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生送來百里香煎烤鱸魚,順便收走前道餐點的盤子,晶晶再度吃得盤底朝天,接著吃第三道,明哲前兩道菜還剩下大半便讓人收走,手中的叉子百般無聊地鏟著蘑菇香雞佐面疙瘩,卻不往自己嘴裡送。
看得出來他沒有胃口,晶晶蹙起秀眉,覺得每道餐點都很對自己的胃。會不會是他不餓呢?她隨即甩開這個想法。他餓不餓、吃不吃,都不關她的事!
記得甜點是香烤蘋果塔佐櫻桃冰淇淋,晶晶想著便要流口水,服務生到底什麼時候要上呀!
明哲放下叉子,正式宣告放棄,讓服務生收走餐盤。
"我回來後有去看乾媽。"他啜著酒,從酒杯上緣窺視她的反應,注意到那雙濃密有致的黛眉往眉心蹙起。"她告訴我,當年你曾找過她,打聽我在美國的電話、地址。乾媽把電話號碼給了你,我卻始終沒接到你的來電。"
明哲的乾媽──她記得。
晶晶的下眼皮急促地跳動了好幾下,一種澎湃的辛酸泛上眼睫。
謝太太是個有著慈母胸懷的長輩,維貞陪她去謝家拜訪時,謝太太還請她們喝雞湯,可是她一聞到那香濃的味道,便街進洗手間吐了起來……
彷彿口齒間還留存著當時逆流的酸水,晶晶急忙灌下一口酒,卻沖不散自記憶深處淹漫而來的酸楚。
"你打了嗎?"等不到她的回答,明哲再次詢問。
晶晶放下酒杯,濃密的眼睫遮住了眼神,抿得極緊的兩片薄唇微微抖動,吐出低微而瘖啞的聲調,"你沒接到。"
像是明白了什麼,明哲急切地確認,"你是說,你打了,電話卻沒有接到我手上?"
"你沒接到。"她還是老詞。
"誰接的?"
她突然抬起頭,一雙眸子明亮如冬季裡的寒星,也孤冷如冬季裡的寒星,放著淒苦的寒光,筆直地照進他眼裡、他心上,明哲登時覺得有股難以抵擋的寒意在體內擴散。
"誰接的?"她呢喃般的重複,眼光黯淡了,正如那一刻的心死,"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明哲呼吸一窒,無法忍受她失去了計較、槁木死灰般的表情,一股氣往上街出喉嚨,"怎會不重要?如果不重要,你不會怪我、怨我!今天早上不會躲著我、哭得那樣淒慘!晶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們那麼相愛過後,你避不見面,卻在我去美國後,急著找我?"
"我避不見面?"那雙原已滅了星光的眼睛陡然燒起熊熊大火,擲出鋒利的質問:"是誰一句話都沒交代,就去了美國?是誰陪著隔壁妹妹在街上有說有笑?又是誰說了永遠,卻不守承諾落跑的?"
簡直就像三道劍光無情地逼殺過來,讓人在猝不及防下,毫無招架餘地。但他若是罪有應得,任她宰殺也無怨言,問題是──他覺得冤枉。
"我不是不想交代,只是……找不到你!至於陪隔壁妹妹……"畢竟是久遠的往事了,明哲一時間想不起來。
"王音音。"晶晶咬牙切齒地提醒他,眼中又浮現那重重創傷心靈的一幕。"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陪著王音音上街,我在公車站牌看到了。"
"就算有……"明哲的記憶仍是很模糊。當時母親趕著他出國,許多事都亂在一塊,音音……他記起來了!"是音音生日!她纏著我,要我在出國前,送她一份生日禮物做紀念。晶晶,你誤會了,音音就像妹妹……"
"不重要了。"她別開眼,迎接服務生送上的甜點,舀了一口進嘴裡,香濃的滋味迥異於她苦澀的心情。
明哲不明白的,比起他帶給她的傷害,他陪王音音上街那幕雖然傷她心,卻微不足道。
"我沒有不告而別,好幾次我打電話到你家,都沒人接……"明哲試圖解釋。
他有打電話?晶晶不曉得自己應該覺得欣慰還是什麼,但隔了那麼久,有任何意義嗎?
"外婆生病了,我每天下完課,就趕去醫院照顧,家裡當然沒人接電話……"她聲音平板地陳述,繼續吃。
"我不知道……"明哲為她感到難過,"你外婆呢?"
"過世了。"她眼神一黯。
"我很遺憾……"他想安慰她,伸向她的手卻被技巧性地躲開。
顯然甜點比他的手,對她更具吸引力。
"再多的遺憾,外婆也活不過來……"
當時的絕望和傷痛,永遠都難以遣去,即使時間片片碎去,依然沉重地累積在心底。晶晶永遠都要責怪自己,當年若不是沉醉在初戀的歡愉裡,或許可以早些發覺外婆的不適,及時救治她。
"人死不能復生,我只能遺憾沒陪在你身邊,幫你分擔。如果我知道……"
就會留下來,不移民嗎?
晶晶想這樣質問,但比起無法挽回的遺憾,答案似乎不重要了。
"我要上課、準備期末考試,還要看護外婆,哪裡能抽出空找你呢?而且不知道你家的電話……"
"對不起……"明哲為自己的粗心道歉。"我應該要想到你一定出事了。只是我媽從美國回來後,精神狀況一直不穩定,又看得我極緊,加上不知道你家的地址──你都只讓我送到巷口,我也沒問過你確切的地址;我想寫信聯絡你,都不能夠。然後我媽逼著我一定要跟她到美國,我別無他法,只好順著她,可是臨走前,我寫了封信交給王媽媽,請她在你來時,轉交給你,上面有我在美國的聯絡方式……"
"我沒遇上王媽媽,倒是有碰到她女兒。"第二次去找明哲時,何家已人去樓空,卻剛好遇上王音音推著腳踏車出門,維貞還上前詢問何家人的去向,便是她告訴她們,明哲一家都移民美國了。
"可是……音音知道呀!"明哲訝異道,"我把信交給王媽媽時,她是在場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晶晶不想做任何揣測,含糊回答。
"晶晶……"明哲眼中洶湧著悔恨的情緒。"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請你一定要相信,我當時曾努力想要聯絡你,跟你告別……"
是告別呀!
墨睫忽的掩落,她咬了咬唇,刻意忽略方寸間的抽痛,輕聲回答:"相不相信都無所謂了,那都是很久很久的事。"
久到沒必要做任何解釋,也沒理由回顧那段早夭的青澀戀情。
明哲忽然覺得晶晶距離他好遙遠,雖然兩人面對面坐著,她整顆心卻退到一個遙遠的時空,讓他觸碰不著。
他登時感到心慌,迫不及待地想捉回她。"你還怪我嗎?"
"怪你也沒用。"
"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晶晶一怔,有好半晌,懷疑是自己的幻聽,難以置信地緩緩抬起眼,看進那雙凝聚著柔情萬縷的眼眸裡。
"我始終沒有忘記你,晶晶。"他熱烈地表白,這次一伸手便握住她來不及躲開的柔荑,"過了這麼多年……再度遇見你,一下子所有的感覺都回來了。我沒忘記,你也一樣吧?"
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以為過了十一個年頭,她還會乖乖地留在原處,等他回頭來找她嗎?
怒氣洶洶沖卷下,晶晶絲毫無法忍受他燙熟的掌握,用力甩開他,聲音像冰塊一樣的擲出,"誰跟你的感覺一樣!"
"你還在氣我……"手上的掌握一空,明哲覺得好空虛,難以承受她冷漠的拒絕。
"你顯然沒搞清楚狀況。"整天下來的情緒衝擊,令晶晶失去耐心。"如果你要的是原諒,我可以原諒你。但如果你以為死掉的感情可以復活,就太天真了!"
"我對你的感情始終活在這裡,沒有死!"明哲激動地表示。
然而緊閉的心扉,已不願傾聽遲了十一年的告白,晶晶狠下心道:"我對你的感覺在十一年前就死了……"
"我不相信。今天早上你認出我時,是那麼驚喜,甚至哭了,分明還愛著我……"
"我是受到驚嚇,不是驚喜!"精緻的甜點再也吸引不了她,但晶晶仍低垂著眼睫,專注地看著,嗓音微微顫動。"至於哭……不過是承受不住再次見到你的衝擊,一時的反應。我對你只有怨恨,沒有愛了!"
"你說謊!沒有愛,豈會有恨?你分明……"
"我對你也沒有恨了……"她喊道。
"沒有怨恨,為什麼不能重新在一起?"
"那是兩回事,逝去的,是不可能再追回的……"
"晶晶,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他詢問的語氣充滿疲憊,也充滿悲傷。
明哲肯定晶晶心裡仍有他,否則不會躲著他的眼光。
早上他醒來,兩人四目交接,他清楚瞧見強烈的悲痛在她眼裡醒來。是那些悲痛不讓地接受他嗎?
"怎麼做都沒用了,就像外婆不可能復活一樣,人生也不可能重來一遍。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我身邊,現在,我不需要你了!"
最後一句話,像一巴掌打來,痛擊著明哲。
他陡然失去耐心,吼出內心深處的悲痛:"難道我們的感情是建立在需要上嗎?你不需要我了,便把我一腳踢開?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多無辜呀!我又不知道你那時候需要我!如果我知道……"
晶晶猛然抬起眼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黑眸裡兩簇火焰筆直燒進明哲眼底、心上,燒得他登時無語。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在一段窒人的沉寂後,明哲沮喪地道出歉意。"我是……太生氣了。為何你就是不肯正視存在我們之間的感情並沒有死掉呢?在寂寞了那麼久後,我愛你如昔,你心裡也同樣有我,但你卻執意要讓過去的不如意阻礙我們現在的幸福,我不明白……"
"我沒想要你明白……"晶晶眼裡的怒火黯淡了下來,替代的是夢醒般的疲憊和失望,語氣淡涼如水,"都已經不重要了。"
她驀地推開椅子,拿起自己的皮包,在明哲能阻止前,轉身奔出餐廳。
目光下意識地追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明哲的思緒宛如水草般浮起,找不到著力點。再也挽回不了嗎?
只能任生命裡最想挽回的缺憾……成為缺憾嗎?
垂下濕熟的眼瞼,明哲彷彿看到黑暗的腦際深處閃爍出晶晶動人的嬌顏,曾經有過的纏綿依然在回想時,有挑動他的能力,對她的情感──那純真、唯一的情意初動,跨越時空在胸懷裡鼓噪,無法漠視。
即使她冷漠的拒絕……即使他有心放棄……都無法阻止……
愛情──它自有缺口,自有方向……攔不住。
晶晶打著呵欠,走進辦公室。
昨夜被維貞一通電話召去醫院,把個淚美人接回家哄了一晚,旁敲側擊出好友的委屈,聽得她差點吐血。
德雷不曉得給自己招了什麼禍端,在別人的婚宴上遭到槍擊,簡直跟電影情節一樣血腥刺激,卻苦了維貞。
不管她怎麼勸,維貞硬要把德雷受傷的事攬到自己身上,認為是她的斷掌克到他,傷心欲絕地決定再也不見德雷了,今天一早,搭火車回新竹。
送走好友後,晶晶呵欠連連地進辦公室,臉上掛著敷衍的笑容回應同事的招呼,視茫茫下,只覺得同事的表情有些怪異,她沒留心,一路走向自己的辦公桌……
惺忪睡眼猛然瞪大,瞌睡蟲登時逃逸無蹤,不知是從哪裡來的一大捧玫瑰花束,佔據泰半個桌面。鮮艷欲滴的粉紅,撲鼻的醉人香息,足以比下盛妝的美人。所謂的"數大便是美",在這裡可以得到驗證。
晶晶狐疑地後退一步,左顧右盼著,似乎想確定這張辦公桌真是她的。
"別懷疑,那是你的座位沒錯。"揶揄的笑聲出自法務室的老大姊尤淑婷,一雙丹鳳眼瞇成新月。
"我不記得上星期五離開辦公室時,桌上有這個。"晶晶難以置信的喃喃自語,畏懼地輕輕碰觸了一下花束。
"這就要問你羅!"跟她同期進公司的晏青也湊過來說話,精心繪妝的瘦長臉龐上有著明顯的妒意。"什麼時候冒出來的舊愛、新歡,這麼大手筆的送一百朵玫瑰?"
"什麼舊愛、新歡呀?"法務室之草曾志一正好走進來,似笑非笑的睨向晏青,"你上回不是還懷疑晶晶搞同性戀嗎?放著一堆追求她的青年才俊不理,例假日都跟新竹家鄉的手帕交和在一塊。除非送花的,是她那位嬌滴滴的手帕交,不然只能是新任追求者,哪來的舊愛!"
"志一,你的消息太不靈通了。"淑婷不以為然地搖著頭,看向晶晶的目光含帶著一抹好奇。"都上週五晚上發生的事,還一點風聲都沒聽見。新上任的證券投資部門副理B?J?何,是晶晶的初戀情人。這花是他送的。"
"真的嗎?尤大姊。"志一追問。
"從證券投資部傳來的,還有假嗎?"晏青搶著回答。"星期五晚上,一行人為何副理辦迎新,在一家PUB門口遇到喝醉酒的晶晶,還是何副理送她回去的。投資部的慧慧前天就打電話向我哭訴,她不知道有多沮喪呢!好不容易盼來帥哥副理,沒想到還未出手,帥哥就成了別人的,真是沒天良!"
"這也不能代表花是……"
"我親眼看到何副理把花放到晶晶桌上,還能有假嗎?不相信的話,花束裡附了一張卡片,打開就知道了。"淑婷回答志一的話同時,夾緊一雙秀眉的晶晶已經拆開信封,拿出裡頭的卡片。
三個人有志一同的湊過去,隨即感歎聲連連哼出。
"那筆字──龍飛鳳舞呀!"志一是書法癡,看到好字便忍不住讚美。
"那情意──刻骨銘心呀!"晏青滿腦子浪漫,對露骨的情話完全沒有免疫力。
"那些話……瞧得我肉麻呀!"
"尤大姊太不解風情了!"晏青聞言大發嬌嗔。"人家情意纏綿的一封情書,被你說成那樣!"
"你們到了我這年紀就知道了。"淑婷為自己辯解,"都快被生活裡的瑣事磨死了,哪有心情像你們年輕人一樣風花雪月!"
"尤大姊還不到四十歲耶!"志一囁嚅道。
"你沒聽過女人生個孩子老十歲嗎?我家裡有三個蘿蔔頭,加加起來我就老了三十歲。一個快七十歲的老女人,看到這些話,還不起雞皮疙瘩嗎?"
"呵呵……尤大姊太幽默了!"志一笑出聲。
"不是幽默,是實際。瞧瞧這些玫瑰,雖然不是我花錢買的,但我一看就肉痛。每一枝都是進口貨耶,少說也要四、五十元一朵,一百朵就要四、五千元,何副理還真出得了手!"
"那才能表示出他對晶晶的心意呀!"晏青眼裡都是羨慕。
"我寧願他折換現金……"
"尤大姊,你太不浪漫了!"
"浪漫又不能當飯……"
"別說了!"晶晶煩躁的想把耳朵堵起來,眼前的文字好像都在卡片上跳起舞蹈,繞著她旋轉,看得她頭昏腦脹。
你說,逝去的,不可能追回;那麼就重新創造吧!一顆癡心只為你醉,讓我重新追求你,完成當年的承諾。依然戀你如昔的明哲。
這個混蛋!
他就不能離她遠遠的,非得一再地撩撥她嗎?
有一瞬間,晶晶考慮要把卡片揉掉,把那束玫瑰花丟到垃圾桶裡,雖然垃圾桶有可能裝不下。
"晶晶,你不開心嗎?"晏青的詢問充滿困惑。
"我……"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就算找到詞彙,但有些痛不是能逢人訴說的,只能放在心裡自己嘗。
"晶晶……"
不曉得該怎麼回應同事的關心,晶晶困擾地捧著頭,桌上的內線恰好響了起來,她瞪著電話。
"你的電話在響了。"淑婷提醒她。
深吸口氣,她顫抖地伸手接過。
"喂?"
"早安,晶晶。花收到了嗎?"話筒裡傳來男性優雅迷人的愉悅嗓音,但對晶晶而言,根本是避之不及的穿腦魔音。
"你錢太多是不是?"她衝口便道。
"什麼?"明哲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她會這麼生氣。
"要是錢太多,我不介意幫你花。下次直接送鈔票過來,我不喜歡花!"喀答一聲,不留情地掛上電話,晶晶面無表情地轉向同伴,"一枝五元,誰要?"
"什麼?"眾人在她冒火的眼瞳注視下,面面相覷。
"不想要的話,我問別的部門。"說著,她作勢要把花束拿起。
"等等!"志一趕緊阻止她,分明的眉宇幾乎要飛了起來,"要便宜別人,不如便宜我!老婆老說我從來沒送過她花,這下她可沒說話了!喏,這裡有五百塊。"
"這些你全要嗎?"晏青插嘴道,"一百朵耶!人家都是送九十九朵,以表示'長長久久',你送老婆一百朵幹嘛?"
"有差嗎?"他回以一臉茫然。
"當然有差!花朵數所代表的意義不盡相同……"
"一朵送我好了!"晶晶沒耐心聽晏青發表演說,抽出一朵玫瑰,將整束玫瑰遞給志一,像要確認什麼似地看著他說:"這是你送我的。"
"啥?"志一一臉的反應不過來,淑婷和晏青則看向彼此,默默交換了個瞭然的眼神,雙雙搖頭歎氣。
"雖然我不清楚你跟梁晶晶的事,不過一個女人會把男人送她的一百朵玫瑰賤賣給同事,通常表示她對這名男子的追求不感興趣。明哲,站在老同學的立場,我奉勸你,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你……放棄吧!"
說得嘴巴都快乾了,見勳趕緊往嘴裡灌一大口水,喘口氣後,見明哲仍如老僧入定般地側對著透明玻璃牆,眼光投射向遙遠的某處,不由得大感氣餒。
敢情他苦口婆心勸了半天,他一句都沒聽見?
"你有沒聽見我說的話?知不知道總公司裡最新的笑話是什麼?"見勳停頓了一下,尖起嗓子,裝假音學著晶晶那把清脆的嗓音說:"一枝五元,誰要?"
沒等到明哲的回應,他沒好氣地恢復成原來的男性聲音繼續數落。
"今天是第幾次了?你每個星期一都送梁晶晶一百朵玫瑰,從粉紅色的比其可、蘇菲,鮮紅色的珊曼莎、馬蝶隆,到深紅色的妮可樂……五次了耶!每一種都是價格不便宜的進口玫瑰!每一次她都把你送的花拿來吆喝拍賣!知不知道你已經成為總公司的笑柄了!連清潔工都知道證券投資部的何副理是公司頭號癡情種子,送人家玫瑰,人家不要,還拿來賣!"
一口氣說完,嘴巴好乾,見勳把水杯裡剩下的水全都喝完,招手要服務生過來添水。
他早上有事到總公司,順道邀明哲一塊午餐,來到公司附近的這家西餐廳。
午餐吃完後,見勳忍不住規勸起老同學,可惜他說了半天,人家一點反應都……等等,他好像有聽到聲音,那低柔溫慢、沒什麼精神的聲音──
"我不知道你對玫瑰花的品種這麼熟悉……"
"你忘了妤嫻是開花店的嗎?"提到自己的未婚妻,見勳眉飛色舞了起來,"你送梁晶晶的花,還是我介紹你去她店裡買的,給你打八折。妤嫻這陣子老拿你跟我比,埋怨我不夠浪漫、深情,沒送她花!天知道,如果我真買花送她,妤嫻准跟我翻臉,罵我是不是嫌她店裡的花不好,跑到別人的店買花!可如果我在她店裡買,她左手收了錢,右手便把花轉賣給別人,拿我當冤大頭……說到這裡,就算你想當冤大頭,也不能這樣花錢法!你索性把買花的錢直接給梁晶晶,免得她還拿花到處賤價拍賣,白白損了你的名聲。"
"晶晶也這麼說過……"一朵苦笑在明哲唇邊瞬開即落,"女人都這麼現實嗎?"
"應該是實際吧。"見勳有感而發,"鮮花哪有鈔票實在,尤其是對已經掌握在手心裡的男人,及不感興趣的追求者……"他頓了一下,注意到明哲的表情灰敗如飄零街道的枯葉,不由得一陣心酸,歎氣道:"你何苦為難她,又為難自己呢?花就別再送了。"
"我沒辦法……"一抹深刻的痛苦劃過他臉上,明哲抹了抹臉,眼中閃過極深的情緒,嗓音瘖啞。"愛情如果有道理可講,就不是愛了。我跟晶晶分開了十一年,四千個日子。我不免要想,如果我們不曾分開,我應該會送她多少玫瑰?假定一天一枝,應該有四千枝了。我現在不過是每星期送她一百朵玫瑰,等到四千朵玫瑰都送完……要是她仍不肯接受我……"他停頓下來,難過得無法言語,"也算對自己有交代……"
"膠帶?到便利商店買就有。"看不過印象中一向意氣風發的國中同學如此悲情的一面,見勳不由得惱怒。"你是自討苦吃!就算你沒有出國,不代表你們現在仍能走在一塊……"
"我們會的!"他熱烈而堅定的宣稱,"我知道我們會的!要不是晶晶還在怪我當年沒跟她道別便出國……"
"你清醒一點!"見勳簡直拿他的固執沒轍。"有位外國作家曾這麼說:'人類是矛盾的,本來有能力治癒自己的傷口,卻讓它潰爛下去。'就像你現在的情況一樣。你把上帝賜予我們的瑰寶──理智──用來銳化自己的感情,加深自身的痛苦,使得生命更加的艱澀悲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如果梁晶晶執意拿過去的陰影做為藉口,不接受你,你又何必拉著她一塊陷在這感情的牢獄裡?放開她,有許多美女都等著你青睞,睜大眼瞧瞧吧!"
沉默在兩人之間擴散,見勳注視著明哲,盤算著這番震聾發聵的演講是不是足以喚醒老同學的癡念,但從對方臉上那朵悠忽的笑容,及他眼瞳裡一抹無可救藥的深情,他暗暗覺得不妙。
"她們都不是晶晶……"
這番癡情男子的告白,以及男性嗓音裡透露出來的沉痛與哀愁,聽得見勳很想揍人。
一股氣往上街,他忍不住喊道:"她們當然不是!就因為不是,所以會睬你、理你,也顯得可愛!"
"晶晶會理我的。"明哲熱烈地說,"法務室的尤大姊告訴我,晶晶雖然故意把我送她的花拿去拋售,可是她每次都會要求對方送她其中一枝玫瑰……也沒有把我的卡片丟掉。這不會沒有意義的,見勳,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沒用。"他不客氣地吐他槽,"你送了晶晶幾次玫瑰,又約她幾次了?她可有一次理你?"
好友的話準確地擊中他的痛處,明哲默默吞嚥下那抹和著淚和血的苦澀,語氣仍不改之前的堅定,"我承認你說得對,但有些事是需要時間的,我從一開始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也相信晶晶最後會被我感動……"
"在你送了她四千朵玫瑰之後?"見勳沒他那麼樂觀,語氣是不可思議的。"丟了四十次臉後?當四十個星期的癡心公子之後?明哲,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到時候晶晶仍然是一樣的態度,你要怎麼辦?"
"我沒想那麼遠。"他苦澀地回答,眼中有抹脆弱,逃避著好友過於尖銳的目光。
"別問我,見勳,那不是我現在能回答的問題。"
"明哲……"岑見勳已不知道該怎麼勸老同學了。
不明白一個在投資市場無往不利的專家,怎會把自己的感情投資進一個可能永遠都不會回應的無底洞,值得嗎?