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來到農牧場醫護所,天氣依然美好晴朗,夕陽金燦燦地,照得多婕身上的淺草色洋裝變得又輕又柔和,跟花園中央那棵橄欖樹在藍空下,被風吹動葉子時所呈現的色澤相同。
梁望月打開診療室的落地門,跨出門外,站在庭廊下,手搭著門框,對花園裡的多婕說:「我把妳的行李拿進來了。」
多婕轉過身,朝他走來。「怎麼好像自從我們離開後,就沒人來過這兒……」醫護所裡,靜得有一種許久沒人來的味道。
「醫護所是我的住處,我不在,當然不會有人來。」梁望月走進診療室。
這診療室不像診療室,一張橡木大床鋪著晨曉白月顏色的罩單,臨窗擺放。多婕繞過床邊,看著梁望月走進雕刻細膩的阿拉伯屏風後,跟著走去,聽見他在搪瓷盆中揉擰毛巾的聲音。
「妳要進浴室,就在門後。」梁望月偏側臉龐,對著斜後方一扇鑲嵌霧面玻璃的翠綠木門。
「我知道。」多婕摸著細巧的刻木門把。
梁望月轉過身,看著她。「這棟建築是照妳畫的設計圖建造,妳當然知道。」他咧嘴一笑。這算不算是一種緣分--他就住在「她的房子」裡,這每一個格局都是她的魅力,他早身陷其中。
多婕抬眸對他笑了笑,打開浴室的門。門裡有一座四柱浴缸,圍了荷葉般的簾幕,跟公主睡的床沒兩樣,只差在浴缸和床。她回過頭,說:「你將這兒改變了不少嗯?」
梁望月把擦手的毛巾丟回搪瓷盆。「醫師也需要好好放松。」他雙手環胸挑眉笑著。「制作床鋪時,剩了一些木材,不好浪費資源,就釘了這座浴缸架。」
「你真的住在這兒?!」多婕驚訝了。
「妳看到那張床了,不是嗎?」梁望月盯著她的眼睛。
多婕關上浴室門,走到屏風外,又看了一下整間診療室。的確--個人物品太多,三面擺滿書籍的橡木書牆,也是後來釘上的。除了床,落地窗邊還有一張大理石桌、斑馬紋單椅,精致炫麗的小象風鈴像游樂園的旋轉木馬,掛在桌前水晶壁燈下方轉轉晃晃,那聲音平滑又規律,時間似乎就是這麼順暢地流了過去。
十六年前,醫護所蓋好時,她把自己心愛的小象風鈴拿來掛在醫護所診療室,告訴父親,這是她的醫護所,她將來要當個醫師,在這個像家一樣溫暖的地方,幫人撫去身心的任何病痛……
「我在這裡住三年了,的確改變了一些裝置,增加了不少私人用品,不過那盞風鈴,我並不想拿掉。」梁望月察覺她的視線定點,邊走向床鋪邊說。
多婕回眸看他。「你喜歡那盞風鈴是嗎?」
梁望月凝視著她的美顏。「我喜歡這整幢屋宇--」他沈言,大掌拍拍枕頭,沒脫鞋,仰身歪躺上床,長腿一段斜橫出床緣,眼眸望著隨風飄動的小象風鈴。「誰都不能跟我搶。我會一直住在這兒……」
多婕走過去,坐在同樣以橡木成形、充當床尾凳的收納箱上。「這裡畢竟是農場醫護所,而且,前不久,上面不是派了宇妥醫師下來接管嗎?」如果他一直住在這兒,那宇妥來菜園灣後,在哪兒行醫?她開始感到奇怪了。
「喔,妳說那個女的呀……」梁望月舉起手,摘下眼鏡,瞇細雙眼,目光緩緩移至落地窗外。「農牧場的人其實很少需要醫師,她來沒多久,就被農場主人接到主屋當貴客。我想--她應該過得不錯。」
多婕美眸一閃,站起身,行至診療室門口。
梁望月坐起,看著她優美的身影走出去,他戴上眼鏡,下床跟著出門。
多婕記得,那天,她送來的醫療皮箱,被梁望月隨手放在玄關廊廳的長椅上。
玄關的采光落地窗帶進來的煦陽,像水一樣潑在大陶甕的萇蘿小紅花上。多婕此刻才注意到,有幾幅畫靠著陶甕堆放,她拿起最顯眼的一幅,畫的是聖徒在花草間追著蝴蝶跑的景象。看著看著,她不自覺漾起微笑--梁望月真的把聖徒當成自己的孩子呢……
「我會叫那姓皇的家伙把牠帶回來。」
多婕回首。梁望月雙手插在褲袋,站在斜陽余暉裡,眼鏡鏡片反射出金光。
「你如果想念聖徒,可以把這幅畫掛在床頭。」多婕建議道。
「這倒不必。」他神秘一笑,走向她,在她耳畔說:「我怕牠打擾我們。」
多婕表情沈靜,放下畫作,昂起臉龐看他。「這幢房子是我設計的,我知道還有許多房間,或者,我也可以跟宇妥醫師一樣,到農場主屋當貴客,你懂嗎?梁先生--」
「叫我望月。」梁望月打斷她。「農場主人跟我一樣--正深深陷溺於高原女醫師的魅力裡,他一定不希望有什麼貴客去當電燈泡……」他長指將她頰畔的發絲勾至耳後,低俯俊臉,幾乎要吻上她。
多婕與他相凝了一會兒,不慌不亂地伸手摘下他的眼鏡。「讓我看看你是認真的嗎--」說著,她馬上又將眼鏡戴回他臉上,對他露出一記燦笑,轉身走到廊廳。
梁望月低笑。她一定不知道,他對她的感覺早在一見鍾情之前……
「妥妥真的不在這醫護所……」多婕找到長椅上的醫療皮箱。幾個日子來,這皮箱果然沒被動過。她提起皮箱,回身看著梁望月。「宇妥醫師來菜園灣時,錯拿了我的醫療皮箱--」
「我知道。」梁望月簡短說了句,走回診療室裡,好一段時間,沒再出來。
多婕顰眉,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走去探究竟。
診療室裡,梁望月站在打開門的桃木櫃中間,正拿著什麼東西。那桃木櫃原本是用來收放醫療用具的,真不知道梁望月進駐之後,裡面又藏了什麼?
多婕走到他背後,說:「我得找到妥妥把自己的醫療皮箱換回來--」
梁望月突然轉過身。「妳的皮箱在這兒。」他提高一只皮箱。
多婕眨了眨美眸,難以置信般地盯著他手上的皮箱。
梁望月提著皮箱,走到窗邊的大理石桌。多婕看一下敞開的桃木櫃裡,似乎東西都還在。
他的聲音馬上傳來:「我至少是個獸醫,絕對不會亂丟醫療用具。」
多婕垂眸,關上櫃門。
梁望月坐在那張斑馬紋單椅,把皮箱放上桌,長指摩著皮箱側邊。多婕看著他的動作走過去,他摸的那個地方,烙了她的名字。
他說:「我很早就知道『多婕』了。」他對她的感覺絕對是開始於一見鍾情之前。
「但你卻沒在我第一次來時,把皮箱還我。」多婕微微一笑。
「那是因為妳想跟我一起去野放聖徒。」梁望月笑笑地答道,取走她手中的皮箱,將桌上的推給她。
多婕站在他身旁,打開自己的醫療皮箱檢視。
「我用過幾次。」多婕什麼都沒問,梁望月自己就先招了。
「是用在人身上,還是動物?」多婕拿起一把手術刀,瞧了瞧。她的臉、他的臉,像在小小的刀面結合般地閃掠而過。
「都有。」梁望月撇嘴。「人和動物都一樣。」
她笑了起來。人和動物都一樣。這句話應該是他的名言。「好吧……既然如此,你的傷今天還沒換藥,我來看看嗯。」她從皮箱拿出藥品、鑷子、剪刀和繃帶。
梁望月無所謂地笑了笑,卷起衣袖,將手放上桌。
多婕戴上手套。一陣馬匹嘶鳴裹在忒楞楞的風聲中,從花園傳來。
「望月哥!你在不在?」好幾個嗓音急聲大喊著。「望月哥!桃子受傷了!快來人啊!望月哥--」
梁望月看了多婕一眼,站起身,與多婕一起跨出落地門外。
一群男人像突起的旋風騎著馬沖進花園草坪。看到梁望月,男人們比軍隊還整齊地同時跳下馬背,抱著一個女孩跑過來。
「望月哥,桃子從采果梯上跌落--」
「她額頭撞到石塊--」
「滿臉是血--」
「進來再說。」梁望月打斷男人們七嘴八舌的報告,拉著多婕回身進屋。
馬隊的大男人們來匆匆去匆匆,因為傷患是農牧場主人陶垚農的妹妹--陶子墨,所以這些陶垚農的「手下」特別緊張、沈不住氣,連基本的止血都沒做,就騎著馬,將小女孩從果園一路顛到醫護所來。
「梁大哥……」男人們留下一名叫米夏的大女孩在醫護所聽候差遣、照顧受傷的小女孩。「桃子……桃子會不會……會不會有事……」但這大女孩被小女孩受傷的事嚇壞了,哭得淚漣漣,恐怕連自己都照顧不了,卻還想進副診療室陪小女孩治療傷口。
梁望月擋在診療室門前,推推眼鏡,抿直的唇很嚴肅。「滿頭滿臉的血,怎麼會沒事。」
米夏頓了頓,拾眸看梁望月表情深凝的臉容,嗚地一聲哭得更加淒慘。
「梁先生--」多婕悶悶的叫喚嗓音從副診療室裡傳出來。「請你進來幫個忙,好嗎?」
梁望月應了聲,將米夏拉到牆邊椅座。「乖乖坐在這兒等。妳可以祈禱或做些什麼事,就是別再哭。」說完,他走進副診療室門內。
多婕坐在診療台前頭,正在為小女孩清洗傷口、打麻醉針,聽到他的腳步聲,她昂起戴著口罩的臉,看見他唇角噙著笑。有時候,他真的是有點深沈、壞心眼,就像她第一次遇見他時,他既沒告訴她,宇妥不在這醫護所,也沒將她的醫療皮箱還她,甚至居心叵測地對她提出野放聖徒的邀請。現在,他竟然故意說話嚇門外那個擔心害怕的大女孩。
多婕有些失笑地搖搖頭。
「為了避免她進來礙事,我不得不那麼對她說。」梁望月知道她搖頭是什麼意思,馬上給了一個合宜的解釋。
「嗯。好吧。」多婕接受他的說法,道:「子墨好像很緊張,你來跟她說說話。」
梁望月走到診療台邊。躺在床台上的小女孩,臉部被布塊遮了大半,雙手抱著一顆水蜜桃,似乎沒有松手的跡象。梁望月輕輕掀開布塊一角,小女孩眼睛睜得大大地,沒眨也沒流淚,異常冷靜證明她受了不小的驚嚇。
「子墨,妳到果園摘水蜜桃呀,有沒有要摘給望月哥哥的--」梁望月握著她的小手。小女孩臉上雖無反應,雙手卻慢慢松開。
梁望月接過水蜜桃。
「那是要給哥哥的喔……」小女孩嗓音微弱地開了口。「下次,我再摘給望月哥哥……」
「謝謝。」梁望月頷首,拇指揉揉她的下巴。「妳要不要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望月哥哥講故事給妳聽。」
陶子墨閉上眼睛。梁望月沈郁的嗓音開始講述一則「螳螂爸爸逃命去」的昆蟲生態故事--
螳螂爸爸和螳螂媽媽結婚後,螳螂媽媽生育小寶寶需要體力,必須把螳螂爸爸當食物吃了,這是螳螂世界的生物規則。有一只螳螂爸爸卻違反生物規則,希望可以見到自己孩子可愛的模樣,在和螳螂媽媽結婚後,就展開保命大逃亡,沒想到,螳螂媽媽沒獲得足夠的養分,還沒生出小寶寶,就筋疲力竭死掉了……螳螂爸爸面臨家破妻亡,好不淒慘。
這不是一則有趣的故事。陶子墨聽不到一半,就睡著了。
多婕縫合了她的傷口,抬眸瞅梁望月一眼。「就算雌螳螂把雄螳螂吃了,產完卵後,一樣會筋疲力竭而亡嗯?」
梁望月垂眸,盯著陶子墨的睡臉。「螳螂世界很殘酷……說給孩子聽的故事,總得改一下,比較可愛好聽。」
多婕笑了起來。「我不覺得你改得可愛好聽了……」她摘下口罩和手套,站起身,走到窗邊洗手台洗手。「不過,你的催眠功力不錯。」
梁望月撇唇笑了笑。「幸好有妳在,要不,由我這個獸醫幫子墨縫合傷口,留下丑陋的疤,Famer肯定不會放過我。」
多婕轉身,撥撥長發,看了看四周。這醫護所的主要診療室成了他的私人空間,被移走的醫療器材原來都在這副診療室裡。「看樣子,你還是有盡到醫師職責。」她望向他。
「寄人籬下,多少得做點事。」梁望月聳聳肩。「子墨隔壁那座台子躺過剛出生的小羊、被馬兒踩傷的黑貓、被聖徒的媽咬傷的豬仔,還有聖徒自己……」他指著一座特殊台子說道。
多婕紅唇微揚。「還好你不全然講求『人和動物都一樣』。」她走回醫療台邊,看著已然沈睡的陶子墨。「應該還有房間可以讓子墨休息嗯……」
「當然。」梁望月溫柔一笑,走過去,小心地移動陶子墨,用擔架床推著她離開副診療室。
多婕走在後面,看著他的寬大背影。他說故事安撫陶子墨時,使她想起他和多聞相處的情形……他對動物、對孩子,似乎有極大的耐心,或許他將來會是個好父親……雖然他說的故事一點也不有趣……呵。
多婕輕笑,眉眼間浮現了迷人的風韻,像是一種墜入愛河的幸福表情。
「你現在可以請我喝你釀的檸檬甜酒了,梁先生--」
「叫我望月。」
陶子墨的哥哥陶垚農和宇妥醫師來到醫護所,接手照顧陶子墨。梁望月帶著多婕走往花園地窖。
醫護所的花園有三處地窖,一處貯藏葡萄酒,一處做為奶酪培養室,一處據說專放梁望月釀的檸檬甜酒。
那個地窖入口圍搭了木條柵欄,檸檬羅勒、月桂、琉璃苣……一些香草植物長得郁郁蒼蒼。梁望月往石階下走,多婕突然停下腳步。
他回首看她。「怎麼了?」
多婕搖搖頭。「只是覺得你真行。醫護所的地窖是給醫師做實驗室,以及存放藥品使用,你倒把它改成了個人酒窖嗯。」
「這可不是我改的。」梁望月舉雙手投降。「我來時,三個地窖已是貯藏室,是農場主人善加利用空間,不是我的關系--」
「不過,這裡還是成了你的專屬酒窖。」她盯著他。
「這意思是責怪我不該釀檸檬甜酒嗎……」他上前,牽住她白皙的雙手,以倒退的方式踩著階梯,往地底下走。
越往下走,光線越昏暗,他的眼鏡鏡片益發清透。她凝視著他墨綠色的雙眼,他也看著她絕美的臉蛋,彷佛就是沒了阻隔,有種無法控制的力量操縱著她靠近他,不單單是他拉著她,她隱約覺得這種力量也許就是所謂的緣,或是人們常說的情愫。
「你小心點。」他倒退著走,令她有點擔心,想抽開手,讓他回身,他卻將她握得更緊。
「這是我的酒窖,沒問題--」嗓音尚未完結,腳下一個踩空,身子開始不穩地朝後跟艙,多婕被他扯了一把,撞進他懷裡。
「啊!」她叫了一聲,跟著他往階梯下滾。
「真糟糕……」落地後,梁望月低啞地冒出聲音。多婕柔軟的身體壓在他胸膛,被他緊摟著。
「你沒事吧,望月?」多婕微微撐起身子,俯著臉龐看他。
一個暈黃的低瓦數燈泡在上頭亮著。梁望月躺在地窖沁涼的光滑巖地,視線自她美顏移向頭頂後的置酒架,眼睛朝上看,一張日期標簽飄呀飄地。
「今天是喝檸檬甜酒的好日子--」
「望月?」多婕雙手摸著他的臉,調好他歪掉的眼鏡。
「我沒事。」梁望月答道,身體明顯感受到她美好的女性嬌軀,和自己完全不一樣,卻契合,連呼吸心跳都融合重迭在一起。他的掌摸著她的腰背,她眸光晶亮地看他,紅唇細細吐氣,吹在他俊臉上。
他眸光沈了沈,手掌從她腰背移至她頸後,輕輕壓下她,吻她的臉,咬她的耳垂。她微微偏首,他們的唇好像自動地黏在一起。他的舌尖探進她唇裡,卷裹她,深深吮吻。
久久,他們空氣用盡,四片唇瓣在喘息聲中分開來。她抵著他的額,長發垂在臉龐邊,像神秘的簾幕。他又吻她幾下。
她柔聲低語:「你不給我喝酒嗎?」
梁望月身軀一翻,抱著她起身。多婕雙手自然地環在他頸後。他繞過幾排置酒架,走到酒窖最深的角落。
那兒有一道白木格滑門。他用腳勾開滑門,抱著她入內。
光線很暗,多婕只感覺自己被放在一張溫暖的沙發裡。
「這是一間品酒室嗯?」她開口。
梁望月點亮燈光。「這是我思考、想事情的地方。」
多婕瞇細美眸,摸摸身下紅色沙發床的絨布面。沙發後方的石牆裡嵌著書架,Luna的著作在上頭排開。她在診療室書架沒看到的,原來都在這兒。
梁望月蹲在沙發床與大理石矮長桌之間,手托著她的腳踝,幫她脫掉鞋子,再把她白皙的玉足放到沙發床上。然後,他摘下眼鏡,往桌上放,眸光沈定但灼熱地凝住她,說:「我要把妳灌醉。」
他要她--這個宣示再清楚不過了。
多婕垂眸,揚唇微笑,看起來嬌羞又嫵媚。「我等著你的檸檬甜酒……」她回道。
梁望月盯著她唯美的神態下放,好半晌才站起,回身走出滑門外,去取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