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情 第二章
    整體裝潢設計師裡薛,手中攤著設計藍圖,站在門廊邊,指揮幾名男性搬卸大型攝影作品,進出"深淵之

    境"。半晌,一陣細膩的女性尖喊傳來。國際生態協會美學總監杜露急匆匆地自"深淵之境"走出,語調快速流利

    地對裡薛嚷著法文。裡薛不解地攢眉,拿著藍圖在她眼下比畫、說明。她生氣地取來一枝筆,就著藍圖圈點,標清不合格、令人不滿意的地方。她要的,是古典結合前衛,裡薛卻弄得展示空間低俗、混亂!

    她有韻有調的法文,字句都是一針見血的批評,裡薛聽得汗顏、苦惱,心底不由得訂了個冷顫——

    中國女人真難捉摸!溫文柔順的外表下,奔騰著追求完美,幾近頑固不屈的血液。誰說"中國小女人"好哄、易寵,那人恐怕是瞎了眼,要不,便暈被長期居高臨下的傲慢給愚弄了!

    裡薛認識的社露,是極有權威的美學專家。她對美的判斷力,已成為一種公信,可謂藝術敏感度之高,無人能及。在到處充斥藝術的巴黎社會裡,這名東方美人絕對是凌駕於在地人之上的文化菁英。

    "露,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再做修改。"裡薛態度認真,一雙灰藍眼陣注視著她絕色的東方臉蛋。

    "很好,這才是我要的!"她抬陣看他,將手中的筆塞在他耳輪後。"午茶時間,我希望看到結果。"昨日在這兒,遇見討人厭的家伙,被他反客為主給氣走,竟忘了工作之事,所以她沒太多時間。

    "三點鍾,我在飯店一樓咖啡館等你?"她給他一個絕美、但卻假意的僵硬微笑。

    這是不容推拒的午後"約會"。裡薛點點頭,做個應允手勢,保證交差。她才真心滿意笑開眉眼,先一步離去。

    中國女人真是風情萬種又多變……裡薛定定神,收妥經"指教°過的藍圖,失笑走進"深淵之境",重新思量

    空間安排。

    下午兩點三十分,沒有陽光的巴黎午後。塞納河畔,陰暗的天空格外低沉,像是一塊被艾菲爾鐵塔穿刺的大鋁片。渡船駛過雨紅中,飄下的輕煙拖成一道素白,散混得灰灰蒙蒙,宛如張開的絲綢緞帶,更像太空中漫無邊際的銀河。堤岸上的露天咖啡座,打著大傘棚,人們依舊坐著自己的"老位子",享受清例空氣裡的咖啡香。

    午茶就是午茶,不管天氣,仍是例行公事,這才是巴黎頂級的慷懶閒情。

    杜露是個"老巴黎",即便再忙,也懂得將這等雅致融入工作裡。她到達飯店門口,斜對著艾菲爾鐵塔,手裡的傘隨她拉滑而合上,如生態錄像帶倒放過程中盛開花朵極速收成花苞般。一名男士在人影閃動間注意到這名東方美人,主動接近她,並為她將傘插入傘架。她感謝他的紳士之舉,不過還是婉拒他臨時的邀約,旋身進了飯店大廳。

    一進飯店的咖啡館,杜露就發現那個男人。

    他坐在大落地窗旁、雙斜天窗下的位子,穿著輕松簡便不失體面,神情像是早已沉醉於館內播放的香頌樂聲裡。

    外燈柔和纏綿的光束,從天窗而降,遍灑整室。玻璃上流動雨水痕,襯映著光粒,耀耀耀閃動,投射在他身上,一絲一亮,感覺如夢如畫,引人目光。

    她不想看他,但雙眸竟不自主地在他身上停了四、五秒。

    短暫的目不轉睛之間,他已轉首,黑亮的眼睛鎖住她。那不是忽有所感的轉頭,而是確定她在這兒,並且無言的命令她過去。

    杜露幾乎肯定他是刻意、計劃性地進這咖啡館,更甚——他是在等她!?

    直覺來得突然,一股怒氣逼得她朝他走去。

    "這是什麼意思,水先生?」站在他的桌前,她一股腦兒地把怒火倒出來。昨天初見這男人,現在她就覺得他是只陰沉狡猾的狐狸,總瞪著像幽靈的雙眼瞅她,在她知與不知的時刻,他似乎一直這麼看著她!

    江百川一徑瞧著她,久久,唇才撇了撇。"你忘了帽子。"

    他拿出帶在身邊的大紗帽,示意她坐下。

    她擎起秀眉。"我今天的衣著不需要帽子!"

    的確!她今天是不需要帽子的穿著——一身西服褲裝,灰黑外套內著純黑高額緊身毛衣,改良式西裝褲宛如煙管筆直地包裹她的長腿,褲腳與單襟平底鞋沒將她白哲的腳背完全掩蓋,干練氣質中仍保留了淡淡柔美感"…?難怪能吸引多情的法國郎……

    江百川打量著。"這麼說——我該找其它日子還你……"

    她咬咬唇,探手取回帽子,便想離開。

    "不是來喝午茶嗎?"江百川抓住她的皓腕,嗓音沉沉,瞳眸堅定,有著令人懾服的威勢。

    杜露是個受過歐洲禮儀教育的女性,絕不會在眾目睽睽下,破壞室內一流的巴黎午後風情。"你果然知道我會來!"她拂開他的大掌,帶著不示弱的微笑落座。

    江百川眉頭一跳,垂眸吸飲咖啡。"你很聰明、很敏感。"

    他贊道。再抬脾時,優雅的神情多了一絲冷冷笑意。"那位搭訕的男士呢,也不是個紳士?"他突然問。

    杜露一楞,瞬間明自,他是在飯店門口巧見她,並且為此等在這兒消遣她!?

    "你真的是個討人厭的家伙!水先生!"她盯著他的臉,語氣硬邦邦地。

    江百川冷凝俊顏,面無表情地看著走來的服務生,徑自對服務生發出迷人磁性的法語,替她點好容,而後才以中間她。"栗子仁點心和薄荷紅茶,可以嗎?"他合上MENU,看她。

    她別開絕色的臉龐,望向窗外雨景,不搭理他。

    江百川斜挑唇角,把MENU交還服務生,揮退他,然後悠緩喝著自己的咖啡。

    "水先生到底想做什麼?請我喝下午茶!?"她扭回頭,硅習慣性河一下,才看他,不自覺中流露嬌媚。

    "你生起氣來一點沒變。"他放下咖啡杯,雙手交握,沉思般看著她。

    像是受不了他這般言不盡意似的,她拿了帽子猛然站來。"對不起,我要走了。"

    "你的茶還沒喝。"這次,他沒拉她,有自信她不會走的了。

    "你點的,你喝!"她淡淡地反駁。

    "我點給你喝的。"他說。話裡有種不讓她走的意味。

    她重重地呼吸著,目光凝凍般,仿佛看著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別再戲弄我!我不認識什麼水先生!"她不再有昨日的沖動想法天真地當他是朋友。

    "我們昨天在°深淵之境'見過,你認識了一個水先生,不是嗎?"他的嗓音落下。侍者恰好端著托盤而來,熟練地將點心和熱茶擺上桌後,對站著的社露微微一笑。

    尷尬的氣氛下,杜露邁不開腳步,被迫坐回椅子上。

    侍者離去,她執起紅茶喝了一口。"你滿意了吧,水先生!"

    江百川沉默地品嘗咖啡的香濃,半瞇星眸凝視她,傲然的姿態有某種隱密。

    江百川不是個交情掛口的人,但杜露身上有種"特質",揪著他的"那條"義務性神經,讓他仿佛成了實驗裡那些一受刺激就有自發性反應的動物般!

    "茶喝過了,我該走了!"迎著他那令人迷惑難解的目光,她纖手交疊覆住桌面的百合花雕紋,盡可能使自己平心靜氣地面對這名"水先生"。

    江百川拿開唇邊的咖啡杯,動作很慢,眼睛一下也沒眨,沉吟的模樣似要宣布什麼重大事件。"你只喝了一口。茶不好喝嗎?"他將杯子放回咖啡碟,碰出輕響,綴繞著天窗下這一小隅。

    清脆的瓷器聲音人耳,杜露顰蹙額心,美麗的指尖曲進掌心,仿佛空氣中有什麼無形物觸及她敏感細白的十指。"為什麼我感覺你纏著我,"看著他的眼光移向咖啡杯,甜膩的嗓子發出從未有過的冰冷聲音。"這樣是很不禮貌的!"

    她是"深淵的女人",即便不完全符實,但這位"水先生"如此認為,她就沒啥站不定立場的理由,何況她對江之中……總之,她已在昨日聲明了立場,而這"水先生"又來騷擾——當然是無禮!

    "要求一名你認定的'非紳士'禮貌,是否不合常理。"江百川一向就事論事,口不出戲謔之言,因此,個體差異認知的誤會,不是他所能顧及的。

    "你是我見過最不可理喻的人!"杜露嬌怒地瞠圓美眸,竟忘了想離開的事,下意識地又喝起茶來。

    "是,我知道你會這麼想,"他優雅地變換坐姿,長腿交疊斜出走道,像個極富自信的王者。"但你仍誤會了一些事。"

    紅唇輕銜杯緣,她沒放下茶杯,美眸隔層淡淡輕煙瞟他一眼。"我們不算認識,能有什麼誤會!"是他在戲弄她,讓她受窘出糗,她不認為這是什麼誤會。

    "誤會是因為認識不深而產生的。"長指描撫咖啡杯身,他嗓音輕柔地沉吟。"你要我為昨天的事道歉嗎?"他看向她,瞳眸黑得幾乎閃出一種神秘沉靜的光芒,仿佛是在驅策他人靈魂的力量。

    她失神一下,搖搖頭,低喃:"算了。"放下茶杯,垂眸盯著自己如藝術品般光潔精巧的指甲,她有點失了與他相凝的勇氣。他那對深沉不見底的眸子,有魔性般,攝人心魂,教她自願接近,卻又心驚。腦海裡有個聲音警告她得避開,可她沒把握自已有多少自制力…?

    "什麼?」隱約中聽到一串他的聲音,她反射性抬頭,眼睛轉向他。

    看著她的美顏,他重復一遍問題。"跟深淵比起來,我還是無禮?"他清楚自己的弟弟有多麼不把禮教規范放在眼裡,這點江之中比起他,難道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嗎。"

    她眼光突然變柔,皺眉輕笑,笑容充滿困擾。"很難回答,"想想阿中那種狂妄自信,再看看眼前傲然強勢的"水先生",誰懂禮貌實在很難言明。"我只能說,你們真的是'朋友',而且是彼此不服氣的難兄難弟……"

    江百川眉頭微跳,讓人看不出他的諒詫。"你的意思是,深淵跟我很像?"平聲平調。

    杜露點點頭,執起精美的甜點叉,小口小口吃著他為地點的栗子蛋糕。"除了背影,你們還有一個共通點。"

    江百州半閉眼瞼,探手撫著下頷,似乎對她所言饒富興趣。

    "你們都是很強的男人,但仍有差異——"她邊低喃,邊以叉子切割點心,在層層派皮裡,將栗子仁一一挑出,弄成一小堆,美味精致的蛋糕頓時被她區分成兩部分不同食物。"你的強較屬於內在精神性的……阿中是形於外的強,常教人沒轍……"一提到這樣的江之中,她無奈卻又隱含幸福般地談笑,美顏不由自主地朝向窗外。

    江百川順著她的眼光望著雨景。"他的強教你沒轍,"窗外隔著雨幕的那端,正是江之中的深淵之境——她目不轉睛,兀自想望的目標。"我呢?"他問。他想知道,她對他又有什麼感受?

    她定定神,視線不在他身上,而是落在點心碟,手中的小叉不斷撥弄那堆被分出來的栗子仁。"痛苦。"噘了嗽唇,她咕噥一句,像是不具對話意義的自言自語。

    江百川眸光閃一下,伸手握住她執叉的玉手,停止她撥弄栗子仁的動作。"你不吃嗎?」他的嗓音渺遠,不像問著眼前栗子仁的事,倒像有另一層深意。

    "吃啊,"她看他一眼,隨即撇開目光。"但不能吃。這類型的點心,會讓人沉迷的,就是這些奶油栗子,一旦吃上癮,無法自拔,這樣的美味就會是痛苦……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什麼感覺?"他收攏五指,更加緊握她持叉的柔夷,唇邊泛起令人搞不清意思的怪異微笑。

    杜露沒抬眸,幽幽出神凝著包覆自己纖手的大掌,輕聲呢喃。"心靈受縛的沉淪——想掙脫,卻又耽溺某種說不清的東西……最後只能被吞沒,像遭百川並流的雨滴、露水一樣——再也分不清什麼地失去自我。"

    江百川挑眉一笑,霎然松開自己的大掌。

    失去他的握力,她手中的叉子往下溜滑,敲響點心盤,打散那小堆栗子仁。杜露微微一凜,凝神專注。她剛剛完全被他牽引了,不知不覺失了執叉的力量,又或是耽於他溫暖的掌心,使自己的力量被他的強大給消融……這就是她不喜歡的感覺!

    "你說的感覺,是否曾親身感受?"江百川取出精致的煙盒,揀根煙,優雅地叼在唇邊。

    "盡量避免體驗。"在他點燃煙頭的剎那,她語氣略急地說。"我不想自陷於不喜歡的痛苦感覺裡。"端起茶杯,她啜飲一口,醒醒思緒。

    "愛上深淵呢?"江百川突然一問。"只是沒轍?沒有痛苦嗎?」經過幾氏接觸、交談,他輕而易舉就看穿這位巴黎名女人的心思她畢竟是愛戀著江之中!

    心事一下被外人說中,杜露不禁紅了美顏。她愛阿中——這樣的心底秘密被掘出,比起業界人士傳聞他倆是"關系匪淺"的知己,更令她難為情。

    杜露十六羅時,認識江之中。因為父母是攝影學校的教授,杜露比任何人多了一分親近江之中的幸運。

    杜露參與江之中的年少生活,分享江之中的內心世界,知道末成名前的"深淵",了解完完整整的江之中。

    他和她共度了少年時期。師長輩們眼裡,他們是"金童玉女",成年後,他們進入同一個領域工作,同行間理所當然地視他們為"一對"。然而,他們從未在愛情上對外表態。外人看他們暖暖昧昧,她卻很明白一直以來,江之中只當她是個超越男女之情、無所不談的知心好友。可她老早愛上他了……

    但——

    江之中愛自由、不喜約束、更不會想背負任何情愛包袱,她不能為了單方面的具,守著這份友情,暗自深藏愛他的心情。

    這樣痛苦嗎?不,一點也不!江之中與她相處時,沒有男女之別的芥蒂、沒有別別扭扭的不自在。摟摟肩、抱抱腰、牽牽手、談論他出任務的漂泊經驗……一切的親暱再自然不過!這該是幸福吧……

    "是的,他從來沒帶給我痛苦!"杜露眨眨眼,迷惘的神情一下變得堅定許多。"我慶幸自己愛上的是深淵!"

    "……慶幸自己愛上的是……"江百川吐了口煙,嗓音沉緩地重復她話裡的幾個宇。"這種說法是有什麼前提因素?"他喃問。

    白煙在他俊臉前慢慢散開,杜露無預警地對上他探詢的眸光。"我……"舌尖像是麻痺般,答不出話。她這才懂得"慶幸自己愛上的是"這幾個字的語意是如何莫名其妙。她從來只愛阿中,根本沒有其它男人讓她動心過,為何她會在這名"水先生"面前,使用這種說法。

    除了阿中,她沒選擇過別的男人!她只愛他,她就愛他啊!

    "你愛他,沒有痛苦,"江百川捻熄煙頭,斂著眼睫看向被丟棄在煙灰缸裡的煙蒂。"可是,江之中從來就不想要你,不是嗎?"他直截了當地說出。他在她身上看見那項"特質"。

    這又是一個"江之中不要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杜露嗓音顫抖,眼中含著淚光看他。這個"毀夢者",破壞了她維持在心底的多年幸福,連幻想的空間都不給她!

    "我說錯了嗎?」江百川神情沉定,聽似不經意的語氣裡卻有一絲殘忍的自得。"還是你選擇繼續自欺欺人。"

    現實被這個男人一語道破,她所有的情感全成了悲傷的痛苦,性格裡最激烈的一面,逼得她捍衛自尊。她站起身,拿過水杯,便往他的俊顏潑。"不見,水先生!"她咬咬唇,轉過身邁開步伐,淚水才流出眼眶。

    "露!?"遲到的裡薛一進咖啡館,就教她臉上的淚水給嚇著。難道法國人不守時的習慣,終於氣哭了這位東方美人……

    杜露沒說話,腳步沒停地拉著裡薛往外走。

    江百川抹掉臉上的水,一名侍者拿來毛巾,和善臉容堆滿促狹的抱歉微笑對江百川說,情侶吵架在咖啡館潑水是巴黎經典。

    江百川挑挑唇角,取出自己褲袋裡的方帕,婉拒侍者遞來的毛巾,只重新點了杯Eaxpresso。侍者走後,他拿起桌上她又忘了帶走的大簷帽,冷笑望向窗外——

    雨景裡,有兩抹身杉朝深淵之境"走去,女性的腳步急又抉,像逃難;男住攤著自己的外表擋在女性頭,保護意味十足地為她阻雨,小心翼翼跟緊她。

    江百川似美非笑地經哼,視線垂在大簷帽——她還能在深沫之境"待多久!?能無視"痛苦"嗎?呵……

    痛苦,是很難忽略的……

    入夜後,雨水仍綿綿不斷。杜露在沙龍酒吧裡,一杯又一杯把烈酒當白開水喝。身旁藝術界的友人早因勸阻不了她,而遠坐到角落喝咖啡,讓吧台的酒保望她興歎。

    "美麗的女士,你不能再喝了。"酒保拒絕她再次點酒。

    杜露靠向吧台,支肘托腮,歪斜著醉紅的美顏看他。

    "你也不是紳士!為難女士,不給我加點,你的服務態度不好呢……"另一白哲纖手玩著倒在吧台的空酒杯,她嬌柔地咕噥。

    "我可以給你一杯咖啡。"酒保端上一杯熱咖啡。"特地為美麗的女士煮的一一加了鹽巴……"

    "我又沒醉……"杜露蹙緊眉心,將咖啡推還他。"不喝這個。"法國人習慣喝加了鹽的咖啡解酒醉。但她是自醉,只怕這飲料解不了她悲傷的痛苦。

    她的愛情被刺破,連虛幻都不復存在。一整個下午,她無法待在"深淵之境"工作,生活仿佛亂了章法,難以重整……為何她得突然面對這樣莫名的窘境?

    她是在美好環境裡誕生的,從小到大,父母疼寵,事事順心,未曾遭遇變故、磨難,本來就像生活在夢裡的仙子,無愁,愛情如畫……她不需要知道痛苦的!但那個"水先生'——

    可惡、無禮的"水先生",他是誰,是愛情專家嗎?憑什麼要她承認痛苦!?

    嘗到了痛苦,她無法應變,似乎只能絕望地道人困境,等誰來拉她一把——

    阿中"…她已經很難再想象他了!這一刻,她的心已聽不到阿中的聲音。

    "露兒。"男人字正腔圓的中文,在法語流轉的嘈雜空間裡,格外清晰易入耳。"是你嗎,露兒!?"

    杜露轉頭,一名中年男子正從舞池雙雙對對的男女裡走出來,魁力末減的東方臉孔泛著和藹笑庸看她。

    杜露嚇了一跳,有種自找難堪的不舒服感湧上喉頭,抓起皮包,她奔出酒吧,門邊一抹高大優雅的身影跟著她離開。

    五彩的霓虹燈照著巴黎夜街,她跑得很快,邊跑邊咳,眼角嗆出淚光,隨著冷風紛飛在雨絲裡。

    彎進一條安靜的巷弄,她緩下腳步,手扶著濕滑的牆,移沒幾尺,就揪著胸口嘔吐,酒精和著胃酸止不住地湧出喉嚨。

    她這樣一個完美主義者,怎願讓親人好友瞧見自己的丑態!

    這種時刻,只需要自己待著,不需要誰來拉一把,就算要有人來承受如此糟的自己,也不該是親人好友!她只顧將最美好的一面,給她愛的人……

    她吐得厲害,幾乎喘不過氣,突然有人輕柔地拍撫她的背。她心驚又難過,以為是在酒吧裡認出她的那位父親友人,纖手捂著唇,直起腰,就是不肯轉身,不屬讓她所敬愛的長輩見她如此。

    壓上她的唇,仔細地擦拭她的美顏。

    她朦朧的醉瞬終是認清男人的臉——

    "水先生!"她叫了起來,掄著粉拳往江百川身上捶。"你不是個紳士,你還是個混蛋……"

    江百川沉著臉,任她捶打,自顧自地撫順她濕亂的短發,大簷帽戴回她頭上,阻去雨水。

    "殘忍的混蛋,"她嬌柔甜膩的嗓音叫罵著,聽得出濃濃意。"那麼多年了,我愛他……就是愛他!哪怕他不要我,想他、看著他,我就能感覺到情愛的存在!他對我好、肯跟我活,我就有被愛的虛榮!是的,我就是要假象!我願意自欺人、願意外人暖昧看我們、願意流言傳我是'深淵的女人'!我只要愛情如夢……我只能耽於美好!為什麼你要破壞!為什麼你要教我痛苦……你這個殘忍的混蛋……看夠我的笑話嗎?"語調亂了起來,她揪抓他胸前的衣料,靠著牆,身軀緩朝地面降。

    江百川靜默,看著她發洩,即便知道她醉得無力的身子要軟倒,也沒伸手扶她。

    她貼向地面時,雨勢漸漸轉大,仿佛她不肯在他面前掉淚,上天已替她流下。是的,就讓悲傷籍沉似的夜空為她哭吧!她絕對不會當著這名"毀夢者"水先生面前,落下一滴江百川垂彈。這女人的情感太豐富,注定得為世事痛苦。

    '這樣就叫幸福?"好一陣子,他終於開口。

    杜露抬首,雨水打在她的美顏上,映有男人冷漠優雅俊的瞳眸裡,像是燒著兩把連雨水也澆不滅的怨懟之火。直刑冰冷的雨水和殘存在體內的酒精侵蝕意識,雙眸閃出淒美的空洞,她再也看不到他。

    江百川眸光沉一下,高雅尊貴的俊顏浮現異色,將醉昏的她攔腰抱起,緩步徐行在飄雨的夜街。

    宿醉的困倦與不適,讓杜露昏沉沉地,不知身在何處。

    一片飽含水氣的湛藍天空,自雲飄得極快,廣闊無際油綠草原,她走在其中。阿中騎來一匹高大的蒙古種馬,強有力的手將她拉到馬背上,坐在他身前,朝貝加爾湖方向馳。

    她太習慣文明世界的生活方式,頭一次出任務,就因適應而害了病,導致阿中脫隊陪她,緩下一天行程。

    其它工作伙伴已在貝加爾湖扎營,准備展開團隊的研工作,他們得在造成延誤前,趕去會合。

    馬蹄的躍動愈來愈快,她揪著阿中的衣襟,貼近他懷裡以為自己今後都將如此隨他漂泊。突然,阿中單手策馬,另手指著斜掠天邊山巒的蒼鷹叫她看。她一抬頭,心絞痛一陣眼前光白,從馬上摔落……

    再睜眼時,已不是當年阿中那張愁容懸上俯視的情景而是一大片掛有典雅水晶燈的天花板。她知道自己做夢了……

    "醒了?"江百川站在床緣,斜下視線瞧她。

    杜露輕轉纖頸,劇疼在額鬃、後腦炸開似,讓她緊顰眉心。

    "茶幾上有撲熱息痛錠,他命令般地指示,然後離開床邊。

    杜露忍著頭痛,掙扎地從床上坐起,欲開口叫住他,卻發現他就坐在離床不遠的方桌旁,意態閒適高雅地喝著咖啡。

    "一夜末歸,家人會擔心吧?"江百川用著早餐,雙陣望著落地窗外,雨後初露的曙光。

    陽光透過輕飄的紗簾流洩進來,這是一間她所陌生的房間,不是飯店的套房,像是一間隱含個人秘密的專屬大房間。房裡有個壁爐,柴火此時正狂燃,空氣溫暖如晚春。幾架照相機放在壁爐旁的長桌上,一張古雅的躺椅橫對角窗,典雅的擺設、裝演,透著女流之氣,這明顯不是男人的房間。

    她皺起眉,纖指摩掌身上女性睡袍的質料。"我的衣服呢?"這睡袍並不是新的……

    "我讓管家送洗了。"他淡淡地看她一眼。

    "為什麼帶我來這兒?"抓緊睡袍開低的前襟,她抑著嗓音問。

    江百川放下餐具,腳步沉穩無聲地走回床側。"你醉得不省人事。"俊逸的賒容上,陣光強勢,仿佛要望穿她的心思。

    "那是我的事,何況我並沒有醉得不省人事!我清楚知道,讓我痛苦的人,是'水先生'你!"她抬彈望住他,紅唇輕啟細喘,像溫柔纏綿的關聲。

    他沉默著,伸手撫上她的頰畔。

    她避開。"我不想跟你待在這裡!"輕聲低叫。

    "是不能吧!?"他將雙手收進褲袋,別有意味地挑一下唇角。"你夢見深淵了?所以「不能」跟我在這裡"除了江之中,她不想和其它男人有牽連,落人口實!?哼,她對愛情的忠貞,可真有個模樣I!

    江百川撇一下唇,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在質疑她方才的話。

    讀出他眼底那抹看淡愛情的不屑,她別開視線,望著長桌上的照相機,與他作對似地不答聲。她是夢見剛入行時,與阿中隨隊到外蒙古出任務的情景。那年,她沒出完整趟任務,不明原因的心絞痛便她落馬,協會緊急安排專機送她回巴黎醫療。雖然檢查的結果,只是因為環境氣候所引起的生理不適,並無大礙,但協會仍決議將她的職務轉調內勤。她太依賴文明生活,終究無緣同阿中過漂泊的日子。

    "真的這麼愛他?"江百川順著她的視線,走向壁爐旁的長桌,拿起其中一架相機,翻翻看看,然後深沉的彈光又走回她的美顏上。

    她定定神思,眨眨眼,看向他。

    "是啊,我就是愛他"語氣淡淡,不過,聽得出她內心的不甘與不安。她的愛情被他破壞殆盡,夢中的阿中已不再為她駐足,策馬奔離,獨留負傷昏迷的她…"現實與夢幻似乎已注定她愛情的環結果,但"我愛他!我就是愛他啊!"自言自語般,垂下視線瞅著自己揪緊被單的纖指。

    江百川抿著唇,長指利落地將相機機身上的鏡頭、小零件拆下,散放在壁爐上。

    空氣沉靜了許久,他一步一步沉穩無聲地回到床邊,探手托高她走神的美顏,出其不意地吻住她,一只手伸進睡袍領襟,溫柔撫摸她堅挺的豐盈。

    壁爐的柴火似乎燃得更旺烈,房間陡升一股懊熱氣流。

    杜露幾乎無意識地接受了他的深吻,舌尖輕輕與他糾纏,美眸垂閉,髻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雙臂大膽卻生澀地揪在他胸前。

    杜露緩緩睜開迷蒙的美躥,茫然地對著他。

    "就算再愛深淵,"江百川雙手環胸,唇邊若有似無掛抹冷笑。"他不曾、也不會給你當女人的感覺。"

    杜露被他的氣定神閒刺了一下,整個人一震,從適才短暫的激情中回神。"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平白遭受污辱,使她又氣又慌,一雙平常靈巧的纖手老拉不攏睡袍。

    她是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生起氣來臉蛋兒絆紅細膩,比他見過的任何女性更具勉力,但深淵不這麼認為,明明白白只當她是好友,而不是個"女人"。

    雙手不聽使喚的窘迫中,江百川傾身靠近她,替她拉好衽襟。"他連個吻都不曾給你,對嗎?"前後動作不過眨眼的數秒間,他又將唇印在她嘴上。

    杜露張大雙眼,羞憤地推開他。"你毫無廉恥!"她受夠了他的輕薄。"阿中從不做這種事!"

    江百川挑眉。"他只是——"頓住語氣,眸光怪異地轉柔,接續道:"從不'對你'做這種事。"勾弧唇角,像在同情她的天真般。

    杜露臉色丕變,瞪著他那天生得意傲然的俊顏好一會兒。"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她發抖地怒吼,有些惶惑地掀被下床,欲往門口走。

    江百川擋下她。"這不是憐憫,"長指滑過她紅潤的雙唇。

    "是一個男人對待一個女人時,該做的事!"語畢,他又吻住她。這次,他明顯的強勢,靈活舌尖直探她的喉嚨,仿佛要吸取她的心魂。

    杜露掙扎了幾次,反抗的雙手便被他反剪在背後,只能任由他的氣息占領自己,幾乎要暈過去。

    頭很疼,身體卻漸漸地發熱。恍恍忽忽間,她想起在飯店咖啡館,對他呢喃的一些話——

    像遭百川並流的雨滴、露水一樣——再也分不清什麼地失去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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