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與生命的牽連是如此的奇妙——
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隆起,胎動很頻繁,醫師說是個健康的小子。她每天憂喜參半地度過,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當個好母親,祭冠禮卻已有自信當個好父親。
男人沒有女人這種親身體驗生命從無到有的經歷,所以能一股傻勁奔向下一個階段,不會有任何不安;女性在角色的轉換上,就比較纖細多慮,怎樣從一個單身女子變成一個母親,這個過程絕對是場革命。母親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她經歷這樣一場身心改造的革命。但是,人類其實無法理解生命之初的奧秘——胎動想表達的是什麼?孩子健康、喜悅的成長嗎?或者,是在抗議即將降生至這個苦難世界?
「則雲?」女人的聲音響起。
賀則雲張開眼睛。她在角窗邊的躺椅上睡著了,白皙雙手拿著一本書,疊在渾圓的腹部。
「怎麼在這裡睡覺?」婦女旅館的住客——黎小姐,低俯戴墨鏡的臉龐對著她。「感冒了對寶寶不好唷——」
賀則雲微微勾弧唇角,扶著腰從躺椅裡起身。「沒什麼客人,打算早點打烊。」街道已經染上夕陽的顏色,車流量增多,似乎接近下班時間了。
她走到書架前,將手裡的書放回原位,雙掌覆著肚腹,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黎小姐跟在她身邊,關心地問。
賀則雲沉吟一會兒,美眸低垂。「又動了。」
「你現在到底幾個月?」黎小姐好奇地問。她來投宿時,已聽說樓下便利屋的老闆是個美麗孕婦,住了一段時間,季節都轉換了,她才看出賀則雲微凸的腹部,這麼小巧的肚子,她實在猜不出是幾個月。
「快八個月了。」賀則雲撫撫肚子,神情安詳。
「八個月?!這麼秀氣的肚子是八個月身孕?」黎小姐驚訝地伸手摸她。「一定是個嬌滴滴的女兒吧——」話才說完,小東西隔著母親的肚皮踢她一下。
「啊!踢人耶!」黎小姐倏地收手。「這麼用力!」
賀則雲皺一下眉頭。「在抗議你的話了。」
黎小姐眨眨眼,覺得有趣。「是個男孩呀?!」
賀則雲點點頭,旋身往吧檯走去。「要喝什麼嗎?」她問。
「不了,我下來找點書看,家庭主婦最怕跟社會脫節了……」她在書架上拿了一本葛洛莉亞-史坦能的《內在革命》,走回櫃檯請賀則雲結帳。「那位社工小姐說每個女人都該看這本書。」她指魔女。「我覺得她有我這種人所欠缺的激進,我要是像她一樣,就不會……」她停下話語,調整一下墨鏡。
賀則雲沒開口,幫她把書包好。
黎小姐說了謝謝,問:「你還要繼續營業嗎?你先生幾點來接你?」
賀則雲穿上一件薄衫,提著包包,繞出吧檯。「今天有點累,我想早點回去。」她跟黎小姐一起走到門口。
賀則雲關好店門,設定保全系統。橘紅色的天邊飛掠幾隻倦鳥,樹梢在熱風裡打旋,彩繪有罐頭泡麵食品廣告的公車從馬路開過,彷彿有颱風要來。
「你要自己回去嗎?」黎小姐站在通往婦女旅館的樓梯口,素手推推臉上的墨鏡。
「嗯。」賀則雲頷首,將鑰匙和遙控器收進包包裡,薄紗絲巾繞過頭頸,輕掩著美顏,像個神秘的阿拉伯女郎。
「天快黑了,你小心一點。」黎小姐對她揮揮手,登上樓梯。走沒幾階,她又下來,擋住賀則雲的去路。
賀則雲偏著美顏,疑問地瞅著她。
「我有話跟你兒子說。」她蹲低身子,看著賀則雲隆起的腹部,語重心長地道:「不可以使用『暴力』唷!阿姨最討厭野蠻的行為了——」
賀則雲從墨鏡上緣,瞥見她青紫的眼圈。
黎小姐是位家暴受害者。關於黎小姐與她的丈夫——聽說他們是門當戶對的望族聯姻,男方相貌堂堂,可謂將才,婚前彬彬有禮,婚後是衣冠禽獸,時常毆打黎小姐。黎小姐一開始為了顧及雙方家族顏面而忍下,身邊累積二、三十張驗傷單,直到一次被打得流產住院,她決定訴請離婚,卻因丈夫下跪認錯而心軟——她回到丈夫身邊,兩人好了一陣,但丈夫的暴力已是種慣性、是種病,她很快又面對一連串的傷害。她找不到一個安全的棲身所,娘家要面子、夫家要面子,總是低調地處理,勸合不勸離,難道她活該被打嗎?一開始的合璧聯姻是兩家族的風光事,後來的暴力事件成了她一個女人該獨力承擔的……
黎小姐傷心絕望之際,走到婦女旅館樓下,一上樓,就住了很長的時間。昨晚,聽說她丈夫來鬧,幸好狐仙的老公在場,加上一名見義勇為的陌生路人,把黎小姐的丈夫扭送警局。
「沒事啦!我說完了。」黎小姐站直身,對著賀則雲一笑。「你的兒子應該會像祭先生一樣紳士,我是多慮了——」
賀則雲凝著那張被墨鏡蓋掉一半的笑臉。她看得見黎小姐眼中的黯然。
「好了,我要上去了,明天你開店,我和姊妹們下來喝咖啡。」賀則雲的臉蛋從她兩個鏡片閃過,她轉身半跑步上樓梯。
賀則雲抬頭望向樓上光亮的大窗——睿睿的作品「女子的休憩」擺在那兒,成了旅館標的,如此地安寧、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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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到妻子熟睡的美顏,祭冠禮凜然的臉色總算緩和下來。
「則雲——」他上床與她面對面躺著,大掌撫著她的臉頰。
賀則雲手抓枕頭,捲翹的睫毛隱隱顫動,微張星眸,迷迷濛濛望著他。「你回來了——」不由自主地微笑,絕美的小臉略有倦態。
祭冠禮揉揉她的發,長臂將她攬進懷裡。「這麼累嗯?」
她搖搖頭。「還好……」慵懶地細語,柔荑輕輕繞至他背後,抓著他的衣服。
「誰載你回來的?」他開始質問。她今天提早關店,他六點到神的便利屋接不到人,以為她上樓跟婦女旅館的友人聊天,結果沒有,狐仙也不知道她去哪兒——這個小女人,要先回來也不留言通知!
他緊緊地抱住她,擔憂的心情現在才平息。
「我搭捷運回來的。」她的一句話讓祭冠禮又糾起眉結。
「你搭捷運回來?」他語調有些怪。
賀則雲褪去睡意,抬眸望著他緊抿的唇。「怎麼了?」
他沉默著,感覺胎動從她腹部傳來。他的大掌往下移,貼著她的肚子,沉了口氣,道:「你肚子這麼大了,還跟人擠車,我不放心。以後別再做這種事。」
掌心覆著他的手背,她輕輕吻他一下。「有人讓位給我。你最近很忙,不用抽時間接送我——」雖然對他的事不聞不問,但隱約感覺得出他在處理一件麻煩的工作,她不想再增加他的差事。
祭冠禮雙手繞至她胸前,緊握她的小手,十指交纏,輕柔地律動腰臀。他在她耳邊深情地低語,一掌握著她的一雙小手,一掌托在她腹部下方減少她的負擔。她想回頭吻他,卻不能,竟傷心地落下淚。
祭冠禮微微扶高她的纖頸,探出俊顏,吻去她的淚,封住她嗚咽的唇。她的舌尖卷裡著他,彷彿怕他會離開,皓齒咬住他。他不感到痛,而是一種屬於妻子的甜味,在他口腔漫開——這個小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已把心交給他了……
賀則雲全身暈紅,嬌羞地搖搖頭。
「該換張床了——」他理理她糾結的發,吻著她激情後的臉蛋。狐仙跟他提過一些婦女懷孕時的民俗禁忌,搬動傢俱似乎也在其中。但他不會顧慮這一條禁忌,他的妻子因為肚子越來越大、胎動越來越頻繁,每晚在這張小床上睡不安穩,換床已是勢在必行之事。「再過一個多月,孩子會更大,這張小床,不好睡;就換張大床嗯?」
她沒意見,柔荑撫摸他的臉,手上的龍形鏈刮著他的肌膚,寶石的紅光掠過他每一處五官——這個男人,就像魔女所講的,過俊。「冠禮——」她叫他。
他低頭凝視她。
「你會一直住在我這兒嗎?」她突然這麼問。
他神情一斂,定定地看著她,久久,道:「你要趕我走嗎?」
她一凜,胸口泛疼,血色慢慢自臉上褪去。
「傻瓜,」祭冠禮一把擁緊她。「你當然不會趕我,更趕不走嗯——」
「我以前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有家庭、會有丈夫……」她嗓音顫抖,恍若有很多積蓄在內心深處的話要說,到了口中卻又吞下,趴在他胸膛,靜靜不動,漆黑的雙眸含著淚。
「怎麼不說完?」祭冠禮撫著她的背,溫柔的語氣不是在逼話,而是充滿耐心的寵溺。
賀則雲仰頸抬頭。他的俊顏佔滿她雙眼,這一刻,她內心既不空虛,也感覺不到寂寞。臉蛋和唇瓣紅潤了,絕倫的五官染點著幸福色彩,她坐起身,美麗的長腿垂在床沿,柔荑撫著白皙的肚皮,笑了。「是得換張大床了——」
祭冠禮下床,繞到她身前,凝視她許久,俯身吻一下她的唇。「明天就叫人送來。你在家等著,別去開店。」
明天?!「這麼快?」她圓睜美眸。
「我安排好了。」他抱起她,走進浴室。「餐桌上有補身補胎的藥膳,洗完澡,一定要吃嗯。」
「你也吃,我才吃。」她不太甘願,耍賴地要求。
祭冠禮一笑。「我可不是『Junior』裡的阿諾呀,我的妻——」他是自我解嘲,還是在笑她?!
賀則雲瞪他一眼。「可以補身……」
「你對你丈夫哪裡不滿意?」他故意問。
她臉一紅,轉開頭,肚子裡的孩子突然踢了一下。祭冠禮感覺到這個從她腹側傳來的力量,是針對他這個父親。
「這小子——」他搖頭,朗朗笑出聲。
不知道今晚電影台會播「哈姆雷特」還是伊底帕斯神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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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燈照射著玫瑰白的床幔,賀則雲從夢中捂著肚子醒來,無法再入睡。這張床架挑高的法蘭西式大床真的太大,自送來後,祭冠禮只睡過一次,床被沒留任何屬於他的神秘香味,他彷彿像影子一樣淡出她的生活——記不起他哪日開始沒回來,似乎是在她要求他解下龍形鏈的隔天?
那是一個胎動比往常更劇烈的夜晚,孩子像是有意不讓她休息,用他的小手、小腳……那小小身軀所能用的一切,搗亂她的子宮,鬧得她醒來,那時,丈夫不在身邊,她知道他又在書房徹夜工作了。她下床,走到書房外,看著裡面那盞日式桌燈透出來的光,暈在門格的絲綢上。
「則雲?」丈夫即時即刻都能注意到她。
她拉開門,朝他走去,像只美麗的母獸,伏在他大腿上。
「睡不著嗎?」丈夫的大掌撫著她的背,一手仍俐落快速地在電腦鍵盤上移動。
「爸爸不在身邊,孩子不讓我睡。」她像在對他撒嬌。
他笑了,低頭看著妻子絕美的臉蛋。「委屈你了。」
她搖搖頭,問他:「肚子餓不餓?」
「有一點。」他答道。
「吃海鮮面好嗎?」她柔聲說。
「我可以讓飯店外……」
「我想煮。」她打斷他,伸手撫著他剛毅性感的下巴。「你不想吃我煮的嗎……」
祭冠禮唇邊笑紋慢慢地擴大,手掌覆住她柔荑,下頦貼緊她掌心,輕輕摩動。「我美麗的妻子要為丈夫烹調『愛的消夜』?」他低沉的嗓音,是夜裡最柔軟的安眠曲。
「冠禮——」她欲坐起,怕在他懷裡多待,很快又被睡神破壞她煮消夜的計劃。
祭冠禮吻一下她的腕。「別燙傷或切傷手指嗯。」有了但書,才允許她下廚。
她在他的協助下,站起身,走向門口,又旋回他眼前。
他抬眼凝視她。
她伸出戴有龍形鏈的左手。「幫我解下好嗎?它讓我不方便做事,可能會受傷……」
妻子這麼一說,他哭笑不得,體貼地解開那個只有他會解的精密爪扣……
那恍若已是很久的事了,賀則雲回過神,望著輕輕飄動的床幔,起身下床,走到隔壁書房。拉動滑門,一片黑暗從裡竄出,她按住牆上的燈鍵,天花板灑開一層光紗。雕花的日式矮桌邊,沒有熟悉的身影,她打亮桌燈,凝視著燈下一個月沒開機的筆記型電腦,上頭似乎蒙了塵。
她纖白的指不由自主地劃過那外殼,哪裡有一條細小的纖維塵埃,恐怕連丈夫的指紋也不容存在,這個高科技產品莫非也奈米化,任何痕跡難以附著。
她趴了上去,淚水泊泊地淌流。多少年前,那些疑問在她心裡揮之不去,女人為什麼是情感的動物?為什麼母親要在父親無情離去時,仍把那條感情線繫在身上,讓那男人的影子吸取自己的腦汁、血液、生命力!感情這麼可怕,我們應該當孤兒的,不要有朋友、家人,不要對任何人事物動心,不要有快樂,就不會痛苦——她早就打定主意拋棄情慾、願望,當一個淡泊清心的人,偏偏那個男人闖入她的生命……
「冠禮……」她的眼淚沾濕了他的電腦。她隨時會臨盆,她的丈夫卻在此刻消失,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需要一個人陪伴,現在她才知道人類不會是堅強的,現在她才知道她抗拒他太多事,以至於她只知道他叫祭冠禮,是個從來不生病的左撇子……她從不問他的事,他自然不需對她說,她不知道他在哪兒——
這一夜,她注定要為他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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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家飯店大廳,一名絕色女子穿著碎花長袍裙,仔細一看,那碎花是白玫瑰,襯映的青綠底很能彰顯女子白皙的肌膚。女子是個美人兒,微卷的長髮像波浪,臉蛋恍若鑲嵌在貝殼中的無瑕珍珠,略帶焦急的神情楚楚動人,羅悅已透過監視器看了無數次。
羅悅走出飯店的保安中心,到達大廳。
「羅先生。」櫃檯人員很快注意到他。
羅悅舉舉手掌,天生帶笑的俊臉,相當受人歡迎。「那位美麗的女士有什麼需要嗎?」他努努下頦,視線瞥向采光井下、巨大飛龍畫毯的方位。
領班經理與女子在那兒交談。
「那位女士……」櫃檯人員頓了一下,道:「她要找冠禮少爺。」
「喔!」羅悅挑挑眉,走了過去。
「他告訴過我,他住在這兒……」女子微喘的嬌膩嗓音,聽來快哭的樣子。
「對不起,女士,我無法幫您這個……」
「怎麼回事?」羅悅的聲音插入。
領班經理轉頭。「羅先生。」恭敬地稱道。
「你去忙別的吧!」羅悅遣退領班經理,和善地看著女子。剛剛在監視器裡看不清——原來這位美人兒是名孕婦。他揚唇,微微欠身。「有榮幸能為女土效勞嗎?」
賀則雲看著眼前的笑臉男子,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你能幫我找到祭冠禮,對不對?」
羅悅唇角拉高。「女士跟冠禮少……」他停一下,瞇細雙眸,探詢的嗓音繼續道:「您跟祭先生是什麼關係?」
她愣住,眼神恍了恍,然後專注,嗓音清晰緩慢地傳出。「我是祭冠禮的妻子。」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這話,她首次強烈體認自己是祭冠禮之妻的身份,淚水竟不由自主地流下。
羅悅看著眼淚自她沉定的黑眸底湧出,靜默了好一陣。不用問,孩子一定是「祭冠禮」的!以往,女人到祭家飯店找祭家男人,一年總會發生個幾次,今年來,倒是少有的第一次.羅悅萬萬沒想到,這次會扯到他主子「名上」,而且對方還是個孕婦!
「好吧!」羅悅像是做了某項重大決定,轉身面朝飛龍畫毯,突然一問:「女士知道畫毯裡的圖飾嗎?」
賀則雲抹去臉上的淚,雖不知男子的用意,但還是回答:「是條騰空飛翔的龍。」
「您看得出來!」羅悅訝異地回頭,瞅著她。
賀則雲頷首。那畫很抽像,可她看進眼裡,卻具具體體是條巨龍,跟丈夫先前纏在她左手的鏈飾同一條。
「請您跟我走吧!」羅悅彎身恭請她。心想,愛惹女人讓兄長背黑鍋的「那個少爺」,這回算是惹對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