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妥的兒子滿月那天,祭祆兒的假期結束了。她和鄒風和回到英國,新學期已經開始了。水仙花在河岸畔,綿延一整排。英格蘭每天都下雨,她不再去學校上課,掉了魂似的閒晃好幾個禮拜,余聯只好督促她在家自學。這一天夜裡,她發高燒,翻閱一半的《復活》從她腹部滑落地板,她的手垂在躺椅邊緣,像個割腕自殺的人。
鄒風和白天來看過她,問她怎麼還放假。她想學著他休學,停擺一陣子,不去說話給洋人聽,好話、壞話都不說了,今後她只說自己的事,聽自己的聲音——內心的聲音。
她閉上眼睛,進入夢境。一個挺拔昂藏的男人身影,自她新完成的畫作裡走出來。
「何時畫了這幅『鶴求偶』?」低沉細語的男中音,混著龍鱗湖的氣息,是她最熟悉的味道。「祆兒——」他將她從躺椅裡抱起,穩健平緩的步伐往床鋪方向移動。
她被放上床,怎麼也醒不來,夢還持續著。他摸摸她的額,臉挨近她,感覺她的體溫,說:「祆兒,你真教人擔心。」然後,他離開床,走向靠露台的大屏風前,靜靜看著上頭朱紅色的文字。不知過了多久,他脫下外衣、長褲,褪除所有衣物,緊實的肌肉線條,勻稱地展現,背部胎記的色澤比油畫裡,張翅跳求偶舞的鶴鳥,更鮮艷。
他回到床上,放下床罩,為她製造一個旖旎世界。
「羅愉?」她半夢半醒的囈語充滿不確定。
「是我。」羅愉吻吻她的眼,拉掉她睡衣繫帶,大掌撫摸她的胸。
她微微仰頸,唇就被他封住。他輕輕咬痛她的唇,但這不對——夢中應該是沒感覺的,她怎能感受到他溫暖的大掌、灼熱的慾望,甚至他慢慢地進入她,伏在她身上律動,那麼深長優美,她的心卻疼了起來,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
她的胸口一定很快就浮現龍形紅痕,因為她太愛他了,赤裸裸的愛痕,無法掩飾。他應該知道,他隨便一句話、一個舉動,都能讓她傷心難過。他胸口龍形項鏈,劇烈地拍打他光滑沁汗的肌膚,搖擺的紅亮寶石,是用『情』養的沒錯——用她的情、用她從小到大對他的心心唸唸。
「羅愉……我愛你……」
這個纏綿的夜——夢幾乎沒停過。
祭祆兒醒來時,燒已經退了。她的臥房一如往昔,那幅日前才完成的「鶴求偶」,完好地嵌掛在門邊,沒被人「破圖而出」;綴著紅色小羽毛的床罩收攏得一絲不苟:擋著露台的大屏風也沒倒,床上只有她一個人,她的睡衣穿得好好的,比她每一次睡醒都整齊。她下床,走到屏風後方,推開落地門,陽光曬暖了露台的地板,她微瞇雙眸,遙望樹林裡,樹梢綠葉熠熠閃閃。昨晚果然下過驟雨,今晨轉換個大晴天。那麼她作了一夜的夢,至少雨聲是真的?!她轉身,繞過屏風,一個沒注意撞著躺椅。她痛得皺眉,手搗住膝蓋,視線往躺椅一掃,愣住了——
她昨晚看的書,何時撿到躺椅上?!
不對!她應該……
誰抱她上床的?
祭祆兒在心裡叫了一聲,衝回床邊,看到床畔桌几的燈座下,有個小小的水晶藥罐。她匆匆拿起,握在掌心,往外跑。
「羅愉、羅愉!」她在長廊上狂奔,撞上從廊彎出現的余聯。
「祆兒小姐。」余聯扶住她。
「羅愉呢?」她神情焦躁地張望四周。「他來過對不對?」
「羅先生昨夜來的,一早有事又離開。」佘聯放開她。
祭襖兒反而抓住他,急問:「他去哪裡?」
「我沒問他……」
「你為什麼不問他!」余聯的聲音未落定,祭祆兒就吼了起來。「你不是跟他很好嗎?」她怒瞪余聯。
余聯挑眉,一臉莫名其妙的笑。
祭祆兒額心深摺,推開余聯,往整幢別館最主要的出入口跑。當她站在門廳,望著外頭車道時,她才知道祭家別館有多隱密,他們的所在處,人煙罕至,一條空蕩蕩的私人道路,無限延伸,看不見盡頭,令人覺得什麼希望都被打碎了。她垂下雙手,緊握著水晶藥罐,緩慢地轉身。
余聯站在弧形梯上,對她說,今天該去上課了。她靜靜地上樓,面無表情,回到房間。
「回來了。」打開門時,一個穩重的男嗓音傳出來。
祭祆兒停住了腳。「哥哥?!」
祭始禧在她起居室的露台,喝早茶。
「你怎麼在這裡?」她一邊走過去,一邊衝口問:「羅愉呢?他跟你一起來的對不對?」
祭始禧喝了口茶,看向她。「你十五歲生日後,我們就很少同行。他是我的妹婿,不再是護衛。這三年來……」他深思般頓一下語氣,再喝口茶,才說:「他四處旅行,到祭家各個礦場,做勞力苦工,偶爾回海島看家人,你不知道嗎?祆兒——」三年前,他要羅愉好好與祆兒在一起,不要因為他倆的夫妻關係從小注定,就認為經營感情不必要。任何人都需要談戀愛的,難料他妹妹如此倔強,竟趕走羅愉,彆扭一鬧,就是三年!
「祆兒,哥哥不想說你浪費了三年時間——如果你覺得自己這三年有成長的話……」
「我不知道。」祭祆兒顫抖地搖頭,一手抓著門欄,美顏心神不定。
祭始禧放下茶杯,朝她伸出手。「過來,襖兒。」
祭祆兒移近他身旁,前額往他肩頭貼靠,嗓音沙啞地逸出。「哥哥,他有來,他昨晚有來……」
祭始禧撫撫她的發。
她低泣般地往下說:「我好奇怪,三年沒見他,都沒怎樣。可這次……回海島後,一切都變了……不過兩個月沒見到他,我就覺得好難過。我以前甚至十年沒見到他,我還是能過日子,照樣上學,做該做的事……現在卻怎麼也提不起勁,成天胡思亂想……難道昨夜真的只是夢嗎?」
祭始禧眸光轉沉,大掌安撫地摸著她的後腦勺。他最疼愛的妹妹呀——她的一顆心,不染纖塵地澄淨,單單純純愛一個人,只愛一個人——從小到大,或者從前世開始,就只愛那個人。
「哥哥,我是不是病了……」祭襖兒喃喃低語,輕輕歎氣。
祭始禧搖首。「你只是長大了——」他拍拍她的背,轉折語氣說:「襖兒,哥哥清晨是有遇見羅愉。」
她倏地抬頭,閃爍的目光對著他,似乎這就是等待已久的人生信號——這將告訴地,下一步該往哪裡去。
祭始禧淡笑,取過她握在手中的水晶藥罐,打開蓋子,看了看。「這不就是他留下的——昨夜不是夢,你們真的在一起嗯。」
他一說,她的臉紅了起來,隨即問道:「哥哥在哪兒遇見他?」
祭始禧盯著她渴盼的小臉,喝了口茶,才說:「我們在機場遇見。他要去台灣找羅悅。」
她愣住。祭始禧關緊水晶藥罐的蓋子,放回她手裡。「襖兒,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祭祆兒回神,垂眸看看藥罐,然後搖搖頭。因為有一個頑皮的小妻子,羅愉總是隨身攜帶一些藥罐,以供她玩耍受傷時立即使用,但她從不知那是什麼藥。
「這是避孕用的——」祭始禧語調緩慢。
祭祆兒瞪大雙眼。
「看樣子,羅愉很保護你——他跟蘇林拿的殺精……」
祭祆兒猛然站起。「哥哥,我要去台灣!」
她的樣子多像要去追拿「逃夫」的怨婦啊!羅悅打電話告訴祭祆兒,羅愉現在在「神的便利屋」,她馬上開車前往,即使她不清楚這個城市的道路,憑著她一張說什麼發生什麼的嘴,她告訴自己,一定到得了「神的便利屋」——
那家大嫂賀則雲在台灣開的奇特商店,目前由羅悅代理經營中。
車子彎進一個路口,霓虹燈全部亮起,已經是夜晚了。行道樹分散了光束,街景黃澄澄地,像是盛夏夢幻的暮色。大哥祭冠禮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邂逅一生相守的命定伴侶——這是種不可閃避的愛,任何時候都會發生,沒有一步一步來的過程,只要遇對了人,情感鐵定是波瀾壯闊,席捲人心。此時此刻,她也在這樣的道路上。「神的便利屋」的招牌在前方了,使她不由得加快車速。這家店締結了大哥大嫂相遇的因緣,恰巧又取個「神」字,與祭家的先祖一樣,這店合該是為他們而存在的。難怪,她這麼輕易就找到!
「啊!」出神之際,方向盤打偏了,她叫了一聲,想調回來,已經來不及,車頭硬生生撞上便利屋外的消防栓。爆出來的安全氣囊彈得她頭眼昏花,擋風玻璃前,水柱噴舞。
好多人跑出來看她,那對擁有相同臉孔的兄弟也在人群中。她還能動,就自己開門,困難的下車。車子右半側幾乎斜壓在人行道。從清防栓湧出的水,淋濕了她全身。
「襖兒!」水幕那頭有人影晃動。
她不等他們靠近,便街上去抱住他。她從來不會認錯人,這個溫暖的胸膛,正傳來劇烈的心跳。
「襖兒!」羅愉不敢相信她以這樣的方式出現。週遭很吵鬧,不知是水聲還是人聲。
「好了,」一抹人影靠過來對他說。「祆兒小姐全身濕透了,讓她進店裡再說。」
羅愉看著雙胞胎弟弟羅悅。「撞壞公物的事,你處理一下。」
羅悅點點頭。「放心。這倒不麻煩——」跟他懷中的小女人比起來……呵——羅悅一笑。
羅愉抿直唇,皺緊眉頭,將祭祆兒帶離人群。
「你在幹什麼?」一進入神的便利屋,羅愉抱她坐上一張吧檯椅,黑眸盯住她的眼質問。他以為她應該在英國,沒想到她會來,而且以那麼驚心動魄的方式!
「我要找你!」祭祆兒仰起倔強的小臉,水珠從她的短髮滴落,疊襟服飾下,她雪白的胸口泛著雞皮疙瘩,身體曲線明顯顫抖。
羅愉臉色一沉,轉身去取了條封套未拆的大浴巾。幸好這家店什麼都賣,像神的寶庫,要一條浴巾並不難!他撕開包裝的動作有些大,走回她面前時,氣氛更凝重了。
她被他用大浴巾包住,他的大掌隔著浴巾,搓摩她的發。她抬頭看他,他凜著臉,不回視她一眼。她只好垂下臉龐,雙手交握,默默盯著自己的膝頭。髮梢的水一直滴在她手背上,過了一段時間,還是一樣。為什麼她的頭髮擦不乾!她用力抹去手背上的水痕,越抹越用力,兩手互抹,弄得手背通紅。
羅愉將浴巾自她頭上拿開,托起她低垂的臉,發現她淚流滿面,胸口猛然被撞了一下,就像她車子撞上消防栓那樣,爆噴的水流衝擊而出,他的心彷彿也有個狂潮。
「祆兒——」他低吼了聲,似乎充滿無奈。
「我只是要找你而已!」她抑著嗓音,不讓哭聲傳出。
羅愉歎了口氣,抱住她。「學校呢?你還要唸書啊。」
她在他懷裡搖著頭,柔荑抓著他腰後。「我不當學生了!」她現在最想當他的妻子。
他們的關係從小就注定了,如果他自私一點,她可能十四歲、十五歲……甚至更早,就得背負一個人妻身份。他不想她這麼早踏入成人世界,所以一直扮演著看她成長的角色,他希望她有更大的空間成長,像同齡的女孩一樣快樂生活,他不給她任何逼迫,怎奈她卻反過來追他,教他怎麼忍心把她推遠。唉——
他又歎了口氣,低下頭親吻她的發,幽緩地說:「不上學怎麼行呢——」他緊緊擁著她,找到她被淚濡濕的雙唇,深深吻著。
音響裡,羅悅不知放了什麼曲子,歌詞正「寶貝、寶貝」地唱著。
他將她抱得更緊,兩人吻得不能喘氣。她的濕衣服被他從兩肩剝下,褪到腰部,他用浴巾圍住她,用體溫熨燙她,久久,才放開她的唇,擦乾她的淚。
「會不會冷?」他撥撥她頰畔的發,凝視著她年輕絕美的臉龐。
她搖搖頭。一個推門的聲音震動了門後鈴,羅愉望向店門口。
「羅先生,」一名美麗女子帶著親切的笑容走來。「要不要讓小姐到樓上洗個熱水澡?」她是樓上婦女旅館的老闆——胡香凝。
羅愉今天才剛認識她,馬上要打擾人家,實在有點過意不去。「方便嗎?」他禮貌地詢問。
「當然方便。」胡香凝主動拉著祭襖兒,像個鄰家大姊般,道:「快走吧,晚了,可會感冒喔。」
祭祆兒看著羅愉。羅愉點點頭,手臂箍著她的肩,帶她跟在胡香凝背後,往外走。
「那就拜託你了,胡老闆——」走到要往婦女旅館的樓梯口時,羅愉停下了腳步。婦女旅館,顧名思義,是一家專為婦女服務的旅館。他一個男人,只能被限制在外。
「唉,沒關係的。羅先生,你上來吧!你日後還要代替羅悅經營神的便利屋,我們就是鄰居了,總得上來看看的。」胡香凝微微笑笑。「何況,你跟羅悅是雙胞胎,肯定也是好男人。」她稱讚他們兄弟。
羅愉搖搖頭說她過獎了,然後陪著祭祆兒上樓梯。
婦女旅館在神的便利屋樓上,出入有個獨立樓梯,往下接著便利屋外側的小花園,環境清幽。胡香凝開了一間套房,給祭祆兒使用。
祭祆兒泡過熱水澡,換上胡香凝準備的乾爽衣物。羅愉拿著吹風機,幫她吹頭髮。她的臉蛋因熱風,慢慢暈紅。他的指順著她的輪廓滑過。不管這張臉龐隨著歲月變了那麼點嬌柔、那麼點嫵媚,眉宇間的倔強,仍沒減退的跡象。
「你要留在這兒幫羅悅看顧便利屋嗎?」她看著鏡中的他,美眸對上他的眼。剛剛,旅館老闆說的,她都聽見了。
「羅悅有其他事,我幫他一陣子。」羅愉關掉吹風機,蹲下身,與她面對面,視線交纏。
「我也要留下!」
羅愉早料到她會這麼說,俊顏依舊一片沉定,好長一段時間不出聲。
「不行嗎?」她瞠著眼,唇微微顫抖。
他看著她堅定又脆弱的神情,終於開口了。「那就留下吧。」大掌捧著她芙頰,虔誠慎重似的吻她一下。
她唇邊漾出一抹唯美的笑容,眼淚順著臉龐流下。羅愉將她壓入胸膛,嗓音異常緊繃地說著。「別再做讓我緊張的事了——」
「嗯?」她悶在他懷裡,呼吸著她最愛的氣息。
「以後不准開快車!」他將她抱上床,撐著頭看她。
她點點頭,說:「我只是想早點見到你。」眼底滿足依戀。
他摩著她眼下的陰影。「昨晚沒睡好?」
她貼回他懷裡,緊緊挨著他的身體。「從海島回英國後,就沒睡好過……」她輕聲喃語,打了個呵欠。
羅愉吻吻她的眼。「今晚就好好睡吧。」他一腳將床尾的被子往上勾。
她猛然睜大眼睛。「你別走喔!」
羅愉撫著她疲累的小臉,道:「我會陪著你。安心的睡吧,祆兒——」
祭祆兒緩緩地合眼。羅愉將她摟在胸前,蓋上被子,同樣閉上雙眸。他也跟她一樣,自從她離開海島後,就沒睡好,所以才會到英國,趁夜與她纏綿。
這個小女人——
他從十二歲開始就認定的,
十七歲開始天天懸念著的,
二十七歲嵌入內心深處的……
現在,
他的妻子呀——
她放棄了她這個年齡該享的一切,就這麼來找他。他的心怎能不被她揪住呢……
這個小女人——他的妻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