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望月送多婕回到龍鱗湖區的住處。
他將車子停在她家門外的大樹廣場。時間是凌晨兩點,濃密的樹蔭遮去了月光,那幢雅致的木造樓房正門廊簷下,亮著一盞燈。
多婕下車,走向屋門。幼狼聖徒搖搖擺擺地跟在她後面,梁望月熄了汽車引擎,下車關好車門。
「今晚,麻煩妳收留一晚--」他走出樹影遮蔭的範圍,彎身抓起聖徒,單手插腰,姿態瀟灑地盼著多婕的背影。
多婕站在門前的鋪木走道,手摸著廊柱,旋過身來看他。
皎潔的月光在他眼鏡鏡片上,抹了一層神秘光霧,看不清他的眼,只見他咧嘴露出整齊的白牙,說:「我喝了不少酒,擔心開夜車出事……我知道這附近有個龍鱗湖--」
「那兒很適合搭帳篷露營。」多婕馬上接了一句。
梁望月頭顱斜偏,撇撇唇,舉步向她靠近,一面又道:「妳真的不擔心我把車開進湖裡嗎?」
「你會嗎?」多婕將幼狼聖徒抱進自己懷裡。「如果你打算將車子開進龍鱗湖,那我和聖徒一定會慶幸我們提前下了車。」她打趣地說著。
幼狼聖徒嗥叫了一聲。
「小叛徒。」梁望月長指朝狼耳朵撥彈,自嘲一笑。
多婕回身開屋門。「來吧,」她走進屋裡的玄關,以主人的口吻對他說:「請進──」
「多謝收留。」梁望月噙笑的俊臉,有股無賴勁兒,像是真的醉了。「通過這扇屋門,我想,我會醉……」他低語著意大利文,走進她的住處,對任何男人而言,絕對是充滿神聖新奇的誘惑。
多婕點亮玄關的吊燈。奶黃色光芒從水滴狀燈泡釋放,照亮了廊廳。廊廳直通過道,右側梁拱挑高的開闊空間,光線昏幽,應該是客廳。梁望月站在玄關,看了看掛在廊廳左側牆面上的幾幅照片和圖畫。多婕把聖徒往地板放,拍拍牠。聖徒大搖大擺地走起來,東嗅嗅西聞聞,笨拙地將後腳往前提,搔搔耳朵,鑽進玄關桌下,佔據那塊絲織的波斯地毯。
「找到睡覺的地方了。」梁望月一掌按在桌緣,彎低身軀,探看捲縮四肢,準備睡覺的幼狼。
「聖徒,」多婕也蹲下,柔荑順順幼狼的背毛。「好好睡,晚安嘍--」
「應該說早安了……」梁望月魔魅似的嗓音近在她耳畔。
多婕臉龐朝後轉。他的俊顏比他的聲音更近,灼熱氣息吹拂她潔膩的額,撐在玄關桌的那隻手臂與厚實的胸膛,伸展成一道弧壁,將她罩住。
他盯著她的眼,說:「我好像看見美麗的精靈從神秘樹洞中探臉了……」
多婕美眸晶澈,凝視著梁望月,她心中似乎有一個什麼東西在她不曾留意時,跳了一下。他說她是樹洞裡的精靈,那麼--那棵樹肯定是橄欖樹,在仲夏夜裡,嫩黃花絮佔滿枝枒,像是閃爍的流螢綴亮樹身,她在樹下悄悄探臉顧盼,等待花兒結成果實。
「多婕……」梁望月呼喚她的名字,臉慢慢移近她,直到鼻尖與她輕碰,他又拉開一點距離--一種曖昧且適得其所般的距離。
她幾乎要懷疑他是情場老手了,他怎能把男女之間的距離,掌握得既親密又不會令人感到尷尬困窘?
「梁先生,」她發出嗓音,感覺自己的唇擦碰了他的。他唇上有種冷冽的酒精味,她問他:「你要不要喝點解酒茶?」
「好。」梁望月很快就回答,拉著她站起。
那力道來得有點突然,讓她整個人往他胸懷肚靠,他順勢圈住她纖細的身軀,兩手交握在她腰椎處。她雙臂抵著他的胸膛,抬眸凝望他。
梁望月啄吻一下她的唇,動作極快,讓人幾乎不認為那是個吻,但她的唇還是紅艷得像被深深吮吻過一樣。
「我好像真的有點醉了……」他說著,瞇上眼,鼻腔裡全是她的馨香味。
多婕拉開他的手。他睜開眼睛看她,她對他微微一笑,美顏上沒什麼特殊的表情,還是一樣的艷麗冷靜。
「我去幫你煮茶,你自己到客廳坐一下。」她回身,往廊廳深處走。
「多婕。」他突然又叫她,說:「妳家玄關桌的邊飾,雕的是月與精靈--」
「我知道。」她回應他。月與精靈,那是一則神話……
「月與精靈--他們是情侶。」梁望月盯著她的背影,挑挑唇,很訝異地瞥見玄關桌上的盆栽,是一株橄欖樹苗--這真是巧呀!「妳家這幢房子該不會是橄欖樹建成的嗯?」他走到她背後,在她耳旁輕聲問。
她笑了,沒回頭,只說:「如果是呢?」
「那妳就真的是精靈了……我是月,看見愛情在萌芽--」他詠詩般的念道。
多婕笑聲銀鈴,往前走,身影沒入垂著月暈色簾子的過道裡。
月與精靈--月懸在橄欖樹頂,光芒照著美麗女精靈住的樹洞,橄欖樹開花時,女精靈就會出現在洞口,等待橄欖結果,編做一個橄欖冠環繞月,月光使橄欖長得更好,精靈愉悅地歌唱……
坐在多婕家的客廳,等待解酒茶,梁望月想起這則神話故事。
客廳的壁爐火,是他點燃的。棗紅色的長沙發裡,躺著一名小女孩,睡得正香,原本冰冷的小臉,也溫暖了。梁望月坐在長沙發邊座,摸摸身旁小女孩的臉,將抱枕墊在她頸部,拉好她身上的絲織毯。小女孩長得跟多婕有點像,臉形秀巧,五官甜美嬌柔,是個美人胚子。
小女孩叫多聞,她喜歡畫畫,攤開的畫冊就放在沙發前的紫檀木桌面上,一根畫筆掉在壁爐前的午睡沙發底座下。梁望月起身離座,繞過紫檀木桌,走到壁爐前,撿起午睡沙發底座下的畫筆,然後又丟了幾根松木進壁爐。
「你點了壁爐火呀……」多婕端著托盤,進入客廳,馬上感受到溫暖的氣流。
「那個孩子睡在沙發上,剛剛還冷得縮成一團。」梁望月回身看著多婕,昂高下巴,朝長沙發努了努。
多婕眉毛一挑,走到長沙發前。「小聞!」她壓低嗓音,將托盤放到桌上,蹲下身,靠在沙發,撫著多聞的睡顏。「妳怎麼又睡在這裡……」
梁望月拿著畫筆,回到沙發邊。「要抱她回臥房嗎?」他將畫筆放回筆盒,合上小女孩的畫冊,不等多婕回答,就抱起小女孩。
多婕跟著起身。「我哥哥這幾天會回來,小聞有點興奮,每天晚上就在客廳等門……」她帶領他走過客廳角窗,進入樓梯間。
燈已經點亮了,樓梯間的色調很柔和,羽毛圖飾的地毯蕩漾著夢幻韻致。
小女孩的房間在二樓T字廊角落,多婕先進房,扭開床邊燈。梁望月接著將小女孩放上床,動作很溫柔,完全沒吵醒小女孩。睡夢中的小女孩唇邊微微扯動一下,囈語著「爸爸」。
多婕神情一軟,坐在床畔,撫撫小女孩的臉蛋,將她的手收進被子底下。
「她很想念妳哥哥。」梁望月低語。從多婕的言談,他知道多聞是她哥哥的女兒,她的侄女。
「她想念父親的臂彎和懷抱。」多婕的視線凝在多聞臉上,眉眼流露憐憫地說著。
梁望月站在她身旁,沈斂眸光,說:「我剛剛像個父親嗎?」
多婕抬眸看著他。「也許……」她沈吟半晌,才道:「也許你可以在這兒住幾天,在我哥哥回來之前,幫我哥哥陪陪小聞。」
梁望月盯著多婕。「也陪妳--」發出嗓音後,停了會兒,又道:「好嗎?」他摘下眼鏡,墨綠眸子無比認真,彷彿他給她時間考慮,考慮一件重要的事--
多婕知道這個「好嗎」有但書,也知道他很認真,似乎每次只要他摘掉眼鏡,那些朦朧、迂迴的感覺已不存在,他確定自己的心,那她又有什麼「不好」呢?
「你的房間在……」多婕站起身,牽著他的手離開多聞的房間。
走在鋪著羽毛圖飾地毯的樓梯往三樓時,梁望月突然想起農場醫護所花園草坪中央,那棵橄欖樹最近已經開花了。
他對多婕說:「下次到農場吧,我請妳喝我釀的檸檬甜酒……」
多家屋前的鋪木廊道左邊,種了一排高大的紅豆杉樹籬,右邊是一扇緊連屋側的木門,木門後一道往下的長階梯,通達陽台吊腳樓,吊腳樓另一端有個秘密小徑般的花拱坡道,順著往上走,就會進入多家庭院,也是屋前鋪木廊道左邊那牆紅豆杉樹籬的後方空間。
多家是建在山坡上的,斜傾的地形正好將庭院設計成兩段式露台花園,花草亂中有序地佈滿整座花園。
梁望月清晨醒來,帶著幼狼聖徒和多婕的侄女多聞,在庭院裡畫畫、玩耍。
「可以吃早餐了。」打開廚房的邊門,就是庭院風光,多婕從門裡走出來,站在蜜色的黃石門階上,找尋人影。
「姑姑--我在這裡。」多聞自一座長滿羽扇豆的花壇後跳起,開心地對多婕招手。
多婕也揮手。她這個內向害羞的侄女,幾天來,似乎變得開朗了些,跟梁望月相處得極融洽,一點也不怕生;她真擔心梁望月繼續住下去,多聞搞不好會忘了自己的父親呵。
多婕笑著踩上綠草地,慢慢走向多聞。
多聞彎下腰,抱起躲在花叢裡的聖徒。「我抓到你了……」她細聲低語著,走到多婕身前。
多婕撫開多聞前額的劉海。「一大早就玩得都是汗。」她掏出手巾,擦拭侄女的小臉,美眸四處張望著。「梁先生呢?」
「姑丈在陽台畫畫。」小女孩嗓音甜嫩細柔,回答得很順口。
多婕挑眉。「姑丈?!」微揚的嗓音,有疑問且略帶訝異。
「嗯……」多聞點點頭。「梁叔叔要我這樣叫他。」一雙晶瑩的無辜水眸盯著多婕,她又說:「不可以嗎?姑姑……」
多婕徐緩地搖搖頭。「妳喜歡就好,沒有不可以嗯。」
多聞小臉一亮,笑道:「那我去叫姑丈吃早餐!」她抱著聖徒轉身。
「等等,小聞,」多婕拉住她。「妳和聖徒先進屋去用餐,姑姑去叫他。」
多聞歪頭看她,彷彿有點猶疑,過了幾秒,才頷首。「嗯。」應聲後,抱著幼狼,朝廚房邊門走,還回頭對姑姑笑了笑。
多婕溫柔地搖搖手,回應侄女,直到廚房邊門虛掩上。她捋捋衣袖,腳步出奇輕盈地往花拱坡道移動。
那陣高原晨風帶來的幽微聲音,應該是港口貨輪的汽笛聲。
從陽台吊腳樓可以瞭望高原下的港口,中央碼頭的導航塔看得最清楚,往南一點,就是他當年登陸的菜園灣碼頭。
梁望月側身倚坐在陽台欄杆,把畫架晾一旁,拿出隨身的皮套小冊子,速寫了幾行文字。
多婕走出花拱,見他正專心,她突然不想打擾他,停下腳步,站在畫架前,靜靜看他的畫布。
這幅畫還沒完成,畫的也不是港口景致。他在這兒面對港口架畫架,畫的卻是她坐在一棵橄欖樹下的景象,說畫還沒完成,是因為她直覺圖中少了月亮。
「那畫要用來當我下一本書的封面……」
多婕以為自己已經夠安靜了,梁望月卻還是意識到她,俊顏轉向她,說:「我聞到妳的味道。」
「你的鼻子跟聖徒一樣靈。」多婕開口說了句,嬌艷的臉容沒什麼表情。
梁望月台上手中的小冊子,離開陽台欄杆,走到她面前。「沒給妳逮到偷偷將我從這陽台欄杆推到山崖下的機會,妳好像有點失望?」他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神情很愉悅。
多婕露出淺淺的笑容。「我像是那種喜歡『偷偷』的小人嗎?梁先生--」她拉長語調時,嗓音比平常更柔、更有韻味。
梁望月瞇眼。「我喜歡聽妳這樣說話的聲音……很美。」他睜開雙眸,問:「妳今天不用提早出門?」她是高原醫療中心的醫師,最近因為另一名醫師--宇妥被派到菜園灣農場醫護所,她的工作量倍增,每天很早就得出門。
「我提早出門,好讓你『偷偷』亂教小聞嗯?」多婕笑容絕美,眸光嫵媚,動作迷人地撥撩及腰的長髮,一字一頓、帶點刻意地發出他喜歡聽的聲調:「梁、先、生--」
梁望月先是耍無賴似的一笑。「那可不是亂教,而且--」然後認真地道:「我還想教妳叫我『望月』就好。」
多婕神情閃了閃,不吱聲。
梁望月拉起她的手,引導她抓起畫筆,沾了顏料,朝畫布點去。「幫我畫枚月亮,要又圓又亮的望月--」
多婕猛地抽開手。「我不會畫畫。梁先生--」她一笑,邊往花拱坡道走去邊說:「你該上樓吃早餐了。」他要多聞叫他「姑丈」,她雖沒為此生氣,卻也覺得沒必要讓他太隨心所欲。她一向不喜歡太隨心所欲的男人,希望梁望月最好明白這點!
梁望月低笑,直接走進屋裡。這陽台吊腳樓是多家屋宇地下樓工作室的外頭,工作室裡陳列了許多建築模型和畫圖桌,一些資料藍圖放在架上。多家人手巧細膩,精通繪圖。她說她不會畫圖,他卻在架上找到農場醫護所的藍圖初稿,設計者和繪圖者的欄格裡,寫的是她的名字。
多婕吃過早餐,隨即出門。多聞今天不用上學,梁望月騎著腳踏車,後座載她,車籃放聖徒,到多家附近的龍鱗湖作自然觀察。
龍鱗湖是座相當大的高原湖泊,湖裡有許多奇特的魚兒,小鵝卵石在清透的湖水裡閃爍,野生蒲公英花絮隨風紛飛,天空與湖面相互迭映,螺旋狀的雲朵似在往湖裡鑽。
他們躺在湖畔草地看雲,聖徒也翻白肚皮對著天。
「姑丈,那朵雲飄得好快……它很輕嗎?」多聞指著天空,問梁望月。
「嗯。」梁望月笑了笑,答道:「二十億個雲粒子大約只有零點五至十七克重--」
「那麼輕呀!」多聞驚訝地叫道。
「是啊。」梁望月瞇起眼,雲朵映在他眼鏡鏡片上,他繼續說:「今天天氣很好,有風有陽光,雲就更輕了--」
「它們是搭著高原的風快車,去遠方流浪旅行嗎?」多聞又道。
梁望月哈哈朗笑。「小聞,妳真有想像力,以後繼承姑丈衣缽,當個作家吧。」他坐起身,讚賞地撫撫多聞的額頭。
多聞眨細眼眸,跟著坐起身,小臉認真又困擾地說:「可是我要繼承爸爸的工作呀,我得當一名建築師才行耶,姑丈……」她對梁望月感到抱歉。
梁望月神情和藹地凝視著她。「多家的人都是建築師嗯?」他在他們的工作室看了一些建築數據,隱約知道這是他們世襲的家業。
多聞點點頭。「死去的爺爺是建築師,奶奶是畫家也是城鎮規劃專家。我長大也會像爸爸繼承爺爺奶奶的事業一樣,成為建築師……」年紀小小已經相當清楚自己未來的人生。
「那--妳姑姑為什麼沒成為建築師?」梁望月撫著翻白肚皮睡大覺的聖徒,閒聊似的問著。「她是多家的異類,不會畫圖,是嗎--」
「不是的,」多聞猛搖頭。「姑姑不是異類!爸爸說姑姑小時候就是畫圖高手了,我同學--陶子墨,她家農牧場的醫護所,是姑姑設計的!」搬出菜園灣農場醫護所當例子,她急著澄清姑姑的能力。
「我知道了。」梁望月笑了笑。他在這座島上住了三年,根據他日常的觀察,島上人民從事的工作大多是家族世襲,像多聞上學的學苑,所有的教師都姓白,顯然這座島的教育系統是由一支姓白的家族負責。而多家管的無非是建設營造,就因如此,他才感到疑惑--
「為什麼多婕選擇當醫師……」梁望月低喃。
多聞聽到他沈厚的嗓音,皺起眉心,說:「我也不知道……」她搖搖頭,大眼水汪汪地盯著梁望月。
梁望月回過神,看著多聞可愛無辜又認真的小臉,攤攤雙手。「沒關係,姑丈自己問她。」他站起身,高舉雙臂,伸懶腰,轉移話題,說:「天氣很好,如果有帆船,我們也可以像雲一樣,搭高原的風快車遊湖。」
多聞表情欣喜,從草地上爬起,兩隻小手抓著梁望月的大掌。「我知道船塢在哪裡!」她說著,拉著梁望月走上湖畔草坡,沿碎石小徑前行。
梁望月回頭叫了一聲:「聖徒。」
那翻白肚皮的幼狼迅即跳起,乖乖跟上他們。
龍鱗湖的範圍極廣闊。多聞告訴他,比較多人聚集的地方是在角巖岸畔,那邊的湖岸下是綠草坡,而是由黃色大岩塊砌成,斜陽一照,就會閃爍金黃光芒,所以又叫「夕日湖畔」,那邊有堤岸,可以散步賞落日,因為人多,船塢裡的船具也維持基本的日常汰舊。
「夕日湖畔的船很新,可是人太多,我不喜歡去……」小女孩的語意透露著怕生害羞的個性。「這裡比較沒人來,我和爸爸都是用這裡的船。」
梁望月笑著,眸光直視前方。走了不短的一段路,多聞帶他來到眼前這間結滿蜘蛛網的舊船塢。
「哎呀!」多聞叫了一聲。「我和爸爸好久沒來……變好髒,不知道裡面的船還能不能用……」
「我進去看看。」梁望月撫撫多聞擔心的臉,踩著嘎吱作響的木板浮塢,走進山洞般的船塢裡。
昏暗的船塢,幸好有陽光射在水面上,幾艘小船歪七扭八、頭尾碰在一起,隨著湖水溢溢升升,擦撞出聲響。梁望月蹲下身,拉開歪擠的船隻,檢視一番。有幾艘船底迸裂,大半船身泡入水裡,還有青蛙在游泳,明顯不能使用了,唯一一艘沒滲水的,側舷壞了大半,有些不平衡。
「姑丈。」多聞抱著聖徒在船塢外喊著,一面往裡面走。「可以嗎?」
梁望月不想讓小女孩失望,決定修補一下比較好的那一艘。「沒問題,姑丈弄一下就--」他站起身,頭一抬,嗓音頓住,長指推推眼鏡,仔細盯住懸掛在屋頂脊樑下的東西。「太好了!」他擊掌,笑了起來。「小聞,有一艘不錯的小帆船喔!」
「真的嗎?!」多聞又驚又喜,走到梁望月身旁,順著他上指的手勢仰望。
「啊!真的有耶!我以前和爸爸來,都沒看過……」
「可能是不久前有人偷藏的吧。」梁望月笑說。那船身滿新的,活動穩舵和尾舵有點薄,像刀片一樣,但看起來沒問題。他走到船塢尾端,在牆邊找到吊繩索具的升降輪,拉開固定夾扣,才想起沒有清空水道。
「小聞,妳過來。」梁望月招手道。
多聞回身,走過去。
「待會兒,妳輕輕轉動這個搖桿,讓船慢慢降下,姑丈去移開那幾艘壞船。」他交代著。
多聞點點頭,放下聖徒,照著梁望月的話做。
梁望月回身去清理水道,將不能用的船隻往旁移,作手勢要多聞放繩索。
多聞轉了一圈搖桿,空中突然啪地一聲,一道灰塵揚開,帆船尾端左右亂擺,轟隆隆地快速墜落。
「啊--」多聞尖叫起來。聖徒胡亂地吠叫,繞著圈跑出船塢。
梁望月來不及閃避,左手臂被尾舵劃過。
那帆船尾端落入湖中濺起水花,另一端還高掛在半空。
多聞放開搖桿,慌張地跑到梁望月身邊。「姑丈……」
梁望月右手按著左上臂外側,背靠著結滿蜘蛛網的牆面。
「姑丈……你流血了……」她嗓音抖得厲害。
梁望月看著她蒼白的小臉,深呼吸一口,語氣清晰地說:「沒事。」
「可是……你流血了……好多血……」多聞像是快大哭的樣子,但她嚇壞了,反而哭不出來。
梁望月側過身,抬起左手掌,落在多聞頭頂,揉揉她的發。「沒事的,妳別擔心。」他輕推著她往船塢外走,甚至對她露出安慰的笑容,說:「姑丈明天再陪妳遊湖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