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灣,古怡童形式上是江百川的妻子,實質裡卻是祭先祐的‘命定’伴侶。日復一日,不知過了幾年,也許只是很短的時間。陪伴她生活的,始終是祭先祐。她和她“丈夫”江百川像是認識一輩子,依然還是陌生人般地疏離;和祭先祐則是心靈相通,一秒就像一輩子、甚至生生世世地熟稔,一個眼神、空氣裡的一點動靜,便知道彼此要什麼、在哪裡。時間無法測量他們之間的默契,或許他們根本不需要時間。
兩人的情欲燃燒從沒有退卻,他對她除了欲,當然還有愛——她能感受他的深情和眷戀,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變化。
“我想見你,你快來。”
“在江家大宅打電話叫他來,很不恰當。”冷靜自持的男性嗓音,以優雅的頻率,在江家二摟的小偏廳傳開。
古怡童僵直姣好的纖頸,微微挪開緊貼在耳畔的無線電話筒,指尖若有似無地觸及按鍵,結束通話。
“別忘了這裡是江家,”她的丈夫江百川緩慢地走到她背後,探手取走她依舊握著的話筒,放回燈案的子機充電座。“他不適合出現。”
“為什麼?”古怡童自沙發上站起,轉身正對江百川。“他是江家的特助,不是嗎?”平板的問話,冰冷美顏上不具生命感的表情——不知何時,她已學會如何戴上面具了。
江百川神思沉定,波瀾不興的雙眸,像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正確地說,他應該是‘大江’的特助,今天是家族聚會,與公領域無關——”
古怡童垂下眼睫,等著他的嗓音結束。
“是嗎,”她重抬美眸,聲音很輕很慢。“你的‘妻子’屬於公領域——我們何時召開會議談離婚?”
江百川瞇細雙眼,說:“是公領域就別在這屋簷下談或者你該打消這念頭,除非你想看兩個家族撕破臉、惹長輩傷心,別忘了明天要回古家看你母親。”是職業習慣吧,他總能將商場那只談判似的手腕伸向她,把她揪在這段“利益聯姻”中。
“你是個小人!”她看著他。
“我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女兒。”他回應,俊逸的臉龐始終優雅。
她還沒學會自私,是為了顧及家族利益嗎?不是,她只是太在意母親。在封建式的大家族裡,母親的角色永遠是難為的。教養子女的職責落在母親肩上,兒女出事,母親第一個遭殃。當年她的自殘,讓母親飽受祖父母及父親的責怪、妯娌們的背後奚落……母親獨自承擔教女無方的責任,待她真正清醒,她才發現母親為了她,發都白了——她太對不起母親,只能在事後承諾不再教母親於家族裡處境艱難。
她撇開臉,繞過沙發,准備離開。
“喔,百川和怡童呀——”一位江家嬸母突然開門進來,有些驚訝看到兩名年輕人。“小倆口在這兒講悄悄話嗎,嬸嬸有沒有打擾你們?”
“我們正要離開,嬸嬸有事嗎?”見著長輩,江百川自然擺出笑容,走到妻子身旁,挽過她的手。“怡童,這是三堂嬸,你們好久前見過的,沒忘吧?”身為大家族長男、長孫,他練就了好“戲胞”,深知如何在長輩面前得宜地應對進退。
古怡童對婦人輕輕點頭,手臂不自然地僵在江百川的臂彎裡。仿佛,除了那個男人,她已不習慣其他人的碰觸。
“小倆口親親密密好,”三堂嬸微笑著。“什麼時候為你爸媽添個金孫呢?你們結婚幾年了嘛,還在計劃呀!”
江百川笑了笑。“我們不急。”
“什麼不急,都幾歲的人了……小的不急,老的可急著抱孫呢!”三堂嬸蹙眉,拉著古怡童的手,親暱地拍了拍。“你要加油啊,怡童——”
古怡童垂首無語。心裡滿是反感——為何她得在這兒讓人決定要不要生小孩?
“嬸嬸給你壓力了嗎?”三堂嬸端詳她低垂的美顏,長輩式的“關懷”依然不絕。“嬸嬸知道你們年輕人喜歡‘兩人世界’,但是孩子總要生啊!你公公只剩百川這個兒子……”
“嬸嬸說的,我們做晚輩的都明白,您別為我們操心。”江百川適時出聲回應,溫文有禮的態度很得長輩緣。
“嬸嬸知道你一向懂事,”三堂嬸和藹地看著他,忍不住叨念似的加了一句。“是可以當爸爸了嗯!”
江百川頷首,俊顏帶著笑。“那——嬸嬸您忙,我們先出去了。”
“好、好、好!你們去前廳跟堂弟妹們聊聊天,嬸嬸打個電話……”三堂嬸坐入沙發,開始撥打電話。
江百川大掌拉著古怡童,退出偏廳,一路行經長廊、起居室、客廳……存心要無數只的眼睛見著兩人親暱和諧的“夫妻關系”般,這行為對古怡童而言簡直是惡意的羞辱。
到了無人的花園,古怡童一把甩開江百川的手。
“別碰我!”冷硬的嗓音沖口而出。只有在這種時刻,她的面具會稍有撕裂,對丈夫展露一點兒人性。
江百川站遠幾步,一手插入西裝褲袋;一手長指輕細地摩挲探出花圃矮棚的百合花瓣。“今天的場合,你該扮演好‘江家媳婦’的角色。”
“我沒有嗎?”一直以來,只要有家族聚會,她就稱職地扮演“江家媳婦”,不是嗎?
“你毫不掩飾地要徹清跟你‘丈夫’的關……”
“我們沒有任何關系!”古怡童打斷江百川未完的話。
“那是指‘肉體上’。”江百川的視線定在嬌艷的百合花上,說話像個無事人般。“別忘了‘家族責任’——”
他的意思是——
……除非長輩要求我傳宗接代,否則,我不會碰你。
古怡童想起他在新婚後第一個清晨所講的話。她心一詫,美顏上血色頓失,呆板的眼神凝滯許久。“你休想!”
江百川終於聽到她的聲音,緩緩回首看著她,心思很沉。同樣過了一段長時間,他開口:“我說過,你是‘江家的媳婦’。”語帶深意地強調。
“你自己去盡你的‘家族責任’!”她發抖地吼出,轉身撞上一堵溫熱的人牆,雙臂立即被擒住。
“要走了?”祭先祐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
她驚訝地抬頭。果然是他!他來了,他真的來了,或者他根本一直在她身邊,像平日一樣未曾離開她!
“祭特助,我還有事得跟我父親商量,你來得正好——”江百川一點也不訝異祭先祐的出現。“麻煩送我妻子回去。”
祭先祐松開握住古怡童肩臂的大掌,與江百川交遞眼神,點一下頭。古怡童沒再回眸看江百川,一句對丈夫道別的體貼話也沒說,徑自先行。祭先祐旋足,保持著微妙的距離,走在她後方。
江百川望一眼,石地上兩道相疊的長影,眸光沉了沉,回身面向花圃,靜靜玩賞被落日照映得火紅的百合花。
★ ★ ★
“家族聚會怎麼樣?”上了車,祭先祐邊系安全帶邊問。
古怡童猛然橫過身子,抱住他,小臉理進他懷裡。
“怎麼了?”祭先祐放掉還來不及系好的安全帶,摸著她的背和發。
“我想你……”她低柔的嗓音,似乎哭過。
“怡童——”
她搖搖頭,柔荑圈緊他的脖子,仿佛要他別說話般。
“你這樣我無法開車。”祭先祐蹙眉,語調和著寵溺與擔憂。
發生了什麼事嗎?江家的聚會上……
“去你那兒——”她微微仰起美顏,懇求般看著他。
他的心被她的神情刺了一下,她從來不需對他用求的!祭先祐撥開她額前的發絲,安撫般地吻吻她。
芙頰貼回他溫熱的胸膛,又擁了他好一會兒,她才讓他發動引擎,前往那個充滿他的氣息的地方。
祭先祐已經不住在祭家飯店的頂樓總統套房了。回台灣這些年,他在城市郊區的高級公寓大廈,另置新居。他們一進門,古怡童反常般,激動地脫光彼此的衣物,以令人無法抵御的熱情纏著他溫存。
“啊——”歡樂的呻吟已近尾聲。月暈色的微光灑在床中央,兩具交疊的完美人體上。
久久——
“告訴我——”纏綿暫停,祭先祐撫著趴伏在他胸膛嬌喘的古怡童。
她像是想到什麼般地坐起,用力地拔掉指上的婚戒,往空氣裡不明的方向丟擲。然後躺回祭先祐身上,抱緊他的腰桿,低語:“抱我,再一次二—”
祭先祐瞥一眼房室角落,那個折光閃爍的小點兒,翻身俯在她上方,拉起她因拔戒指而泛紅的纖指,靠向他唇角輕磨。“今天,在江家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
古怡童凝視著他胸口的龍形紅痕。“我不要身上有標記,”她一點也不想人家看她是“江夫人”,可回江家、出席某些場合,就得戴上婚戒。“我受不了了,我想跟他離婚!”細膩的嗓音咬牙切齒,眸光逐漸渙散。
祭先祐低下俊顏,幽沉的神情,若有所思。
“我沒他那麼偉大,我討厭他們冒犯我的隱私——拿我的身體當話題,公開討論我該不該生小孩,”她喃喃低語,無知無覺般,淚漣漣濡濕了美顏。“為什麼女人的‘生育自主權’得賠進什麼家族責任裡……我辦不到,為江家傳宗接代的事……我辦不到!”
“怡童——”他嗓音深入她的神魂裡,那是她最愛、最熟悉的男性叫喚。
雙眸慢慢聚焦,那張俊顏重新映入眼簾,有種感覺——恍若隔世,她顫巍巍地伸手,蔥白玉指描繪他的臉龐。
祭先祐順著她的指,輕努俊顏,唇找到她的指尖,憐惜地親吻一下,握入掌心,俯首吻她的唇。
古怡童閉著淚眸,粉舌探人他嘴裡,纖指與他嵌合,緊緊糾纏——一直以來,是這雙大掌在拉著她。他將她捧在心口,仔細地愛護,照料她脆弱易感的心兒。既是命走,就無從躲避,他是她的伴侶,這麼多年來,她終於明白自己有多愛他!
這張臉、這雙唇……每每教她魂牽夢縈的男人,是她所愛的男人——
“先祐……”她叫出他的名,第一次認清自己的心。“先祐,我愛你……”
祭先祐眸光一閃,撐起偉岸的胸膛,懸在她上方,抑著呼吸,沉沉盯著她。
古怡童張開眼睛,與他相凝,緩緩移動兩人交握的手,將他的掌心覆上自己。“我想要一個我們的孩子——只想要我和你的孩子。”肯定的語氣充滿深情。
祭先祐一記喘息,再次攫取她濕潤的紅唇,在那如花般細致的唇瓣裡外探尋,狂野翻卷吸吮。
她吞吮著他迷人的氣息,舌尖攪進他唇裡,與他互相卷裡著。“嗯——”一聲聲天籟般悅耳的吟哦,隨著她的吐息飄溢著……
★ ★ ★
清晨回到江百川的公寓。祭先祐陪著古怡童上樓,兩人手握著手。他在電梯裡撫著她柔美的小臉,她對他展開笑顏——只對他。
“累嗎?昨夜有沒有睡好?”他問她。
她微微垂首,看著兩人交纏的十指,靜靜地沒講話,很是嬌羞。她纏了他一整晚,下定決心要一個兩人的結晶。
她的心意如此明白,多年來,首度表白情感,完完全全對他敞開心房。祭先祐願意給她一切她想要的,差不多是時候了,過一陣子,也該解決她不想要的束縛
電梯門敞開,江百川正正站在出口。
“回來了。”是恰巧,還是他早知她此時會回來。他冷靜地看著兩人走出電梯,並沒進電梯,顯然特意等在這兒。
古怡童抓緊祭先祐的掌,在丈夫面前,毫不避諱。
“我以為,我得獨自前往古家看你母親。”秉公無情的語氣,他的生活裡永遠只有責任跟義務。
古怡童早看清他這個絕情人,不需要他假惺惺的作秀。“我可以一個人回去!”
“和祭特助嗎?”清冷的嗓音無可無不可,絕不是“丈夫式吃味”,江百川的語氣和眼神再次提醒她,別忘了身份與責任。
古怡童神情漠然,身子卻顫抖起來,仿佛正隱忍著怒氣。
“我等你換衣服。”江百川知道她是個識大體的名門千金。
“先進去嗯。”祭先祐摸摸她的臉。
她回神,瞅他一眼,不捨般地緩慢松開與他交握的手,沿長廊離去。
兩個男人互相凝視好一會兒,江百川開了口:“一起喝杯咖啡?”然後,往自己的住處走。
祭先祐跟進。
飯廳裡,他們隔著餐桌,各坐一方,喝著早餐咖啡,盤算彼此的心思。
多年相處,江百川清楚了解;祭先祐當初進“大江”的目的,只是要一個女人。
“要一個女人,很簡單。”江百川啜飲一口咖啡,淡淡說道。“但,如果你要的,是‘江家媳婦,……”不須將話講完,相信祭先祐自是明白——
既是“利益聯姻”,為了台面人事穩定,兩家族關系和諧,江百川和古怡童就不可能離得了婚。政商的游戲規則很清楚,就算不快樂,為了利益,也得繼續下去。
“你真的是個毫無情感感受的人。”祭先祐表情沉凝,將咖啡喝完。
為了利益,人性必須被犧牲!江百川沉默地對著他,俊逸臉龐表情疏離。
祭先祐迎著他的視線,神情嚴峻,道:“你最好別傷害她!”站起身,欲離開飯廳。
古怡童換好衣服,正進來。“你要走了?”順勢拉住祭先祐,想留他。
祭先祐吻吻她的額。“打電話給我,嗯?”回眸望一眼江百川——
這似乎是最後的警告。
江百川若有若無地挑唇,起身走到妻子旁邊,華著她的手。“走吧!”
古怡童蹙眉。“我自己會走,”小手從丈夫掌中抽出。“你不須這麼做!”
江百川將手收進褲袋,優雅地偏首,看著眼前這“一對”,道:“祭特助,一起走吧,你跟我岳母也挺熟的,不是嗎——”
江百川的一句話,讓三人一起到了古家。
比起“女婿”江百川,祭先祐倒是常來。
古家後院的花坊裡,古怡童的母親華品嚴,一面插花一面瞟著許久未見的女兒和她身旁的祭先祐。
“百川的生活脫離不了工作嗯,”華品嚴將劍山擺正在花器盆底;柔潤的嗓音聽得出是個慈母。“假日還得勞煩祭特助跟著。”
古怡童微微搖頭。“媽,對不起……”嗓音裡飽含各式情緒。
華品嚴抬眸端視著女兒,笑意慢慢染上眉眼。“傻孩子,只要你過得快樂,說什麼對不起呢!”說到“快樂”兩字時,視線短暫卻深切地睇了祭先祐一眼,似在托付什麼般。
祭先祐從白籐椅上站起,繞到華品嚴後方,背對她們母女,看著梯狀架上的盆花,拆下一朵藍星花,轉身凝著古怡童,將花朵放在華品嚴面前。“我老是空手而來,有所失禮,還請您原諒。”
華品嚴漾著笑容。“你客氣了,”拉過他的雙掌,將花兒放回他手中,道:“請你真心真意待她——”
“媽……”古怡童啞著嗓音,美眸含淚。原來,母親什麼都知道。這是當然的,所謂“知女莫若母”,何況她們母女情深——
“怡童,你長大了,媽媽希望你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華品嚴溫柔地看著女兒,眼光閃著為人母的欣慰。“也許以後,媽媽不能像這樣再見到你,但不管你在哪兒,媽媽都能感受到你是快樂的,嗯?”
古怡童掉下淚,無言地點著頭。從小,母親雖教她要禮貌,可母親不曾命令她“聽話”,母親不願將孩子訓練成體面家族的機器,母親從來只求他們做自己、過自我的生活。
“祭特助,在這個家,我能為女兒做的有限,”華品嚴拿起桌上的花材,雙手熟練地動著,端莊的儀貌笑容依舊。“你能成全我這個母親的小小心願嗎——”帶給她女兒真正的快樂——一生一世,真正的快樂。
“當然。”祭先祐瞅著古怡童,語氣堅定認真。
華品嚴滿足地頷首,素白的十指穿梭在花枝草葉間。
“媽,我來晚了。”沒多久,江百川結束與岳父和兩個舅子的長談,來到花坊向岳母請安。“您最近好嗎?”
“你們好,我就好呀!”華品嚴對他一笑。“你好嗎?百川——”
江百川眸子變得黯沉,沒回答岳母的問話。也許是因為言行太真誠,岳母是他最難以應對的長輩,岳母的一雙眼就是跟一般豪門大戶的責夫人不一樣,像是能看透人心……
“坐呀,百川?”華品嚴抬頭看他。
江百川回神,拉開白籐椅坐在古怡童身旁,看一眼站在花架前、手捻著一朵花的祭先祐。“媽,很抱歉,我不該把工作上的人事帶來,希望祭特助沒太打擾您。”
華品嚴笑笑,眉眼浮現淡淡的心疼。“百川,你一點也沒變,還是這麼為長輩想。”這個孩子,壓抑情緒,以至於忘了情感。“你也得好好想想自己真正要什麼?”
江百川微微一震,花了很長的時間,“好”字才自舌尖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