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多明我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嗓音,特別沙啞沉鬱,聽起來很像Joe Cocker原音重現,滄桑,且多了淡淡的傷感。柏多明我並不喜歡唱這首歌,只是在無人時,常下意識地哼著。
今日天候不太理想,像個朦朧陰柔的美人兒。雨,茸茸地飄落,如碎花,似鵝毛,紛飛著。氣溫很低,樹林蒙在一片濃霧中。這霧是從漂著流冰的海面漫來的,相當濕冷的海霧。
白靄然拉緊外套領口,將圍巾繫緊些,一手拖著行李,走在靜謐的林蔭大道,想想應該是迷路了——她才剛到達此地,於飄滿薄脆浮冰的碼頭下船,找不到學務中心,有人告訴她,不需要報到。這裡根本不算學校,沒有什麼規矩得遵守;報到,就不必了。天冷,沒事早點進宿舍休息。
宿舍——紅色城堡——就在港城樹林中央。這座港城位處某幾個國家北緣交界,是兩條河流昔日的沖積扇,商業活動以此為樞紐發展起來。每年的這個時期,破冰船駛過初春的海面,無數細碎浮冰隨著洋流漂至近海,那凸刺海面的碎冰,看似荊棘,蔓延整片海域,當地居民叫這個景象「荊棘海」。而這座鄰近高緯地帶、卻奇妙地擁有終年暢茂密林的港城,則被稱為「荊棘海的綠珍珠」。
傳聞,這兒住了很多沒有身份——倒也不是沒有身份——應該說是身份複雜的人。由於地處幾國交界,兩條大河及其支流形成天然界線,使這個「荊棘海的綠珍珠」自成一格,難以劃分歸屬,獨立為一塊不受任何政府管轄的區域。大戰期間,一支無國界慈善組織以此地作為據點,成立著名的「無疆界學園」,除了訓練組織後進,也招收一般生——營利壯實組織理想。
白靄然是以交換學生的身份來這兒的。明明是如此——學生的身份——卻不需要報到?白靄然總覺得不妥。如果就這麼直接進宿舍的話,似乎有點過分輕率。況且,這會兒,她迷路了,怎麼也看不到任何建築。
林蔭大道雨霧瀰漫,低啞的嗓音哼著〈You are so beautiful〉,聞聲不見人,氣氛格外神秘。白靄然停頓腳步,尋望著白茫茫的前方。
柏多明我以為這麼冷的天,不會有人想離開溫暖的宿舍,在外遊蕩。當他走出哥德式大鐘樓下方拱門,眼睛與白靄然相凝時,他才確定眼前模糊的影子,原來是個人——跟他一樣喜歡在雨天閒晃的人?柏多明我皺眉,猛然停頓高大的身影,覺得自己被打擾了。他從來沒讓人瞧見——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模樣。他該馬上止住嗓音,卻止不住,耳朵聽見歌聲不斷地自嘴裡流洩,在這名陌生女子的面前。
白靄然看著出現在眼前的男子,有好幾秒鐘反應不過來。他的歌聲很迷人,與他的相貌一樣,流露出憂鬱的氣質。他墨黑劍眉下的眼神很深邃、幽暗,隱藏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去般。
「你好。」白靄然微微頷首,低斂眼睫,禮貌地說:「請問學生宿舍怎麼走?」她優美軟膩的嗓音,在這蒼茫樹林裡,化作輕柔雨霧的一部分,諧和地揉進他的歌聲中。
柏多明我明顯一震,倏地收住哼歌的嗓音,回了神,瞥看白靄然一眼,沉吟地開口:「新來的。」
白靄然抬眸對他淡淡一笑。「我迷路了。」
「嗯。」柏多明我應了聲,目光閃爍地自白靄然臉上移開,側身斜朝後方。「通過鐘樓,再走一段路,就會看到宿舍。不難找。」說著,他邁開步伐,眼神掃過白靄然拖在跟後的行李箱。
「謝謝。」白靄然回身說道,然後拉著行李,與柏多明我反向而行。
柏多明我沒再唱歌,沉默地走了幾步,聽見一個細微聲響,不覺回望白靄然。
行李箱的輪子壞了,白靄然放開拉帶,兩手抓著提把,試著提起沉重的行李,走了一小段,又放下,彎腰喘著氣。
柏多明我看了一會兒,走到白靄然身旁。「需要幫忙嗎?」
白靄然站直身軀,凝視柏多明我,沒開口回答。
柏多明我也看著白靄然,半晌,他摘下頭上的白色貝雷帽,塞進防水夾克邊袋,單手提起白靄然的行李箱,逕自往鐘樓走。
「抱歉,耽誤你了。」白靄然跟在柏多明我後方。
柏多明我沒轉頭,只道:「你應該說『謝謝』。」
白靄然緩緩停下腳步,歪著頭,瞇細美眸,瞅著柏多明我偉岸的背影。真是奇怪!是他自己主動過了頭,還要她道謝 這個男人有點自以為是呢……
「你的行李很重,」柏多明我說著。「裡面裝了什麼?」
「書。」白靄然上前,與他並行,說:「謝謝你。」
柏多明我回眸,看白靄然一眼。冷霧凍紅了她的雙頰,她長得很美 肌膚雪白、鼻樑秀挺、菱唇紅潤,細緻的彎眉應該是柔弱的,感覺卻像刀,透著一點堅毅氣質,那頭收在圍巾下的黑髮,很長很黑,大卷度,宛若南方熱情海浪,這會兒罩了薄紗似的雨霧濕氣,她澄澈的美眸不染纖塵,看起來很純情 果然如宿舍那群傢伙說的,「清靈的海島美人」。幾個星期前,她要來的消息早傳遍了整個宿舍,他想,這位清靈的海島美人很快會使那群傢伙陷入瘋狂。
「怎麼會想來這種地方?」柏多明我移開視線的動作有些快。
白靄然眨了眨眼。「長輩希望我到處走走,體驗不同的學習……」柔聲說著,美眸注視著柏多明我,她發現他有一對好看的耳朵,修長的手指也是,帶有藝術家的特質。
「體驗不同的學習——」柏多明我咀嚼著這句話,在鐘樓前停下步伐,幽黑的瞳眸盯著白靄然。
白靄然對上他的眼睛,柳眉若有似無地挑了一下。
柏多明我即道:「新人先請。」他要她先走。
白靄然垂眸,往鐘樓下方拱門走。他們一前一後地進入拱門裡,頂上的鍾突然當當搖響。白靄然驚了一下。柏多明我在她斜後方說:「歡迎你來——體驗不同的學習。」
白靄然偏首瞪住柏多明我。她懷疑這鐘聲是他碰了什麼機關故意嚇她,可他臉上的表情很沉峻,不像是會惡作劇戲謔他人的樣子。
「新人第一次走過鐘樓,上面的人都會來這一招。」柏多明我昂首仰望。
白靄然跟著抬頭,看見對角拱上安有四個鏡頭,感覺很差勁,她皺起眉心。「真像喬治?歐威爾的小說……」
「《1984》嗎?」柏多明我聽見她那柔細、近乎喃喃自語的嗓音,回道:「沒那麼嚴重。這不是監視,是熱情——給新人的驚喜。」
鐘聲依然敲著,餘韻隨著穿梭的雨霧繚繞,其實也挺平和。白靄然瞟了柏多明我一眼,低垂臉龐,看著碎石子地板,緩步通過拱門。「你當新人時,也經歷這種驚喜嗎?」
柏多明我直視前方。林蔭大道出口外的城堡建築已經映入他眼簾,樹林的雨霧漸漸散開,似乎出太陽了,幾道光芒穿透葉片陰影,隱含在薄霧中初綻。他說:「我沒有當過新人。」他是在這個組織長大的,從無「新人」這種身份。
白靄然慢下腳步,讓他稍微超前先行。她的視線在他背後,順著他外套側袋露出的白色貝雷帽,往上移,落定於他腦後。他那蓋住夾克領子的中長度微鬈黑髮,遭貝雷帽束出一個怪型來——他經常戴著那頂帽子,身上穿的是繡有無國界慈善組織隊徽的制服。他不是一般生,也不是像她一樣的交換學生,他應該是組織重點培訓的精英學員。
柏多明我回頭,無預警地對上白靄然審視的目光。兩人同時楞了一下,有些尷尬。好一會兒,白靄然微微揚起唇角,眸光悠然轉柔,說:「你剛剛在唱歌嗎,你的歌聲很像Joe Cocker——」
柏多明我俊臉一沉,皺眉。「你聽錯了。我從來不唱歌的。」快步前行,脫離鐘樓拱門。
白靄然遲疑地頓了頓,望著柏多明我晦暗的身影。真是個怪人,唱歌又不是做壞事,幹麼急著否認?難不成……他在害羞
白靄然笑了笑,也走出鐘樓。
又過了一小段林蔭大道,終於到了城堡建築前的橋堡。柏多明我放下白靄然的行李,站在橋堡入口的河岸草地等她。
白靄然行至柏多明我身旁,眼神直勾勾望住前方建築。
所謂的「紅色城堡」果真是城堡,不單單是宿舍名稱。
城堡宿舍依水而建,有橋堡與主堡,塔樓、懸壁層層出跳,高距山崗,崗後林野蓊鬱,河畔碧波煙渚。橋堡部分形似雪儂梭堡那座跨越河面的華麗長廊,連接對岸高臨綠草谷地之上的紅色外堡,通達座落河彎處的主堡。主堡外觀像極巴伐利亞的新天鵝堡,只不過,這座宿舍城堡沒有新天鵝堡那般夢幻浪漫的玉白色。它是山林水邊的紅色天鵝 沒有清純、優雅 與其說是天鵝,其實更像迷霧中的妖冶舞孃。紫色灰泥、紅色斑岩、大理石……組成節奏強烈的樂章,散發禁忌、縱慾的韻律,紅色垛樓竄天、荊棘玫瑰繞牆,使人想起的,不是歌劇《羅安格林》,而是《薩拉辛》——那複雜、奇異、神秘的城堡宿舍。
「那是宿舍」白靄然驚訝地問。
柏多明我頷首。「我送你到這兒,」取出白色貝雷帽戴上,修長的指朝向橋堡入口。「進去後,會有一堆男人搶著為你服務,記得告訴他們,你要住女寢……」他叮嚀似的在她耳邊低語。
白靄然一震,瞬間轉頭,紅唇擦過他的嘴。
柏多明我觸電似的定住。
白靄然雙眼晶亮、圓瞠,盯著他不動。
僵凝了幾秒,柏多明我撇唇,露出兩人相遇後第一抹笑容。「這個謝禮,我收下了。對於裡面那幫即將搶著為你服務的男人,就不需要如此,記住——他們全是惡棍。」說完,他飛快地啄吻她柔潤的唇。然後,旋身離去。
白靄然愕然回首,看著他沒入樹林的陰影裡。
陽光在灰紫色的流雲中熹微地閃蕩,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男性嗓音徐徐地、慵懶地、無賴地、可惡地飄浮著。
柏多明我的歌聲消失沒多久,橋堡厚重的大門隆隆地打開。白靄然挪移視線,瞧見門楣上有個監視器正亮著紅燈。
兩名男人從橋堡裡走出來。
白靄然輕斂雙睫,低低地說了「惡棍」。
與謝野學——走在前頭的男人——帶著一臉淺笑,朝白靄然接近,邊道:「我們正要往碼頭接你,沒想到,你已經來了。」
隨行的南系寬,同樣西裝筆挺、革履雪亮,心情愉快地來到傳說中的海島美人面前,並且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太美了!」不由自主騰冒出嘴的嗓音,聽來顯得輕浮無禮。
白靄然美顏冷凝,不發一語,俯身提起行李。
「這個地方再沒規矩,我們好歹都是紳士。」與謝野學趨前,欲接手白靄然的行李。
白靄然後退一步,柔荑緊握行李箱提把,與男士劃開距離,淡淡地說:「我不認識什麼紳士。」這個地方只有惡棍。她不會忘記自己已經遭遇了一個。
冷風撲面,與謝野學理順散落額前的髮絲,眉眼沉潛著溫雅的笑意。「南只是一時忘我,不是有意唐突——」
「抱歉、抱歉。」南系寬拉整衣襟走來,左臂一伸,有些強行地提過白靄然的行李箱。「我不是流氓。」露齒笑了笑,他報出姓名:「南系寬,」探出右手。「還請海島美人多指教。」
白靄然抬眸,看著南系寬。「我不叫海島美人。」嗓音清晰地傳遞。
南系寬楞了一楞,朗笑了起來。「抱歉、抱歉。」他收回右手,扯扯領帶,清清喉嚨,說:「請問女士芳名?」
好半晌,白靄然沒想回答。另一道聲音又起:「能否有這個榮幸?」
白靄然慢慢移轉目光,對上一張表情慎重的男人臉龐。
與謝野學優雅地伸長手,請她往橋堡挪步。
「走吧、走吧,進宿舍再說。」南系寬提走了她行李。
「讓我們送你到女寢。」與謝野學嗓音和煦。
白靄然這才進入橋堡。
也許,只有那個男人是惡棍……
白靄然看著提行李的南系寬,留意著身旁的男人。
南系寬說話有點大剌剌,但對待白靄然沒有逾矩的肢體行為。與謝野學同樣保持有禮的距離,穩重地走在白靄然左側。
橋堡內部像溫室,是一座長廊花園,大理石步道筆直寬敞,兩排窗洞拱圈爬滿籐蔓,花草種類五花八門,看似隨意栽植,花姿紛亂,卻也將階梯花圃點綴得燦爛多變。幽微的抽水機聲音有種不可告人的隱匿誘惑,透過幾根銅管,吸取橋堡下的大河河水,導成兩流清泉,滲注在花圃牆腳的小溝渠,滋潤這座終年春意盎然的長廊花園。
「天氣轉好了。」與謝野學望著窗外河景。河水洗滌著水面上的陽光,粼粼閃閃的影像如畫卷搖晃,映像在廊頂的幾何圖飾上。他仰首,又說:「現在是溶雪期,天氣越好,外頭其實越冷。你一定覺得這裡很冷吧?」
白靄然回神,別過臉。陽光恰如其分地閃掠,使她看清男人有張俊美臉龐。
男人緩緩降下目光,凝視她,繼續道:「我是與謝野學。剛剛真是失禮了。」簡單的自我介紹蘊含真誠。
白靄然感覺得出他深摯的善意,便微微頷首響應他。
與謝野學笑了笑。「不能知道你的名字,是嗎?」溫柔聲調裡有著濃濃的請求。
白靄然頓感自己才是失禮的那一個,於是說:「我叫白靄然。」
與謝野學笑靨擴大,點了點頭。「歡迎你,靄然。住進宿舍後,有什麼問題,隨時找我——」
「還有我!」南系寬回頭喊道:「我們都是你的騎士,美麗的靄然小姐!」這男人孔武有力,提高她的行李,做個大力士姿勢。
白靄然嫣然一笑。「我當你們都是惡棍。」她腳步輕盈,走向橋堡盡頭,心想,這兩位男士和她稍早遇上的那一位畢竟是不同。
惡棍——真正的惡棍,只有那個男人。
柏多明我在碼頭晃蕩了一個上午,落日時分,回到宿舍。走過橋堡,突然覺得今天長廊花園不太一樣——原來是多了蝴蝶飛舞。有個穿制服的傢伙,坐在橋堡盡頭的花圃石墩等他。
柏多明我直接行經那傢伙面前,不問一句,離開橋堡,正要踏進紅色外堡門拱。
「柏學長!」石墩上的傢伙俐落地跳下來,跟緊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腳步未停,踩著落在外堡斑紅地面的稀薄夕陽,往前走。與他並行的傢伙,側身、探首瞧他,像個推銷員似的,邊說:「柏學長,你知道了嗎?那個清靈的海島美女已經到了……」
柏多明我定住長腿。比他矮半個頭的後進立刻步伐一跨,伸展雙臂,橫擋住他。
「柏學長,你聽我說——」
「凱,」柏多明我也開口,視線往下移,定在後進學弟背在身側的相機和昆蟲盒。「花園裡那些小東西是你放出來的?」
達凱楞了楞。「嗯……是啊,實驗室要我拍幾張生動的照片,需要『模特兒』……」他傻笑解釋著,頓感自己的話題被學長轉移了,馬上拉回。「我不是要跟你談這個啦,柏學長……你知道那位清靈的海島美女……」
「越是美麗的事物越危險——」柏多明我往達凱身旁繞,逕自朝主堡走,飄蕩的嗓音與達凱交雜。
報告「正事」,屢遭忽略,達凱忍不住翻白眼,旋身追著柏多明我,加大音量,道:「柏學長,那個海島美女被與謝野學長和南學長接回來了……」
柏多明我腳步頓了一下——令人難以察覺的一下——持續往前走。
達凱尾隨他,叨叨絮絮。「她長得比我們先前想像的還美上幾百、幾千倍呢!學長們表面上鎮定,骨子裡早瘋了,遊戲開始進行了……」
柏多明我額際微微一抽。「凱,你放出來的是毒蛾,千萬小心。」
「嗄?」達凱停住,一臉呆。「什麼,柏學長?」
柏多明我哼笑,漸漸走遠,沉聲低吟:「我願使所有的人快樂,我願為所有的人受苦……」
又來了……他最恨柏學長這種朦朧的言詞,簡直如同每天鋪漫海面、森林的那種迷霧,搞得他像個濕淋淋的傻瓜!「什麼啦?柏學長!」達凱喊道,拽拽胸前的相機、昆蟲盒背帶。
「拍完照,就把『模特兒』送回實驗室,免得傷人傷己。」柏多明我摘下頭上的帽子,耍玩著。
達凱呆愣了一下。「柏——」本還想說些什麼,當下打住了,趕忙回身跑往橋堡花園。
柏多明我撇嘴,深黑的目光,追逐著靜靜偏斜的餘暉。霞光將堞口、牆垛染得更紅,像剛出窯的燒磚,卻是冷。北國的午後總欠缺熱力,可惜了這座原本應該是浪漫午茶場所的露天外堡。
「真是遺憾。」柏多明我喃言,帶著諷刺似的笑容,走進主堡——
溫暖的宿舍。
碉樓是宿舍的娛樂中心,開放式大廳是入堡必經處。
今天依舊熱鬧,甚至更加熱鬧,人聲雜亂,有人激越讚賞、有人喝酒涎笑、有人冷言酸語,誰也沒將話題自「白靄然」三字轉開。
一個女性聲音在說:「我以為多美,不過爾爾——」
「像你這種每天在鏡子裡只看到自己的男人婆,哪懂真正的女性美。」男人哈哈大笑回道。
女人怒將手上的啤酒往男人頭頂澆。男人吼了一聲,一把揪起女人,往牆上壓。女人背抵著牆,瞪眼,「啪啪」又賞了男人兩巴掌。一群觀眾叫囂起來。這個地方沒規沒矩,每天都得這樣吵,不分時段上演的男女扭打,比古羅馬競技場的人獸角力還精采。
巨大的水晶吊燈照得碉樓大廳亮晃晃地,耳畔嚌嚌嘈嘈,柏多明我沿著圓形迴廊,泛泛環顧一圈,不見主角。歡迎會還沒開始嗎?好吧,想來有必要到女寢,見見她。
這個沒規沒矩的地方,倒還男女有別。男寢在碉樓西側,女寢在東側,中間隔著堡內廣場和衛兵樓。柏多明我走暗道,進入衛兵樓——今日已是宿舍圖書室——迅速無聲地繞過大半建築體,出大門。
天色已現灰暗,風遣送最後的殘霞,拉出雲後一枚銀月,往角樓塔尖端懸掛。廣場上,人群稀稀落落,柏多明我站在廣場邊,瞇眼望著女寢。
幾隻眼睛抓住了他的身影。接著,一陣跑步聲和男人的嗓音傳來:「喂!穿制服的精英!」
柏多明我沒反應,邁動長腿,走自己的。
那吼聲又來:「柏多明我!」這次,明確點了他的名。
柏多明我停下,回身。南系寬帶著一群人走過來,將他團團圍住。即使如此,他天生高人一等的氣勢、體格,仍使人覺得他是護衛群中的王者。
「有事嗎?」柏多明我瀟灑地攤手。「穿便服的吊車尾——」
南系寬面頰隱隱抽動,想揍人,卻忍下。他見過柏多明我在碼頭和人打架,這傢伙根本是個「隱性恐怖分子」,嗜血、嗜殺,非必要,還是別跟他動手。南系寬揉揉鼻樑,也攤攤雙手,問:「你賭不賭?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微微昂起下頦,斜扯唇角,淡笑。「賭什麼?」
「與謝野能否將海島美女追上手——」
柏多明我笑聲低揚。「還在玩這一套?」挑眉睥睨南系寬,他說:「你永遠只能幫與謝野敲邊鼓?什麼時候輪到你上場當主角?」
南系寬皺起眉。他一向不太欣賞柏多明我——這個男人冷調、傲慢、深沈難以捉摸……有時可以跟他們在碼頭酒吧喝得爛醉、結伙打架,有時卻對他們的遊戲顯出輕蔑之意,老實說,他覺得柏多明我很難相處。
「少囉唆。」南系寬啐了聲,扯松領帶。「你到底賭不賭?」
柏多明我撇嘴,冷睇其它人。「你們呢,也習慣了跑龍套?」
一片靜默。
南系寬敲敲頭,揚聲:「哦——我明白了——你想挑戰與謝野是嗎,柏多明我?」彈一下指,他做出結論。「可以,賭局可改。就賭你和與謝野,誰先將海島美人追到手。」
柏多明我眸光閃了一下,大掌撥開擋路人。「那我可得去鑒定鑒定那位海島美人,是否值得我玩——」
無限延伸的語意,南系寬瞪著柏多明我走向女寢的背影,哼哼蔑笑。
女寢門廳有個一坪大小的人工鐘乳石洞,愛慾女神跪在洞窟水池旁,掬水沐浴,清泉自那玉白雕像滑洩,淙淙如流。柏多明我在那兒洗了手,才進入女寢。
管理室放空城,不見舍監。這個時間,可能都去碉樓娛樂了。柏多明我翻了名 ,直接上樓,暢行無阻。
白靄然住五樓,和他在男寢的房室同一房號,房門面對一排琉璃窗扉,坐在窗台可俯瞰堡內廣場、也可遙望男寢。
柏多明我走出樓廳,彎進琉璃窗扉長廊,看見與謝野學正要離開白靄然的房室。
白靄然站在門口送人。她已脫去早上那一身御寒的厚重衣物,穿著牛仔褲搭配紅酒色、合身的V領羊毛衣,長髮束成馬尾,露出白晰的頸子,那線條無懈可擊,道盡女人的完美。她溫柔的嗓音說著「謝謝」,神態甜美得讓男人歎了一聲。與謝野學一面放下挽起的衣袖,一面要她進房休息,說她今天剛到,別累壞了。
與謝野學搭長廊底的電梯離開後。柏多明我才朝白靄然靠近。他的步伐聲很沉,不意察覺。她卻忽有所感般地回首,對上他的眼睛。
「嗨。」柏多明我摘下貝雷帽,揚了揚,眼神專注地盯著白靄然。「早上忘記告訴你我叫柏多明我。」
白靄然看著柏多明我說話的唇,覺得臉有點熱,怒熱。「我不想知道你叫什麼。」她轉身進房。
柏多明我上前一步,阻擋白靄然關門的動作。「這可不行。」他肘臂撐在門邊,臉龐朝她俯近,近得他們呼吸交融。「那些惡棍已經開賭了。你最好記住我的名字。」充滿男性魅力的嗓音幽沉低微地說。
白靄然神情凜了凜,不明白柏多明我的話有何涵義。
柏多明我盯著白靄然一雙會說話似的美眸,道:「你剛剛沒給與謝野學『謝禮』吧?」
白靄然神情一震。「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生氣了。這個男人神情總是沉峻,讓人感覺不出可惡——
「有個賭局賭與謝野和我,誰能先追到你……」
白靄然睜大眼,難以置信。
「如果不想成為惡棍玩弄的對象,你最好離與謝野那幫人遠一點。」莫名地,就是想對她提出叮嚀,柏多明我凝視著白靄然,不由自主地探手摸她的臉龐。
白靄然猛地一退,胸口怦怦跳,是怒意。她氣這個男人老對她不禮貌。「我為什麼要聽信你的話!」她瞪著他。「如果有這樣的賭局,你才是那個真正的惡棍!」她推開他,砰地關上房門。
「白靄然——」柏多明我在門外喚道。
白靄然緊握著門把,上鎖。
柏多明我的嗓音依舊傳進來:「妳姓白,我姓柏……」
隔著門板,他的嗓音沒那麼清晰明顯,感覺就像她今早聽到的〈You are so beautiful〉,私密、隱匿,帶著滄桑的誘惑感。她回身,背倚門板,柔荑覆住一邊臉頰,那溫澤還在,她聽見一句——
「白旁邊可靠的大樹。」從門縫潛進來,在她房裡迴盪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