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元祠大半夜回到主宅,急匆匆地進房。
「心兒!」他大叫。從起居間闖入臥室,月光灑遍床鋪和地毯。
這個令人瘋狂的滿月日,龍鱗湖的水光與月光相連,地就是天,天就是地,所有的距離都不存在了。他卻不斷地與她遠離。室內看不到她的身影,花朵就算插了滿盆滿瓶,影像依舊飄零孤寂。祭元祠衝到露台,沿著羅心經常走的廊道,拾級而上,繞過一層又一層,進入主宅最高,最幽深的地方。
家譜室燈火通明,光線像紡紗機織出來的絲品,鋪亮整條廊道,羅心跪在廳中央,兩掌併合,細細的嗓音似乎正專心祈求著什麼,白煙捲裹著光的簾幕,籠罩著她的身子。她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走到碑牆前,掀起其中一張紅絲布,靜靜瞅著。
看到她在這兒,祭元祠疾行的步伐總算緩了下來。他在一尺高的門檻外,站了一會兒,才跨過去。
「不是立名或刻名,紅絲布不能掀?」他的嗓音又沉又慢,如同腳下的步履,繚繞在裊裊香煙裡。
羅心沒回頭,彷彿不知道有人進來,兀自浸淫在祥和的氛圍裡。
祭元祠靠近她,起伏的胸膛輕碰她的背,大手伸到她眼前,握住撩著絲布的雪白柔荑。「平時掀起,不吉利。」
羅心微微偏側美顏。「你怎麼來了?」她乖巧地將紅絲布蓋下,轉身看著他。
祭元祠盯了她良久,道:「我在房裡找不到你。」
「我以為你會在奶奶那裡過夜。」
「她一點也不歡迎我──」他神色怪異,像是想到什慶舨地對她皺凝眉頭。
羅心低下臉龐,沒講話。她知道奶奶為什麼這麼做,奶奶說了,不要這個孫女婿!
「她憋不住氣,凶了我一頓,下午的檢查我吃了不少苦頭──」祭元祠抓住羅心的手,力道有些大,幾乎捏痛她。
羅心猛然抬眸,望進他那雙炯亮的眼底。「奶奶告訴你了?」
祭元祠嘴唇抿直,不說話,俊美容顏褪去一貫的氣質,被莫名的嚴厲取而代之。
她顫了一下。「你怪我的決定……」
他放開她冰冷的小手,面無表情,沉默半晌,突然說:「也罷!」笑了一笑。
他不該在這時恢復那玩世不恭的處世態度!羅心覺得強烈的委屈,他又是怎麼想呢?為什麼要那樣笑?
「母親做的決定好過面對父親無意識下的絕命傷害;省得哪天我『發作』傷了他……」也傷了你。祭元祠還是笑,胸口卻堵得難受。她的墮胎,蘇林告訴他了,這麼沉重的事,蘇林不想讓寶貝孫女一人承擔,一股腦地發洩在他身上。他氣嗎?不,他哪有權生氣,他只是一個男人,一個發起病來變野獸,甚至傷害懷有身孕的妻子的男人!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他應該也很辛酸的,她是他的妻子,她就是知道,「元祠……」羅心快流出淚了。
祭元祠心抽了一下,舉起手。「不說了,什麼都不說。」他牽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晚了,回房睡吧!」
羅心抓著他寬大厚實的手,緊緊糾纏。
兩道人影貼在露台地面,鬼鬼祟祟地擴張。
「等待暗夜幽會呀!」江之中的調侃無所不在,總不能給人片刻安寧。
祭元祠轉過身,長腿交疊,背倚護欄,叼煙的唇角斜挑著。「這麼晚不睡,你倆夫妻好興致。」
江之中和於采憂從長梯口走來,兩入胸前均掛了相機。
「托你祭家『龍血』的福,我們睡夠了──」江之中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諷剌一笑。「成了『夜鶯』,比翼夜飛高原!」
「哦!」祭元祠吸口氣,煙頭紅亮。「祭家沒給點燈,可別迷路了。」
望進漆黑的室內。「你妻子不在?」江之中挑挑眉,難不成祭元祠這男人「獨守空閨」睡不著?
「睡了。」祭元祠扔掉煙蒂,垂眸盯著鞋尖。羅心睡得很不安穩,翻來覆去,不時睜眼看他,小手輕撫他的臉,顫抖的指尖傳遞憂懼,這個月圓之夜,果然擾得人心浮動……
「我們在這兒會不會吵到她?」於采憂輕聲細語,拉拉丈夫的衣袖。
江之中朝祭元祠一瞥,遞出疑問的眼神。
「倒還好,」祭元祠抬頭,飄飛的長窗簾映入他眼簾。「只是──高原的夜晚,氣溫多變,采憂可別受涼了。」
「受涼?!」江之中笑了起來。「我妻子可是協會裡的『漂泊者』之一,什麼環境沒適應過!」驕傲地摟摟愛妻,他繼續說:「何況,你妻子似乎很懂醫道,在這島上,什麼也輪不到男人來擔心!」
江之中的最後一句話,很刻意,感覺是針對他的。
「指桑罵槐!」祭元祠指指江之中,有些誇張地歎了口氣。「說我是個多餘廢物?」
「你哪條神經有問題?這麼敏感?」江之中歪著頭,長腿岔開,雙手環胸,一臉挑釁。「我可懶得陪你打那詩人啞謎!」
「你們要在這兒吵架嗎?」於采憂冷淡優雅地一句,美眸瞅了丈夫一眼,徐緩地走到牆邊的長椅坐著。
江之中晃一下腦袋。「我說了,我懶。」他攤攤掌,走向妻子,挨著她的身子坐下,抓著她的手,放在結實的腹部。「餓得無力。」
於采憂轉頭看著他,唇邊帶著淺淺的笑容,美顏柔軟。她的丈夫有個怪癖,肚子一餓就躁,跟大部分野生動物一樣!
「我們祭家怠慢了,」祭元祠站直身子,揮揮衣襟,往前走。,這麼晚還讓客人餓肚子。「起來吧!」
江之中拉著妻子起身。
「元祠──」
羅心不知是不是被他們給吵醒的,美顏恍神地出現在落地窗拱門邊。
「怎麼醒來了?」祭元祠走到門前,握著她冰冷的小手,長指撥開她頰畔的髮絲。「我帶他們下去吃點東西。外面風大,把門掩上……」
羅心搖搖頭。「這麼晚廚師睡了。」打斷他的話。
「叫醒就好。」身為祭家人,祭元祠不以為任何時刻想做任何事有啥困難。
羅心卻顰了顰眉。「廚房的人,白天夠辛苦了──」
他的妻子就是善良體貼!祭元祠微微頷首。「好吧,我帶他們到廚房,要吃什麼,就讓他們夫妻自己動手做。」
「嘿,嘿──」汪之中聽到祭元祠的打算。「真沒誠意呀,你這個主人!」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做幾道……」
「當然不介意!」江之中看著從丈夫身前探出小臉的羅心,嗓音十足熱忱地回道。「走吧!走吧!我餓昏了!」他拉著妻子於采憂,急著要走。
羅心跨到露台。祭元祠抓住她的肩。「不加件衣服?」說著,他脫下自己的外罩衫,給她披上。
羅心抬頭,眨眨鬈翹的長睫毛,瞳眸盈水看著他。祭元祠摸摸她的臉。「客人等著品嚐你的手藝。」他說。
「你也來……」
「當然,我也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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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餐後,羅心沒忘記昨晚答應江之中夫婦的事──
一早安排了直升機,十來分鐘,就到了奶奶蘇林的住處。直升機降在草坪上,江之中率先離開機艙。
「這個地方很吸引人!」他興奮地吼著。伸出手,讓妻子攀著他強健的臂膀跳下來。
羅心緊跟於采憂之後跳,下墜力讓她在草地上,狠狠一絆。
「小心!」江之中旋即撈任她的腰。「做什麼急著跳!」他的嗓音很有衝力,幾乎蓋過螺旋槳聲。
於采憂關心地看著她,紅唇張合著,唇形像在問她「沒事吧」。
羅心尷尬地搖搖頭,在直升機升空的達達聲中說謝謝。
江之中扶正她的身子。
一輛吉普車輾過綠草,急速駛來。
嘶──唰!
草地上的煞車聲,低低重重地。車輪將草根拔起,泥土胡亂飛濺,車頭差點就要撞上江之中等人。
「喂!」江之中粗聲吼叫。「會不會開……」車字頓在舌尖。他看清擋風玻璃後那個傢伙的臉──
祭元祠將車熄火,俐落地躍過車門,跳到草地上。他繞到車頭前,把與江之中過分接近的羅心拉到自己眼前,銳利的眸光瞪著她。
「昨晚跟之中哥約好,帶他們來奶奶這兒的……」被他看得莫名心虛,羅心不由自主地道。
他們已「稱兄道妹」起來!祭元祠竟覺得不是滋味。「你什麼時候成了『導遊』?阿中是跑遍大江南北的冒險家上迷需要麼?!」他壓低嗓音,神情陰鬱地說。
「說什麼悄悄話?」江之中湊近雨夫妻間。
祭元祠看著他搭上羅心肩頭,唇邊僵硬地扯開,大掌往他英武的臉面推去。「夫妻間的情話,你這外人滾遠點!」不客氣的成分恰到好處,卻掩飾不了這玩世男人難得的醋意。
「怎麼,清晨的枕畔私語沒說完呀?!」江之中取笑道。「真難得,讓我見識你死命飆快車,敢情是怕羅心乘著直升機跑掉?」
……乘著直升璣抱幸……如仙飛天嗎?!這句話刺了祭元祠一下,他盯著羅心。
「我的吉普車追上你們的直升機!」
江之中挑一下眉。「呵……」大笑起來。「幸好搭這直升機不需喝『龍血』嗯!否則,我可要錯過一場「好戲」了!」
「之中,別打擾人家!」像個冷面笑匠,於采憂噙著笑意看了祭元祠一眼。
「阿中我從不知你是個會記恨的人!」祭元祠說。
「沒人喜歡被迷昏,」江之中回道。「何況我是個大男人,怎能不對『被下藥』耿耿於懷──這可是我一生最大的恥辱──拜你所賜!」
「哼,」祭元祠輕笑。「一會兒,你盡可對研發龍血的家族傳人,大肆發洩不滿!」他悻悻然地別開臉,逕自往緩坡上那幢地中海式建築走。走沒兩公尺,他低咒一聲,蜇回羅心眼前,拉著她的腕,又走向那房子。
江之中在他背後乾笑,說他真怕羅心消失。從來只有冷笑和微笑的於采憂,竟也讓人聽見了銀鈴般的笑聲。
祭元祠心裡咒罵著。回這座島的日子,他得時時刻刻看得到她,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今早,她一聲不說,失了蹤影,還透過僕人告知熟睡中的他,這行為惹得他發火,嚇傻一干僕傭,玩世不恭的他,幾乎沒當下人面前「認真地」發過脾氣──
這難道不是這座該死的祭家海島、該死的自以為是神的祭家人,弄得他神經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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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子有趣!蘇林一眼就對江之中有好感。他們話語相投,天文、地理、經典、繪畫……什麼都聊,蘇林當場收江之中為徒,答應傳授他更豐富的田野知識和經驗,讓他在島上自由採集、拍照研究。江之中興奮不已,連磕三個響頭。然後,這個祭家海島上的超齡美婦,帶著新徒弟到龍鱗湖去看祭家海島上特有的動植物。
遭到蘇林惡意冷落的祭元祠,則被「丟進」一池珍貴的藥浴裡浸泡。
「羅心──」於采憂清清淡淡的嗓音,不熱絡,聽來卻意外地教人舒服。
「我在這兒,采憂!」羅心回頭,明眸望向懸著花神瓷偶的條木門。
於采憂走進蘇林的花房,看著花海裡的羅心。「我幫你拍幾張照吧!」她說著,拿起相機,熟練地找好絕佳的角度,連續按快門。
「啊!」羅心叫了一聲,采憂的速度太快,她幾乎反應不過來。「我……頭髮亂七八糟的,」纖指挑著沾在黑髮裡的花瓣,她咕噥著。「太醜了……」
「我已經拍了,」於采憂拿開相機,一笑。「『最美的羅心』!」照片還沒洗,她先取好名稱。
羅心雙頰暈紅。「采憂,你怎麼欺負我。」剛剛奶奶瞧了采憂的氣色,說她身體有點狀況,要她在這兒休息,現在看來,該是沒事了!
於采憂收好相機,指尖輕觸著金盞花細緻的花瓣。「這裡真的好美麗。」
一張寬大的漆白長桌擺在玻璃牆邊,裝著五顏六色液體的試管依序插在架上,燒杯下的酒精燈點著火,火焰藍幽幽地,蒸餾器正在提煉著植物精油。
羅心抱起一盆薄荷草,左右瞧瞧,發現葉緣因缺水有些向內翻捲。她用噴霧器,噴它幾下,低語:「奶奶最寶貝這些花花草草了!」
於采憂微微笑,好奇地拿過暗櫃上的一隻棕瓶,打開瓶蓋正要嗅聞──
「不行!采憂!」羅心叫了聲,趕緊走到她身邊,取回她手裡的瓶子,將瓶蓋扭緊。
於采憂楞住,不明白地看著羅心上這是植物精油,不是毒藥呀!
羅心把瓶子歸位,一面說:「這是高純度的單方精油,直接嗅,會造成呼吸系統粘膜組織的傷害,還有呀──奶奶常說,精油是有生命的,以鼻子對著精油瓶口吸,是會破壞精油的化學結構,帶走生氣的!小時候,我不知道,把奶奶調好的復方精油亂聞一通。奶奶說我『弄死』了好幾瓶精油,會有無數花花草草的靈魂纏上我!」她吐吐舌頭,俏皮地看向於采憂。
於采憂明瞭地點點頭。她是個細心敏銳的攝影家,總是認真地學習一般人不留意的枝微末節的重要學問。「對不起,我差點犯錯。」她歉疚地說。
羅心搖搖頭,拿出一個黑蓋鋁瓶給她。「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精油,這是你的精油。奶奶交代我調的,這樣就可以聞了──」打開瓶蓋,倒了幾滴在絲絹上,掩上於采憂的鼻。
「深呼吸,用腹式──」羅心道。
於采憂照做,覺得身體某些部位放鬆了許多。
「舒服嗎?」羅心放下手絹。
於采憂笑著點頭。「謝謝你,羅心。」
羅心將精油和手絹交到她手中。「奶奶說你太緊繃了。是不是長期跟之中哥奔波的關係?他那麼外放,豪氣……」
「我就是愛上他這樣,」於采憂打斷她,美顏儘是幸福滿足的神情。「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到哪兒飄泊都不覺得辛苦,思念其實才是最苦的──」眸光流轉瞥向羅心。
羅心偏過頭,盯著地面,不吭聲。
「為什麼你奶奶好像不怎麼喜歡祭元祠?」於采憂突然問,目光沉吟地凝視著一朵帶刺的玫瑰。「他不是她的孫女婿嗎?」
「我們結婚第二天,他就離島遠遊,奶奶對他的行為不太諒解。」羅心輕輕歎了口氣,避重就輕地說:「他定不下來,不可能被束縛在這島上……」
「我不明白,羅心,」於采憂顰蹙秀眉。「你並沒有束縛祭元祠,不是嗎?」
「采憂,」羅心搖頭,低垂臉龐,幽幽地道:「祭家有個『命定』的傳說,我是元祠的命定伴侶,這對他而言,已是束縛。他娶我完全是傳統,長輩的意思,不能反抗,他其實很痛苦……」
「你自以為很瞭解我是嗎?」男人的嗓音冷冷傳來。
她們同時轉頭尋向門口。祭元祠濕發滴著水,身上只披了浴袍。
「元祠,」羅心朝他走去。「你要找什麼東西嗎?」她抬頭看他,伸手要抹掉他臉上的水痕。
祭元祠抓住她纖細的藕臂。「你這麼瞭解我,當初為什麼不反對立名?」他黑眸深沉,語氣中有著令人不解的責難。「老傢伙疼寵你,你的要求,他不會拒絕!」
「元祠……」
「不要用這種語氣叫我!」俊美臉容一凜,他吼了起來。
「祭元祠?!」於采憂出聲。
「我們的事用不著你管!」祭元祠對她罵道。
於采憂驚訝地瞪著他,直覺他莫名其妙!
「嘿!這是幹什麼?」另一道嗓音插了進來。
江之中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邊,他無法進花房,伸手抓住擋著門口的祭元祠的肩膀。「兄弟,你……」
「走開!阿中!」祭元祠抑著聲,警告地道:「我和我『妻子』的事,誰也不准插手!」
「放開我孫女!」蘇林從江之中旁側閃身進入。「在我這裡,你『元祠少爺』不是我的孫女婿,羅心自然不是你妻子!」她強勢的打掉祭元祠的手,將羅心拉到自己背後,定定神色,對祭元祠說:「你不要以為自己有什麼擺脫不了的痛苦!立名的第二天開始,你給羅心帶了多少折磨?她墮胎,堅持不用麻醉藥,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承受多少痛苦,你懂嗎?」
蘇林的語調很平靜,像是什麼冷面刀一樣,無聲切開一道縫,血腥汨汨流染著空氣。
祭元祠緩慢張大眼,久久,吐出一句:「你之前為什麼沒說!」眸底閃過複雜的情緒,像是看著蘇林,他的視線焦點其實落在她背後的羅心臉上。
「你不懂女人,不懂我孫女的……」
「奶奶別說了!」羅心拉著蘇林的手,嗓音哽咽地求道。
蘇林斂下眼瞼,靜默了一會兒,以絕對長輩的語氣說:「你們不能再這樣下去!」
祭元祠猛然轉身,撞了江之中一下,消失在眾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