皮舞剛好表演完畢,氣氛平和了下來。樂手上台演奏鋼琴,琴音很久沒調似的。這是當然上?」種地方應該很難找到調音師。

    柏多明我看過菜單,點了德國豬腳和黑啤酒。似乎大部分的人都喝奶茶,白靄然也點了一杯,搭配咖哩雞肉餡餅。

    等他們點完餐,松流遠將視線從台上的鋼琴演奏,移向白靄然,說:「我一直想見你一面的。」

    白靄然愣了一下,微微頷首。「你好。」美眸游移不定,瞟了柏多明我一眼。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的父親會出現在這裡?

    柏多明我感受到了,直接對她說:「他是隨隊指導者,無疆界學園的流遠老師。」

    無疆界學園的老師……白靄然皺起居。

    「說來慚愧,我雖是師長,對學員們完全沒盡過照顧的責任。」松流遠喝了口奶茶。「七年前……很辛苦吧?」他放下杯子,看著她,溫和地笑了笑。「我真該跟你說聲抱歉——」

    「你是該說抱歉。」柏多明我插話。「我難得的浪漫晚餐約會,被你破壞了。你是故意在這裡埋伏的嗎?父親——」

    松流遠挑眉。「是約會嗎?」他和藹地凝視白靄然。「我看是這傢伙往自己臉上貼金吧,他以為他很帥呢……」他做了個不以為然的表情。

    白靄然忍不住笑了起來。哪有父親這樣澆兒子冷水的——

    「你好走,流遠老師——」柏多明我冷著嗓音逐客。

    松流遠也笑了起來。

    柏多明我不滿地說:「我的隊伍不需要隨隊指導者,下次別再跟著我。」

    松流遠撇嘴,回眸注視舞台上的鋼琴演奏,不理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低咒了句「可惡」。白靄然越覺得好笑——原來他的耍無賴,全遺傳自他父親。今晚見識了他對他父親沒轍,她感到好愉悅。

    餐點一一送上來,他與她分著吃,席間,松流遠有一句沒一句地對她說著柏多明我的優缺點。柏多明我一直叫他合嘴,但沒再趕他走。

    鋼琴聲未曾間斷,一名歌手出場,琴聲旋律轉換,〈You  are  so  beautiful〉起音未落。柏多明我突然站起來。

    白靄然楞了一楞,抬眸看著他。

    「我出去一下。」他這樣說,便頭也不回地走出餐館。

    一直到他的背影被門阻絕,白靄然才回神,美眸看向松流遠,發現他也皺著居,她問:「怎麼了嗎?」

    You  are  so  beactiful  to  me

    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

    Can\'t  you  see

    You\'re  everything  I  hope  for

    歌手抑鬱滄桑的低啞聲調隨著琴音伴奏,迴旋著。

    「他不喜歡這首歌。」松流遠語氣有種莫名的沉痛。

    「怎麼會?」白靄然不解了。柏多明我怎麼會不喜歡這首歌……他常唱的,不是嗎?「我常聽他唱這首歌——」

    You\'re  everything  I  need,baby

    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

    You  are  so  wonderful  to  me  yea

    You  are  so  wonderful  to  me

    松流遠神情亮了一下。「他常唱給你聽?!」

    白靄然頷首。「我不認為他不喜歡這首歌。」

    松流遠感歎地苦笑。「也許,你是特別的吧……但是,他確實不喜歡這首歌——」

    白靄然輕顰眉心。「你為什麼這樣說?」他唱一首自己不喜歡的歌給她聽,叫做她是特別的?

    「我想,他止目讓你知道……」松流遠語氣慢慢,融進那久未調音、不那麼悅耳、有些悲沉的老琴聲中。

    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

    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

    研究室熄燈那一刻,大雨猛地暴落。今日天候惡劣,不像以往,清晨離開研究室,總是能迎接燦爛朝陽。

    松流遠急步通過中庭,看了一眼環繞樑柱的裝飾。兩天後有個節慶,冷硬的建築像穿了小丑袍般,變得金光閃爍、色彩繽紛。松流速打開傘,步下階梯,離開中庭,打算回宿舍休息過,等雨停,再去探望恩師柏家德。他想不起柏家德最近一次清楚記得他是松流遠,是何時的事。恩師柏家德的情況時好時壞,聽說前天已從療養院返回教職員宿舍,準備和家人歡度佳節。

    這麼說……恩師的狀況應該很良好。松流速想著,看看手錶,心裡有些憂有些喜。雨聲之中,隱約聽見有人哼唱著〈You  are  so  beautiful〉。

    松流速尋望著。一抹身著睡袍的影子穿過雨幕,迎面而來。那人說:「流速,你還是這麼早,昨夜又睡在研究室了?」然後,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嗓音清晰起來。

    松流遠驚楞,看著眼前的柏家德從他章外走過。「柏老師!」他開口。

    「你過來吧,我有話跟你說。」柏家德說,哼歌的嗓音沒斷。

    松流速震了一下,回身看見柏家德正往大樓中庭走,趕忙追上。柏家德沒撐傘,身上的睡袍濕了,腳下的室內鞋吸飽了水氣,儘管如此,他的步伐依然堅定,充滿優雅底蘊。他在一張長木椅上落坐,黑眸盯著松流速接近。

    「柏老師……您認得我?」松流遠收傘,微喘地問。

    柏家德一笑。「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我怎麼會忘記你。」被雨淋濕的俊顏容光煥發著。

    松流遠好久不曾見過恩師臉上出現這種表情了。他壓抑激動的情緒,想說些什麼。

    「恭喜你,流遠。」柏家德的嗓音繼續傳遞。「我聽說了——你通過論文答辯——」

    松流遠神情一閃。「您知道?!」這使他詫異。柏家德今日的言談不紊不亂,像個正常人。「柏老師,您怎麼——」

    「流速,」柏家德沒給松流遠插話,逕自問:「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我跟你說了什麼嗎?」他眸光望向遠處。

    松流遠看著柏家德。好一會兒,柏家德沒再開口,似乎在等他的回答。於是,他說:「您說,松柏本一家——」

    柏家德點了點頭。「沒錯。我們是一家人——流速,我的兒子柏多明我,從今爾後,要拜託你了。你把他帶走吧,帶得離我遠遠的……我一個人在這兒等警方來就行……」

    松流達一凜,胸口漫起一股不安。「柏老師!您在說什麼?!」

    「我一個人在這兒等警方來就行……」柏家德呢喃,瞇眼,仰起俊顏,雨痕從髮絲、從臉頰滑落,他哼唱著〈You  are  so  beautiful〉。

    遠處傳來警車嗚笛聲。

    這個暴雨清晨,松流遠衝到柏家德住處。十三歲少年柏多明我坐在鋼琴前,不斷彈奏著〈You  are  so  beautiful〉,他的母親躺在主臥室大床上,沒了呼吸。

    「這事不能怪爸爸……」柏多明我對松流遠說這話時,臉上的淚痕已幹得深刻,像侵入肌膚底層,佔據了他青春的臉龐,烙了陰影。

    Can\'t  you  see

    You\'re  everything  I  hope  for

    You\'re  everything  I  need  yea

    You  are  so  wonderful  baby,baby  to  me

    台上歌手連唱了幾次,〈You  are  so  beautiful〉終於進入尾聲。

    白靄然也從松流遠苦澀的回憶中醒神。她摸摸自己的臉,緩緩起身離座,往餐館外走。

    柏多明我倚在餐館外的燈柱下抽煙。

    白靄然快步經過,不看他。

    天上滿是陰雲,沒有星,沒有月。大河切割了貧窮與繁華,過了橋,像是到了另外一個國家。這是個幽黯國度,現實殘忍。他很強悍,他什麼事都遇過,他會沒事的,她也會沒事的,他們平行最好,千萬不要有交集……

    白靄然走著走著,到了橋頭,淚水在她美顏上橫肆。她猛然轉身,往回跑,朝那燈下抽煙的男人的懷裡奔。

    她緊緊地抱住他、吻上他,告訴自己,他很強悍、他很強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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